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國藩全集(第十一卷·家書、家訓)
- 曾國藩
- 32647字
- 2019-03-07 15:29:17
家書
卷之一
道光二十年庚子歲二月初九日 致父母書
男國藩跪稟父親母親大人膝下:
去年十二月十六日,男在漢口寄家信,付湘潭人和紙行,不知已收到否?后于廿一日在漢口開車。二人共雇二把手小車六輛,男占三輛半。行三百馀里,至河南八里汊度歲。正月初二日開車,初七日至周家口,即換大車。雇三套篷車二輛,每套錢十五千文。男占四套,朱占二套。初九日開車,十二日至河南省城,拜客耽閣四天,獲百馀金。十六日起行,即于是日三更趁風平浪靜徑渡黃河。廿八日到京。一路清吉平安,天氣亦好,惟過年二天微雪耳。到京在長郡會館卸車。二月初一日移寓南橫街千佛庵。屋四間,每月賃錢四千文,與梅、陳二人居址甚近。三人聯會,間日一課。每課一賦一詩謄真。初八日是湯中堂老師大課,題“智若禹之行水賦”,以“行所無事則智大矣”為韻;詩題“賦得池面魚吹柳絮行”得“吹”字。三月尚有大課一次。
同年未到者不過一二人,梅、陳二人皆正月始到。岱云江南、山東之行無甚佳處,到京除償債外,不過存二三百金,又有八口之家。
男路上用去百金,刻下光景頗好。接家眷之說,鄭小珊現無回信。伊若允諾,似盡妥妙;如其不可,則另圖善計,或緩一二年亦可,因兒子太小故也。家中諸事都不掛念,惟諸弟讀書不知有進境否?須將所作文字詩賦寄一二首來京。丹閣叔大作亦望寄示。男在京一切謹慎,家中盡可放心。
又稟者:大行皇后于正月十一日升遐,百日以內禁薙發,期年禁燕會音樂。何仙槎年伯于二月初五日溘逝。是日男在何家早飯,并未聞其大病,不數刻而兇問至矣。沒后加太子太保銜。其次子何子毅,已于去年十一月物故。自前年出京后,同鄉相繼殂逝者:夏一卿、李高衢、楊寶筠三主事,熊子謙、謝讱庵及何氏父子凡七人。光景為之一變。男現慎保身體,自奉頗厚。
季仙九師升正詹,放浙江學政,初十日出京。廖鈺夫師升尚書。吳甄甫師任福建巡撫。朱師、徐師靈櫬,并已回南矣。
詹有乾家墨到京竟不可用,以膠太重也。擬仍付回,或退或用隨便。接家眷事,三月又有信回。家中信來,須將本房及各親戚家附載詳明,堂上各老人須一一分敘,以煩瑣為貴。
謹此跪稟萬福金安!
道光二十一年辛丑四月十七日 致祖父書
祖父大人萬福金安:
四月十一日由折差發第六號家信,十六日折弁又到。
孫男等平安如常,孫婦亦起居維慎。曾孫數日內添吃粥一頓,因母乳日少,飯食難喂,每日兩飯一粥。
今年散館,湖南三人皆留。全單內共留五十二人,僅三人改部屬,三人改知縣。翰林衙門現已多至百四五十人,可謂極盛。
琦善已于十四日押解到京。奉上諭派親王三人、郡王一人、軍機大臣、大學士、六部尚書會同審訊。現未定案。
梅霖生同年因去歲咳嗽未愈,日內頗患咯血。同鄉各京官宅皆如故。
澄侯弟三月初四在縣城發信已經收到,正月廿五信至今未接。蘭姊以何時分娩?是男是女?伏望下次示知。
楚善八叔事,不知去冬是何光景?如絕無解危之處,則二伯祖母將窮迫難堪,竟希公之后人將見笑于鄉里矣。孫國藩去冬已寫信求東陽叔祖兄弟,不知有補益否。此事全求祖父大人作主。如能救焚拯溺,何難噓枯回生!伏念祖父平日積德累仁,救難濟急,孫所知者,已難指數。如廖品一之孤、上蓮叔之妻、彭定五之子、福益叔祖之母,及小羅巷、樟樹堂各庵,皆代為籌畫,曲加矜恤。凡他人所束手無策、計無復之者,得祖父善為調停,旋乾轉坤,無不立即解危,而況楚善八叔同胞之親、萬難之時乎?孫因念及家事,四千里外,杳無消息,不知同堂諸叔目前光景。又念家中此時亦甚艱窘,輒敢冒昧饒舌,伏求祖父大人寬宥無知之罪。楚善叔事如有設法之處,望詳細寄信來京。
茲逢折便,敬稟一二。
即跪叩祖母大人萬福金安!
道光二十一年五月十八日 致父親書
男國藩跪稟父親大人萬福金安:
自閏三月十四日在都門拜送父親,嗣后共接家信五封。十五日接四弟在漣濱所發信,系第二號,始知正月信已失矣;廿二日接父親在廿里鋪發信;四月廿八巳刻接在漢口寄曹穎生家信;申刻又接在汴梁寄信;五月十五接父親到長沙發信,內有四弟信、六弟文章五首。謹悉祖父母大人康強,家中老幼平安,諸弟讀書發奮,并喜父親出京一路順暢,自京至省,僅三十馀日,真極神速。
男于閏月十六發第五號家信,四月十一發六號,十七發七號,不知家中均收到否?邇際男身體如常,每夜早眠,起亦漸早,惟不耐久思,思多則頭昏,故常冥心于無用,優游涵養,以謹守父親保身之訓。九弟功課有常,《禮記》九本已點完,《鑒》已看至三國,《斯文精萃》詩、文,各已讀半本。詩略進功,文章未進功。男亦不求速效。觀其領悟,已有心得,大約手不從心耳。
甲三于四月下旬能行走,不須扶持,尚未能言,無乳可食,每日一粥兩飯。冢婦身體亦好,已有夢熊之喜。婢仆皆如故。
今年新進士,龍翰臣得狀元,系前任湘鄉知縣見田年伯之世兄。同鄉六人,得四庶常、兩知縣。復試單已于閏三月十六付回。茲又付呈殿試朝考全單。
同鄉京官如故。鄭莘田給諫服闋來京。梅霖生病勢沉重,深為可慮。黎樾喬老前輩處,父親未去辭行,男已道達此意。廣東之事,四月十八日得捷音,茲將抄報付回。
男等在京自知謹慎,堂上各老人不必掛懷。家中事,蘭姊去年生育,是男是女?楚善事如何成就?伏望示知。
男謹稟。
即請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道光二十一年六月初七日 致祖父書
孫男國藩跪稟祖父大人萬福金安:
五月十八日孫在京發第八號家信,內有六弟文二篇,廣東事抄報一紙,本年殿試朝考單一紙,寄四弟、六弟新舊信二封,絹寫格言一幅;孫國荃寄呈文四篇、詩十首、字一紙,呈堂上稟三紙,寄四弟信一封,不審已收到否?六月初五日接家信一封,系四弟四月初十日在省城發,得悉一切。不勝欣慰!
孫國藩日內身體平安。國荃于廿三日微受暑熱,服藥一帖,次日即愈;初三日復患腹瀉,服藥二帖即愈。曾孫甲三于廿三日腹瀉不止,比請鄭小珊診治,次日添請吳竹如,皆云系脾虛而兼受暑氣,三日內服藥六帖,亦無大效。廿六日添請本京王醫,專服涼藥,漸次平復。初一、二兩日未吃藥。刻下病已全好,惟脾元尚虧,體尚未復,孫等自知細心調理。觀其行走如常,飲食如常,不吃藥即可復體,堂上不必掛念。冢孫婦身體亦好。婢仆如舊。
同鄉梅霖生病于五月中旬日日加重,十八日上床,廿五日子時仙逝。胡云閣先生亦同日同時同刻仙逝。梅霖生身后一切事宜,系陳岱云、黎月喬與孫三人料理,戊戌同年賻儀共五百兩,吳甄甫夫子戊戌總裁進京賻贈百兩,將來一概共可張羅千馀金,計京中用費及靈柩回南途費,不過用四百金,其馀尚可周恤遺孤。自五月下旬以至六月初,諸事殷繁,荃孫亦未得讀書。六弟前寄文來京,尚有三篇孫未暇改。
廣東事已成功,由軍功升官及戴花翎、藍翎者,共二百馀人。將上諭抄回前半節,其后半載升官人名,未及全抄。
昨接家信,始知楚善八叔竹山灣田,已于去冬歸祖父大人承買。八叔之家稍安,而我家更窘迫,不知祖父如何調停?去冬今年如何設法?望于家信內詳示。孫等在京別無生計,大約冬初即須借賬,不能備仰事之資寄回,不勝愧悚。吳春岡分發浙江,告假由江南回家,七月初起程。
馀容續稟。
即稟祖父祖母大人萬福金安!
孫跪稟。
道光二十一年六月廿九日 致祖父書
孫男國藩跪稟祖父大人萬福金安:
六月初七日發家信第九號。廿九日早接丹閣十叔信,系正月廿八日發,始知祖父大人于二月間體氣違和,三月已痊愈,至今康健如常,家中老幼均吉。不勝欣幸!四弟于五月初九寄信物于彭山屺處,至今尚未到,大約七月可到。
丹閣叔信內言,去年楚善叔田業賣與我家,承管其中,曲折甚多。添梓坪借錢三百四十千,其實只三百千,外四十千系丹閣叔兄弟代出。丹閣叔因我家景況艱窘,勉強代楚善叔解危,將來受累不淺,故所代出之四十千,自去冬至今,不敢向我家明言,不特不敢明告祖父,即父親、叔父之前,渠亦不敢直說。蓋事前說出,則事必不成,不成則楚善叔逼迫無路,二伯祖母奉養必闕,而本房日見凋敗,終無安靜之日矣。事后說出,則我家既受其累,又受其欺,祖父大人必怒,渠更無辭可對,無地自容。故將此事寫信告知孫男,托孫原其不得已之故,轉稟告祖父大人。現在家中艱難,渠所代出之四十千,想無錢可以付渠。八月心齋兄南旋,孫擬在京借銀數十兩付回家中。歸楚此項,大約須臘底可到,因心齋兄走江南回故也。
孫此刻在京光景漸窘,然當京官者,大半皆東扯西支,從無充裕之時,亦從無凍餓之時,家中不必系懷。孫現經管長郡會館事,公項存件亦已無幾。
孫日內身體如恒。九弟亦好。甲三自五月廿三日起病,至今雖痊愈,然十分之中,尚有一二分未盡復舊。刻下每日吃炒米粥二餐,泡凍米吃二次,乳已全無,而伊亦要吃。據醫云,此等乳最不養人。因其夜哭甚,不能遽斷乳。從前發熱煩躁,夜臥不安,食物不化,及一切諸患,此時皆已去盡,日日嬉笑好吃。現在尚服補脾之藥,大約再服四五帖,本體全復,即可不藥。孫婦亦感冒三天,鄭小珊云服涼藥后須略吃安胎藥,目下亦健爽如常。甲三病時,孫婦曾于五月廿五日跪許裝修家中觀世音菩薩金身,伏求家中今年酬愿。又言西沖有壽佛神像,祖母曾叩許裝修,亦系為甲三而許,亦求今年酬謝了愿。
梅霖生身后事辦理頗如意,其子可于七月扶櫬回南。同鄉各官如常。家中若有信來,望將王率五家光景寫明。
肅此謹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道光二十一年八月初三日 致父母書
男國藩跪稟父親大人萬福金安:
五月十八日發家信第八號,知家中已經收到。六月初七發第九號,內有男呈祖父稟一件,國荃寄四弟信一件。七月初二發第十號,內有黃芽白菜子,不知俱已收到否?
