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雪域丹心:第七批援藏干部人才的心路故事作者名: 本書編委會編著本章字數: 4752字更新時間: 2019-01-10 17:46:11
當災難來臨時
山東省援藏干部
日喀則市聶拉木縣委副書記、常務副縣長李冬

從山東煙臺來到西藏日喀則的聶拉木縣,從海濱來到高原,我本就是一名普通的援藏干部。但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大地震,一個偶然的工作安排,讓我成為了樟木孤島的最高行政領導。害怕?恐懼?當我看著身后四千多雙茫然失措的眼睛,我對自己說,我這個援藏干部、聶拉木縣的副書記,面對著這場震驚世界的大災難,已經沒有退路。
2015年4月25日,我終生難忘的一天。本來,這一天我的工作規劃是到樟木鎮的立新村進行考察。我的“娘家”煙臺市,計劃在這個中尼邊境小村打造一個“異國風情度假小鎮”,這也是我援藏工作的一個重要項目。
可是,當我們從樟木鎮即將出發的時候,突然之間,房間的窗戶開始像紙片一樣抖動,沒過幾秒鐘,整個建筑也開始晃動。正值上午,我剛剛反應過來“也許是地震”,大街上就開始傳來孩子、婦女的哭喊聲。再看看身邊,幾個藏族同事已經呆住了,身邊一個女同志更是癱軟在地上。想不了太多,我一把拉起她,對著屋里人大喊:“趕快出來!”
我們跌跌撞撞地跑到戶外,大街上已經站滿了驚惶失措的人群。鎮上的建筑磚瓦飛濺、房屋崩塌,近在咫尺的大山開始了讓人驚恐的山體滑坡。人群中迸發出了愈加恐怖的哭喊聲。幾乎是出于本能,我對著人群大聲呼喊:“我是縣委副書記。大家不要慌!”
我的話音未落,人群奇跡般地安靜下來。就在那一刻,我的內心已經顫抖得無法自持。不是因為害怕,雖然我也沒有經歷過地震;而是因為責任,當我看著兩秒鐘之前還慌亂驚恐的人群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我、開始慢慢向我靠攏的時候,我知道,自己已經無路可退。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選擇,都承載著4000多人的生命。
我剛要安慰大家,一個民警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告訴我1.5公里外迪斯崗村有人被壓在了房子底下!我的視線里出現了訓練有素的消防員,我暗暗緩了一口氣,迅速安排消防員前去救援。這是我在樟木災區發出的第一道命令。
隨后,我的腦子里拼命地在轉!樟木是一條溝,山體已經開始滑坡,當時的我們還不知道地震的震中在哪里,震級是多少,我要在更大的災難來臨之前為全鎮的人找一個安全的安身之所。哪里安全?我拼命地在記憶中搜索……忽然我記起附近要建一個污水處理廠,那里有個六七百平方米的平壩。
我喊:“我去給大家找一個安全地帶。一定要等我!”我身邊有公安干警,還有一名援友,同是山東來的援藏干部張世鵬。我一聲令下,兩個同志頭也不回地跟著我就走。我們身后,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那聲音里飽含著對我們的信任和尊敬,讓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來到相對平坦的地方,我找到了對講機,聯系上了民政局,鎮里應急救災的物資被我調動出庫。兩小時內,80多頂簡易帳篷在8個空場地搭起來。按照干部、官兵的指揮,群眾排成隊,陸續就近轉移。
山體還在滑坡,頭上烏云壓頂,眼看暴雨將至,我的手機信號全無,派出去求援的幾個公安民警,走到半路只能折返:樟木唯一的通外道路上,已有多處大滑坡、兩處雪崩。我知道,我所在的樟木已經成為了孤島。
找不到援助,沒有更高級別領導的命令。我對自己說:“沉住氣,你就是樟木最高級別的指揮官。你身上擔負著4000多人的生命和財產安全。你已經別無選擇!”
下午五點,我的手機居然收到了第一條短信。信號時有時無,電話還是打不出去,但是終于能接發短信、向領導匯報災情了!5點22分,我給聶拉木縣委書記王平發出短信:“群眾已安全轉移,目前確定6人遇難,電話只能偶爾接通,打不出。”
這是樟木“孤島”第一次通過官方渠道與外界取得聯系。
王平迅即來信:你在那里全面負責。
我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我知道自己沒有退路。
凌晨,帳篷里燭光搖曳。我根本無法入眠,又去幾個安置點走了一圈。
山野沉寂,除了余震之聲,但聞雨聲瀟瀟。人們或臥或坐,很多都沒睡。雖然在那個深夜很是寂靜,但是我的心里有隱隱的不安。憑借著常識,我預感到,余震還會再來,樟木的老百姓還要面臨著不可預測的危險。
怎么辦?還得轉移!
