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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父親亡故

(壹)

妹妹小婷出生的那年,我十歲,平治七歲。弟弟是春天過的生日,而我則要等到秋天。

與母親的預產期不謀而合,瘋女人的肚子也是一天天見長。村里人都說:瘋女人少說懷孕有五個多月了。那年的春節是二月四日,也就是說,瘋女人很可能是在春節前后就懷上了孩子。于是,各種難聽的傳聞風起云涌。當謠言經過一張又一張臭嘴的咀嚼,難聞之氣可想而知。有關誰是瘋女人孩子的父親也被揣測不斷,想象叢生。想象力一旦被沾染上嚼舌的氣息,也就預示著謠言的繁殖力強悍無比。

但這種嚼舌造謠之事,跟我們沈家沾不上任何關系。父親無須出診的日子,我們一家四口便過著平靜安適的生活。長久以來,在村里受到大家看中及尊敬之人,排在村長之后的,便是醫生和教師。由于職業上得天獨厚的優勢,父親在這方圓數十公里,極為受到村鄰們的尊重。

此消彼長!兩個女人的肚子同時隆起,一個成為全村人詆毀的對象,而另一個卻成為全村人憧憬的目標。村子里的女人們都很羨慕我們的母親嫁給了一個好丈夫——高廟村里的沈家醫生。

關于瘋女人的家事,我多少也有所耳聞。據傳,瘋女人的祖上是地主階層,本姓李,瘋女人的名字叫作李曼悠,一聽就明白是個有文化的地主家庭。上世紀人民解放后,隨著建國展開的那場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運動,政府打土豪分田地,自然也將她家里的祖業統統分給了當地的農民。不僅如此,因政府大肆批斗牛鬼蛇神,他們一家老小沒少被拉到縣里去游街。最終,地主老財被惡斗致死,兩個哥哥也因為生病,都沒活過二十歲。原本,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又因父母老來得女,本該被視作家族的掌上明珠。但當時,她才一歲左右,因為出身罪惡,接連遭此厄運,竟是被弄得家破人亡。

一天,地主老婆見丈夫死了,兩個兒子也跟著去了,正準備上吊自殺,來個一了百了。繩圈都已經套上了脖子,不想,破床板上傳來孩子的啼哭聲,襁褓中的嬰兒因為餓了,正大張開嘴巴吊嗓門呢!一想到若自己死了,這小東西就只能是死路一條,地主老婆便決定不上吊了。就這樣,小嬰兒救了自己的親娘一命。那個老母親一橫心一咬牙,忍辱負重,把女兒拉扯到了十七八歲。直到六十五歲那年,地主老婆再也有心無力,不得不撒手人寰。

地主親娘死后,李曼悠因為自己的身世被村鄰們欺負,人也就漸漸瘋了。瘋女人能在村子里活下來簡直就是一個奇跡。說是剛開始,因階級罪惡,人民更是因為翻身做了國家的主人,不免對他們一家老小百般詛咒。但村人眼見大地主家破人亡,只剩下小女兒孑然一身,畢竟是個弱女子,再加之經受了重重打擊,已經變得神志不清,難免招來了一些同情的目光。眼見經濟形式有所復蘇,人們的同情之心也不免蘇醒,便靠著村民們微薄的施舍,女人總算勉強地活了下來。

我出生那年,瘋女人剛滿三十歲,已經是瘋瘋癲癲,沒有了清醒的意志。

眼下,這個年過四旬的女子,不知跟哪個男人偷偷茍合,再次成為了村里面的焦點。早前,有關瘋女人被人糟蹋的傳聞就層出不窮;當下,女人的肚子倏地顯懷,人們自覺抓住了證據。更加之,在這種窮鄉僻壤之地,本來就缺少大眾娛樂,難得有此落俗之事,自是惹得眾人議論紛紛。

然而在我們沈家,卻從來沒有談論過此事。母親捧著日漸臃腫的肚子,幸福地等待著瓜熟蒂落的那一刻。父親則盡量陪伴在母親的身邊,動手做起了嬰兒搖床,靜靜地等待著第三個孩子的降臨。就這樣,我們一家五口,享受自己的生活都還來不及,哪有時間理會他人的閑言碎語。

盡管正值盛夏,但早晨并不炎熱,母親坐在前院的蔭涼壩里,為即將到來人世的第三個孩子,編織著一件鮮艷的小毛衣。弟弟則拉扯著母親織好的那一部分,滿臉的不屑:“哎呀!這么小的衣服,給誰穿呀?”

“當然是你們的小妹妹了!”母親露出甜甜的微笑。

“說不定,又是個壞小子!”父親擺弄著竹料,突然回頭,拋出了這么一句。

這是父親做的第二張嬰兒床,手藝駕輕就熟,眼看就快要完工了。之前,我睡過的那張嬰兒床像是家傳的寶貝般順給了弟弟。哪曾想,那小子在半歲大時,就將搖床給震垮了。當時,于我稚嫩的心靈就明白這家伙肯定不讓人省心。

“誰是壞小子?!”弟弟不滿的聲音引來了雙親愉悅的大笑。

“除了你,還有誰?”父親借題發揮,數落起了弟弟的“豐功偉績”:“一張搖床,你哥哥睡著沒事,輪到你屁股底下,就給震垮了?!?

“那是因為他之前就已經搖松快了?!边@家伙從小腦筋就轉得活泛,七歲的娃娃,卻也懂得“惡人先告狀”的道理。

院落的一角種滿了各類品種的鳳仙花。眼下正是花開時節,雖然繁茂藏于一隅,但盛開的效果卻是滿院芬芳,姹紫嫣紅,煞是好看。父親之所以種這么多的鳳仙花,一是因為母親喜歡,二是可以用來入藥,尤其具有活血化瘀的功效,用于外傷最好。鳳仙花又名指甲花,每年夏天,母親便用這種天然的植物涂染指甲。有時候,父親見母親自己操作不方便,便會親自為她包裹十指蔻丹。

當時,我正在鳳仙花堆里翻土找蚯蚓,聽見弟弟的告狀,自然不答應,起身反駁道:“那是你自己的動靜太大了!”

“都是你把搖床給睡垮的!”

“是你!”

“是你!”

弟弟沒我高,卻踮起腳尖,鼓起胸膛向我頂來。

“你們小哥倆兒就別吵啦!”母親休停戰況,一把摟過弟弟,平治便將耳朵順勢貼放在了母親隆起的肚皮上,一副古靈精怪的模樣。

“平凡平治,你們是想要個小弟弟,還是小妹妹呀?”母親安詳的神色讓她看起來宛如一尊觀音像。

“是個妹妹就好了!我才不要像平治這樣的弟弟。”我與平治相互挑刺、彼此詆毀,成為他自上學以前,我們兄弟之間彼此較量的樂趣。

“我也要妹妹!”為了以視報復,弟弟沖我大叫:“我才不要像平凡這樣的哥哥。”

“哈哈!”母親望向我們,正開心地大笑,突然捂著肚子呻吟:“哎呀!這小家伙又在踢我了?!?

“讓我聽聽!快讓我聽聽!剛才,我都沒聽到!”這幾個月以來,弟弟一聽說母親的肚子里有胎動,就會撲到母親的肚皮上,聆聽子宮內的動靜,隨后,流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當下,那家伙抓捏著耳朵,一臉夸張的神色道:“哎呀!他(她)踢到我的耳瓜子了!”