男等接得父親歸途三次信:一系河間廿里鋪發,一汴梁城發,一武昌發;又長沙發信亦收到。六月廿九接丹閣叔信。七月初九彭山屺到京,接到四弟在省所寄《經世文編》一部,慎詒堂“四書”、《周易》各一部,小皮箱三口有布套,龍須草席一床,信一件,又叔父手書。得悉一切:譜已修好,楚善叔事已有成局,彭山屺處兌錢四十千文。外楚善叔信一件,岳父信一件。七月廿七日接到家信二件:一系五月十五在家寫,一系六月廿七在省寫。外歐陽牧云信一,曾香海信一,心齋家信二,荊七信一,俱收到。
彭山屺進京,道上為雨泥所苦,又值黃河水漲,渡河時大費力,行李衣服皆濕。惟男所寄書,渠收貯箱內,全無潮損,真可感也!到京又以臘肉、蓮、茶送男。渠于初九晚到,男于十三日請酒,十六日將四十千錢交楚。渠于十八日賃住黑市,離城十八里,系武會試進場之地,男必去送考。
男在京身體平安。國荃亦如常。男婦于六月廿三、四感冒,服藥數帖,痊愈,又服安胎藥數帖。孫紀澤自病痊愈后,又服補劑十馀帖,辰下體已復元。每日行走歡呼,雖不能言,已無所不知,食粥一大碗,不食零物。仆婢皆如常,周貴已薦隨陳云心回南,其人蠢而負恩。蕭祥已跟別人,男見其老成,加錢呼之復來。
男目下光景漸窘,恰有俸銀接續,冬下又望外官例寄炭資。今年尚可勉強支持,至明年則更難籌畫。借錢之難,京城與家鄉相仿,但不勒追強逼耳。前次寄信回家,言添梓坪借項內,松軒叔兄弟實代出錢四十千,男可寄銀回家完清此項。近因完彭山屺項,又移徙房屋,用錢日多,恐難再付銀回家。
男現看定屋在繩匠胡同北頭路東,準于八月初六日遷居。初二日已搬一香案去,取吉日也。棉花六條胡同之屋,王翰城言冬間極不吉,且言重慶下者不宜住三面懸空之屋,故遂遷移繩匠胡同房,每月大錢十千,收拾又須十馀千。心齋借男銀已全楚,渠家中付來銀五百五十兩,又有各項出息。渠言尚須借銀出京,不知信否。
廣東事前已平息,近又傳聞異辭,參贊大臣隆文已病死,楊芳已告病回湖南。七月間又奉旨派參贊大臣特依順往廣東查辦,八月初一日又奉旨派玉明往天津,哈哴阿往山海關。黃河于六月十四日開口,汴梁四面水圍,幸不淹城。七月十六奉旨派王鼎、慧成往河南查辦。現聞泛溢千里,恐其直注洪澤湖。又聞將開捐名“豫工”,例辦河南工程也。
男已于七月留須。楚善叔有信寄男,系四月寫,備言其苦。近聞衡陽田已賣,應可勉強度日。戊戌冬所借十千二百,男曾言幫他,曾稟告叔父,未稟祖父大人,是男之罪,非渠之過。其馀細微曲折,時成時否,時朋買,時獨買,叔父信不甚詳明,楚善叔信甚詳,男不敢盡信。總之,渠但免債主追逼,即是好處,第目前無屋可住,不知何處安身?若萬一老親幼子棲托無所,則流離四徙,尤可憐憫。以男愚見,可仍使渠住近處,斷不可住衡陽,求祖父大人代渠謀一安居。若有馀貲,則佃田耕作。又求父親寄信問朱堯階,備言楚善光景之苦與男關注之切,問渠所管產業可佃與楚善耕否。渠若允從,則男另有信求堯階,租谷須格外從輕。但路太遠,至少亦須耕六十畝,方可了吃。堯階壽屏托心齋帶回。
嚴麗生在湘鄉不理公事,簠簋不飭,聲名狼籍。如查有真實劣跡,或有上案,不妨抄錄付京,因有御史在男處查訪也,但須機密。
四弟、六弟考試不知如何?得不足喜,失不足憂,總以發憤讀書為主。史宜日日看,不可間斷。九弟閱《易知錄》,現已看至隋朝。溫經須先窮一經,一經通后,再治他經,切不可兼營并騖,一無所得。厚二總以書熟為主,每日讀詩一首。
右謹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道光二十一年八月十七日 致父母書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八月初三日,男發家信第十一號,信甚長,不審已收到否?十四日接家信,內有父親、叔父并丹閣叔信各一件,得悉丹閣叔入泮,且堂上各大人康健。不勝欣幸!
男于八月初六日移寓繩匠胡同北頭路東,屋甚好,共十八間,每月房租京錢二十千文。前在棉花胡同,房甚逼仄,此時房屋爽塏,氣象軒敞。男與九弟言,恨不能接堂上各大人來京住此。
男身體平安。九弟亦如常,前不過小恙,兩日即愈,未服補劑。甲三自病體復元后,日見肥胖,每日歡呼趨走,精神不倦。冢婦亦如恒。九弟《禮記》讀完,現讀《周禮》。
心齋兄于八月十六日出京,男向渠借錢四十千,付至家用。渠允于到湘鄉時,送銀廿八兩,交勤七叔處轉交男家,且言萬不致誤。男訂待渠到京日償還其銀,若到家中,不必還他。
又,男寄有冬菜一簍,朱堯階壽屏一付,在心齋處。冬菜托交勤七叔送至家,壽屏托交朱嘯山轉寄。香海處月內準有信去。王睢園處去冬有信去,至今無回信,殊不可解。
顏字不宜寫白折,男擬改臨褚、柳。
去年跪托叔父大人之事,承已代覓一具,感戴之至,泥首萬拜。若得再覓一具,即于今冬明春辦就更妙。敬謝叔父,另有信一函。
在京一切,自知謹慎。
男跪稟。
道光二十一年八月十七日 致叔父書
侄國藩敬稟叔父大人侍下:
本年家信三號、正月一號,至今尚未收到。由彭九峰寄之信,七月初九收到。七夕所發之信,八月十四收到,欣悉家中一切。
三月之事,本侄分所當為,情所不得已,何足掛齒。
前年跪托之事,蒙在渣前買得頂好料一具,侄謹率弟國荃南望拜謝,感抃難名。更求再買一具,即于今冬明春請木匠辦就。其所需之錢,望寫信來京,侄可覓便付回。一切經營費心,何能圖報。
嬸母之病痊愈,不知是何光景,曾否服藥?尚有不時言笑否?若有信來,望詳細示知為幸。
肅此恭請叔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侄率弟國荃謹稟。
道光二十一年九月十五日 致父母書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八月十四接家信三件:內系得父親信一、叔父信一、丹閣叔信一。十八日男發家信第十二號,不知已收到否?
男等在京身體平安。甲三母子如常。惟九弟迫思南歸,不解何故。自九月初間即言欲歸。男始聞駭異,再四就詢,終不明言,不知男何處不友,遂爾開罪于弟,使弟不愿同居。男勸其明白陳辭,萬不可蘊藏于心,稍生猜疑。如男有不是,弟宜正容責之,婉言導之,使男改過自贖。再三勸諭,弟終無一言。如男全無過愆,弟愿歸侍定省,亦宜寫信先告知父親,待回信到時,家中諭令南歸,然后擇伴束裝,尚未為晚。男因弟歸志已決,百計阻留,勸其多住四十天,而弟仍不愿,欲與彭山屺同歸。彭會試罷屈,擬九月底南旋,現在尚少途費,待渠家寄銀來京。男目下已告匱,九弟若歸,途費甚難措辦。
英夷在浙江滋擾日甚。河南水災,豫楚一路饑民甚多,行旅大有戒心。胡詠芝前輩扶櫬南歸,行李家眷,雇一大船,頗挾重貲,聞昨已被搶劫,言之可慘。九弟年少無知,又無大幫作伴,又無健仆,又無途費充裕,又值道上不甚恬謐之際。兼此數者,男所以大不放心,萬萬不令弟歸。即家中聞之,亦萬萬放心不下。男現在苦留九弟在此,弟若婉從,則讀書如故,半月內男又有稟呈;弟若執拗不從,則男當責以大義,必不令其獨行。
自從閏三月以來,弟未嘗片語違忤,男亦從未加以詞色,兄弟極為湛樂。茲忽欲歸,男寢饋難安,輾轉思維,不解何故,男萬難辭咎。父親寄諭來京,先責男教書不盡職、待弟不友愛之罪,后責弟少年無知之罪,弟當幡然改寤。男教訓不先,鞠愛不切,不勝戰栗待罪之至。伏望父母親俯賜懲責,俾知悛悔遵守,斷不敢怙過飾非,致兄弟仍稍有嫌隙。男謹稟告家中,望無使外人聞知,疑男兄弟不睦,蓋九弟不過堅執,實無絲毫怨男也。
男謹稟。
道光二十一年十月十九日 致父母書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十月十七日接奉在縣城所發手諭,知家中老幼安吉,各親戚家并皆如常。七月廿五由黃恕皆處寄信、八月十三日由縣附信寄折差,皆未收到。男于八月初三發第十一號家信,十八發第十二號,九月十六發第十三號,不知皆收到否?
男在京身體平安,近因體氣日強,每天發奮用功。早起溫經,早飯后讀廿三史,下半日閱詩、古文,每日共可看書八十頁,皆過筆圈點,若有耽閣,則止看一半。
九弟體好如常,但不甚讀書。前八月下旬迫切思歸,男再四勸慰,詢其何故,九弟終不明言,惟不讀書,不肯在上房共飯。男因就弟房二人同食,男婦獨在上房飯,九月一月皆如此。弟待男恭敬如常,待男婦和易如常,男夫婦相待亦如常,但不解其思歸之故。男告弟云“凡兄弟有不是處,必須明言,萬不可蓄疑于心。如我有不是,弟當明爭婉諷。我若不聽,弟當寫信稟告堂上。今欲一人獨歸,浪用途費,錯過光陰,道路艱險,爾又年少無知,祖父母、父母聞之,必且食不甘味,寢不安枕,我又安能放心?是萬萬不可也”等語。又寫書一封,詳言不可歸之故,共二千馀字;又作詩一首示弟。弟微有悔意,而尚不讀書。十月初九,男及弟等恭慶壽辰。十一日,男三十初度,弟具酒食,肅衣冠,為男祝賀,嗣是復在上房四人共飯,和好無猜。
昨接父親手諭,中有示荃男一紙,言“境遇難得,光陰不再”等語,弟始愧悔讀書。男教弟千萬言,而弟不聽;父親教弟數言,而弟遽惶恐改悟。是知非弟之咎,乃男不能友愛,不克修德化導之罪也。伏求更賜手諭,責男之罪,俾男得率教改過,幸甚。
男婦身體如常。孫男日見結實,皮色較前稍黑,尚不解語。
男自六月接管會館公項,每月收房租大錢十五千文。此項例聽經管支用,俟交卸時算出,不算利錢。男除用此項外,每月僅用銀十一二兩。若稍省儉,明年尚可不借錢。比家中用度較奢華。祖父母、父母不必懸念。
男本月可補國史館協修官,此輪次挨派者。英夷之事,九月十七大勝,在福建、臺灣生擒夷人一百三十三名,斬首三十二名,大快人心。許吉齋師放甘肅知府。同鄉何宅盡室南歸。馀俱如故。同鄉京官現僅十馀人。
敬呈近事,馀容續稟。
男謹稟。
又呈附錄詩一首,云:
松柏翳危巖,葛藟相鉤帶。兄弟匪他人,患難亦相賴。行酒烹肥羊,嘉賓填門外。喪亂一以聞,寂寞何人會。維鳥有鶼鶼,維獸有狼狽。兄弟審無猜,外侮將予奈。愿為同岑石,無為水下瀨。水急不可磯,石堅猶可磕。誰謂百年長,倉皇已老大。我邁而斯征,辛勤共粗糲。來世安可期,今生勿玩愒!
