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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與焦弱侯

【題解】

本文于萬歷十七年(1589)寫于麻城。信中表現了李贄對道學家兩面行為的深惡痛絕。文從鄭子玄恥于講學談起,進而對恥于講學的原因加以評述,尖銳指出,那些道學家“皆口談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講道德,說仁義自若也”,甚至發出“今之講周、程、張、朱者可誅也”的呼聲,實是對當時統治思想的大膽挑戰與批判。文章進一步對黃克晦一類“山人”的言行心理進行了剖析,從而證明所謂“圣人”與“山人”都是欺世盜名的兩面派,更加深切地揭示了道學家的偽善面孔。李贄在揭露“圣人”“山人”名為圣人、山人而心同商賈的同時,對靠自己的辛勞而獲利的商人則表示了同情。

 

鄭子玄者[1],丘長孺父子之文會友也[2]。文雖不如其父子,而質實有恥[3],不肯講學,亦可喜,故喜之。蓋彼全不曾親見顏、曾、思、孟[4],又不曾親見周、程、張、朱[5],但見今之講周、程、張、朱者,以為周、程、張、朱實實如是爾也,故恥而不肯講。不講雖是過,然使學者恥而不講,以為周、程、張、朱卒如是而止,則今之講周、程、張、朱者可誅也。彼以為講周、程、張、朱者皆口談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講道德,說仁義自若也;又從而嘵嘵然語人曰[6]:“我欲厲俗而風世[7]。”彼謂敗俗傷世者,莫甚于講周、程、張、朱者也,是以益不信。不信故不講。然則不講亦未為過矣。

【注釋】

[1]鄭子玄:生平不詳。李贄寓居麻城時的友人。《焚書》卷六有《送鄭子玄兼寄弱侯》一詩,其中云:“我乃無歸處,君胡為遠游?窮途須痛哭,得意勿淹留!”又有《慰鄭子玄》三首,可參看。

[2]丘長孺父子:丘長孺,即丘坦,字坦之,號長孺,麻城(今湖北麻城)人。萬歷三十四年(1606),武鄉試第一。官至海州(今江蘇東海)參將。善詩,工書。其父丘齊云,字謙之。嘉靖四十四年(1565)進士。官至潮州(今廣東潮州)知府。丘氏父子后均辭官家居,是李贄寓居麻城時的朋友。著有《南北游草》等。文會友:以詩文結交的朋友。

[3]質實有恥:質樸誠實而知羞恥。

[4]顏、曾、思、孟:即顏淵、曾參(shēn)、子思、孟軻。顏、曾為孔子弟子。子思為孔子之孫,相傳曾受業于曾參,以“中庸”為其學說的核心。孟軻(約前372—前289),字子輿,鄒(今山東鄒城)人。思想家、教育家。曾受業于子思的門人,并將其學說加以發揮,形成了“思孟學派”。曾提出“民貴君輕”說,并極力主張“法先王”“行仁政”,還提出“不慮而知”的“良知”與“不學而能”的“良能”,和“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的理論。他還強調了人的主觀精神作用,斷言“萬物皆備于我”(《孟子·盡心上》),倡導“至大至剛”的“浩然之氣”(《孟子·公孫丑上》),在儒家哲學中形成一個唯心主義的理論體系,對后來的宋儒產生了重大影響。在儒學道統中,他被認為是孔子學說的繼承者,有“亞圣”之稱。門人輯有《孟子》。