弟弟的天真實在是可愛致極,就連院子里的鳳仙花叢都大笑得花枝亂顫,可想而知,父母的笑聲更是愉悅非凡。那曾經是怎樣幸福快樂的一家子啊!

由于中午屋外太熱,父親攙扶著母親回里屋休息去了,院子里就只剩下了我們兄弟二人。

“我真是奇怪——”平治一臉困惑的模樣問我道:“孩子是怎么生出來的呢?”

周圍來往著閑庭散步的母雞。我便隨口回答:“應該像是母雞下蛋那樣吧!”

說這話時,我的表情凜然一僵,快速想起一個月前,發生在柴房里的那起“血案”。但弟弟似乎已經忘記了自己的所作所為,甚至忘記家中曾經養過一只白黑黃三色條紋的小母貓,而他對阿花曾經如此疼愛。眼瞅著弟弟這般無憂無慮的天真之態,我實在無法繼續深究那個殘酷的夜晚。

與此同時,院子里仿佛飄蕩著阿花回魂一般的血腥氣,正發出著哭訴一般的貓吟。

(貳)

一個星期后,母親得償所愿,上天果然給我們全家送來了一個乖巧的女孩。

然而,不幸也隨之接踵而至。父親差點就錯過了小妹妹出生的重要時刻,但也正是以此事件作為人生命途的轉折點,至此,我們老沈家便開始跌入進了離奇及萬劫不復的詛咒深淵之中。

我們沈家是醫學世家,父親不僅傳承了祖父的技藝,自己更是對中醫的配方頗有建樹。就這樣,父親成為了這方圓數十里著名的赤腳醫生,父親的醫術因受到村內村外的贊譽,我們老沈家自然也受到了全村人的尊敬。

祁老太爺住在近鄰鎮,是母親娘家的老鄰居,母親的娘家姓秦。由于,秦、祁兩家世代為鄰,關系十分親密,自從母親嫁到了高廟村,老鄰居的全家老小一旦有個頭疼腦熱都由我們的父親親自出診,幫忙照料。

這天一大早,祁老太爺的大兒子奔來家中,水都不肯喝一口,說是祁老太爺突患重疾,醒來之后,床都下不了,便懇請父親趕去巡診個究竟。這大兒子也是年近六十的人了,可想而知,祁老太爺少說也有八十多歲了。

“恐怕是中風了。”

當時,父親正在給母親做早午飯。紅糖小米山藥粥汩汩沸騰,粘稠的米湯爆開了氣泡聲。為了防止粘鍋,父親則不停地用竹勺攪拌。

眼見母親生產在即,隨時都有可能臨盆,父親原本不想外出,正準備拒絕祁家大兒子的委托,卻見愛妻扶抱著肚子走進了廚房。

“你怎么起來了?”父親連忙攙扶住手腳有些浮腫的母親。

“我聽說祁爺爺病了?!蹦赣H身倚著灶臺,穩定住體態重心。

祁家大兒子則是急得都快要哭了:“我父親一早醒來,卻是起不了身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母親便對父親道:“祁爺爺是我們的老鄰居了。從小就喜歡我,我出嫁那會兒,他好像是自己的孫女出嫁,拉著我的手直抹眼淚,真是把我當作親閨女來看待。你還是趕緊去看看吧!”

父親猶豫不決:“但——但你怎么辦?”

母親笑言:“穆風,你放心!我這又不是頭一次生孩子?!?

說這話時,我和弟弟因為聞到了小米粥的甜香氣,鉆進廚房,湊近灶臺,正好被母親左右抓摟住。

弟弟則是吧嗒吧嗒地舔膩著嘴巴:“媽媽,我肚子餓了。”

母親面露慈愛的笑容,拿起灶臺邊的一只碗,給弟弟盛滿。

父親皺起眉頭,但并沒有生氣,則是沖向弟弟嗔怪道:“這粥你都吃了,那媽媽肚子里的小妹妹該怎么辦?”

“還有這么多呢!”弟弟不顧那粥滾燙,捧起粥碗就喝,當臉一頭汗水。

“小心燙著!”母親疼愛地擦抹著弟弟的滿頭汗水。

祁家大兒子早就急得屁股著火,催促父親事不宜遲,趕緊出發。因抹不開面子,再加之,祁爺爺是父親的老病號,對老人的癥狀了如指掌,換了誰,都要推倒了,重新了解病人的病況,不僅耗時費力,更是人命關天。

“那我順便把你姐姐叫來?!?

母親點了點頭。

父親彎下身子,對我和弟弟道:“平凡平治,爸爸不在家,你們可要幫忙照顧好你們的母親和小妹妹!”

“說不定——那是個小壞蛋!”弟弟用手背將嘴巴一抹,便溜出了廚房,又有力氣逗雞惹狗去了。

阿花死了,沒貓可逗。想到那天晚上,阿花在臨死前,望向我的眼神,那分明是一雙人的眼睛,像是兩撮熄滅了的火星,寂靜地滑落入進了黑暗,我就感到一陣心悸的難過。

大姨是在下午三點鐘左右趕來到我們家的。父親告知大姨:他一定會在傍晚前趕回家。但那天,一直到天色已經黑透,卻是不見父親的身影。與此同時,晚飯后沒多久,母親的肚子就開始發作陣痛,大姨說那是羊水破裂的原故。

母親分娩,向來都是由父親親自接生,我和弟弟都經過父親之手。我們兄弟倆身為父親的“杰作”,不僅僅是因為父親給予了我們生命,更因為他是第一個迎接我們出世的人。當父親用其寬大的手掌,托護住我和弟弟時,臉上呈現出的喜悅之情,心中涌動著的興奮之感,怕不是其他父親所能體會到的。這種上天給予的父子之情,讓身為兒女的我們,本身懷揣著一份無法言喻的自豪,以及無法割舍的血濃親情。

母親是個很要強的女人,盡管感到疼痛難忍,但并沒有大喊大叫。然而,我可以想象得出,母親平躺在床上,那副痛苦萬分的模樣:雙手攥握著被子、渾身使勁的場面。

夜已入深,還是不見父親的身影。

眼下,大姨緊張得手忙腳亂。她讓我到廚房里去看看水燒開了沒有,并不停地念叨著父親怎么還沒有回來。大姨比母親年長八歲,今年三十八。年前,她剛死了男人,結婚十六年來,卻是沒要個孩子。據說,是因為大姨的身體有問題。由于膝下無子,大姨對我和平治甚是喜歡,更是當作自己的孩子來疼愛。但大姨因為沒生過孩子,接生更是頭一遭,生怕把大人和孩子都給耽擱了,錯手兩命,能不急嘛!

我也多次來到院子門前,朝父親返家的方向張望。其實,眼前一片黑夜,即便附近有人經過,也看不太真切。但為了平復心底的擔憂,我一遍遍地跑到院門口,期望能看到父親的身影。想必,父親正匆匆地急趕在回往高廟村的路上,說不定就快要到家了。然而,四下里則異常安靜,整個村子悄無聲息,今晚竟是沒有傳來瘋女人的啼哭聲。

不知不覺,屋外下起了小雨。不多時,那雨勢也是越來越大,很快就連成了一片,明晃晃地迷亂眼睛,則是愈加煩擾心緒。

與此同時,里屋傳來了母親更加疼痛的呻吟聲。我抬頭,望了一眼柜子上的座鐘,正顯示十點過五分。不得已,我招呼弟弟帶上手電筒,打傘趕往村頭去接父親。

“你快去村頭看看爸爸有沒有趕回來?!蔽医o平治穿上雨衣,將手電筒和雨傘塞給他,給他系好了雨衣的扣子。

“為什么你不去?”弟弟不滿意地翹嘴道。

我沒心力糾纏于他的無理取鬧:“我還要照顧母親呢!”

