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沖又找來一張紙，繪制了一臺鍛爐，這東西的基本結(jié)構(gòu)，和所有農(nóng)村鐵匠修理鋤頭鐵锨等農(nóng)具的打鐵鋪沒有什么區(qū)別，就是要加大、加厚——加大可以鍛造大型鐵件，加厚是能夠保溫。

每臺鍛爐邊上都有一臺水力鍛錘，鍛錘下是厚厚的鐵砧，砧下墊著厚實的柞木墩子，再下面是水泥、石子澆鑄的混凝土基座，多層復(fù)合受力結(jié)構(gòu)，能夠承受鍛錘落下的巨大沖擊力。

鍛錘重兩百五十斤，沖程三尺，每刻落錘三百次。

這只是目前的設(shè)計，按需要還可以制造更小、落錘更快的小鍛錘，大鍛錘用于粗加工，小鍛錘則是精加工——實際上也精不到哪兒去，畢竟仍是錘子敲，說到底，水力鍛錘的加工技術(shù)，和鐵匠們一錘一錘敲打，實質(zhì)上沒有區(qū)別，僅僅是效率提高。

煉鐵高爐、鼓風(fēng)機、水力鍛錘、炒鐵爐，應(yīng)有盡有。

牛二與孫五激動的心都快跳到喉嚨里了?？匆婇L孫家的貴人公子將圖紙畫的頭頭是道，而且對煉鐵之法異常熟稔，便是傻子也知道學(xué)會圖紙上畫的東西是一個多么難得機會了。

當(dāng)水力鍛錘的圖紙也畫好之后，兩個人已經(jīng)徹底懵了，只能用狗看星星的目光，憧憬的對著長孫沖行注目禮。

長孫無忌并沒有感到如何震撼——因為他本就對冶鐵這方面所知少而又少。

但他一整晚都在猶豫與激動之中。

孫沖的所作所為實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作為這個時代少有的聰明人與權(quán)貴，長孫無忌很自信——自信自己的兒子始終在長孫家的庇護之下，無論他是紈绔一生還是在政途上有所野心，他都可以給自己的嫡子安排一個足夠耀眼的前程。

但當(dāng)長孫沖展現(xiàn)出那種超出時代的學(xué)識，以及認真專注的氣質(zhì)后，事情逐漸的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圍。

一夜悄無聲息的過去，當(dāng)東方天空亮起了與地皮，一群人紅著眼睛的人還興意盎然，沒有絲毫困意。

“行了，大概就這么多，第一套工具我教你們造，以后的你們就自己來了啊，我只教一遍。那個大鐵塔，沒錯，就是你，你過來。”長孫沖對著孫五招了招手。

“小人在，公子有事盡管吩咐！”孫五體格壯碩，熬了一夜也只是眼睛有些紅，看見長孫沖點自己的將，馬上擠過去行了個大禮。

“這鍛爐和水排看明白了吧？等會你就負責(zé)造這兩個東西。要是成了，本公子大大有賞。”一眾往長孫沖身邊湊了半宿的大匠眼紅的看著好運的孫五，嫉妒的眼睛都冒火星子了。

“公子放心！小人剛才聽明白了！俺現(xiàn)在便去造，造不出來任憑公子處置！”孫五把胸膛拍的砰砰響。

“牛二，你也過來，這個高爐你來造，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地方，你就直接叫人幫忙，清楚沒？”韓鐵匠聽見這話臉都青了，又不敢發(fā)作，心里懊悔的要死，叫人幫忙，這是要給牛二升職嗎？

孫沖瞥見韓鐵匠的神色，心中暗爽，但也沒將所有的活計都安排給牛二和孫五，他可沒時間等著兩個人慢慢做。

為了保證參與這項工程匠人們的安全，他特意另找來木匠，用木頭制作了安全帽，人手一頂。

一座底兒寬肚大脖子細的高爐，在溪水之畔的堅硬巖臺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成形。

這將是大唐史上的第一座高爐，高五丈二尺，高爐容積約十七立方米——比這個時代任何一座煉鐵爐都要高、都要大。

雖然放在二十一世紀，國內(nèi)二百立方以下的高爐都必須強制關(guān)停，但是在大唐，它已經(jīng)可以把鐵匠坊和所謂的冶鐵大師吊在鼓樓上打了...