道光二十一年十一月十九日 致祖父母書
孫男國藩國荃跪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十一月初二日,孫發家信第十五號,外小鞋四雙,由寶慶武舉唐君帶至湘鄉縣城羅宅,大約新正可到。
十五日戌刻,孫婦產生一女。是日,孫婦飲食起居如故,更初始作勢,二更即達生,極為平安。寓中所雇仆婦,因其刁悍,已于先兩日遣去,亦未請穩婆,其斷臍、洗三諸事,皆孫婦親自經手。
曾孫甲三于初十日傷風,十七日大愈,現已復元,系鄭小珊醫治。孫等在京身體如常。同鄉李碧峰在京,孫憐其窮苦無依,接在宅內居住,新年可代伊找館也。
謹稟。
道光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致父母書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十一月十八,男有信寄呈,寫十五日生女事,不知到否?昨十二月十七日,奉到手諭,知家中百凡順遂。不勝欣幸!男等在京,身體平安,孫男孫女皆好。現在共用四人,荊七專抱孫男,以春梅事多,不能兼顧也。孫男每日清早與男同起,即送出外,夜始接歸上房。孫女滿月,有客一席。九弟讀書,近有李碧峰同居,較有樂趣。男精神不甚好,不能勤教,亦不督責。每日兄弟語笑歡娛,蕭然自樂,而九弟似有進境,茲將昨日課文原稿呈上。
男今年過年,除用去會館房租六十千外,又借銀五十兩,前日冀望外間或有炭資之贈,今冬乃絕無此項。聞今年家中可盡完舊債,是男在外有負累,而家無負累,此最可喜之事。岱云則南北負累,時常憂貧,然其人忠信篤敬,見信于人,亦無窘迫之時。
同鄉京官俞岱青先生告假,擬明年春初出京,男有干鹿肉托渠帶回。杜蘭溪、周華甫皆擬送家眷出京。岱云約男同送家眷,男不肯送,渠謀亦中止。彭山屺出京,男為代借五十金,昨已如數付來。心齋臨行時,約送銀廿八兩至勤七叔處轉交我家,不知能踐言否。嗣后家中信來,四弟、六弟各寫數行,能寫長信更好。
男謹稟。
道光二十二年正月初七日 致父母書
男國藩國荃跪稟父親大人萬福金安:
去年十二月廿一日,發平安信第十七號,內呈家中信六件,寄外人信九件,不知已收到否?
男與九弟身體清吉。冢婦亦平安。孫男甲三體好,每日吃粥兩頓,不吃零星飲食,去冬已能講話。孫女亦體好,乳食最多,合寓順適。今年新正,景象陽和,較去年正月甚為暖烘。
茲因俞岱青先生南回,付鹿脯一方,以為堂上大人甘旨之需。鹿肉恐難寄遠,故熏臘附回。此間現熏有臘肉、豬舌、豬心、臘魚之類,與家中無異。如有便附物來京,望附茶葉、大布而已。茶葉須托朱堯階清明時在永豐買,則其價亦廉,茶葉亦好。家中之布附至此間,為用甚大,但家中費用窘迫,無錢辦此耳。
同縣李碧峰苦不堪言,男代為張羅,已覓得館,每月學俸銀三兩。在男處將住三月,所費無幾,而彼則感激難名。館地現尚未定,大約可成。
在京一切,自知謹慎。
即請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道光二十二年正月十八日 致父母書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新正初七日男發第一號家信并鹿脯一方,托俞岱青先生交彭山屺轉寄,不知到否?去年臘月十九發家信,內共信十馀封,想已到矣。
初七日信系男荃代書。初八早,男兄弟率合寓上下焚香祝壽。下半日荃弟患病,發熱畏寒,遍身骨節痛,脅氣疼痛。次早,請小珊診,系時疫癥。連日服藥,現已大愈。小珊云:“凡南人體素陰虛者,入京多患此癥。”從前彭棣樓夫婦皆患此癥,羅蘇溪、勞辛階、鄭小珊、周華甫亦曾有此病。男庚子年之病,亦是此癥。其治法不外滋陰祛邪,二者兼顧。九弟此次之病,又兼肝家有郁、胃家有滯,故病勢來得甚陡。自初八至十三,脅氣疼痛,呻吟之聲震屋瓦。男等日夜惶懼。初九即請吳竹如醫治。連日共請四醫,總以竹如為主、小珊為輔。十四日脅痛已止,肝火亦平。十五日已能食粥,日減日退,現在微有邪熱在胃。小珊云:“再過數日,邪熱祛盡,即可服補劑。本月盡當可復體還元。”男自己亥年進京,庚子年自身大病,辛丑年孫兒病,今年九弟病,仰托祖父母、父母福蔭,皆保萬全。何幸如之!因此思丁酉春祖父之病,男不獲在家伏侍,至今尚覺心悸。九弟意欲于病起復體后歸家,男不敢復留。待他全好時,當借途費、擇良伴,令其南歸。大約在三月起行。
英逆去秋在浙滋擾,冬間無甚動作。若今春不來天津,或來而我師全勝,使彼片帆不返,則社稷蒼生之福也。黃河決口,去歲動工,用銀五百馀萬,業已告竣,臘底又復決口。湖北崇陽民變,現在調兵剿辦,當易平息。
馀容續稟。
男謹呈。
道光二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 致父母書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正月十七日發第二號家信,不知已收到否?
男身體平安,男婦亦如常。九弟之病,自正月十六日后,日見強旺。二月一日開葷,現已全復元矣。二月以來,日日習字,甚有長進。男亦常習小楷,以為明年考差之具。近來改臨智永《千字文》帖,不復臨顏、柳二家帖,以不合時宜故也。孫男身體甚好,每日佻達歡呼,曾無歇息。孫女亦好。
浙江之事,聞于正月底交戰,仍爾不勝。去歲所失寧波府城,定海、鎮海二縣城,尚未收復。英夷滋擾以來,皆漢奸助之為虐。此輩食毛踐土,喪盡天良,不知何日罪惡貫盈,始得聚而殲滅。湖北崇陽縣逆賊鍾人杰為亂,攻占崇陽、通城二縣。裕制軍即日撲滅,將鍾人杰及逆黨檻送京師正法。馀孽俱已搜盡。鍾逆倡亂不及一月,黨羽姻屬,皆伏天誅。黃河去年決口,昨已合龍,大功告成矣。
九弟前病中思歸,近因難覓好伴,且聞道上有虞,是以不復作歸計。弟自病好后,亦安心,不甚思家。李碧峰在寓住三月,現已找得館地,在唐同年李杜家教書,每月俸金二兩,月費一千。男于二月初配丸藥一料,重三斤,約計費錢六千文。男等在京謹慎,望父母親大人放心。
男謹稟。
道光二十二年三月十一日 致父母書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二月廿三日,發家信第三號,不知已收到否?正月所寄鹿脯,想已到。三月初奉大人正月十二日手諭,具悉一切。又知附有布匹、臘肉等在黃茀卿處,第不知黃氏兄弟何日進京,又不知家中系專人送至省城,抑托人順帶也。
男在京身體如常,男婦亦清吉。九弟體已復元。前二月間,因其初愈,每日只令寫字養神。三月以來,仍理舊業,依去年功課。未服補劑,男分丸藥六兩與他吃,因年少不敢峻補。孫男女皆好,擬于三月間點牛痘。此間牛痘局,系廣東京官請名醫設局積德,不索一錢,萬無一失。
男近來每日習帖,不多看書。同年邀為試帖詩課,十日內作詩五首,用白折寫好公評,以為明年考差之具。又吳子序同年有兩弟在男處附課看文。又金臺書院每月月課,男亦代人作文。因久荒制藝,不得不略為溫習。
此刻光景已窘,幸每月可收公項房錢十五千,外些微挪借,即可過度。京城銀錢比外間究為活動。家中去年徹底澄清,馀債無多,此真可喜。
蕙妹僅存錢四百千,以二百在新窯食租,不知住何人屋,負薪汲水又靠何人。率五素來文弱,何能習勞?后有家信,望將蕙妹家事瑣細詳書。
馀容后稟。
男謹呈。
道光二十二年四月廿七日 致祖父母書
孫男國藩跪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三月十一日發家信第四號,四月初十、廿三發第五號、第六號,后兩號皆寄省城陳家,因寄有銀參筆帖等物,待諸弟晉省時當面去接。
四月廿一日,接壬寅第二號家信,內祖父、父親、叔父手書各一,兩弟信并詩文俱收。伏讀祖父手諭,字跡與早年相同,知精神較健,家中老幼平安。不勝欣幸!游子在外,最重惟平安二字。承叔父代辦壽具,兄弟感恩,何以圖報?湘潭帶漆,必須多帶。此物難辨真假,不可邀人去同買,反有奸弊。在省考試時,與朋友問看漆之法,多問則必能知一二。若臨買時,向紙行邀人同去,則必吃虧。如不知看漆之法,則今年不必買太多,待明年講究熟習,再買不遲。今年漆新壽具之時,祖父母壽具必須加漆。以后每年加漆一次,四具同加。約計每年漆錢多少,寫信來京,孫付至省城甚易。此事萬不可從儉,子孫所為報恩之處,惟此最為切實,其馀皆虛文也。孫意總以厚漆為主,由一層以加至數十層,愈厚愈堅,不必多用瓷灰、夏布等物,恐其與漆不相膠黏,歷久而脫殼也。然此事孫未嘗經歷講究,不知如何而后盡善。家中如何辦法,望四弟詳細寫信告知,更望叔父教訓諸弟經理。
家心齋兄去年臨行時,言到縣即送銀廿八兩至我家。孫因十叔所代之錢,恐家中年底難辦,故向心齋通挪。因渠曾挪過孫的。今渠既未送來,則不必向渠借也。家中目下敷用不缺,此孫所第一放心者。孫在京已借銀二百兩。此地通挪甚易,故不甚窘迫,恐不能顧家耳。曾孫姊妹二人體甚好。四月廿三日已種牛痘。牛痘萬無一失,系廣東京官設局濟活貧家嬰兒,不取一錢。茲附回種法一張,敬呈慈覽。湘潭、長沙皆有牛痘公局,可惜鄉間無人知之。
英夷去年攻占浙江寧波府及定海、鎮海兩縣,今年退出寧波,攻占乍浦,極可痛恨,京城人心安靜如無事時,想不日可殄滅也。
孫謹稟。
道光二十二年六月初十日 致祖父母書
孫男國藩跪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四月廿七日呈家信第七號,內共四信,不知已收到否?