[5]周:即周敦頤(1017—1073),字茂叔,道州營道(今湖南道州)人。北宋哲學家。因筑室廬山蓮花峰下的小溪旁,取營道故居濂溪以名之,后人遂稱為濂溪先生。他繼承《易傳》和部分道教思想,提出一個簡單而有系統的宇宙構成論,說“無極而太極”, “太極”一動一靜,產生陰陽萬物。圣人又模仿“太極”建立“人極”(《周子全書》卷一《太極圖說》)。“人極”即“誠”,是“五常之本,百行之源”(《周子全書》卷七《通書》),是道德的最高境界。他的學說對以后的理學發展有很大影響。著有《太極圖說》等,后人編為《周子全書》。程:指程顥(1032—1085)、程頤(1033—1107)兄弟。程顥,字伯淳,學者稱明道先生,洛陽(今河南洛陽)人。程頤,字正叔,學者稱伊川先生。程氏兄弟學于周敦頤,均為北宋哲學家、教育家。是北宋理學的奠基者,世稱二程。其學說為后來的朱熹所繼承與發展,世稱程朱學派。其著作后人編入《二程全書》。張:即張載(1020—1077),字子厚,號橫渠,鳳翔郿縣(今陜西眉縣)橫渠鎮人,人稱橫渠先生。北宋哲學家。曾講學關中,故其學派被稱為“關學”。著有《張子全書》。過去常以周、程、張、朱并稱,實際上張載哲學思想中具有唯物主義成分,與周、程、朱不完全相同。朱:即朱熹(1130—1200),字元晦,一字仲晦,號晦庵,別號紫陽。卒后追謚文。徽州婺源(今江西婺源)人,后僑居建陽(今福建建陽)。紹興進士,曾任秘閣修撰等職。南宋哲學家、教育家。在經學、史學、文學、樂律以至自然科學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貢獻。特別是在哲學上,發展了程顥、程頤關于理學關系的學說,集理學之大成,建立了一個完整的客觀唯心主義理學體系,世稱程朱理學,在明清兩代被提到儒學正宗地位。著有《四書章句集注》《周易本義》《詩集傳》《楚辭集注》,及后人編纂的《朱子語類》《朱文公文集》等。

[6]嘵(xiāo)嘵:亂吵亂嚷。

[7]厲俗:激勵世俗。厲,激勵,勸勉。風世:感化世人。風,感化,教育。

【譯文】

鄭子玄這個人,是丘長孺父子的詩文友。他的文章雖不及丘長孺父子,但質樸誠實而且知羞恥,他不愿講學,也很可愛,所以我喜歡他。鄭子玄根本沒有親見過顏淵、曾參、子思、孟軻,也沒有見過周敦頤、程頤、程顥、張載、朱熹,只是見到了現在講周、程、張、朱理學的人,他認為周、程、張、朱也不過同現在講理學的人一樣,因而感到講理學是羞恥的事,不肯去講。不講雖然不對,但是使學者感到羞恥而不講,認為周、程、張、朱都是這個樣子,那么,這都是今日講周、程、張、朱人所造成的后果,這些人真是罪該萬死。鄭子玄認為,講周、程、張、朱的人都是滿口仁義道德而心想升官發財的家伙,他們得到高官厚祿之后,仍然大言不慚地講道德,說仁義;還裝腔作勢地對人們說:“我要改良風俗,感化世人。”鄭子玄覺得,論起敗壞社會風氣,沒有比這些講周、程、張、朱理學的人更厲害的了,因此他越發不相信理學了。不相信也就不肯講,那么不講也就不算什么過錯了。

 

黃生過此[1],聞其自京師往長蘆抽豐[2],復跟長蘆長官別赴新任。至九江[3],遇一顯者[4],乃舍舊從新,隨轉而北,沖風冒寒,不顧年老生死。既到麻城,見我言曰:“我欲游嵩、少[5],彼顯者亦欲游嵩、少,拉我同行,是以至此。然顯者俟我于城中[6],勢不能一宿。回日當復道此[7],道此則多聚三五日而別,茲卒卒誠難割舍云[8]。”其言如此,其情何如?我揣其中實為林汝寧好一口食難割舍耳[9]。然林汝寧向者三任,彼無一任不往,往必滿載而歸,茲尚未厭足,如餓狗思想隔日屎,乃敢欺我以為游嵩、少。夫以游嵩、少藏林汝寧之抽豐來嗛我[10],又恐林汝寧之疑其為再尋己也,復以舍不得李卓老,當再來訪李卓老,以嗛林汝寧:名利兩得,身行俱全[11]。我與林汝寧幾皆在其術中而不悟矣,可不謂巧乎!今之道學,何以異此!