長孫無忌也想一直呆在莊子里，無奈政務(wù)不等人，必須得回去，于是便坐著馬車，來回奔波于皇城與城郊的煉鐵廠之間，顛簸地屁股都要散架了。

自打玄武門以后，他很久沒有過如此大的活動量了。

等這里成功了，便能推廣到長孫家的所有煉鐵廠中。這小半個月來，他連睡覺都能夢到這一美事。

套用元氏的話來形容，當(dāng)年迎娶自己都沒有過如此積極。

高爐將要建成的最后兩天，長孫無忌趕完要緊的事，推掉了所有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和孫沖在莊子里呆了兩天兩夜。

終于，動用了能用的所有勞力后，用一旬的時間建成了高爐。

與其說是全程都在關(guān)注工程的進展，不如說，在他心底深處更讓他關(guān)注與寬慰的，是兒子的變化。

從前孝順懂事，但唯唯諾諾很是軟弱，一點都沒有他長孫無忌嫡長子的大家風(fēng)范，而今指揮匠人時上散發(fā)著的強大自信，安排牛二與孫五成為某一部分施工的負責(zé)人，拉攏、分化、眾多鐵匠，又給韓管事留了余地，這種高超的領(lǐng)導(dǎo)藝術(shù)是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

只是，這種事情，焉知禍福？

他看著兒子細心向匠人說明問題的模樣，那股子認真勁兒，真有幾分當(dāng)年年輕時的自己的影子。

再看孫五、牛二兩人惟其馬首是瞻的樣子，我的兒子，不再是那個唯唯諾諾的小孩子了啊...

“爹，怎么了？”孫沖來到長孫無忌身旁，伸出胳膊晃晃。

他剛回過頭就發(fā)現(xiàn)自己老爹在盯著自己出神兒，好像自己臉上有香餑餑似的。

“嗯？沒事兒啊……”長孫無忌這才回過神來，忽然想要摸摸孫沖的頭。

但剛伸過去就頓住了，這個動作，自己似乎并不常做。

孫沖看著頭頂?shù)氖?，有些不明所以?

就在他以為這只手會收回時，長孫無忌的手輕輕落了下來，揉揉他的腦袋，說了句：

“真好?！?

孫沖承認自己此時有點兒沒出息，因為他感覺到了自己眼眶莫名的濕潤。

沒見過豬肉，也見過豬跑。

前世小學(xué)放學(xué)時，這一幕常能在別家的孩子身上見到。

父母親會接過他們手里的書包，摸摸他們的頭，溫聲細語的說，今天學(xué)什么啦？在學(xué)校和小朋友相處的怎么樣？回家給你做好吃的……

然后，只剩他一個，望著一個個孩子被接走。

他感受最多的，是每科任課老師摸著他的頭，跟他說的“好好學(xué)習(xí)”。

為了這個，他每門也要拿第一。

真是有些……他不想再想了。

而他現(xiàn)在看到的眼神，正是他上一世，從別人家父親身上看到的眼神。

其實如果可以，他真想趴在長孫無忌身上哭一次。

“爹爹，我想把孫五帶回府上隨手給我做些小東西，給牛二安排個管事，您看可以嗎？”孫沖仰起臉，強忍住這種情感，對自己的父親說起了正事。

“嗯。你是長孫家的少主，這些小事你自己拿主意便好，你長大啦，我很滿意?！遍L孫無忌抿著嘴，眼角笑了笑。拉起孫沖的手，向馬車走去。

該回家了。

由于出發(fā)的時間就已經(jīng)比較晚了，趕回皇城長安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晚霞大片大片地漫天鋪撒著。

元氏得到先前侍衛(wèi)帶回的消息，便一直在家門口等待。

看到從馬車上下來的兩人時，她明顯感覺到這父子倆之間的關(guān)系，好像變得和從前不一樣，至于哪里不一樣，她暫時也說不出來。

“回來啦？”元氏溫柔的笑著。

“嗯！娘，沖兒這幾天都沒吃好飯……”孫沖撲過去，故意委屈道。

“娘知道你一下馬車就會說這句，早準備好了飯菜，快進去吧?！闭f完，元氏和長孫無忌相視一笑。

這種有家的感覺，真好。孫沖閉著眼睛細細感受著。

……

晚上，終于能在自己床上睡覺的孫沖卻在想著，自家爹爹在歷史上的謀反，究竟是真，還是有人故意誣陷？

長孫無忌的造反在史書上疑點重重，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李治并沒有一點兒回護這份親情的意思，甚至很有可能便是李治暗中授意許敬宗殺掉長孫無忌的。

李治...許敬宗...