孫兄弟在京平安,孫婦身體如常。曾孫兄妹二人種痘后現花極佳,男種六顆出五顆,女種四顆出三顆,并皆清吉。寓內上下平善。
逆夷海氛甚惡,現在江蘇滋擾,寶山失守,官兵退縮不前,反在民間騷擾,不知何日方可蕩平。天津防堵甚嚴,或可無慮。
同鄉何子貞全家住南京,聞又將進京。謝果堂太守興峣于六月初進京,意欲捐復,多恐不能。鄭莘田世任放貴州貴西道。黎樾喬轉京畿道。同鄉京官絕少,孫在京光景雖艱,而各處通挪,從無窘迫之時,但不能寄貲回家,以奉甘旨之需,時深愧悚。前寄書徵一表叔,言將代作墓志,刻下實無便可寄。蕙妹移居后,究不知光景如何?孫時常掛念,若有家信來京,望詳明書示。
孫在京自當謹慎,足以仰慰慈廑。
孫謹稟。
道光二十二年七月初四日 致父母書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六月廿八日接到家書,系三月廿四日所發,知十九日四弟得生子,男等合室相慶。四妹生產雖難,然血暈亦是常事。且此次既能保全,則下次較為容易。男未得信時,常以為慮。既得此信,如釋重負。
六月底,我縣有人來京捐官王道嶐。渠在寧鄉界住,言四月縣考時,渠在城內并在彭興岐云門寺、丁信風兩處面晤四弟、六弟,知案首是吳定五。男十三年前在陳氏宗祠讀書,定五才發蒙作起講,在楊畏齋處受業。去年聞吳春岡說定五甚為發奮,今果得志,可謂成就甚速。其馀前十名及每場題目,渠已忘記。后有信來,乞四弟寫出。
四弟、六弟考運不好,不必掛懷。俗語云:“不怕進得遲,只要中得快。”從前邵丹畦前輩甲名四十三歲入學,五十二歲作學政。現任廣西藩臺汪朗渠鳴相于道光十二年入學,十三年點狀元。阮蕓臺元前輩于乾隆五十三年縣、府試皆未取頭場,即于其年入學中舉,五十四年點翰林,五十五年留館,五十六年大考第一,比放浙江學政,五十九年升浙江巡撫。些小得失不足患,特患業之不精耳!兩弟場中文若得意,可將原卷領出寄京;若不得意,不寄可也。
男等在京平安。紀澤兄妹二人體甚結實,皮色亦黑。
逆夷在江蘇滋擾,于六月十一日攻陷鎮江,有大船數十只在大江游弈,江寧、揚州二府頗可危慮。然而天不降災,圣人在上,故京師人心鎮定。
同鄉王翰城繼賢,黔陽人,中書科中書。告假出京。男與陳岱云亦擬送家眷南旋,與鄭莘田、王翰城四家同隊出京。鄭名世任,給事中,現放貴州貴西道。男與陳家本于六月底定計,后于七月初一請人扶乩另紙錄出大仙示語,似可不必輕舉妄動,是以中止。現在男與陳家仍不送家眷回南也。同縣謝果堂先生興峣來京為其次子捐鹽大使,男已請至寓陪席。其世兄與王道嶐尚未請,擬得便亦須請一次。
正月間俞岱青先生出京,男寄有鹿脯一方,托找彭山屺轉寄,俞后托謝吉人轉寄,不知到否?又四月托李昺岡榮燦寄銀寄筆,托曹西垣寄參,并交陳季牧處,不知到否?前父親教男養須之法,男僅留上唇須,不能用水浸透,色黃者多、黑者少;下唇擬待三十六歲始留。男每接家信,嫌其不詳,嗣后更愿詳示。
男謹稟。
道光二十二年八月初一日 致祖父母書
孫男國藩跪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七月初五日發第九號信,內言六月廿四后,孫與岱云意欲送家眷回南,至七月初一謀之于神,乃決計不送。
初五日發信后,至初八日,九弟仍思南歸,其意甚堅,不可挽回,與孫商量,孫即不復勸阻。九弟自從去年四月父親歸時,即有思歸之意。至九月間,則歸心似箭。孫苦苦細問,終不明言其所以然。年少無知,大抵厭常而喜新,未到京則想京,既到京則想家,在所不免。又家中仆婢,或對孫則恭敬,對弟則簡慢,亦在所不免。孫于去年決不許他歸,嚴責曲勸,千言萬語,弟亦深以為然,幾及兩月,乃決計不歸。今年正月,病中又思歸,孫即不敢復留矣。三月復元后,弟又自言不歸。四、五、六月,讀書習字,一切如常。至六月底,因孫有送家眷之說,而弟之歸興又發。孫見其意,是為遠離膝下,思歸盡服事之勞。且逆夷滋擾,外間訛言可畏,雖明知蕞爾螳臂不足以當車轍,而九弟既非在外服官,即宜在家承歡,非同有職位者聞警而告假,使人笑其無膽、罵其無義也。且歸心既動,若強留在此,則心如懸旌,不能讀書,徒廢時日。兼此數層,故孫比即定計,打發他回,不復禁阻。
恰好鄭莘田先生名世任,長沙人,癸酉拔貢,小京官,由御史升給事中,現放貴西兵備道。將去貴州上任,迂道走湖南省城,定于十六日起程,孫即將九弟托他結伴同行。此系初八、九起議,十四日始決計,即于數日內將一切貨物辦齊,十五日雇車。鄭宅大車七輛渠已于十三日雇定,九弟雇轎車一輛,價錢二十七千文。時價轎車本只要二十三千,孫見車店內有頂好官車一輛,牲口亦極好,其車較常車大二寸、深一尺,坐者最舒拂,故情愿多出大錢四千,恐九弟在道上受熱生病。雇底下人,名向澤,其人新來,未知好歹,觀其光景,似尚有良心者。昨,九弟出京七日,在任丘縣寄信來京,云向澤伺候甚好。十六日未刻出京,孫送至城外廿里,見道上有積潦甚多,孫大不放心,恐路上有翻車、陷車等事,深為懊悔。廿三日,接到弟在途中所發信,始稍放心。茲將九弟原信附呈。
孫交九弟途費紋銀三十二兩整先日交車行上腳大錢十三千五百文及上車現大錢六千文兩項在外,外買貨物及送人東西,另開一單九弟帶回。外封銀十兩,敬奉堂上六位老人吃肉之貲。孫對九弟云,萬一少途費,即扯此銀亦可。若到家后,斷不可以他事借用此銀。然途費亦斷不致少也。向澤訂工費大錢二千文,已在京交楚。鄭家與九弟在長沙分隊。孫囑其在省換小船到縣,向澤即在縣城開銷他。向澤意欲送至家,如果至家,留住幾日打發,求祖父隨時斟酌。
九弟自到京后,去年上半年用功甚好。六月因甲三病,耽閣半月馀。九月,弟欲歸,不肯讀書,耽閣兩月。今春弟病,耽閣兩月。其馀工夫,或作或輟,雖多間斷,亦有長進。計此一年半之中,惟書法進功最大。外此則看《綱鑒》卅六本,讀《禮記》四本,讀《周禮》一本,讀《斯文精萃》兩本半,因《周禮》讀不熟,故換讀《精萃》。作文六十馀篇,讀文三十馀首。
父親出京后,孫未嘗按期改文,未嘗講書,未能按期點詩文,此孫之過,無所逃罪者也。讀文作文,全不用心,凡事無恒,屢責不改,此九弟之過也。好與弟談倫常、講品行,使之擴見識、立遠志,目前已頗識為學之次第,將來有路可循,此孫堪對祖、父者也。待兄甚敬,待侄輩甚慈,循規蹈矩,一切匪彝慆淫之事,毫不敢近,舉止大方,性情摯厚,此弟之好處也。弟有最壞之處,在于不知艱苦。年紀本輕,又未嘗辛苦,宜其不知。再過幾年,應該知道。
九弟約計可于九月半到家。孫恐家中駭異,疑兄弟或有嫌隙,致生憂慮,故將在京、出京情形述其梗概。至瑣細之故,九弟到家詳述,使堂上大人知孫兄弟絕無纖介之隙也。
孫身體如常,惟常耳鳴,不解何故。孫婦及曾孫兄妹二人皆好。丫環因其年已長,其人太蠢,已與媒婆兌換一個,京城有官媒婆,凡買妾買婢,皆由她經紀。彼此不找一錢。此婢名雙喜,天津人,年十三歲,貌比春梅更陋,而略聰明。寓中男仆皆如故。
同縣謝果堂先生為其子捐鹽大使,王道嶐王恒信之侄捐府經歷,黃鑒之子捐典史,以外無人。孫在京一切自宜謹慎,伏望堂上大人放心。
孫謹稟。
道光二十二年八月十二日 致父母書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八月初二日發第十號家信,內載九弟南旋事甚詳,不審到否?九弟自七月十六出京,廿三即有信來京,嗣后在道上未發信來,刻下想已到樊城矣。不知道上果平安否,男實難放心。黃河決口百九十馀丈,在江南桃源縣之北,為患較去年河南不過三分之一。逆夷在江南半月內無甚消息,大約和議已成。同縣有黃鑒者,為口外宣化巡檢。去年回家,在湘鄉帶一老媽來京。因使用不合,仍托人攜帶南歸。現寄居男寓,求男代覓地方附回,途費則黃自出。
謝果堂先生已于八月初六出京,住京兩月,與男極相投洽,臨別依依難舍。同鄉如唐鏡海、俞岱青、謝果堂三前輩,皆老成典型,于男皆青眼相待。何子貞全家皆已來京。男婦及孫男女身體如常。
此次折差于七月十六在省起身,想父親彼時尚在省城,不知何以無信?陳岱云家信言學院十六封門。四弟、六弟府考,渠亦不知。彭王姑墓志銘,九弟起程時,倉猝未及寫。今寫畢,又無便寄,求告知徵一表叔。正月十二所辦壽具,不知已漆否?萬不可用黃二漆匠。此人男深惡之,他亦不肯盡心也。彭宮五亦不可用,彼未學過,且太遲鈍。
馀俟續稟。
男謹稟。
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七日 致祖父母書
孫男國藩跪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九月十三日接到家信,系七月父親在省所發,內有叔父信及歐陽牧云致函,知祖母于七月初三日因占犯致恙,不藥而愈。可勝欣幸!高麗參足以補氣,然身上稍有寒熱,服之便不相宜,以后務須斟酌用之。若微覺感冒,即忌用此物。平日康強時,和入丸藥內服最好。然此時家中想已無多,不知可供明年一單丸藥之用否?若其不足,須寫信來京,以便覓便寄回。
四弟、六弟考試又不得志,頗難為懷,然大器晚成,堂上不必以此置慮。聞六弟將有夢熊之喜。幸甚!近叔父為嬸母之病勞苦憂郁,有懷莫宣。今六弟一索得男,則叔父含飴弄孫,瓜瓞日蕃,其樂何如!唐鏡海先生德望為京城第一,其令嗣極孝,亦系兄子承繼者。先生今年六十五歲,得生一子,人皆以為盛德之報。
英夷在江南,撫局已定,蓋金陵為南北咽喉,逆夷既已扼吭而據要害,不得不權為和戎之策,以安民而息兵。去年逆夷在廣東曾經就撫,其費去六百萬兩。此次之費,外間有言二千一百萬者,又有言此項皆勸紳民捐輸,不動帑藏者。皆不知的否。現在夷船已全數出海,各處防海之兵陸續撤回,天津亦已撤退。議撫之使,系伊里布、耆英及兩江總督牛鑒三人。牛鑒有失地之罪,故撫局成后,即革職拿問。伊里布去廣東代奕山為將軍,耆英為兩江總督。自英夷滋擾,已歷二年,將不知兵,兵不用命,于國威不無少損。然此次議撫,實出于不得已,但使夷人從此永不犯邊,四海晏然安堵,則以大事小樂天之道,孰不以為上策哉?
孫身體如常,孫婦及曾孫兄妹并皆平安。同縣黃曉潭鑒薦一老媽吳姓來。渠在湘鄉苦請他來,而其妻凌虐婢仆百般慘酷。黃求孫代為開脫。孫接至家住一月,轉薦至方夔卿太守宗鈞處,托其帶回湖南,大約明春可到湘鄉。
今年進學之人,孫見《題名錄》,僅認識彭惠田一人,不知廿三、四都進人否。謝寬仁、吳光煦取一等,皆少年可慕。一等第一,《題名錄》刻黃生平,不知即黃星平否。孫每接家信,常嫌其不詳,以后務求詳明,雖鄉間田宅婚嫁之事,不妨寫出,使游子如神在里門,各族戚家,尤須一一示知。幸甚!