說這話時,大姨正從母親的房間里走出,手上的那盆熱水,可見淡淡的血絲幽蕩在水中。當即,我的心頭“咯噔”一驚:母親流血了。這令我更加心情煩躁,沖向弟弟大聲呵斥道:“快去,快去接爸爸回來!”

弟弟一副怨憤的模樣,橫了我一眼,簡直就是阿花的白眼,如同被貓魂附身。我的心頭再次“咯噔”一驚,感覺胸口冰涼得厲害,心跳也是莫名地發慌。但弟弟沒說什么,抓過雨傘和電筒,就跑出了門廳。

那的確是阿花的眼神——凜冽而詭異,帶著一股子傲慢的倔強。為什么會有如此不安分的感覺?為什么我會從弟弟的眼中看到阿花的目光?這恐怕是我多心了吧!于是,我在心里慢聲細氣地安慰著自己:平治那家伙雖然有些任性,但每每在關鍵的時刻,還能聽得動我的吩咐;盡管稱不上馴服,但好歹也算是聽話。

雖說沒我什么事,我也幫不上任何大忙,但我作為家中長男,理應承擔起父親的責任。盡管無事插手,但是坐鎮家中,以防止意外事件的發生,這就是我的重責。

屋外的雨勢越來越驚險,雨錘一般抽打在窗戶上,似乎是要將玻璃擊碎。我呆望在門廳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猛然回頭,望向里屋,雖然看不見屋內的情況,但驀地,我有種一夜長大成人的感覺:倘若父親沒在家中,也許,我就是這個家庭的頂梁柱?,F在回想起來,那天的想法可能過于幼稚;但在當時當刻,我認定自己可以支撐起一家之主的責任。

已經十一點半了,弟弟與父親還沒有回來。我愈加急躁,里屋則是傳來母親頻頻痛苦的呻吟,可知母親的承受力已經達到了極限。大姨似乎也急了,大聲鼓勵道:“秀珠,再加把勁,再加把勁啊!孩子就要出生了,我看到孩子的頭了。”看來,由于父親不在家,大姨只得硬著頭皮,親自為母親接生。

大姨叫秦秀珍,母親叫秦秀珠,這對姐妹花的名字還真有珠聯璧合之意。

沒辦法,我不得不四處尋找雨衣和手電筒,準備親自前往村頭。盡管找到了一只銹跡斑斑的電筒,卻發現里面沒有電池。我繼續翻箱倒柜,一路翻到了便攜式醫藥箱,掀開箱蓋,發現原本應放有手術刀的位置,卻是什么也沒有,心里面不免一驚,莫不是被平治拿了去。

母親的呻吟更加尖銳,同時傳出了大姨哭腔般的鼓勵聲道:“秀珠,你要加油啊!”

大姨在說這話時,像是一位鼓勵學生認真上勁的老師,但她也的確是一名優秀的中學教師。如果不是因為照顧病重臥床的丈夫,大姨是不會辭去廣博縣中學語文老師的職務?,F如今,她的丈夫已經過世,廣博縣中學有意聘請她重返講臺。大姨一直在考慮此事,很有可能新學期開校,她便重新返往教學崗位。

母親的疼痛令我心急如焚,我必須趕到村口,將父親迅速找回。

猛地,身后斬下了一劈驚雷,似乎自背脊將我撕裂。巨大的聲響不僅令人感到膽戰心寒,更何況,是老天爺劈砍下了光的氣勢。我將身體一抖,正準備回過頭,卻見眼角余光一花,門廳外走進來兩人,正是父親和弟弟。

帶著莫大的驚喜,我撲了過去,抓抱住父親:“爸爸,你總算回來了!”

然而,父親則是一臉驚魂未定的神色,仿佛見到了什么令人恐懼的東西,仍然感覺心有余悸。這樣,我才注意到他和弟弟的衣服都已經濕透。今早出門前,父親換上了一件淡藍色的短袖襯衫;眼下,襯衣的領口漬出一大片深藍,那不單單是被浸濕了的原故,因為我聞到了淡淡的血腥氣。雖然屋外的泥土味濃烈得刺鼻,但仍舊無力掩蓋鮮血的味道。

當然,這血腥氣也有可能是從里屋飄出來的,而我卻是更愿意相信這番后者的推論。

似乎為了掩飾,父親連忙脫掉襯衫,但里面的那件白背心,其胸口處漬有一片淺紅,輕淺得幾乎看不到痕跡。由于門廳的光線暗淡,若不仔細甄別,根本看不出那背心上的異樣。

一道閃電劃過窗外,仿佛落地降臨人間。伴隨著電閃雷鳴,一啼孩子“呱呱”的落地聲,炸響在父母們的房間,嗓門之大,驚為天人。

眾人皆是一愣,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卻見大姨端著一盆血洗過的清水,如釋重負般地走進了門廳。

大姨抬頭,一眼瞧見了父親,便連忙賀喜道:“穆風,你回來了!還不趕緊進屋,問候一下你家媳婦!”

“哎——”父親的神色轉憂為喜,趕忙走進里內的房間。

我走到平治的面前,低聲道:“怎么不打傘?衣服怎么都濕透了?你身上的雨衣呢?雨衣去哪兒了?”

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昂著腦袋,氣勢凜然,無心回答,卻是有意與我作對。

“平凡平治干嗎呢?”父親在里屋沖我們大叫道:“還不快進來,看看你們剛出生的小妹妹!”

弟弟沖我做了一個鬼臉,慌忙屁顛顛地跑了進去。我也跟進了父母的臥室,一眼看到父親懷抱中的妹妹。父親的表情慈愛極了,全然沒有了先前的失態反應,沖著妹妹開懷地大笑。

父親用他那雙溫暖且厚實的大手,一掌托抱著妹妹拳頭般大小的小腦袋瓜,而另一只手則是托撫著妹妹的小屁股,將那個粉紅鮮嫩的小家伙展示給我們兄弟倆看。妹妹被包裹在一張喜紅色的襁褓里,這是母親為討得一個好彩頭,更是為祝愿小妹妹健康成長,特意采用紅錦緞,為她縫制了這張小棉被。

父親喜笑顏開地托抱著妹妹,親了又親,仿佛怎么愛也愛不夠。我想父親現在開心的模樣,一定比初為人父時更加激動,也更加歡喜吧!我出生時,不可能領會到父親的喜悅,但他必定也如此時此刻這般親切的笑臉,將我緊摟在懷中,讓我感覺到安心。正是因為出生時的無知,對于那個時刻毫無記憶,我便認定小妹妹的誕生,怕是父親笑得最為燦爛的時刻。弟弟出生時,我才兩歲半,雖然已經開始記事,但那仍舊是個混沌無知的年紀。平治是在春天出生的,因為是大白天,當時,我和村里的小朋友們正在田埂邊抓蝴蝶。由于肚子餓了,跑回家吃晚飯,這才得知家里多了個小弟弟。

我是在什么時候逐漸意識到身為兄長的責任感呢?之前,我因作為家里的老大,與平治爭搶食物和玩具,由于占據年齡上的優勢,采取的方式不免霸道并且蠻橫。當我第一次意識到身為哥哥的擔當,正是眼見弟弟殺死阿花的那個夜晚,血腥的場面如同噩夢。我從來沒想到平治居然如此殘暴。那一瞬間,我仿佛開竅了般,意識到身為兄長,不僅是弟弟的玩伴,更是要學會帶頭,將他們引向正途。

“你們的小妹妹很漂亮是吧?”父親欣喜的模樣,就像是一張不切真實的面具,讓我感覺距離他越來越遠。

似乎是為了抓住真實的父親,我連忙摸了摸妹妹的小臉蛋,嬰兒過于細嫩的肌膚,柔滑得宛如毫無紋理,更仿佛觸手即化,讓人充滿了愛憐。

我回頭,望著床上的母親,微笑道:“果然是個女孩??!”