既然爸爸來到了這里，那事情就絕對不會是這個樣子了。

到時候就讓我們好好聊聊人生理想以及大唐廣闊的未來吧！

十日的連軸運轉(zhuǎn)，確實讓這個小小的身體吃不消，畢竟，他現(xiàn)在還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

翌日孫沖還在美夢的縈繞中熟睡時，就被瑾瑜搖醒了。

“啊，你有病吧...困死我了?！睂O沖口齒不清的嘟囔著。

“小...少爺，已經(jīng)不晚了，而且長孫大人派薛總管過來叫少爺?！辫に坪跆貏e容易害羞，雖然從還是小丫頭的時候就伺候小少爺，但還是紅了臉。

少爺好像長大了呢...

瑾瑜害羞的低著頭，不敢看把被子踹開的長孫沖。

“嗯...”孫沖迷迷瞪瞪的從床上爬起，瑾瑜喚了一聲，門外的侍女便帶著裝滿熱水的銅盆進來一起伺候?qū)O沖洗漱。

孫沖一邊刷牙，一邊想為什么老長孫這么早叫自己過去。

雖然不知道什么事，但一大早就叫自己過，肯定...沒什么好事！

孫沖幾乎瞬間就清醒了，他在猜究竟是什么事。

高爐塌了？這是他覺得有可能最糟糕的事情。

臨出門前習(xí)慣性的和瑾瑜說了聲謝謝，把可憐的小侍女嚇的差點就跪下了。

該死的封建思想，看看把小姑娘給霍霍的，長孫沖在心里吐槽道。

穿過花園，孫沖又被帶到了書房，老薛做了個請的手勢便離開了。

推開門，等待他的只有長孫無忌一個人。

長孫無忌見到孫沖之后，沒有說話。轉(zhuǎn)身按了一下書架旁的某塊暗格。

孫沖本以為按照往常套路，之后書架會移動，沒成想，長孫無忌又走到坐塌旁，向左轉(zhuǎn)動了坐塌上右邊的蟾蜍三下，坐塌移開了……

孫沖雖然在長孫無忌按暗格時，料到書房可能會有密室，但做夢也沒想到密室入口在坐塌下。

虧他以為這個軟塌的基底是用磚鋪的，和地連為一體。

密室里因為有通風(fēng)口的緣故，里邊并不潮濕。

唯獨黑了些。

長孫無忌點燃燭火，房間立馬亮了許多。里邊的陳設(shè)很簡單，案桌、凳子、甚至小憩的軟塌，就是書架看起來多了些。

長孫無忌拉出一張月牙凳，讓孫沖坐下，自己也拉了張凳子坐下。

“你建高爐的本事，究竟是在哪里學(xué)的？”長孫無忌面帶嚴肅，直奔主題。

“夢里。”孫沖看著長孫無忌的眼睛，利落地答道。

“真的有神仙？”長孫無忌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口。

長孫沖差一點就把持不住要笑場，合著自家老爹今日這么嚴肅就是要問這個事??？但他隨即又正色：“并沒有可以奪人生死，改人壽元的神仙，至少孩兒從未見過。但是如有人對人類的發(fā)展有非常重大的貢獻，比如教化萬民，就會到一個叫諸圣殿的地方。”孫沖決定正經(jīng)地編個謊言來說明這件事情。

“諸圣殿聳立在天之極，玉階巨柱，畫棟鏤檐，遍飾浮雕，蔚為壯觀。殿宇周圍環(huán)繞著四十八根三丈高的漢白玉石柱，柱間漢白玉砌成的墻上，雕刻著三只麒麟，左邊的代表公正，右邊的代表博學(xué)，中間的麒麟寓意著智慧。殿里住著十二位富有智慧的圣賢。”

“但其實他們都死了，沒有任何改變現(xiàn)實世界的能力，他們的精神一直在那里活著，也僅此而已?！睂O沖看了一眼長孫無忌后，再次開口。

“對于我們這個世界來說，他們可以是，并不是真實存在的。”這才是他想要真正表達的。

“那就是沒有神仙了？”長孫無忌再次確認。

孫沖點了點頭，“孩兒也只不過是機緣巧合，在其中學(xué)習(xí)了二十年罷了?！?

“那你，真的學(xué)到了可以大大增強國力的法子了嗎？”這方面，作為丞相的他，很是敏感。

“呃……很多我都聽不懂，但是一些小技巧還是有所掌握的。”孫沖模棱兩可的給了一個回答。

“你建高爐的這件事情，用不了多久圣上一定會知道，我須要在宣你進宮面圣之前先行秉明一切，在此之前，我還需先進宮面見皇后。”

陛下一定會召見自己的兒子，長孫無忌對此特別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