敬請祖父母大人萬安!馀容后呈。
孫謹稟。
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 致四位老弟書
四位老弟足下:
九弟行程,計此時可以到家。自任丘發信之后,至今未接到第二封信,不勝懸懸,不知道上不甚艱險否?四弟、六弟院試,計此時應有信,而折差久不見來,實深懸望。
予身體較九弟在京時一樣,總以耳鳴為苦。問之吳竹如,云只有靜養一法,非藥物所能為力。而應酬日繁,予又素性浮躁,何能著實養靜。擬搬進內城住,可省一半無謂之往還,現在尚未找得。予時時自悔終未能洗滌自新。九弟歸去之后,予定剛日讀經、柔日讀史之法。讀經常懶散,不沉著。讀《后漢書》,現已丹筆點過八本,雖全不記憶,而較之去年讀《前漢書》領會較深。九月十一日起,同課人議:每課一文一詩,即于本日申刻用白折寫。予文詩極為同課人所贊賞,然予于八股絕無實學,雖感諸君獎藉之殷,實則自愧愈深也。待下次折差來,可付課文數篇回家。予居家懶做考差工夫,即藉此課以摩厲考具,或亦不致臨場窘迫耳。
吳竹如近日往來極密,來則作竟日之談,所言皆身心國家大道理。渠言有竇蘭泉者,垿,云南人。見道極精當平實。竇亦深知予者,彼此現尚未拜往。竹如必要予搬進城住,蓋城內鏡海先生可以師事,倭艮峰先生、竇蘭泉可以友事。師友夾持,雖懦夫亦有立志。予思朱子言:“為學譬如熬肉,先須用猛火煮,然后用漫火溫。”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過,雖略有見識,乃是從悟境得來。偶用功,亦不過優游玩索已耳。如未沸之湯,遽用漫火溫之,將愈煮愈不熟矣。以是急思搬進城內,屏除一切,從事于克己之學。鏡海、艮峰兩先生亦勸我急搬。而城外朋友,予亦有思常見者數人,如邵蕙西、吳子序、何子貞、陳岱云是也。蕙西嘗言:“與周公瑾交,如飲醇醪。”我兩人頗有此風味,故每見輒長談不舍。子序之為人,予至今不能定其品,然識見最大且精。嘗教我云:“用功譬若掘井,與其多掘數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此語正與予病相合,蓋予所謂“掘井多而皆不及泉”者也。何子貞與予講字極相合,謂我真知大源,斷不可暴棄。予嘗謂天下萬事萬理皆出于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論之:“純以神行,大氣鼓蕩,脈絡周通,潛心內轉,此乾道也;結構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氣言;凡坤,以形質言。禮樂不可斯須去身,即此道也。樂本于乾,禮本于坤。作字而優游自得真力彌滿者,即樂之意也;絲絲入扣、轉折合法,即禮之意也。”偶與子貞言及此,子貞深以為然,謂渠生平得力,盡于此矣。陳岱云與吾處處痛癢相關,此九弟所知者也。
寫至此,接得家書,知四弟、六弟未得入學,悵悵。然科名有無遲早,總由前定,絲毫不能勉強。吾輩讀書,只有兩事:一者進德之事,講求乎誠正修齊之道,以圖無忝所生;一者修業之事,操習乎記誦詞章之術,以圖自衛其身。進德之事,難以盡言。至于修業以衛身,吾請言之:衛身莫大于謀食,農工商,勞力以求食者也;士,勞心以求食者也。故或食祿于朝、教授于鄉,或為傳食之客,或為入幕之賓,皆須計其所業足以得食而無愧。科名者,食祿之階也,亦須計吾所業將來不致尸位素餐,而后得科名而無愧。食之得不得,窮通,由天作主;予奪,由人作主。業之精不精,則由我作主。然吾未見業果精而終不得食者也。農果力耕,雖有饑饉,必有豐年;商果積貨,雖有壅滯,必有通時;士果能精其業,安見其終不得科名哉?即終不得科名,又豈無他途可以求食者哉?然則特患業之不精耳。求業之精,別無他法,曰專而已矣。諺曰:“藝多不養身。”謂不專也。吾掘井多而無泉可飲,不專之咎也。諸弟總須力圖專業。如九弟志在習字,亦不必盡廢他業;但每日習字工夫,斷不可不提起精神,隨時隨事皆可觸悟。四弟、六弟,吾不知其心有專嗜否,若志在窮經,則須專守一經;志在作制義,則須專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則須專看一家文集;作各體詩亦然;作試帖亦然。萬不可以兼營并騖。兼營則必一無所能矣。切囑切囑!千萬千萬!此后寫信來,諸弟各有專守之業,務須寫明,且須詳問極言,長篇累牘,使我讀其手書,即可知其志向識見。凡專一業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義。諸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賞之;有疑義,可以問我,共析之。且書信既詳,則四千里外之兄弟不啻晤言一室,樂何如乎!予生平于倫常中,惟兄弟一倫抱愧尤深。蓋父親以其所知者盡以教我,而我不能以吾所知者盡教諸弟,是不孝之大者也。九弟在京年馀,進益無多,每一念及,無地自容。嗣后我寫諸弟信,總用此格紙,弟宜存留,每年裝訂成冊。其中好處,萬不可忽略看過。諸弟寫信寄我,亦須用一色格紙,以便裝釘。
謝果堂先生出京后,來信并詩二首。先生年已六十馀,名望甚重,與予見面輒彼此傾心,別后又拳拳不忘,想見老輩愛才之篤。茲將詩并予送詩附閱,傳播里中,使共知此老為大君子也。
予有大銅尺一方,屢尋不得,九弟已帶歸否?頻年寄黃英白菜子,家中種之,好否?在省時已買漆否?漆匠果用何人?信來并祈詳示。
兄國藩手具。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 致父母書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十月廿二奉到手諭,敬悉一切。鄭小珊處小隙已解。男從前于過失每自忽略,自十月以來念念改過,雖小必懲,其詳具載示弟書中。耳鳴近日略好,然微勞即鳴。每日除應酬外,不能不略自用功;雖欲節勞,實難再節。手諭示以節勞、節欲、節飲食,謹當時時省記。
蕭辛五先生處寄信,不識靠得住否。龍翰臣父子已于十月初一日到京,布匹線索俱已照單收到,惟茶葉尚在黃恕皆處。恕皆有信與男,本月可到也。男婦等及孫男女皆平安。
馀詳與弟書。
謹稟。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廿六日 致四位老弟書
十月廿一,接九弟在長沙所發信,內途中日記六葉,外藥子一包。廿二,接九月初二日家信。欣悉以慰!
自九弟出京后,余無日不憂慮,誠恐道路變故多端,難以臆揣。及讀來書,果不出吾所料,千辛萬苦,始得到家。幸哉幸哉!鄭伴之不足恃,余早已知之矣。郁滋堂如此之好,余實不勝感激。在長沙時,曾未道及彭山屺,何也?又為祖母買皮襖,極好極好,可以補吾之過矣。
觀四弟來信甚詳,其發奮自勵之志溢于行間;然必欲找館出外,此何意也?不過謂家塾離家太近,容易耽閣,不如出外較清凈耳。然出外從師,則無甚耽閣;若出外教書,其耽閣更甚于家塾矣。且茍能發奮自立,則家塾可讀書,即曠野之地、熱鬧之場,亦可讀書,負薪牧豕,皆可讀書。茍不能發奮自立,則家塾不宜讀書,即清凈之鄉、神仙之境,皆不能讀書。何必擇地,何必擇時,但自問立志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數奇,余亦深以為然。然屈于小試,輒發牢騷,吾竊笑其志之小而所憂之不大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與之量,有內圣外王之業,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為天地之完人。故其為憂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為憂也,以德不修、學不講為憂也。是故頑民梗化,則憂之;蠻夷猾夏,則憂之;小人在位、賢才否閉,則憂之;匹夫匹婦不被己澤,則憂之。所謂悲天命而憫人窮,此君子之所憂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饑飽,世俗之榮辱得失、貴賤毀譽,君子固不暇憂及此也。六弟屈于小試,自稱數奇,余竊笑其所憂之不大也。
蓋人不讀書則已,亦既自名曰讀書人,則必從事于《大學》。《大學》之綱領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內事也。若讀書不能體貼到身上去,謂此三項與我身了不相涉,則讀書何用?雖使能文能詩、博雅自詡,亦只算得識字之牧豬奴耳,豈得謂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制藝取士,亦謂其能代圣賢立言,必能明圣賢之理,行圣賢之行,可以居官蒞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為分外事,則雖能文能詩,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實茫然不講,朝廷用此等人作官,與用牧豬奴作官,何以異哉?
然則既自名為讀書人,則《大學》之綱領皆己身切要之事明矣。其條目有八。自我觀之,其致功之處,則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誠意。格物,致知之事也。誠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謂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家、國、天下,皆物也。天地萬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窮其理也。如事親定省,物也。究其所以當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隨行,物也。究其所以當隨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養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之理,又博究其立齊坐尸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書,句句皆物也。切己體察,窮究其理,即格物也。此致知之事也。所謂誠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并進,下學在此,上達亦在此。
吾友吳竹如格物工夫頗深,一事一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則誠意工夫極嚴,每日有日課冊。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筆之于書,書皆楷字。三月則訂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蓋其慎獨之嚴,雖妄念偶動,必即時克治,而著之于書。故所讀之書,句句皆切身之要藥。茲將艮峰先生日課,抄三葉付歸,與諸弟看。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樣,每日一念一事,皆寫之于冊,以便觸目克治,亦寫楷書。馮樹堂與余同日記起,亦有日課冊。樹堂極為虛心,愛我如兄,敬我如師,將來必有所成。余向來有無恒之弊,自此次寫日課本子起,可保終身有恒矣。蓋明師益友,重重夾持,能進不能退也。本欲抄余日課冊付諸弟閱,因今日鏡海先生來,要將本子帶回去,故不及抄。十一月有折差,準抄幾葉付回也。
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令人對之肅然。吳竹如、竇蘭泉之精義,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吳子序、邵蕙西之談經,深思明辨。何子貞之談字,其精妙處,無一不合,其談詩尤最符契。子貞深喜吾詩,故吾自十月來,已作詩十八首,茲抄二葉付回,與諸弟閱。馮樹堂、陳岱云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鏡海先生,吾雖未嘗執贄請業,而心已師之矣。
吾每作書與諸弟,不覺其言之長,想諸弟或厭煩難看矣。然諸弟茍有長信與我,我實樂之,如獲至寶,人固各有性情也。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記日課,念念欲改過自新。思從前與小珊有隙,實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門謝罪。恰好初九日小珊來拜壽,是夜余即至小珊家久談。十三日與岱云合伙請小珊吃飯,從此歡笑如初,前隙盡釋矣。金竺虔報滿用知縣,現住小珊家。喉痛月馀,現已全好。李筆峰在湯家如故。易蓮舫要出門就館,現亦甚用功,亦學倭艮峰者也。同鄉李石梧已升陜西巡撫。兩大將軍皆鎖拿解京治罪,擬斬監候。英夷之事業已和撫,去銀二千一百萬兩,又各處讓他碼頭五處。現在英夷已全退矣。兩江總督牛鑒亦鎖解刑部治罪。
近事大略如此,容再續書。
兄國藩手具。
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 致父母書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十月廿七日發第十二號信,不知到否?男在京身體甚好,男婦亦如常。孫男日益發胖,毫無小恙。孫女于昨十五日滿周,一年之內無半點累大人之處,真可謂易養者也。合寓上下平安。
海疆平定以來,政簡人和,雍熙如舊。廖鈺夫師署漕運總督,兼署南河總督。奕山、奕經并擬斬監候罪。滿協辦大學士,敬徵補授,漢大學士尚未宣麻。今年南河決口,河督麟慶革職,現放潘錫恩為總河。同鄉京官并皆如常。
其馀瑣事詳載諸弟信中,不敢上瀆。
男謹稟。
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 致諸位賢弟書
諸位賢弟足下:
十月廿七日寄弟書一封,內信四葉、抄倭艮峰先生日課三葉、抄詩二葉,已改寄蕭莘五先生處,不由莊五爺公館矣。不知已到無誤否?
十一月前八日已將日課抄與弟閱,嗣后每次家信,可抄三葉付回。日課本皆楷書,一筆不茍,惜抄回不能作楷書耳。馮樹堂進功最猛,余亦教之如弟,知無不言。可惜九弟不能在京與樹堂日日切磋,余無日無刻不太息也。九弟在京年半,余懶散不努力。九弟去后,余乃稍能立志,蓋余實負九弟矣。余嘗語岱云曰:“余欲盡孝道,更無他事,我能教諸弟進德業一分,則我之孝有一分;能教諸弟進十分,則我孝有十分;若全不能教弟成名,則我大不孝矣。”九弟之無所進,是我之大不孝也。惟愿諸弟發奮立志,念念有恒,以補我不孝之罪。幸甚幸甚!