“這個小家伙一點都不好看,像個皺巴巴的小老頭!”弟弟一副嫌棄的表情,把臉別向了一邊,不愿再多看一眼父親懷抱中的妹妹。

“你出生的時候,比她還難看呢!”我半真半假地玩笑道。

“我才沒有這么丑呢!”弟弟沖我任性地反擊。

母親眼見我和平治又在斗嘴,面色咧開出一臉疲憊的笑意,對我們兄弟倆實在無可奈何。為了打破我們之間的爭斗,母親輕聲道:“小婷,這個名字好聽嗎?”

沈彥婷這個名字是父親早就想好的;如果是個男孩,就繼續延用“平”字輩,平凡平治便是由此得來。

大姨返回到了里屋,擦了擦手上的水珠,從父親手中接抱過妹妹,嘖嘖稱贊道:“呦!這可真是個乖巧漂亮的小家伙!看這小鼻子小眼多精神??!”

“分明就是個丑丫頭!”弟弟則是失寵般地針鋒相對。

真是個嫉妒心強盛的小壞蛋!大人們微微一笑,全然不在意平治的抱怨,一心沉浸在新生兒降臨的喜悅氛圍之中。大姨將襁褓放在枕邊,母親艱難地抬了抬手,撫摩著小妹妹那張紅撲撲的小臉蛋,其笑容充滿著幸福的沉醉。

“平治,你出生時,也是這樣呦!”母親刺激弟弟道。

“我見過弟弟出生時的樣子,比這可丑多了!”我拍手大笑,將斗嘴升級。

“我才沒這么丑呢!你胡說,你胡說,不許你胡說!”

于是,我和平治在房間里追追打打,三個大人則是笑得前仰后合。至于,母親的枕頭邊、那個暫無意識的小家伙,早就已經甜甜地睡著了。

那真是一個永遠也無法忘懷的幸福時刻啊!

然而,沒有人能夠料想到:這份喜悅竟是我們老沈家幸福生活的終結。

(叁)

暴雨下了一整夜,翌日一大早天晴,氣溫還沒來得及回升,蠻是涼爽的舒適。

大姨為我們全家做好了早飯,向父親交代了些什么,便匆匆趕回了近鄰鎮,說是要回去探望祁老太爺的病況如何。

早飯時,母親詢問父親:“祁爺爺怎么樣了?”

昨天晚上,全家人都沉浸在妹妹降臨人世的喜悅之中,哪還有心思惦記著別人的痛苦。今天一大早,經大姨提醒,母親這才想起了老人的病況。

“果然是中風!我先用針灸穩定住了病情,并且開了幾副中藥,眼下首要的任務就是先把老人的病痛給鎮住?!?

“昨天,我聽你說祁爺爺可能得的是中風,就知道你會用針灸。臨走時,見你帶走了那個醫藥箱,我還真擔心你別心不在蔫扎錯了針?!?

父親笑而不答,神態并不樂觀,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

由于下了一夜的暴雨,院子里落敗著一地的鳳仙花瓣,仿佛是一盤搗碎了正準備代用的指甲花泥,紅黃藍紫雜色攪拌,爛成了泥里的蔻丹。陽光照進院子,空氣中蒸發著雨露的味道,清新而淡然。

按照父親的指示,我和弟弟開始打掃院子。隨著氣溫的升高,運動稍稍著力,便是大汗淋淋。屋子里傳出母親哄逗小妹妹的唱腔,那是一首極富我們當地特色的民歌:覺覺著,覺覺著,貓貓不來咬,狗狗不來拖,娃娃要睏著……母親的曲調與唱詞皆悠揚舒緩,那是一首極富催眠意境的《搖籃曲》。

表面看起來,一切如此平和且幸福。

突然,院門口路過一行急步的村民,通過他們的議論聲,我知道瘋女人死了。

遠遠地,可聽見警車的鳴笛聲,大概是今晨一早,警方接到了村人的報案。此時此刻,聽到風聲的村鄰們正蜂擁趕往案發現場。

由于吃驚,我抬頭時,正巧與父親的目光相撞。父親別開了臉,那是一種害怕及失去的擔憂,牽扯著我的內心纖纖地一疼。

我還沒來得及細想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聽聞弟弟問我:“哥哥,你不去看死人嗎?”那家伙將手上的掃帚一扔,便奔出了院子。

雖然父親身為醫生,我們也聽說過不少因無法醫治,而不得不死去的病人,但我并沒有見過真正的死者。像這種暴死屋外的尸體,對于我而言,更是想都不敢去想。然而,弟弟卻是興致勃勃,跟隨著人流朝命案現場追去。

眼見村鄰們從院門外經過,趕集似地跑去看熱鬧,父親的表情愈加陰郁。作為醫生,我們的父親該是十分反感這種置漠生死的態度吧!

我指了指院外,哆嗦著嘴唇道:“爸爸,你不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嗎?”盡管在我心底多少有些害怕,但還是經不住好奇心的驅使。

“我就不去了,我還要照顧你們的母親?!闭f著,父親跨進門廳,向里屋間走去。

命案現場位于清溪河,距離我們家千米開外。一條山道穿過樹林,通抵向山頂的觀音廟,瘋女人的尸體正是在山路與清溪河的交匯處被人發現的。因溪水與山路的走向縱橫交錯:山水依勢匯聚,自西向東蜿蜒;而山路則是依嶺錯落,由南向北地慢上爬坡。溪流與山路橫豎交接,這有點像是城里的十字路口,卻只是沒有那么規整和筆直。所以,村里人習慣稱呼此處的交匯點為清溪口。

清溪河的上游潺潺流水,可以算是溪流的規模;然而,一旦落差到了隔壁的清溪村,周圍的支流便匯聚成為河道,就可以稱之為河了。清溪河,這個名字自上而下,將溪流與河流統統包括在內,真可謂一名兩用啊!