【注釋】

[1]黃生:即黃克晦,字孔昭,號吾野,惠安(今福建惠安)人。著有《吾野詩集》。《泉州府志》《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等有傳。黃與李贄早年有交往,《吾野詩集》中有幾首贈李贄的詩,可證。

[2]長蘆:在今河北滄縣附近。抽豐:亦作“打抽豐”“打秋風”,舊時指利用各種關系和借口向人索取財物。

[3]九江:今江西九江。

[4]顯者:有顯赫地位之人,這里指蘇濬,曾任貴州按察使、浙江學政,與黃克晦在九江相識。

[5]嵩:指嵩山,在河南登封北,五岳之一。少:指少室山,在河南登封西北。

[6]俟:等候。

[7]道:經過。

[8]卒(cù)卒:匆匆忙忙。

[9]林汝寧:即林云程,字登卿,晉江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進士。萬歷十四年(1586)任汝寧知府。據《泉州府志》載,黃克晦與林有交往。好一口食:好一批財物。

[10]藏林汝寧之抽豐:掩蓋到林汝寧處打秋風。藏,掩蓋。嗛(zhuàn):泉州方言,欺騙之意。

[11]身:指物質享受。行:指品行、名譽。

【譯文】

黃生路過麻城,聽說他是從京都往長蘆去打秋風,而后再跟隨長蘆的長官另赴新任。經過九江時,遇到另一高官,于是就又隨這位高官轉而北上,不顧嚴寒風霜,不顧年老生死之險。他到麻城后,見了我說:“我想去游嵩山、少室山,那位高官也想去,便拉我同行,因此來到這里。可是又因那位高官在城里等我,我就不能在你這里過夜了。從嵩山、少室山回來的時候還經過這里,到那時我就可以和你多呆幾天了,現在匆匆忙忙的,心里的確舍不得離開你。”他的話是這么說的,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我猜他實際是貪圖林汝寧的一筆錢財。以前林汝寧三任為官時,他每任必往,而且每次都滿載而歸,從不滿足,像餓狗想吃隔日屎一樣,卻用游嵩山、少室山來欺騙我。他用游歷嵩山、少室山掩蓋他到林汝寧那里撈油水的真面目而欺騙我,又怕林汝寧懷疑他是為了打秋風,就又用舍不得李卓老、要再來拜訪李卓老作借口,來騙林汝寧:真是名利雙收,兩得其便。我和林汝寧差點都上了他圈套而不醒悟,這手段真是太奸詐了!現在的道學家和他有什么兩樣!

 

由此觀之,今之所謂圣人者,其與今之所謂山人者一也[1],特有幸不幸之異耳。幸而能詩,則自稱曰山人;不幸而不能詩,則辭卻山人而以圣人名。幸而能講良知[2],則自稱曰圣人;不幸而不能講良知,則謝卻圣人而以山人稱。展轉反覆,以欺世獲利,名為山人而心同商賈,口談道德而志在穿窬[3]。夫名山人而心商賈,既已可鄙矣,乃反掩抽豐而顯嵩、少,謂人可得而欺焉,尤可鄙也!今之講道德性命者[4],皆游嵩、少者也;今之患得患失,志于高官重祿,好田宅,美風水,以為子孫蔭者,皆其托名于林汝寧,以為舍不得李卓老者也[5]。然則鄭子玄之不肯講學,信乎其不足怪矣。