岱云與易五近亦有日課冊,惜其識不甚超越。余雖日日與之談論,渠究不能悉心領會,頗疑我言太夸。然岱云近極勤奮,將來必有所成。
何子敬近待我甚好,常彼此作詩唱和。蓋因其兄欽佩我詩,且談字最相合,故子敬亦改容加禮。子貞現臨隸字,每日臨七八葉,今年已千葉矣。近又考訂《漢書》之訛,每日手不釋卷。蓋子貞之學長于五事:一曰《儀禮》精,二曰《漢書》熟,三曰《說文》精,四曰各體詩好,五曰字好。此五事者,渠意皆欲有所傳于后。以余觀之,此三者余不甚精,不知淺深究竟何如。若字,則必傳千古無疑矣。詩亦遠出時手之上,而能卓然成家。近日京城詩家頗少,故余亦欲多做幾首。
金竺虔在小珊家住,頗有面善心非之隙。唐詩甫亦與小珊有隙。余現仍與小珊來往,泯然無嫌,但心中不甚愜洽耳。曹西垣與鄒云陔十月十六起程,現尚未到。湯海秋久與之處,其人誕言太多,十句之中僅一二句可信。今冬嫁女二次:一系杜蘭溪之子,一系李石梧之子入贅。黎樾翁亦有次女招贅。其婿雖未讀書,遠勝于馮舅矣。李筆峰尚館海秋處,因代考供事,得銀數十,衣服煥然一新。王翰城捐知州,去大錢八千串。何子敬捐知縣,去大錢七千串。皆于明年可選實缺。黃子壽處,本日去看他,工夫甚長進,古文有才華,好買書,東翻西閱,涉獵頗多,心中已有許多古董。何世兄亦甚好,沉潛之至,天分不高,將來必有所成。吳竹如近日未出城,余亦未去,蓋每見則耽閣一天也。其世兄亦極沉潛,言動中禮,現在亦學倭艮峰先生。吾觀何、吳兩世兄之姿質,與諸弟相等,遠不及周受珊、黃子壽,而將來成就,何、吳必更切實。此其故,諸弟能看書自知之。愿諸弟勉之而已。此數人者,皆后起不凡之人才也。安得諸弟與之聯鑣并駕,則余之大幸也。
季仙九先生到京服闋,待我甚好,有青眼相看之意。同年會課,近皆懶散,而十日一會如故。
余今年過年,尚須借銀百五十金,以五十還杜家,以百金用。李石梧到京,交出長郡館公費,即在公項借用,免出外開口更好。不然,則尚須張羅也。
門上陳升一言不合而去,故余作《傲奴詩》。現換一周升作門上,頗好。余讀《易·旅》“喪其童仆”,《象》曰:“以旅與下,其義喪也。”解之者曰:“以旅與下者,謂視童仆如旅人,刻薄寡恩,漠然無情,則童仆亦將視主上如逆旅矣。”余待下雖不刻薄,而頗有視如逆旅之意,故人不盡忠。以后,余當視之如家人手足也,分雖嚴明而情貴周通。賢弟待人亦宜知之。
余每聞折差到,輒望家信。不知能設法多寄幾次否?若寄信,則諸弟必須詳寫日記數天,幸甚。余寫信,亦不必代諸弟多立課程,蓋恐多看則生厭,故但將余近日實在光景寫示而已,伏惟諸弟細察。
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 致父母書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十二月十四奉到十月初七手諭,敬悉一切。芝妹又小產。男恐其氣性太躁,有傷天和,亦于生產有礙,以后須平心和氣。伏望大人教之。
朱備之世兄任寶慶同知。其人渾樸,京師頗有笑其憨者,實則篤厚君子也。龍見田年伯來京,男請酒,渠辭不赴;意欲再請翰臣,待明春始辦席也。在省未送程儀,待見面可說明。
漆壽具既用黃二漆匠亦好,男斷不與此等小人計較,但恐其不盡心耳。聞瓷灰不可多用,多用則積久易脫,不如多漆厚漆,有益無損。不知的否。以后每年四具必須同漆一次,男每年必付四兩銀至家,專為買漆之用。九弟前帶回銀十兩,為堂上吃肉之費,不知已用完否?
男等及孫男女身體俱如常。今年用費共六百馀金,絕不窘手,左右逢原,綽有馀裕。另有寄弟信詳言之。正月祖父大人七十大壽,男已作壽屏兩架。明年有便,可付回一架。
今年京察,京城各衙門京察,堂官出考語,列等第,取一等者,即外放道府。湖南惟黎樾喬得一等。翰林未滿三年俸者,例不京察。
同鄉黃茀卿兄弟到京,收到茶葉一簍,重廿斤,盡可供二年之食,惟托人東西太大,不免累贅,心實不安,而渠殊不介意也。在京一切自知謹慎。
男謹稟。
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 致諸位賢弟書
諸位賢弟足下:
十一月十七寄第三號信,想已收到。父親到縣納漕,諸弟何不寄一信,交縣城轉寄省城也?以后凡遇有便,即須寄信。切要切要!九弟到家,遍走各親戚家,必各有一番景況,何不詳以告我?
四妹小產,以后生育頗難,然此事最大,斷不可以人力勉強,勸渠家只須聽其自然,不可過于矜持。又聞四妹起最晏,往往其姑反服事他,此反常之事,最足折福,天下未有不孝之婦而可得好處者,諸弟必須時勸導之,曉之以大義。
諸弟在家讀書,不審每日如何用功?余自十月初一立志自新以來,雖懶惰如故,而每日楷書寫日記,每日讀史十葉,每日記《茶馀偶談》一則,此三事未嘗一日間斷。十月廿一日立誓永戒吃水煙,洎今已兩月不吃煙,已習慣成自然矣。予自立課程甚多,惟記《茶馀偶談》、讀史十葉、寫日記楷本此三事者,誓終身不間斷也。諸弟每人自立課程,必須有日日不斷之功,雖行船走路,俱須帶在身邊。予除此三事外,他課程不必能有成,而此三事者將終身以之。
前立志作《曾氏家訓》一部,曾與九弟詳細道及。后因采擇經史,若非經史爛熟胸中,則割裂零碎,毫無線索;至于采擇諸子各家之言,尤為浩繁,雖抄數百卷,猶不能盡收。然后知古人作《大學衍義》《衍義補》諸書,乃胸中自有條例,自有議論,而隨便引書以證明之,非翻書而遍抄之也。然后知著書之難。故暫且不作《曾氏家訓》,若將來胸中道理愈多,議論愈貫串,仍當為之。
現在朋友愈多:講躬行心得者,則有鏡海先生、艮峰前輩、吳竹如、竇蘭泉、馮樹堂;窮經知道者,則有吳子序、邵蕙西;講詩文字而藝通于道者,則有何子貞;才氣奔放,則有湯海秋;英氣逼人,志大神靜,則有黃子壽。又有王少鶴、名錫振,廣西主事,年廿七歲,張筱浦之妹夫。朱廉甫、名琦,廣西乙未翰林。吳莘畬、名尚志,廣東人,吳撫臺之世兄。龐作人,名文壽,浙江人。此四君者,皆聞予名而先來拜,雖所造有淺深,要皆有志之士,不甘居于庸碌者也。京師為人文淵藪,不求則無之,愈求則愈出。近來聞好友甚多,予不欲先去拜別人,恐徒標榜虛聲。蓋求友以匡己之不逮,此大益也;標榜以盜虛名,是大損也。天下有益之事,即有足損者寓乎其中,不可不辨。
黃子壽近作《選將論》一篇,共六千馀字,真奇才也!子壽戊戌年始作破題,而六年之中,遂成大學問,此天分獨絕,萬不可學而至,諸弟不必震而驚之。予不愿諸弟學他,但愿諸弟學吳世兄、何世兄。吳竹如之世兄,現亦學艮峰先生寫日記,言有矩、動有法,其靜氣實實可愛。何子貞之世兄,每日自朝至夕,總是溫書,三百六十日,除作詩文時,無一刻不溫書,真可謂有恒者矣。故予從前限功課教諸弟,近來寫信寄弟從不另開課程,但教諸弟有恒而已。蓋士人讀書,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識,第三要有恒。有志則斷不甘為下流。有識則知學問無盡,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觀海,如井蛙之窺天,皆無識者也。有恒則斷無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諸弟此時惟有識不可以驟幾,至于有志、有恒,則諸弟勉之而已。予身體甚弱,不能苦思,苦思則頭暈;不耐久坐,久坐則倦乏。時時屬望,惟諸弟而已。
明年正月,恭逢祖大人七十大壽,京城以進十為正慶,予本擬在戲園設壽筵,竇蘭泉及艮峰先生勸止之,故不復張筵。蓋京城張筵唱戲,名為慶壽,實則打把戲。蘭泉之勸止,正以此故。現在作壽屏兩架:一架淳化箋四大幅,系何子貞撰文并書,字有茶碗口大;一架冷金箋八小幅,系吳子序撰文,予自書。淳化箋系內府用紙,紙厚如錢,光彩耀目,尋常琉璃廠無有也。昨日偶有之,因買四張。子貞字甚古雅,惜太大,萬不能寄回。奈何奈何!
侄兒甲三體日胖而頗蠢,夜間小解知自報,不至于濕床褥。女兒體好,最易扶攜,全不勞大人費心力。
今年冬間,賀耦庚先生寄卅金,李雙圃先生寄廿金,其馀尚有小進項,湯海秋又自言借百金與我用。計還清蘭溪、寄云外,尚可寬裕過年。統計今年除借會館房錢外,僅借百五十金,岱云則略多些。岱云言在京已該賬九百馀金,家中亦有此數,將來正不易還,寒士出身,不知何日是了也。我在京該賬尚不過四百金,然茍不得差,則日見日緊矣。
書不能盡言,惟諸弟鑒察。
兄國藩手草。
附錄
課程
主敬。整齊嚴肅,無時不懼。無事時心在腔子里,應事時專一不雜。
靜坐。每日不拘何時,靜坐一會,體驗靜極生陽來復之仁心。正位凝命,如鼎之鎮。
早起。黎明即起,醒后勿沾戀。
讀書不二。一書未點完,斷不看他書。東翻西閱,都是徇外為人。
讀史。“廿三史”每日讀十葉,雖有事,不間斷。
寫日記。須端楷。凡日間過惡:身過、心過、口過,皆記出,終身不間斷。
日知其所亡。每日記《茶馀偶談》一則,分德行門、學問門、經濟門、藝術門。
月無忘所能。每月作詩文數首,以驗積理之多寡、養氣之盛否。
謹言。刻刻留心。
養氣。無不可對人言之事。氣藏丹田。
保身。謹遵大人手諭:節欲,節勞,節飲食。
作字。早飯后作字。凡筆墨應酬,當作自己功課。
夜不出門。曠功疲神,切戒切戒!