連夜,我叫上鎮里的各個部門制定方案。各安置點負責人也接連向我匯報困難:帳篷不夠,飲用水不夠,糧食不夠,煤氣站只剩4罐煤氣了……
更緊迫的是,鎮衛生院收治了15名傷員,其中3人危重,鎮上不具備手術條件,而藥品只夠用3天了。
特殊時期特殊辦法。我告訴大家,必須勒緊褲腰帶過幾天苦日子,把有限的抗生素集中起來給重病號用,防止出現感染、導致生命危險;把蠟燭、發電機等物資集中起來,用在關鍵的地方。我本是一個溫和的人,很少發脾氣、拍桌子,但是在大災面前,我生平第一次用嚴厲的口吻交代下屬,不得出現哄抬物價的行為,誰在這個時候發國難財,我這個縣委副書記一定不會輕饒他!一旦發現誰高價售賣食品藥品,一律以擾亂公共秩序論處!
一整夜的部署安排,盡管累得喘氣都費力,可是我心頭的隱患還是像一把利刃,時刻在割傷著我的神經。山體的裂縫越來越大,每隔一兩個小時,就會有新的裂縫產生,大家恐慌的情緒像病毒一般在彌散。我知道,老百姓需要一次更大的轉移。可是,安全的地方又在哪里?在這喜馬拉雅山群峰環繞的局促空間里,有這樣一個地方嗎?
就在這時,熟悉當地情況的公安民警洛昆提供了一個線索:步行50分鐘,有一個人跡罕至的去處。
“走!”容不得我猶豫,帶上三四個人就上路了。那里其實沒有路,全是茂密的叢林和生滿毒刺的植物,陡坡上石塊嶙峋。在跌跌撞撞的途中,我腳扭了幾次,又幾次眩暈,只好就地坐下,喘勻了氣,再接著走。
當那片空地終于呈現在眼前,我心里有了底——這里足夠容納幾千人。趕快回到安置點,組織大家大規模轉移!
就在我帶著人回到安置點的時候,一個叫李強的年輕人來到指揮部,渾身是泥。他是立新村的駐村干部,連滾帶爬下山來求援,因為村里物資緊張。
言談間,李強無意中提到,村里有人收聽尼泊爾廣播,預測中國時間當天下午3點左右會有一場大的余震。聽到這個消息,我頭發都豎起來了!果然是要和時間賽跑!死神連一點喘息的空檔都不給我!我問李強,消息可靠嗎?李強說:“來的路上,我發現雞飛狗跳呢。”
“真的假的?”“真的,雞都上樹了。”
我的腦子里又開始拼命運轉。身邊有的干部提醒我,消息不一定準確,很多地震預測,尤其是和動物相關的預測都是迷信。還有的干部好心說,如果這個時候把消息發布出去,會不會引發恐慌?樟木就是一個狹長的小鎮,現在進不去出不來,4000多人困守在這里,一旦消息有誤,后果也是不堪設想。
大家說的都有道理,但是說完了,都看著我。我這個最高級別領導必須要做決策,那個時候說腦子不亂是假的,但是,有什么比4000多人的生命更重要?我又一次拍了桌子,不是發火,而是決斷。我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讓我感動的是,在我這句話說出口之后,再也沒有人提出反對和質疑的聲音。我要求大家,下午1點到5點之間,全鎮進入緊急狀態。來不及召集會議了,指揮部利用分散在各處的幾十部對講機開會,所有人全部調到同一頻率。我對著對講機講話:“所有人停止活動。公安開始巡邏清查,屋里不許有一個人,街上不許有一個人。”
全鎮鳴響警笛,到處有警察呼喊。群眾紛紛躲進安置點,沒人高聲說話,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惶恐。
3點10分左右,余震爆發。
大地像裝上了彈簧一樣波動起伏,滿眼建筑物都在跳躍。每座山上都像放起了鞭炮,煙塵四起,大小石塊匯成的洪流如海浪般直撲下來。
看到這一刻,我真的絕望了,根本沒有“幸好做了準備”的竊喜,而是瞬間有一種逃不過這一劫的瀕死感。
最讓我擔心的是,樟木鎮所在這座山的頂部出現三條明顯的滑坡帶。假如滑坡傾瀉而下,全鎮即使不被埋掉,也會被砸成一片廢墟。
各安置點都傳來驚叫和哭聲。旁邊的人扶著桌子、欄桿,盡力站穩,許多人哭了起來。后來得知,這次余震達7.1級。
滑坡停止時,我和同事們都不敢相信。就這么停了?災難過去了?