清溪河兩側早已是人山人海。左右張望都不見弟弟的身影,我便決定獨自擠進人潮,前去查探個究竟。終于,我使盡渾身解數,擠進了人群之中。舉目望去,清澈的溪流粼粼閃光,刺得我有些頭暈眼花。我晃了晃身子,扎穩住了馬步,眼見溪河中的情景,差點便昏厥了過去:女人的肚子從中間橫著一道,可見肝腸肚肺隱約地迂回。

由于下了一夜的暴雨,溪水淹沒了女人的尸身。瘋女人的身旁則是一個死去的胎兒。那胎兒畸形得厲害,腦袋浮腫且變形,與短小的四肢相比,甚是巨大。胎兒的皮膚下,猙獰扭曲著黑黑紫紫的血管,使得那肉團看起來奇丑無比。之后,通過法醫的鑒定:那是一個五個月左右的胎兒。

那個胎兒正好卡在清溪口河灘邊的石凹處,就像是蜷在了一口天然的搖床里,又像是縮在了一口自然的棺材中。平日間,河床落水的時候,我們就會將撈到的小魚小蝦豢養在石縫的凹凼處。黃昏時,父母們招呼我們回家吃晚飯,我們這群村娃早就把那些小魚小蝦忘到了腦后。第二天跑去溪口,這才發現那些可憐的魚和蝦都已經被干死了。

大概因為一直被浸泡在水里的原故,自尸體的傷口處所滲溢而出的血跡,依然鮮紅得十分耀眼。但尸體已經浮腫發白,更散發出腐臭的味道,不少圍觀的村民皆紛紛發出了嘔吐聲。

也不知道是哪家來的大黃狗,走近尸身嗅了嗅,見有人朝它趨趕,便擺尾跑掉了。

我被嚇壞了,正轉身回家,卻見王富貴穿梭在人群間,一對偷溜的眼睛四處張望。這王富貴是村鄰梁家的倒插門女婿,向來為村人們所不齒,曾經一氣之下,便背起了行囊,到城里打了幾天工。今年四月,梁家大女兒梁小梅發現自己懷孕了,便急件通知丈夫回村。原本,這王富貴就沒安心埋頭苦干,自是樂得屁顛顛地趕了回來,美其名為照顧妻子。

清溪村是鄰近我們高廟村最近的村子,沿村口的坡道朝山下走去,步行五公里的山路就到了。由于,清溪河環此村落繞過,清溪村像是揀了個大便宜,村名正是由此得來。因為我們占據了山頂的優勢,村里人經常取笑清溪村是喝著高廟村的洗腳水長大的。這笑話雖然不中聽,但地形環境的確是我們高廟村的優勢。不然,古人干嗎費這老大勁兒,跑到這山頂上蓋了這么一座觀音廟?!

盡管高廟村團聚風水寶地,但也因勢居山頂,交通總不太方便,農副產品還沒運到鎮上或縣城,就已經糟爛掉了。早些年,這里還真有些自給自足、自生自滅的桃淵閉塞。自改革開放以后,因大批青壯外出務工,在村民的強烈要求下,村長便帶領眾人將一下雨就泥濘的土路翻修成了石子路,也算是暫時解決了交通問題。

由于清溪村交通方便,村內首富粱大重又因與清溪村的老王家拜有干親,便借由干親之名,偷偷跑去清溪村包下了一塘養魚池,從而發家致富。那干親家的大兒子——王富貴很會拍馬屁,圍著魚塘忙前忙后,更是干爹親干爹疼,捧得梁大重心花怒放,居然把這潑皮當成了一個寶兒,將大女兒梁小梅許配給了對方。婚后,王富貴就逐漸暴露出其好吃懶做的本性,這不免令粱大重追悔莫及,只恨自己當初瞎了一雙眼,竟認錯了這個領進門的大女婿。

村人們都知道粱大重不待見他這個大女婿,便紛紛拿王富貴開涮道:“富貴,你老婆的肚子里正給你揣著個大胖小子呢!這種不干凈的東西,還是少看為妙,小心被小鬼附身!”

王富貴則是嬉皮笑臉道:“這他媽都什么年代了,你們這幫家伙還這么迷信?!?

不多時,拉拽著警戒線的警察們出現在了命案現場。普通人對警察難免充滿了敬畏的心理,所以不用吩咐,村民們立馬閃躲到了一邊。

近鄰鎮上的派出所辦理不了此類刑事案件,即使派出所出面,也多是打打外圍。真正的刑偵調查,還需要廣博縣公安分局派來的刑警大隊親自出馬。

(肆)

這一上午,我都沒有看見弟弟的身影。因為一無所獲,我便朝回家的方向走去,正見一組警察從越家走了出來。越家老爺子慈眉善目,將兩名警察送到了院門口,正在與客人寒暄告別。

之前,我曾說過醫生和教師這兩種職業,在村子里極為受到村民們的尊重。越文軒便是這一帶遠近聞名的教書先生。他善于講解歷史,包括正史和野史,教學自成一派。由于,他的授課方式深具趣味性,自然受到了學生們的喜愛。然而真實情況,我卻不得而知,新學年開學后,我還只是一個小學四年級的學生,而他則是廣博縣中學的歷史老師。廣博縣中學是縣里最好的中學,相當于縣級重點中學。

越文軒有兩個兒子,大兒子越書明二十四歲,是高廟村里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當時,因為村子里出了個狀元,村民們紛紛前來道賀,一時間,越家門前車水馬龍。大學畢業后,越書明被分配到了政府下屬的某個職能機構,算是端上了鐵飯碗,引得村人們羨慕不已。因為工作繁忙,越書明很少回家探親。不想,今年春節倒是個例外,他領著自己的新媳婦,回村拜見了自己的老父親。

小兒子越書華今年十八歲,也許深受父親的影響,他的語文和歷史成績尤為突出,古往今來的各類典故,包括野史,更是信手拈來,其他各科成績也均名列前茅。由于哥哥的輝煌,越家老爺子對這個小兒子自是給予了更高的期望,雖說不一定能考上北大清華復旦等全國一線大學,但考取市內的重點學府絕無問題。然而,這個預測是基于小兒子高二的成績水準來評定的,自從高三寒假以來,情況卻是急轉而下。今年寒假期間,為了放松心情,以備高三下學期全力沖刺,越家大兒子帶著新媳婦回村過完春節,便順道將弟弟接進城里小住了幾天,這些情況都無任何異狀。但高三下學期,在廣博縣中學住校僅半個來月,越書華就高燒不斷。受越文軒之托,父親曾去越家,給小兒子看過病,開了些退燒藥,卻是不見好轉,就由其哥哥越書明帶進城里就診,直到現在都沒回村。

村里人一見到越家老爺子,便會問起他的小兒子得了什么病,越文軒則含糊其辭,似乎有口難言,話還沒說完,就匆匆離開。由此,村人們盛傳越家小兒子多半是得了什么絕癥,因為家人的期望值過高,所以拼命用功讀書,累壞了身子。小兒子越書華學習刻苦,不僅村鄰們有目共睹,更是世人皆知,這樣的好孩子、好學生身患絕癥,無不令村民扼腕嘆息。

然而,在這其中又不乏嚼舌之人,“齙牙婦”胡招妹就是其中之一,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滾刀肉。眼見越家老爺子路過自家院落,這個關不住門牙、把不住門臉的女人就從院門內躥了出來,企圖搬弄是非。

“越老師,聽說你家小兒子用腦過度,得了那個叫什么,叫什么來著???!對了,是腦瘤!瞧瞧這些新名詞,把人都給弄糊涂了!聽說只要沾了瘤,就會死人的!”那個臭女人齜咧著滿口銹跡斑斑的一嘴黃牙,一驚一乍地酸溜溜道:“都是你這老爺子把他娃兒逼得太緊,想把兒子送到北華清大是吧?哪那是我們這種小地方的人家該去的金窩銀地呀!”

