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希臘史:迄至公元前322年
- (英)N.G.L.哈蒙德
- 5421字
- 2019-01-03 17:17:08
中譯本序
對于有五千年文明傳統的中國人民說來,西方的希臘文明始終是一個引人注目的參照對象。希臘開創了西方文明的傳統,雖然它在兩千年前就已衰亡,可是它樹立的古典楷模卻延續至今,所以西方有識之士仍然總是“言必稱希臘”。如果說在從古到今的東方文明中我們中國不愧為擎天巨柱,那么古典希臘在西方文明中可被公認為一條輝煌奪目的紅線。正因為如此,當國人初次接觸西方之時,古希臘始終是我們注意的一個“熱點”,無怪乎第一本由中國學者翻譯的西方學術名著,便是古希臘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它于1604—1608年由徐光啟和利瑪竇合譯為中文,受到中國有識之士的高度重視。徐光啟對這部古希臘著作中包含的科學性光彩很是佩服。他一方面肯定“此書為用至廣,在此時尤所急須”,一方面又展望未來說:“百年之后必人人習之,即又以為習之晚也。”可以說,他在明末之際已模糊地預感到希臘開創的西方文明中的某些科學性的精華(我國“五四”時代熱烈歡迎的“賽先生”),正是中國未來之所必需。這個第一例也形象地表明,在我們東方人看來,希臘文明最杰出之處,就是它在那么遙遠的古代便為未來的近代西方孕育了許多值得借鑒的東西。這也可說是最為吸引我們的“希臘文明之謎”吧!
從人類歷史發展的全局看,這個“希臘文明之謎”卻不難解開,因為它無論如何神奇,終歸是人類文明發展總過程的一部分。隨著歷史科學(包括考古學)的進展,我們逐漸對希臘歷史的遠古部分有了較清楚的認識,而這一部分正是過去人們了解得很不夠,從而加深了希臘之謎的濃霧的部分;另一方面,同樣也是通過歷史研究和考古發掘,我們逐漸對包括希臘在內的古代世界和古代社會有了較清楚的認識,也了解了希臘和走在它之前的各個古代東方文明的關系以及它們的異同;與此同時,本來比較豐富(當然只是相比于其他古國而言,若用現代要求看則仍很不夠)的希臘古代文獻,于今也可用新的科學和史學眼光加以詮釋、比較、訂正和分析。總而言之,對希臘歷史與文明的比較全面、比較科學的新的了解和綜合,現在已有可能了。如果說20世紀初的口號主要是“重新改寫希臘史”,那么到20世紀中葉這一改寫已落實到一些杰出的著述中,本書——哈蒙德的《希臘史:迄至公元前322年》便可被以為是其中之一。
N.G.L.哈蒙德(Hammond)是英國著名的希臘史研究家,他在20世紀50、60年代相繼擔任兩部英國最重要的古典史學巨著——《牛津古典辭書》和新版《劍橋古代史》的主編,就充分說明了他在希臘史研究領域的權威地位。與此同時,他還應牛津大學出版社之請,寫了這部長達70多萬言的《希臘史》。本書初版于1959年、1967年出了第二版,以后多次重印,受到廣泛歡迎,被公認為20世紀希臘通史著述的重要成果之一。哈蒙德此書所以成功,除了文筆精練清麗,不失古典風范而外,更重要的是他能綜合融匯上述各方面史學考古研究的進展于一爐,既立足于希臘又放眼于整個地中海文明,既充分重視考古研究又全面利用了古代文獻,考據精確而又眼界開闊,從而能把希臘歷史從遠古到公元前322年的長期發展較詳盡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20世紀50年代以來,世界各國史學界出現的新趨勢是走向新的綜合。各種對立的學派和觀點取長補短、互為促進固是一種綜合,考古新證與傳統史料交相輝映、相得益彰也是一種綜合,史實校訂和規律探索并行不悖、異曲同工更是一種綜合……但歸根結底,這種新的綜合的大勢無非是歷史科學本身的進展已達到萬流歸宗的地步,即歸結于對歷史事實本身的比較全面、比較客觀的理解。若說哈蒙德此書反映了較新的史學研究的水平,也是指其具備了這種綜合與理解而言。因此他這部書受到各國和各方面史學界的歡迎,也受到東西方學術界的歡迎。由于對希臘古史的實際有較全面的理解,書中不少論點和用馬克思主義觀點分析希臘歷史得出的結論是相近的,有些見解也是很有啟發性的。