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 致父母書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正月八日恭慶祖父母雙壽,男去臘作壽屏二架。今年同鄉送壽對者五人,拜壽來客四十人。早面四席,晚酒三席。未吃晚酒者,于十七日、廿日補請二席。又倩人畫《椿萱重蔭圖》,觀者無不嘆羨。
男身體如常。新年應酬太繁,幾至日不暇給。媳婦及孫兒女俱平安。
正月十五接到四弟、六弟信。四弟欲偕季弟從汪覺庵師游,六弟欲偕九弟至省城讀書。男思大人家事日煩,必不能常在家塾照管諸弟;且四弟天分平常,斷不可一日無師講書改詩文,斷不可一課耽閣。伏望堂上大人俯從男等之請,即命四弟、季弟從覺庵師。其束修銀,男于八月付回,兩弟自必加倍發奮矣。六弟實不羈之才,鄉間孤陋寡聞,斷不足以啟其見識而豎其志向,且少年英銳之氣不可久挫。六弟不得入學,既挫之矣;欲進京而男阻之,再挫之矣;若又不許肄業省城,則毋乃太挫其銳氣乎?伏望堂上大人俯從男等之請,即命六弟、九弟下省讀書。其費用,男于二月間付銀廿兩至金竺虔家。
夫家和則福自生。若一家之中,兄有言弟無不從,弟有請兄無不應,和氣蒸蒸而家不興者,未之有也;反是而不敗者,亦未之有也。伏望大人察男之志。即此敬稟叔父大人,恕不另具。六弟將來必為叔父克家之子,即為吾族光大門第,可喜也。
謹述一二,馀俟續稟。
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 致諸位老弟書
諸位老弟足下:
正月十五日接到四弟、六弟、九弟十二月初五日所發家信。
四弟之信三葉,語語平實,責我待人不恕,甚為切當。謂月月書信徒以空言責弟輩,卻又不能實有好消息,令堂上閱兄之書,疑弟輩粗俗庸碌,使弟輩無地可容云云。此數語,兄讀之不覺汗下。我去年曾與九弟閑談云:“為人子者,若使父母見得我好些,謂諸兄弟俱不及我,這便是不孝;若使族黨稱道我好些,謂諸兄弟俱不如我,這便是不弟。”何也?蓋使父母心中有賢愚之分,使族黨口中有賢愚之分,則必其平日有討好底意思,暗用機計,使自己得好名聲,而使其兄弟得壞名聲,必其后日之嫌隙由此而生也。劉大爺、劉三爺兄弟皆想做好人,卒至視如仇讎。因劉三爺得好名聲于父母族黨之間,而劉大爺得壞名聲故也。今四弟之所責我者,正是此道理,我所以讀之汗下。但愿兄弟五人,各各明白這道理,彼此互相原諒。兄以弟得壞名為憂,弟以兄得好名為快。兄不能使弟盡道得令名,是兄之罪;弟不能使兄盡道得令名,是弟之罪。若各各如此存心,則億萬年無纖芥之嫌矣。
至于家塾讀書之說,我亦知其甚難,曾與九弟面談及數十次矣。但四弟前次來書,言欲找館出外教書。兄意教館之荒功誤事,較之家塾為尤甚。與其出而教館,不如靜坐家塾。若云一出家塾便有明師益友,則我境之所謂明師益友者我皆知之,且已夙夜熟籌之矣。惟汪覺庵師及陽滄溟先生是兄意中所信為可師者。然衡陽風俗,只有冬學要緊,自五月以后,師弟皆奉行故事而已。同學之人,類皆庸鄙無志者,又最好訕笑人。其笑法不一,總之不離乎輕薄而已。四弟若到衡陽去,必以翰林之弟相笑。薄俗可惡。鄉間無朋友,實是第一恨事。不惟無益,且大有損。習俗染人,所謂與鮑魚處亦與之俱化也。兄嘗與九弟道及,謂衡陽不可以讀書,漣濱不可以讀書,為損友太多故也。
今四弟意必從覺庵師游,則千萬聽兄囑咐,但取明師之益,無受損友之損也。接到此信,立即率厚二到覺庵師處受業。其束修,今年謹具錢十掛。兄于八月準付回,不致累及家中。非不欲從豐,實不能耳。兄所最慮者,同學之人無志嬉游,端節以后放散不事事,恐弟與厚二效尤耳。切戒切戒!凡從師,必久而后可以獲益。四弟與季弟今年從覺庵師,若地方相安,則明年仍可從游。若一年換一處,是即無恒者見異思遷也,欲求長進難矣。
此以上答四弟信之大略也。
六弟之信,乃一篇絕妙古文。排奡似昌黎,拗很似半山。予論古文,總須有倔強不馴之氣、愈拗愈深之意,故于太史公外,獨取昌黎、半山兩家。論詩亦取傲兀不群者,論字亦然。每蓄此意而不輕談,近得何子貞,意見極相合,偶談一二句,兩人相視而笑。不知六弟乃生成有此一支妙筆。往時見弟文,亦無大奇特者。今觀此信,然后知吾弟真不羈才也。歡喜無極,歡喜無極!凡兄所有志而力不能為者,吾弟皆可為之矣。
信中言兄與諸君子講學,恐其漸成朋黨,所見甚是。然弟盡可放心。兄最怕標榜,常存暗然尚之意,斷不致有所謂門戶自表者也。信中言四弟浮躁不虛心,亦切中四弟之病。四弟當視為良友藥石之言。
信中又有“荒蕪已久,甚無紀律”二語。此甚不是。臣子與君親,但當稱揚善美,不可道及過錯;但當諭親于道,不可疵議細節。兄從前常犯此大惡,但尚是腹誹,未曾形之筆墨,如今思之,不孝孰大乎是?常與陽牧云并九弟言及之,以后愿與諸弟痛懲此大罪。六弟接到此信,立即至父親前磕頭,并代我磕頭請罪。
信中又言:“弟之牢騷,非小人之熱中,乃志士之惜陰。”讀至此,不勝惘然,恨不得生兩翅忽飛到家,將老弟勸慰一番,縱談數日乃快。然向使諸弟已入學,則謠言必謂學院做情。眾口鑠金,何從辨起?所謂塞翁失馬,安知非福?科名遲早,實有前定,雖惜陰念切,正不必以虛名縈懷耳。
來信言“看《禮記》疏一本半,浩浩茫茫,苦無所得,今已盡棄,不敢復閱。現讀朱子《綱目》,日十馀葉”云云。說到此處,兄不勝悔恨。恨早歲不曾用功,如今雖欲教弟,譬盲者而欲導人之迷途也,求其不誤,難矣。然兄最好苦思,又得諸益友相質證,于讀書之道,有必不可易者數端:
窮經必專一經,不可泛騖。讀經以研尋義理為本,考據名物為末。讀經有一“耐”字訣: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讀;今年不精,明年再讀。此所謂耐也。讀史之法,莫妙于設身處地,每看一處,如我便與當時之人酬酢笑語于其間。不必人人皆能記也,但記一人,則恍如接其人;不必事事皆能記也,但記一事,則恍如親其事。經以窮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別無學矣。
蓋自西漢以至于今,識字之儒約有三途:曰義理之學,曰考據之學,曰詞章之學。各執一途,互相詆毀。兄之私意,以為義理之學最大。義理明,則躬行有要而經濟有本。詞章之學,亦所以發揮義理者也。考據之學,吾無取焉矣。此三途者,皆從事經史,各有門徑。吾以為欲讀經史,但當研究義理,則心一而不紛。是故經則專守一經,史則專熟一代,讀經史則專主義理。此皆守約之道,確乎不可易者也。
若夫經史而外,諸子百家,汗牛充棟。或欲閱之,但當讀一人之專集,不當東翻西閱。如讀《昌黎集》,則目之所見、耳之所聞,無非昌黎,以為天地間除《昌黎集》而外更別無書也。此一集未讀完,斷斷不換他集,亦“專”字訣也。六弟謹記之。
讀經、讀史、讀專集,講義理之學,此有志者萬不可易者也。圣人復起,必從吾言矣。然此亦僅為有大志者言之,若夫為科名之學,則要讀“四書”文,讀試帖律賦,頭緒甚多。四弟、九弟、厚二弟天質較低,必須為科名之學。六弟既有大志,雖不科名可也,但當守一“耐”字訣耳。觀來信言讀《禮記》疏似不能耐者。勉之勉之!
兄少時天分不甚低,厥后日與庸鄙者處,全無所聞,竅被茅塞久矣。及乙未到京后,始有志學詩、古文并作字之法,亦洎無良友。近年得一二良友,知有所謂經學者、經濟者,有所謂躬行實踐者,始知范、韓可學而至也,馬遷、韓愈亦可學而至也,程、朱亦可學而至也。慨然思盡滌前日之污,以為更生之人,以為父母之肖子,以為諸弟之先導。無如體氣本弱,耳鳴不止,稍稍用心便覺勞頓。每自思念,天既限我以不能苦思,是天不欲成我之學問也,故近日以來,意頗疏散。計今年若可得一差,能還一切舊債,則將歸田養親,不復戀戀于利祿矣。粗識幾字,不敢為非以蹈大戾已耳,不復有志于先哲矣。吾人第一以保身為要,我所以無大志愿者,恐用心太過,足以疲神也。諸弟亦須時時以保身為念。無忽無忽!
來信又駁我前書,謂必須博雅有才而后可明理有用,所見極是。兄前書之意,蓋以躬行為重,即子夏“賢賢易色”章之意。以為博雅者不足貴,惟明理者乃有用,特其立論過激耳。六弟信中之意,以為不博雅多聞,安能明理有用。立論極精,但弟須力行之,不可徒與兄辯駁見長耳。
來信又言四弟與季弟從游覺庵師,六弟、九弟仍來京中,或肄業城南云云。兄之欲得老弟共住京中也,其情如孤雁之求曹也。自九弟辛丑秋思歸,兄百計挽留,九弟當能言之。及至去秋決計南歸,兄實無可如何,只得聽其自便。若九弟今年復來,則一歲之內忽去忽來,不特堂上諸大人不肯,即旁觀亦且笑我兄弟輕舉妄動。且兩弟同來,途費須得八十金,此時實難措辦。弟云能自為計,則兄竊不信。曹西垣去冬已到京,郭云仙明年始起程,目下亦無好伴。惟城南肄業之說,則甚為得計。兄于二月間準付銀廿兩至金竺虔家,以為六弟、九弟省城讀書之用。竺虔于二月起身南旋,其銀四月初可到。弟接到此信,立即下省肄業。
省城中兄相好的,如郭云仙、凌笛舟、孫芝房,皆在別處坐書院。賀蔗農、俞岱青、陳堯農、陳慶覃諸先生皆官場中人,不能伏案用功矣。惟聞有丁君者,名敘忠,號秩臣,長沙廩生。學問切實,踐履篤誠,兄雖未曾見面,而稔知其可師。凡與我相好者,皆極力稱道丁君。兩弟到省,先到城南住齋,立即去拜丁君托陳季牧為介紹,執贄受業。凡人必有師,若無師,則嚴憚之心不生。既以丁君為師,此外擇友則慎之又慎。昌黎曰:“善不吾與,吾強與之附;不善不吾惡,吾強與之拒。”一生之成敗,皆關乎朋友之賢否,不可不慎也。
來信以進京為上策,以肄業城南為次策。兄非不欲從上策,因九弟去來太速,不好寫信稟堂上。不特九弟形跡矛盾,即我稟堂上,亦必自相矛盾也。又目下實難辦途費。六弟言能自為計,亦未歷甘苦之言耳。若我今年能得一差,則兩弟今冬與朱嘯山同來甚好。目前且從次策。如六弟不以為然,則再寫信來商議可也。
此答六弟信之大略也。
九弟之信,寫家事詳細,惜話說太短。兄則每每太長,以后截長補短為妙。堯階若有大事,諸弟隨去一人幫他幾天。牧云接我長信,何以全無回信?毋乃嫌我話太直乎?扶乩之事,全不足信。九弟總須立志讀書,不必想及此等事。季弟一切皆須聽諸兄話。
此次折弁走甚急,不暇抄日記本。馀容后告。馮樹堂聞弟將到省城,寫一薦條,薦兩朋友。弟留心訪之可也。
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十九日 致父母書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正月十七日,男發第一號家信,內呈堂上信三頁,復諸弟信九頁,教四弟與厚二從汪覺庵師,六弟、九弟到省從丁秩臣,諒已收到。二月十六日,接到家信第一號,系新正初三交彭山屺者,敬悉一切。去年十二月十一,祖父大人忽患腸風,賴神靈默佑,得以速痊,然游子聞之,尚覺心悸。六弟生女,自是大喜。初八日恭逢壽誕,男不克在家慶祝,心尤依依。
諸弟在家不聽教訓,不甚發奮,男觀諸弟來信,即已知之。蓋諸弟之意,總不愿在家塾讀書,自己亥年男在家時,諸弟即有此意,牢不可破。六弟欲從男進京,男因散館去留未定,故比時未許。
庚子年接家眷,即請弟等送,意欲弟等來京讀書也,特以祖父母、父母在上,男不敢專擅,故但寫諸弟,而不指定何人。迨九弟來京,其意頗遂,而四弟、六弟之意尚未遂也。年年株守家園,時有耽閣,大人又不能常在家教之,近地又無良友,考試又不利。兼此數者,怫郁難申,故四弟、六弟不免怨男。
其可以怨男者有故:丁酉在家,教弟威克厥愛,可怨一矣;己亥在家,未嘗教弟一字,可怨二矣;臨進京不肯帶六弟,可怨三矣;不為弟另擇外傅,僅延丹閣叔教之,拂厥本意,可怨四矣;明知兩弟不愿家居,而屢次信回,勸弟寂守家塾,可怨五矣。惟男有可怨者五端,故四弟、六弟難免內懷隱衷,前此含意不申,故從不寫信與男,去臘來信甚長,則盡情吐露矣。
男接信時,又喜又懼。喜者,喜弟志氣勃勃不可遏也;懼者,懼男再拂弟意,將傷和氣矣。兄弟和,雖窮氓小戶必興;兄弟不和,雖世家宦族必敗。男深知此理,故稟堂上各位大人俯從男等兄弟之請。
男之意,實以和睦兄弟為第一。九弟前年欲歸,男百般苦留,至去年則不復強留,亦恐拂弟意也。臨別時,彼此戀戀,情深似海。故男自九弟去后,思之尤切,信之尤深,謂九弟縱不為科目中人,亦當為孝弟中人。兄弟人人如此,可以終身互相依倚,則雖不得祿位,亦何傷哉?
