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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學家拿什么跟對談者交換?

蔡華(北京大學 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

2006年底,應法國高等社會科學學院馬克·阿貝爾(Marc Abélès)教授之邀,我參與了他主持的研究課題——對WTO的人類學研究。住所是人類學家田野工作的前提條件。當我準備赴滇西北的納人社會從事田野工作時,我知道可以先到目的地找一個招待所(20世紀90年代之后還有小客棧)住下,然后再去尋求合適而且可能接待我的人家。可是,當田野是日內瓦這樣的城市、研究對象是國際機構的職員時,事情就完全不同了。必須預先在城里訂妥住房,方能成行。為此,幾經周折,兩次推遲出發時間,2009年11月我終于啟程,赴日內瓦對WTO進行了為期三個月的田野工作。

1988年夏,往南斯拉夫的薩格勒布參加第三次國際人類學和民族學大會,途經日內瓦,其市容之整潔豪華、萊蒙湖之清澈、終年積雪的阿爾卑斯之清新給我留下了一幅風景畫般的印象。抵達日內瓦時,我立即想起童年常聽家鄉人說的一句話:昆明乃東方日內瓦。自然給不同的群體以相似的環境:高山懷抱一個湖泊,湖畔置一城市??墒?,一經人手,面貌便已隔世:一個湖水無比清澈,可直接飲用;另一個卻成了一池污水。

這一次相見,萊蒙湖的風姿依舊綽約,而日內瓦的市容已大不如前了。移民的到來帶來了多元的文化,當然隨之而來的還有多元的衛生標準。公交車上的老太太抱怨:“日內瓦如今成了一個大垃圾桶?!?/p>

抵達日內瓦的次日,按照電話預約的時間,上午十點半我終于抵達田野目的地——萊帕特中心??偢墒麻L拉米(Pascal Lamy)的秘書維克托莉亞到門衛處熱情地迎接了我,隨即陪我到大門外的警察辦公室辦理了出入證,然后帶我參觀了大樓:各種職員辦公室,大大小小的會議室,咖啡館,食堂,圖書館,內閣辦公室,還有著名而神秘的“綠屋”,最后是為我們這個國際人類學團隊安排的辦公室。

與坐落山腳的依瞞、阿郭等粗糙簡陋的納人村寨不同,此次我田野工作的村子是WTO總部所在地萊帕特中心。雖然與聯合國總部、聯合國婦女兒童基金會、國際氣象組織等壯觀、現代化的建筑相鄰,但那卻是一座造型呆板的暗灰黃色建筑,內部廳堂地磚和墻壁基調多為褐色或黑色,讓我疑似置身教堂。難以想象一個為全球貿易格局制定方略、引領全球貿易發展的組織竟然蟄居在這樣一座昏暗的建筑中。所幸,推開為我們安排的辦公室窗子:濱湖的參天大樹、從窗下一直鋪展至湖邊青翠的大草坪、依偎在由白至灰而墨的群山下碧綠的湖水,蕩盡了這座建筑里里外外的線條、色彩和光線生出的沉悶。

之后,我隨著她再次來到內閣接待室等候與這里的“村官”約談。

與進入永寧不懂納語兩眼一抹黑的情景相比,憑著在巴黎、倫敦和牛津15載的閱歷,以及講了十來年的法語,我雖不知卻也無意預測這個寨子會以怎樣的方式接待人類學家。潛意識里認為不會發生什么意外的事情。

第一個實質性地觀察我和我所觀察的村民是WTO內閣辦公室主任。這位來自巴西的外交官熱情而干練,握手十分有力,一上來便說道:“這里的人都很忙,非常實用主義,干什么都需要交換。如果你提出訪談要求,他們會問:‘你寫的東西對我有什么用處?什么是你們的研究目的?我花時間告訴你這里的事,你給我什么作為交換?’所以,必須準備好應答,而且必須是聰明的對答。這里的人不喜歡愚蠢的問題?!?/p>

他的坦率讓我稍感唐突,而且十分意外。WTO真是一個徹底的貿易機構!不準備交易的人就沒必要到這里來。交換,人類學家多么熟悉的主題哦!可是,一個人類學家可以拿什么來跟他們交換呢?

事后得知,對小組里先我而到的其他人類學家,他也是報以同樣的歡迎儀式。

這位外交官頗善于同人類學家打交道。他告訴我,列維-斯特勞斯在巴西學術界影響很大,并隨口提到了后者的幾本重要著作:《親屬關系的基本結構》《神話研究》等。然后非常有人情味地、也是非常職業外交官式地詢問我此前的研究。我三言兩語給他勾勒了我十分珍視并爛熟于心的納人文化的基本特征。他立即回報我以他在巴西的見識:

 

大學畢業后,我去巴西北部靠近委內瑞拉邊境的亞諾瑪米人部落做助理,代替了服兵役。當地政府正在為那里的印第安人興建一所醫院,我的職務是助理,擔任行政和檔案管理工作。該民族有婚后仍常與情人幽會的習俗。丈夫幽會被視為正常,而妻子的私情一旦被發現,丈夫有權對其施以暴力。同時,他們擁有“信用制度”:妻子可以先請求丈夫責打,之后即可坦然消費她的幽會信用。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作為親屬關系人類學專家,我熟讀了各種關于夫妻之道的記述,但是他的故事仍然讓我深感驚訝,我不得不贊美這個民族“制度創新”的天賦。

輕松的談話氛圍里,他善意地提醒我:“這里的人不喜歡抽象的學術問題和貌似深刻的書呆子。不要跟他們談你們研究的深遠意義。在訪談中要用平實的語言,而不是書生的抽象話語。否則不但影響溝通,而且還會引起不適,使人喪失談話興趣。相反,在訪談中,什么問題都可以問。這是一個強調對世人都講究透明性的機構?!彼奶拐\和善意,以及其意見之中肯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的確,人們憑什么就一個他們每日處理的、已經是無聊的日常工作的話題與我們這些既不是經濟學家、也不是法學家、更不是政府貿易官員的人類學家做充滿激情的交談?

人類學的基本特征是,人類學家必須參與觀察和深度訪談,而不是僅僅依靠文獻或主要依靠文獻。田野工作的艱難在于,人類學家需要傾聽當地的人們長時間地、仔細地講述他們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就此而言,如果說在任何地方從事田野工作都不是易事,那么到WTO進行田野工作就更難。在WTO第七次部長級會議期間,一次工作午餐時,課題組的幾個同行談到調查中遇到的困難,有著在法國國民議會、歐盟和其他行政機構長時段田野工作經驗的Abélès教授感嘆道:“這是我所遭遇到的最艱難的田野”。

進入田野一段時間之后,我發現秘書處四百多人中鮮有知道在萊帕特中心游蕩著一個人類學家小組,雖然WTO總干事拉米認為我們的工作以人類學特有的視角從多元文化解讀WTO具有重要意義,卻沒有告知WTO秘書處其他成員,更沒有請他們接待我們。課題組的成員只能各顯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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