“齙牙婦”居然將北大清華說成了北華清大,就連我這個小學生都知道這是全國兩所響當當的高校,卻是被她如此張冠李戴。

這樣,我也才知道越書華得的是腦瘤。

之前,我就聽說越文軒忙完了高考之后,便借暑假的機會進城照顧小兒子,卻是不知他什么時候回到了高廟村。

我對越家談不上任何印象,更無所謂好壞之分,順眼瞧看了下熱鬧,就匆匆趕往自家院子。

平治那家伙早就已經回到家中,正在院子里追趕著雞群們撒歡。即使一個人,這小鬼也能折騰出個天翻地覆。

猛然,我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原本正朝屋子里面走去,但由于那感受太過強烈,我一下子便站定在了院落的中央,向門廳內望去:兩名身穿制服的刑警,坐在竹制的靠背長椅上,父親正恭恭敬敬地倒水上煙。我們的父親從不抽煙,那煙是家里來客人時的招待。

我不知道來了多少警察,但警方撒網一般,深入到了村里的各個角落。

母親大概正在里屋,哄逗著小妹妹睡覺。

那只不過是例行公事的詢問,向村人們了解瘋女人的生平。被塵封了多年的家族歷史,瘋女人作為地主后代的身份,必將一一揭開。但這些與我們沒有任何關系。我再次回想起被拋棄在溪水中的那具尸體,紅紅綠綠的尸身旁,是一團畸形的死胎,仿佛被空氣氧化,不免烏紫得駭人。

當年,如果不是憑空出現的那條大黃狗,我想警察的詢問筆錄早該結束了。

出現在命案現場的那只大黃狗,一身狼毫般尖利的皮毛,猛地割過了我的大腿踝。大黃狗威風凜凜,吱溜一下,沖進了我們的屋子。我正準備跟進門廳,卻見它溜梭到刑警們坐著的長椅下,叼出了一件臟兮兮的衣服,躥回到了院子。在它嘴上叼著的那件淡藍色的短袖襯衫,正是昨天夜晚父親脫下的那件。衣服已經干透,清晰可見襯衣的胸口留有一片發黑了的印記。隨即,我聞到了淡淡的血腥氣,與昨天的氣息一模一樣。

昨天晚上,我們全家人一起沉浸在妹妹誕生的喜悅里,怕是連父親都忘記了自己脫下的這件外衣。我記得他將襯衣掛放在長椅的靠背上,卻是不知道在什么時候竟是滑落在地。而這只大黃狗因嗅到了血腥氣,便將衣服拖了出來。

當即,屋里的那兩名刑警同時一驚,奔出了門廳,見我從狗嘴邊一撈,搶過了父親的衣衫。

“小家伙,你手里提著的是什么?”其中,那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警官正好奇地注視向我。

我的身體瑟瑟發抖,腿腳正不停地打顫。自打出娘胎,我就清楚自己生性膽小。當下,我看見父親定在兩名刑警的身后,臉色蒼白得如同一面粉墻,失血到了極限。不知為何,我居然感覺到一絲安慰,仿佛被人分擔掉了我的恐慌。

我提拎著衣袖,望著面如土色的父親,就那么呆呆地站立著。

另一名警官大概五十多歲,正用溫和的目光注視向我,不免令我愈加緊張。

我不知該如何作答,好半天,才細聲細氣道:“這是——是我爸爸的衣服?!?

“對!那是爸爸的衣服。”弟弟不知什么時候在我身邊冒出,懷里抱著一只油光水滑的大公雞。陽光下,公雞那頭高高的冠子鮮紅得異常扎眼。

“這是昨天晚上,我為妻子接生時,不小心沾染上的血跡?!币驗槿鲋e,父親努力克制住身體的劇烈發抖。如我這般稚嫩的眼睛,都已經發現了事態的嚴重性,面前的這兩名刑警不會沒覺察出父親的異樣。

那名年輕的警官手拿記事本,似乎為了確認什么,仔細查看著上面的記錄。豈料,瞬息之變,年輕人回頭,猛擰向父親。由于這個舉動全無征兆,令身后的父親逼后一退。但那名警官似乎并沒察覺,例行公事道:“剛才你說,你是位醫生是吧?還說,昨天去了趟近鄰鎮?”

父親則是機械地點了點頭,額上亮晶晶的汗水欲滴未落,這使得他的緊張愈加明顯。呼吸的節奏聲也是顫抖而紊亂,任誰能都察覺到其心里的恐慌。

“是清溪河的方向嗎?”察言觀色的老警官目光敏銳,卻是透射出著柔和的眼神。

老警官的這句話明顯是在追問父親是否跟瘋女人的遇害有關。發現尸體的清溪河現場,距離村口約二十分鐘的行程,距離我家的方位雖不一致,但偏差并不大,這三點幾乎呈現出了一個等邊三角形的關系。

面對父親慌亂陣腳的神態,我明確自己應該出面幫他,雖然我并不知曉該從何入手,但決不能坐以待斃。盡管我很想知道昨天晚上,父親在回往家中的路上到底發生過什么,但眼下不是追究這種問題的時候。當時,我雖然年紀尚幼,但事件的輕重緩急,還是能分辨清楚。

“不!那是兩個方向?!蔽疫@么回答時,雙眼牢牢地鑲嵌住父親,心中竟是涌動著無法言喻的傷感。為什么會如此悲傷呢?難道是因為父親的謊言?

老刑警走到我面前的同時,已經戴好了一雙手套,拎過了我手上的那件血衣。原本,我是想據理力爭,絕不肯撒手,但我實在沒勇氣與警方抗衡。對方因感受到傳自我手腕上的那股力度,笑容愈加溫和,我的情緒因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終于放手了衣物。

“這衣服——你們也要帶走嗎?”父親過于緊張且慎重的表情,致使其太陽穴處的血管突突搏擊得厲害,像是在打拳。

“你不是也說了,這上面是血跡。”老刑警回頭望向我的父親,我看不見他的神色,卻可以看出父親正深深壓制住掙扎于其內心深處的那份驚懼。

“但——但那只不過是我妻子的血跡,我想應該跟案件無關?!备赣H的舌頭是在打結。

“有沒有關系,進行一下化驗就知道了?!崩闲叹瘜⒛羌逻f給其助手,對方連忙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只干凈的塑料口袋。

父親的臉色愈加慘白,其微微搖晃著的身體,幾乎要將自己的靈魂壓倒在地。那兩名警察依舊保持著職業性的穩重,客套地向父親點頭告辭。當路過我身邊時,那位老刑警特意摸了摸我的腦袋,我也不清楚他是在嘉獎我的回答,讓警方獲得了更多的線索,亦或僅僅是對于一個孩子表現出了關愛之情。然而,我則是沖其怒目而視,抬手打掉了他的好意。

盡管警察們已經離開,但我和父親對峙而立,雙方都感到了一股情緒上的虛脫。那時,我心底的失落則是來自于父親的謊言。

院門外,王富貴的妻子梁小梅探頭探腦,奇怪地望向我和父親。梁小梅已經結婚了整一年,今年滿二十二歲,是我們村里遠近聞名的一朵鮮花。她大概是聽說了母親生產的消息,便帶著妹妹與弟弟前來探望剛出生的小婷。在她的身旁兩側,二妹梁小蘭九歲,弟弟梁小軍兩歲。

梁家與我們向來私交甚密,從我們父親這一輩開始,兩家就經常往來和走動。大姐梁小梅之所以常來我們家,主要是因為我們的父母都有文化,而她尤其喜歡跟我們的母親聊天。梁家當家人梁大重身為當地農民的典型代表,因為窮苦的日子過怕了,個性難免有點見利忘義,整天忙活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種地搞養殖,總之,啥掙錢整啥。

自從懷孕了以后,梁小梅更是三天兩頭地往我們家跑,向母親討教生養兒女的經驗。父親在家時,便會為她把一把脈,檢查下胎兒的情況。眼下,梁小梅已經懷孕了五個多月,預產期正值年末的隆冬時節。

父親看起來無精打采,精神一下子委頓不堪,也不與梁家的姐妹弟三人打聲招呼,便轉身走進了門廳。其隱沒在門影中的身體,仿佛瞬間就塌陷了下去,佝僂的背影蒼老了許多。

因見此情景,院門外的梁小梅沖我招了招手,輕聲細語道:“平凡,你爸爸怎么了?”