我第一反應是抓起對講機,詢問各安置點情況。
幾十部對講機挨個匯報:“電站溝,無傷亡,無滾石。”
“一連,無傷亡……”
全部匯報完畢用了兩三分鐘,我卻感覺似乎過了幾個小時,拿對講機的手都在顫抖。
確認沒有新增傷亡后,我幾乎癱倒,扶著撐帳篷的桿才勉強站住。
我下決心啟用上午發現的“諾亞方舟”,帶隊去那里搭建大帳篷。在那一刻我心生悲涼,對身邊的樟木海關關長李剛說:“這是我們帶領群眾最后的安身之地,如果這里再有問題,我們將無以生存了。”
就在我在絕望中掙扎的時候,山外各方力量也一直在想方設法、夜以繼日地打通樟木生命通道。怎奈這條從懸崖絕壁上刻出來的盤山公路受損過重,工程進展艱難。
平時,樟木90%的物資都是由縣外運進來的。一旦成為“孤島”,立刻捉襟見肘。有人開始餓肚子,兩個人分吃一個面包。有人把雨水接起來、把廢水攢起來,存著利用。我派人遍搜鎮內外水源,又啟動了水電站一臺600千瓦的備用柴油發電機,并進一步集中調配糧食、蔬菜。
到4月27日下午,多數安置點已經供上了電和水。希望的星星之火正在點燃,但困難還是接踵而至。唯一的加油站汽油、柴油分別只剩6噸,很多發電機已經不能發電了。更令人揪心的是,3名重病號情況越來越危急。
真是沒有最糟、只有更糟,更壞的消息傳來:下午3點半左右將再次發生較大余震。
震后的樟木鎮第二次進入緊急狀態。我心里清楚,樟木的山體早已被震松,再震就更容易垮了。看著無處可逃的小鎮,我只能自我安慰:主震8.1級,昨天余震7.1級,按順序,今天會更小一點吧,6.1級?
但是,安排上卻絲毫不敢松懈。下午4點多鐘,連發兩次余震,卻只是輕微晃了晃。對樟木的人們來說,這幾乎算不了什么。這個時候,我已經幾天沒合眼,焦灼和不安在我的內心深處苦苦煎熬著我,神經根本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地松懈。就在這時,一條大黑狗悄然而至,靜靜地趴在帳篷旁邊睡起了覺。同事推著我說:“看,我們養大的那條狗回來了。”
我稍稍松了一口氣,說:“狗是對地震最敏感的動物。它幾天不見,現在能跑回來,還能睡覺,說明暫時沒有大的余震了。”幾天下來,周圍的同事們對我已經形成了充分的信任,我的話一出口,大家都松了一口氣,有幾個同事更是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在后來的幾天,樟木又經歷了大小幾十次余震,沒有新增一例傷亡。
隨后,一個喜訊從天降,日喀則市委書記丹增朗杰告知,一支由消防、通訊保障及多名記者組成的44人小分隊,當晚將徒步挺進樟木。
我不敢耽擱,立即帶領由海關、消防、公安、邊防、邊檢等部門25人組成的另一支小分隊前去接應,同時盡力打通部分路段。沒有機械,我們繞過滾落的巨石,搬開攔路的斷木,挖開淤積的泥沙,手腳并用地往前爬。21時20分,隱約看見前方的人影。
那是大震后僅有的一個無雨的夜晚,皎潔的月光將山坡涂滿了銀輝。月光下,一面紅旗顯露出來,旗桿擎在一名消防隊員手里,后頭跟著同樣滿身泥土卻大聲歡呼的應急小分隊隊員們。
4月28日傍晚,已中斷4天的318國道樟木段終于被搶通。本來以為我的“最高行政領導”職權可以移交了,沒想到,西藏自治區黨委書記陳全國發來指令:樟木鎮群眾全部撤離!
勘測表明,受尼泊爾強震和多次余震的影響,樟木地質結構已發生較大變化,隨時可能發生山體滑坡、泥石流等重大次生災害。
放下電話,我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我知道,自己再一次別無選擇,抄起對講機我又一次下達命令:“各安置點所有負責人注意,立即到指揮部開會!立即!”
4月29日晚,我和煙臺第七批援藏領隊、聶拉木縣委常務副書記孫玉榮指揮最后一批群眾撤離時,天又下起了大雨。車輛漸行漸遠,消失在茫茫暮色中。我整個人似乎一下子被掏空了,輕得幾乎要飄起來。午夜,開完前線指揮部最后一個會議,我剛要邁出帳篷就暈倒了,旁邊的戰士急忙一把扶住。迷迷糊糊中,我看到帳篷里昏暗的燈光,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和身體一起癱軟了。
多難興邦。大災面前考驗的是我們的意志和能力。我慶幸的是在災難面前自己沒有掉鏈子,贏得了樟木老百姓和干部的信任;我自豪的是,作為一名援藏干部,我做到了和西藏同胞生死與共。劫后余生,我的生命和樟木的老百姓已經牢牢捆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