恐堂上大人接到男正月信必且驚而怪之,謂兩弟到衡陽,兩弟到省,何其不知艱苦,擅自專命。殊不知男為兄弟和好起見,故復縷陳一切,并恐大人未見四弟、六弟來信,故封還附呈。總愿堂上六位大人俯從男等三人之請而已。
伏讀手諭,謂男教弟宜明言責之,不宜瑣瑣告以閱歷工夫。男自憶連年教弟之信不下數萬字,或明責,或婉勸,或博稱,或約指,知無不言,總之盡心竭力而已。
男婦孫男女身體皆平安,伏乞放心。
男謹稟。
道光二十三年三月十九日 致諸位老弟書
諸位老弟足下:
正月間曾寄一信與諸弟,想已收到。二月發家信時甚匆忙,故無信與弟。
三月初六巳刻奉上諭,于初十日大考翰詹,余心甚著急,緣寫作俱生,恐不能完卷。不圖十三日早見等第單,余名次二等第一,遂得仰荷天恩,賞擢不次,以翰林院侍講升用。格外之恩、非常之榮,將來何以報稱?惟有時時惶悚,思有補于萬一而已。
茲因金竺虔南旋之便,付回五品補服四付、水晶頂二品、阿膠二封、鹿膠二封,母親耳環一雙。竺虔到省時,老弟照單查收。阿膠系毛寄云所贈,最為難得之物,家中須慎重用之。
竺虔曾借余銀四十兩,言定到省即還。其銀以廿二兩為六弟、九弟讀書省城之資,以四兩為買書買筆之資,以六兩為四弟、季弟衡陽從師束修之資,以四兩為買漆之費,即每歲漆一次之謂也。以四兩為歐陽太岳母奠金。賢弟接到銀后,各項照數分用可也。
此次竺虔到家,大約在五月節后,故一切不詳寫,待折差來時,另寫一詳明信付回,大約四月半可到。賢弟在省如有欠用之物,可寫信到京,要我付回。另付回大考名次及升降一單。照收。
馀不具述。
兄國藩手草。
道光二十三年三月廿三日 致祖父母書
孫男國藩跪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二月十九日,孫發第二號家信。三月十九日發第三號交金竺虔,想必五月中始可到省。孫以下合家皆平安。
三月初六日奉上諭,于初十日大考翰詹,在圓明園正大光明殿考試。孫初聞之,心甚驚恐,蓋久不作賦,字亦生疏。向來大考,大約六年一次。此次自己亥歲二月大考到今,僅滿四年,萬不料有此一舉。故同人聞命下之時,無不惶悚。孫與陳岱云等在園同寓。初十日卯刻進場,酉正出場。題目另紙敬錄,詩賦亦另謄出。通共翰詹一百二十七人,告病不入場者三人,邵燦,己亥湖南主考。錫麟。江泰來,安徽人。病愈仍須補考,在殿上搜出夾帶比交刑部治罪者一人,名如山戊戌同年。其馀皆整齊完場。十一日皇上親閱卷一日。十二日欽派閱卷大臣七人,閱畢擬定名次,進呈皇上欽定。一等五名,二等五十五名,三等五十六名,四等七名。孫蒙皇上天恩,拔取二等第一名。湖南六翰林,二等四人,三等二人。另有全單。十四日引見,共升官者十一人,記名候升者五人,賞緞者十九人。升官者,不賞緞。
孫蒙皇上格外天恩,升授翰林院侍講,十七日謝恩,現在尚未補缺,有缺出即應孫補。其他升降賞賚,另有全單。湖南以大考升官者,從前雍正二年惟陳文肅公名大受,乾隆朝宰相。一等第一,以編修升侍讀;近來道光十三年胡云閣先生二等第四,以學士升少詹;并孫,三人而已。孫名次不如陳文肅之高,而升官與之同,此皇上破格之恩也。孫學問膚淺,見識庸鄙,受君父之厚恩,蒙祖宗之德蔭,將來何以為報?惟當竭力盡忠而已。
金竺虔于昨廿一日回省,孫托帶五品補服四付、水晶頂戴二座、阿膠一斤半、鹿膠一斤、耳環一雙,外竺虔借銀五十兩,即以付回。昨在竺虔處寄第三號信,信面、信里皆寫銀四十兩,發信后渠又借去十兩,故前后二信不符。竺虔于五月半可到省,若六弟、九弟在省,則可面交;若無人在省,則家中專人去取,或諸弟有高興到省者亦妙。
今年考差大約在五月中旬,孫擬于四月半下園用功。您孫婦現已有喜,約七月可分娩。您曾孫兄弟并如常。寓中今年添用一老媽,用度較去年略多,此次升官約多用銀百兩,東扯西借,尚不窘迫。不知有邯鄲報來家否?若其已來,開銷不可太多。孫十四引見,渠若于廿八以前報到,是真邯鄲報,賞銀四五十兩可也。若至四月始報,是省城偽報,賞數兩足矣。但家中景況不審何如,伏懇示悉為幸。
孫跪稟。
道光二十三年四月二十日 致父母書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三月廿日男發第三號信,廿四日發第四號信,諒已收到。托金竺虔帶回之物,諒已照信收到。男及男婦、孫男女皆平安如常。男因身子不甚壯健,恐今年得差勞苦,故現服補藥,預為調養。已作丸藥二單。考差尚無信,大約在五月初旬。
四月初四,御史陳公上折直諫。此近日所僅見,朝臣仰之如景星慶云。茲將折稿付回。三月底盤查國庫,不對數銀九百二十五萬兩。歷任庫官及查庫御史,皆革職分賠,查庫王大臣亦攤賠。此從來未有之巨案也。湖南查庫御史有石承藻、劉夢蘭二人,查庫大臣有周系英、劉權之、何凌漢三人。已故者,令子孫分賠。何家須賠銀三千兩。
同鄉唐詩甫李杜選陜西靖邊縣,于四月廿一出京。王翰城選山西冀寧州知州,于五月底可出京。馀俱如故。男二月接信后,至今望信甚切。
男謹稟。
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 致祖父母書
孫男國藩跪稟祖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四月廿日孫發第五號家信,不知到否?五月廿九接到家中第二號信,系三月初一發。六月初二日接第三號信,系四月十八發的。具悉家中老幼平安,百事順遂。欣幸之至!
六弟下省讀書,從其所愿,情意既暢,志氣必奮,將來必大有成,可為叔父預賀。祖父去歲曾賜孫手書,今年又已半年,不知目力何如?下次信來,仍求親筆書數語示孫。大考喜信,不知開銷報人錢若干?
孫自今年來,身體不甚好,幸加意保養,得以無恙。大考以后,全未用功。五月初六日考差,孫妥帖完卷,雖無毛病,亦無好處。前題“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經題“天下有道,則行有枝葉”,詩題“賦得角黍”得“經”字,共二百四十一人進場。初八日派閱卷大臣十二人,每人分卷廿本。傳聞取七本,不取者十三本。彌封未拆,故閱卷者亦不知所取何人,所黜何人。取與不取,一概進呈,恭候欽定。外間謠言,某人第一,某人未取,俱不足憑。總待放差后,方可略測端倪。亦有真第一而不得,有真未取而得差者,靜以聽之而已。同鄉考差九人,皆妥當完卷。
六月初一,放云南主考龔寶蓮辛丑榜眼、段大章戊戌同年,貴州主考龍元僖、王桂庚子湖南主考。
孫在京平安,孫婦及曾孫兄妹皆如常。前所付銀,諒已到家。高麗參目前難寄,容當覓便寄回。六弟在城南,孫已有信托陳堯農先生。同鄉官皆如舊,黃正齋坐糧船來,已于六月初三到京。
馀容后稟。
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六日 致溫甫弟書
溫甫六弟左右:
五月廿九、六月初一,連接弟三月初一、四月廿五、五月初一三次所發之信,并“四書”文二首,筆仗實實可愛。信中有云:“于兄弟則直達其隱,父子祖孫間不得不曲致其情。”此數語有大道理。余之行事,每自以為至誠可質天地,何妨直情徑行。昨接四弟信,始知家人天親之地,亦有時須委曲以行之者。吾過矣!吾過矣!
香海為人最好,吾雖未與久居,而相知頗深,爾以兄事之可也。丁秩臣、王衡臣兩君,吾皆未見,大約可為爾之師。或師之,或友之,在弟自為審擇。若果威儀可則,淳實宏通,師之可也。若僅博雅能文,友之可也。或師或友,皆宜常存敬畏之心,不宜視為等夷,漸至慢褻,則不復能受其益矣。
爾三月之信,所定功課太多。多則必不能專,萬萬不可。后信言已向陳季牧借《史記》,此不可不熟看之書。爾既看《史記》,則斷不可看他書。功課無一定呆法,但須專耳。余從前教諸弟,常限以功課,近來覺限人以課程,往往強人以所難,茍其不愿,雖日日遵照限程,亦復無益。故近來教弟,但有一“專”字耳。“專”字之外,又有數語教弟。茲特將冷金箋寫出,弟可貼之座右,時時省覽;并抄一付,寄家中三弟。
香海言時文須學《東萊博議》,甚是。爾先須過筆圈點一遍,然后自選幾篇讀熟。即不讀亦可。無論何書,總須從首至尾通看一遍。不然,亂翻幾葉,摘抄幾篇,而此書之大局精處,茫然不知也。
學詩,從《中州集》入亦好。然吾意讀總集,不如讀專集。此事人人意見各殊,嗜好不同。吾之嗜好,于五古,則喜讀《文選》;于七古,則喜讀《昌黎集》;于五律,則喜讀杜集;七律,亦最喜杜詩,而苦不能步趨,故兼讀《元遺山集》。吾作詩,最短于七律,他體皆有心得。惜京都無人可與暢語者。爾要學詩,先須看一家集,不要東翻西閱;先須學一體,不可各體同學,蓋明一體則皆明也。凌笛舟最善為律詩,若在省,爾可就之求教。
習字,臨《千字文》亦可,但須有恒。每日臨帖一百字,萬萬無間斷,則數年必成書家矣。陳季牧最喜談字,且深思善悟。吾見其寄岱云信,實能知寫字之法,可愛可畏!爾可從之切磋。此等好學之友,愈多愈好。
來信要我寄詩回南。余今年身體不甚壯健,不能用心,故作詩絕少,僅作《感春詩》七古五章。慷慨悲歌,自謂不讓陳臥子;而語太激烈,不敢示人。余則僅作應酬詩數首,了無可觀。頃作《寄賢弟詩》二首,弟觀之以為何如?京筆現在無便可寄,總在秋間寄回。若無筆寫,暫向陳季牧借一支,后日還他可也。
兄國藩手草。
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六日 致澄侯、叔淳、季洪弟書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左右:
五月底連接三月一日、四月十八兩次所發家信。
四弟之信,具見真性情,有困心橫慮、郁積思通之象。此事斷不可求速效。求速效必助長,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只要日積月累,如愚公之移山,終久必有豁然貫通之候。愈欲速,則愈錮蔽矣。來書往往詞不達意,我能深諒其苦。
今人都將“學”字看錯了。若細讀“賢賢易色”一章,則絕大學問即在家庭日用之間。于“孝”“弟”兩字上盡一分,便是一分學;盡十分,便是十分學。今人讀書,皆為科名起見,于孝弟、倫紀之大,反似與書不相關。殊不知書上所載的、作文時所代圣賢說的,無非要明白這個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筆下說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虧于倫紀之大,即文章說得好,亦只算個名教中之罪人。賢弟性情真摯,而短于詩文,何不日日在“孝”“弟”兩字上用功?《曲禮》《內則》所說的,句句依他做出,務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無一時不安樂,無一時不順適;下而兄弟妻子皆藹然有恩、秩然有序,此真大學問也。若詩文不好,此小事,不足計。即好極,亦不值一錢。不知賢弟肯聽此語否?
科名之所以可貴者,謂其足以承堂上之歡也,謂祿仕可以養親也。今吾已得之矣,即使諸弟不得,亦可以承歡,可以養親。何必兄弟盡得哉?賢弟若細思此理,但于孝弟上用功,不于詩文上用功,則詩文不期進而自進矣。
凡作字,總須得勢,務使一筆可以走千里。三弟之字,筆筆無勢,是以局促不能遠縱。去年曾與九弟說及,想近來已忘之矣。
九弟欲看余白折。余所寫折子甚少,故不付。大銅尺已經尋得。付筆回南,目前實無妙便,俟秋間定當付還。
去年所寄牧云信未寄去,但其信前半勸牧云用功,后半勸凌云莫看地,實有道理。九弟可將其信抄一遍,仍交與他,但將紡棉花一段刪去可也。地仙為人主葬,害人一家,喪良心不少,未有不家敗人亡者,不可不力阻凌云也。至于紡棉花之說,如直隸之三河縣、靈壽縣,無論貧富男婦,人人紡布為生,如我境之耕田為生也。江南之婦人耕田,猶三河之男人紡布也。湖南如瀏陽之夏布、祁陽之葛布、宜昌之棉布,皆無論貧富男婦,人人依以為業。此并不足為駭異也。第風俗難以遽變,必至駭人聽聞,不如刪去一段為妙。
書不盡言。
兄國藩手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