我灰著臉回答:“剛才警察來過?!?

梁小梅點了點頭,朱唇微啟:“我看見了!”

“還帶走了爸爸的衣服?!逼街卧谝慌圆遄斓?。

“我也看到了!”妹妹梁小蘭學著大人的模樣,皺起了眉頭。

梁小梅見勢頭不對,便拽了拽弟妹的手,對我道:“那我們就先回家了?!彪S后,女人低頭,沖走路還不太穩當的弟弟道:“小軍,我們明天再來看你的新媳婦吧!”說著,就發出了歡快的笑聲。

二女兒梁小蘭也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小心翼翼地睨視著眸子,眼角眉梢統統沖我掛持著含羞的微笑。

眼見梁家姐妹弟三人離去的背影,我抓拽住平治的手,回到了里內的門廳。父親正坐在長椅上抽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八仙桌上則是擺放著還沒來得及收拾的茶水。我從沒有見過父親抽煙,不免更加確信大事不妙。

終于,我大吸出了一口氣道:“爸爸,你昨天早就該到家了?!?

“我也想早點趕回來,偏巧遇上了暴雨?!备赣H看起來是累壞了,根本無力過多做解釋,握住長椅的扶手,臉色陰沉地鐵青。

母親不知道外面的發生,躺在里屋,高聲叫喊著父親的名字,大意是給小妹妹換尿布。父親落寞地慢慢站起身,行尸走肉一般,搖晃進了臥室。

到底發生了什么?父親為什么會面露如此驚恐且害怕的表情?難道,瘋女人的死與父親有關?父親是殺死瘋女人的那個兇手?我聽見了一響輕輕的刀片聲,瘋女人胸腹間的那道分界線,如同拉鏈一般在我眼前敞開,一團鮮血淋淋的怪胎從女人的肚子里滾出,竟是沖向我大聲啼哭,嚇得我心跳幾乎停止。

與此同時,里屋傳出小妹妹咿咿呀呀的笑聲,而院子里則傳來雞飛蛋打的胡鬧。弟弟又在逗雞惹鴨,毫無一絲危機之感。

“怎么?警察走了?”母親問走進臥室的父親。

“已經走了!”我聽見父親坐在床上的聲響,身體沉重得如同一塊大石頭,將床板壓抑得“咯吱”骨裂。

“到底是怎么了?”母親關切道:“你的臉色好難看?!?

“讓我來看看我們的小寶貝?!备赣H沒有回答母親的提問,而是抱起了床上的小妹妹,大概也是為了掩蓋其神情的慌張?!鞍パ?!這小家伙還真的尿濕了!”

為什么父親這副努力出強顏歡笑的口氣——聽起來竟是讓人感到無比地悲傷呢?!

(伍)

傍晚時,傳來了祁老太爺過世的消息。據說,老人是在睡夢中過去的,神態還算安詳。

血紅的夕陽下,屋外響起祁家大兒子“嗚啦啦——”的哭喪聲。他將父親的靈牌放在院門口的地上,撲地磕拜了三個響頭,便轉身離開,無聲的舉動分明是在指責父親的疏忽。

昨天,父親因為一直牽掛著母親的身體,雖然身在近鄰鎮的祁家,但心卻是早就已經飛回到了母親的身邊,這很有可能造成其醫療上的失誤。當時,表面上眼見老爺子的病癥趨于穩定,祁家老小為了表達謝意,說什么也要宴請父親吃過了晚飯再走,這也是父親之所以回來晚的主要原因。

顯然,這個消息雖在父親的意料之外,但似乎又在他心里的掌握之中。父親的表情先是一驚,隨而安然地呢喃道:“是這樣??!”

院外聚滿了前來圍看熱鬧的村民。

父親什么話都沒有說,則是轉身走入進廚房,燒起了開水,準備下面條。他給母親、我和弟弟分別下了碗雞蛋掛面。

父親將面條送入進臥室,里面傳出母親的問話:“剛才外面發生了什么?我好像聽見有人在哭?!?

“沒什么!”父親溫和地撒謊道:“你也知道村里人喜歡看熱鬧。大家聽說你生了個女兒,都想進來看看,被我擋住了,說你需要好好休息?!?

“你這人也是,人家好心好意地前來道賀,干嗎不領進屋?。俊?

“快吃吧,這面要融了!你現在正是需要加強營養的時候,我給你多加了一個雞蛋?!?

“你的呢?”

“在外面?!?

然而,父親什么都沒有吃,而是招呼我和弟弟趕緊吃飯,自己靠在八仙桌旁翻看醫書。那是一本古醫書,書頁從左邊向右側翻閱,內文還配有圖畫。大概是受到了畫面的吸引,弟弟將他那顆小腦袋瓜伸到父親的下巴與書頁之間,想要探尋個究竟。父親連忙合上書頁,似乎怕給我們帶來什么不好的影響。

“小搗蛋,干什么呢?”

“我還沒看清楚畫的是啥!”弟弟伸出細嫩的手指,戳了戳封面上的繁體字。

“快吃,面條都要涼了!”父親的笑容看起來那么無奈,并且哀傷,仿佛滿含著沉默的告別。

我觀察著父親的一舉一動,總感覺哪里似乎不太對勁。

屋外傳來了狗吠聲,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狗這么討嫌,父親起身朝院子里走去。我喝完面湯,準備跟出院子,卻見父親返回了門廳,正將什么東西塞入進褲子的口袋。

弟弟伸長手臂,夠向桌角的那本醫書,不小心將筷子上的油花滴落在了古書的封面上。盡管這家伙還不怎么識字,卻對醫書里的人體器官十分感興趣。真搞不懂那些不寒而栗的畫面,這個小鬼居然能看得津津有味,果然是個怪胎。

父親走過去,愛撫了一下弟弟的小腦袋瓜,將醫書收進了柜子。

吃過晚飯后,見父親收拾碗筷,我便跟進了廚房,但里面空無一人。灶臺上,摞放著已經被清洗干凈的碗筷。

空氣中,彌漫著難聞的橡膠味。透過廚房背后的窗戶,可見柴房的位置隱隱躍動有火光。當時,我以為著火了,心頭嚇了一跳,連忙向主屋后跑去。

我一頭撞開柴房的屋門,卻見父親從褲子的口袋里掏出了個紙團,丟進焚燒著的金屬桶內。那么小的紙團,被火舌一舔,化為了灰燼。一只沾有疑似血跡的橡膠手套正搭放在金屬桶的邊緣。眼見我的出現,為了加快燃燒速度,父親用樹枝將那只手套戳入進了火焰之中。于是,桶內冒出滾滾濃煙,黑煙里露出一件已經被焚毀了大半的雨衣,正是那件我親自給平治披裹在身上的雨衣。昨天夜里,我還追問過弟弟,這雨衣哪兒去了,卻沒想到被父親藏了起來。