【注釋】

[1]山人:隱居山中的士人,其身份各有不同。這里指自標清高而又熱衷于奔走權貴之門的讀書人。

[2]良知:儒家謂人類先天具有的道德意識。最早為孟子所提出:“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孟子·盡心上》)后來王守仁加以發揮,認為“良知”即天理,存在于人的本體中。人們只要推良知于客觀事物,則一切行動就自然合乎理,即自然合乎封建倫理道德的標準。王守仁還將這種“致良知”的功夫叫作“致知格物”,并提出了“致良知”的道德修養方法。他說:“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王陽明全集》卷二《傳習錄》中)

[3]穿窬(yú):亦作“穿逾”。挖墻洞和爬墻頭,指偷竊行為。窬,通“逾”,翻越。

[4]“今之”句:指理學家。性命,中國古代哲學范疇,指萬物的天賦和稟受,也包涵著對人生價值的探討。《周易·乾》:“乾道變化,各正性命。”孔穎達疏:“性者,天生之質,若剛柔遲速之別;命者,人所稟受,若貴賤夭壽之屬也。”

[5]“皆其”二句:意為都像黃生,假托舍不得李卓老以欺騙林汝寧那樣去欺騙世人。

【譯文】

從這里可以看出,現在所說的圣人與現在所說的山人都是一路貨色,他們的區別只在有幸和不幸而已。幸而能作詩的,就自稱山人;不幸而不能作詩的,就不稱山人而以圣人自許。幸而能講良知的,就自稱圣人;不幸而不能講良知的,就不稱圣人而自稱山人。無論自稱山人,還是自稱圣人,反反復復,見機行事,都是為了欺騙世人而從中獲利,名為山人而心思卻同商人一樣,口里談的是道德而心里想的卻是偷盜。自稱山人的人而心思卻同商人一樣,本來已經夠卑鄙的了,竟然又以游嵩山、少室山來掩蓋撈取錢財的行為,還把別人看成是可以欺騙的,就更加卑鄙了。現在講道德性命的人,都如同黃生假托游嵩山、少室山一樣,真正的目的是為了撈取財物;現在那些患得患失,一心想升官發財,撈得好田宅、美風水,而又給子孫留得好處的人,都像黃生用舍不得李卓老來欺騙林汝寧一樣去欺騙世人。那么,鄭子玄不肯講學,實在是不值得奇怪了。

 

且商賈亦何可鄙之有?挾數萬之貲,經風濤之險,受辱于關吏,忍詬于市易,辛勤萬狀,所挾者重,所得者末。然必交結于卿大夫之門,然后可以收其利而遠其害,安能傲然而坐于公卿大夫之上哉!今山人者,名之為商賈,則其實不持一文;稱之為山人,則非公卿之門不履,故可賤耳。雖然,我寧無有是乎?然安知我無商賈之行之心,而釋迦其衣以欺世而盜名也耶[1]?有則幸為我加誅,我不護痛也。雖然,若其患得而又患失,買田宅、求風水等事,決知免矣[2]

【注釋】

[1]釋迦:即釋迦牟尼,佛教創始人。這里借指佛教。

[2]決知免矣:肯定是沒有的。

【譯文】

再說,商人又有什么鄙賤的呢?他們帶著數萬資財,經歷風濤的危險,受盡關卡官吏的欺辱,忍受著市上交易時人們的辱罵,萬般辛苦,投入的資財很多,獲得的收入卻很少。而且還必須交結高官,走當權者的后門,然后才能得到好處,避免迫害,他們與那些高官交往中怎么能不提心吊膽、戰戰兢兢,而傲然地坐在他們上位呢!現在自稱山人的人,說他是商人吧,他卻不攜帶一點資本;說他是隱士吧,他卻專門奔走于高官當權者之門,真是卑賤啊!我雖然這樣罵他們,難道自己就沒有這樣的思想和行為嗎?怎么知道我沒有商人的行為和思想,不是穿著佛教徒的衣服來欺世盜名呢?如果有,就請懲罰我,我決不庇護自己的短處。不過,像那樣患得患失,買田宅、求風水一類的事,我是絕對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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