“爸爸,你在干嗎?”我瞪大眼睛,仿佛見到了人世間最為恐怖的一幕,比起瘋女人以及她那團畸形的胎兒更為讓人感到恐怖。

眼見都已經焚毀干凈,父親長長地吐了口氣,似乎是將抑郁的心境全部釋放出來。

“這衣服太破了,留著也不能穿。”

父親是在撒謊,那件雨衣確實已經很舊,但不至于破到不能遮雨。況且,即便不能穿了,扔了便是,卻為什么要將其焚毀?現在想來,父親當年的舉動,必是在銷毀證據。父親一定有什么事隱瞞了我們,昨晚回家的路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但也沒必要把它燒了呀?!”我掩捂住口鼻,雙目被熏得直流眼淚:“咳咳咳!好難聞的氣味。”

“那你還不趕緊出去!”父親扳過我的肩膀,堅決地推出了門外。

因處理干凈了桶里的燃燒物,父親回到里屋,母親則是皺起著鼻子抱怨道:“穆風,你在燒什么,好難聞。”

“沒什么!”父親見搖床里的妹妹已經睡著,便說了聲:“秀珠,我到外面走走!”

“早點回來!”

“哎!”

我跟著父親來到了院子,透過門廳內射出的燈光,見父親的手中正提著一瓶清油。

父親見我跟在他身后,回身按住了我的肩膀,一臉鄭重的表情:“平凡,我沒在家的時候,你要代替我照顧好你們的母親,還有弟弟平治,當然,還有妹妹小婷。你們的小妹妹還那么弱小,感覺長大真是一件好遙遠的事情??!”父親低頭,眼眶里竟是飽含著淚水:“但轉眼之間,你和平治都長這么大了,看來,長大似乎也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吧!”

我不明白父親到底想說什么,他的表述分明有些語無倫次,但為了讓他感到安心,我回答道:“我會的!但爸爸,這么晚了,你要去哪兒?”

父親晃了晃手中的那只清油瓶:“你們的母親和妹妹都平安無恙,我應該到山上的觀音廟里去還愿,感謝佛祖保佑!昨天,我沒能及時趕回家,你們的母親肯定吃了不少苦,還好母女平安,這一定是佛祖庇佑?!卑蠢碚f,父親身為一名醫生,也算是天生的無神論者,卻沒想到,這番話語竟是如此宿命。

“爸爸,明天再去吧!”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感覺這是最后一次與父親說話,所以我一定要留住父親。

“放心!爸爸沒事,一會兒就回來?!?

我扶站在院門口,望著父親逐漸遠去的背影,不知不覺竟是流下了眼淚。

弟弟不知道什么時候溜進了父母們的房間。母親大概因為疲倦,已經是睡著了。平治趴跪在搖床邊,伸手逗弄著襁褓,干擾小妹妹睡覺。盡管小嬰兒緊閉著眼睛,但由于受人打攪,表情顯得很不舒服。

“別打攪妹妹和母親。”我將平治拽出了里屋。

門廳內,在那盞搖擺晃動的吊燈下,我和平治的身影長長短短,一伸一縮,就如同兩個正在拳腳相擊的少年,彼此之間搏殺沖撞,竟是毫不留情面。

“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什么發生了什么?”弟弟一臉無辜的表情,不知道是在裝傻,還是真傻。

“你是在哪兒接到爸爸的?”

“就在家門口??!”

我大吃一驚:“家門口?”

“是呀!”弟弟天真地搖頭晃腦道:“我到村頭,等了好半天,沒有見到爸爸,所以就自己回來了?!?

“回來時,你身上的雨衣呢?”

“我走到村頭,看見那個瘋子女人坐在樹下,身上正淋著雨。我見自己手上有傘,就把雨衣借給了她。”

“你見過瘋女人?那時候她還活著?”我完全沒料到瘋女人在死前與弟弟有過交集。

在村頭的那棵大榕樹下,弟弟將雨衣借給了瘋女人;然而,今晨一早,瘋女人就被發現慘死在了樹林里的清溪口處。從村頭到清溪口步行至少需要二十分鐘。另外,雨衣又是如何回到了父親的手中,難道瘋女人的死果真與父親有關?

我轉身向屋外走去,我要找到父親,向他詢問個究竟。

“哥哥,你要去哪兒?”平治跟來到了院子。

“我去找爸爸,你在家里照顧好媽媽和妹妹。”

我拿著手電筒,沿著漆黑的山路,向山上的觀音廟進發。天空被暴雨清洗得干干凈凈,竟是能看到滿天的燦爛星光。但我沒有閑情雅致賞此美景,只想能盡快地找到父親,便不自覺地加快了步速。

由于四野太過安靜,除了蟲鳴與蛙吟聲,還可以聽到將樹林橫腰攔斷的潺潺流水聲。原本,我就是個膽小如鼠的孩子,現在更是感到了無比害怕,行走的身體瑟瑟發抖,漫過脊髓的恐懼感緩緩地爬向大腦皮層,無時無刻不想象著危機四伏的恐怖畫面。上午看到的場景,徘徊在眼前揮之不去,已然形成了一生的噩夢——那是一個即便睜開眼睛,卻依然存在著的噩夢。另外,清溪河的流水聲卻是愈加平添了恐怖的氣氛。但我努力咬牙堅持,心里給自己打氣道:一定要找到我們的父親。

突然,一響鋒利的尖叫聲灌徹耳蝸,我先是悚然一驚,隨即壓制住恐慌,大步朝著聲音的方向奔去。

水聲越來越近,并且越來越急,如同我的喘息,如同我的腳步,如同我的心跳,雙腿也是越來越沉。我的身體仿佛被溪流所淹沒,由于衣服吸飽了水分,心情的分量也是愈發地沉重,以致我的腿腳微微有些發顫,明白自己就站在上午的命案現場。

尸體早已被警方帶走,看不見溪河中的血跡,甚至,連死亡的味道都被沖刷得一干二凈。白練一般的溪流閃閃發亮,撞在河床內大大小小的石頭上,騰起了白色的漩渦,有大有小,連成一串,仿佛是夜色中晶瑩而璀璨的珠鏈。

我正站在溪河的中央,朝向對面的樹林望去。夜風將樹枝撩撫得“沙沙”拍掌,就在那片斑駁的樹叢中,一個黑影盤踞在半空,如同陰魂不散的鬼魅。

“啊——”我發出尖銳的叫聲,恐懼已達到了極限,感覺心臟就快要撞出了胸膛。

我說不出自己是否感覺到了害怕,但倘若不大叫出聲,不免擔心自己會因窒息而暴斃身亡。黑夜大口灌入進了我的嘴巴,顫栗的氣息攫住了我的心臟,惡生生地疼痛。我蹲伏下身子,大口喘氣,好半天才鼓足了勇氣,趟過水流,朝向那個隨風而動的黑糊糊的人影望去。

我們的父親死了,脖子上掛著一根繩索,被吊在清溪口河畔的一棵參天大樹下,幽幽蕩蕩地像是一個鬼魂的影子。突然,父親沖我睜開了眼睛,仿佛死不瞑目的樣子,分明是想告訴我些什么,卻是嚇得我一屁股坐在了淺水洼里,心臟更是無法承受如此驚恐的夢魘,嗓門發出了一響劇烈的尖叫聲。

原來之前根本無人尖叫,那個灌入進耳蝸里的聲響,不過是我自己預演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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