人類歷史的規律性發展必然是由無階級、無國家的原始社會進入有階級國家的文明社會,而第一個文明社會,受當時尚屬低下的生產力水平的制約,必然是奴隸制社會,這種情況無論東西方皆無例外,也為一切古代文明的歷史所證實。希臘文明是一個典型的奴隸社會,這是希臘人自己所承認、也為一切研究希臘史的學者首肯的。問題在于,希臘文明如何能在奴隸制這種最落后、也最野蠻的生產方式的基礎上產生具有科學性和民主性精華的古典傳統。奴隸社會居然還有民主!對這個似乎荒謬的現象如果細加剖析,不難看出它也有其合乎規律性的一面,其中最具關鍵意義的是以下兩個因素:希臘文明在地中海各古代文明,亦即通常所謂的古代東方文明中最為晚出,因而東方給它準備了較豐厚的文化遺產:鐵器時代的生產力水平、字母拼音文字、東部地中海的國際貿易市場等,希臘人甫從原始社會而出,便有這些現成的東西供其拿來使用,自不難創出后起之秀的業績;另一方面,希臘在作為古代東方三千年文明發展的繼承者的同時,它又有直接從原始社會蛻變而來的特殊背景,原始社會最后階段的軍事民主制和氏族部落組織仍有相當影響。當然,我們不能說希臘的民主是從原始的軍事民主制發展而來,因為希臘也和其他民族一樣,在軍事民主制轉變為階級國家之時總是軍事首領變成國王,希臘各邦最初都有國王統治,然后又歷經貴族統治,只是在平民群眾(公民中的小農和手工業者)展開各種形式的斗爭之后,才逐漸廢除貴族特權而建立了奴隸制的民主政治。就這一點說,軍事民主制的影響只能是為希臘走向民主提供了一些便利條件(如各邦皆存在公民大會,選舉風習亦未斷絕等),而民主政治本身則是希臘社會內部斗爭的產物;同時還要看到斗爭之激烈也無非是希臘在接受東方遺產條件下社會發展速度加快的一個反映。由此可見,包括民主在內的希臘文明的優異之點,只能看作是其特殊的歷史條件的產物:一方面是東方文明的遺產,另一方面則是直接的軍事民主制背景,兩者交叉糾結、醞釀升華,從而促成希臘之騰飛。一部好的希臘史,應該對這些特殊歷史條件的復雜、辯證關系有所交待,哈蒙德此書可算一個佳例。雖然作者恪守敘事為主的古典史學傳統,但他根據豐富的考古資料,結合他已充分掌握的古史文獻,對希臘文明形成之際的情況做了較全面的介紹。本書第一卷介紹的“遠古諸文明”(主要是米諾斯文明和邁錫尼文明)是19世紀末以來考古發現為希臘古史增添的新篇章,但這些遠古的或早期的文明雖在希臘土地上出現,猶未能遭逢上述復雜而辯證的歷史機遇:它們是青銅時代的文明而猶未進入鐵器時代,發展比較有限(在希臘全境只能說是在幾個點上有所發展),緩慢的從新石器到文明的歷程產生了和東方類似的較強大的王權(王宮是這些早期文明遺址中壓倒一切的中心便說明這一點,日后的希臘則無王宮),如此等等,可見由考古發現而為我們所知的這些早期文明不僅使希臘古史提前一兩千年,也反襯出我們所說的希臘文明產生的條件有其具體的歷史機遇,因而較早出現的米諾斯文明和邁錫尼文明都走上了類似東方文明的道路,未反映出希臘本色。此后,在邁錫尼文明衰微之際侵入希臘并導致這一文明覆亡的新的一批移民,以及由這些移民引起的本地居民的大遷移,才徹底改變了希臘歷史的布局。這些移民的主體——多利亞人和愛奧尼亞人,才是未來創造希臘文明的真正的希臘人。在這個移民大浪潮席卷而至時,希臘各地一度進入了黑暗時代,國家覆亡、城市毀滅、文字消失、商旅斷絕,可是在這一片“黑暗”中卻孕育著新的希臘文明的胚胎。這些移民猶未建立國家,仍生活于軍事民主制之下,卻使用著得自東方的煉鐵術制造的武器與工具。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大移民浪潮及它所促成的黑暗時代卻為我們上面所說的希臘文明產生的歷史機遇開辟了道路,其作用不可小視。哈蒙德在本書第一卷中以專章論述大移民,可謂慧眼獨具。他著重指出了移民使用鐵器和過著部落生活的特點,從而為此后出現的新的希臘城邦勾畫出一幅確切而具體的歷史背景。本書第二卷“希臘的復興”便是詳述新的希臘城邦如何在奮斗中形成了自己的特點,既沒有忽略東方的影響和商業的發展,也充分注意到各城邦之間、多利亞人和愛奧尼亞人之間、斯巴達和雅典之間的巨大差異,但在共同的歷史機遇之下,數以百計的希臘城邦都或多或少地具備我們所說的希臘城邦的四大歷史特點:小國寡民而始終保持獨立、奴隸制商品經濟相對發達、民主政治或公民政治的建立、古典文化的繁榮。本書第三卷“希臘的凱旋”就以希臘打敗了強大的波斯帝國的入侵為主題,進一步描述了希臘如何憑靠其獨具一格的城邦體制而走向光輝的頂點:伴隨著反抗波斯的軍事勝利,是雅典奴隸制經濟和民主政治的充分發展,希臘文明多方面的前無古人的成就,以至于恩格斯說:“他們無所不包的才能與活動,給他們保證了在人類發展史上為其他任何民族所不能企求的地位。”
了解希臘尤以取得優異成就的歷史條件,并不能使我們得出“希臘特殊化”的結論,恰好相反,作為古代奴隸社會的一員,希臘仍始終受制于奴隸社會發展的共同規律。如果說希臘城邦體制的形成得力于其特殊的歷史機遇,那么城邦的衰落卻正是奴隸制發展的共同規律起作用的結果。為什么慶祝希臘凱旋的歡呼聲猶未消失,兩個最大的兄弟之邦雅典與斯巴達便展開了“自我毀滅”的大戰,接著便是連綿近百年的城邦危機?這另一個希臘文明之謎同樣也應從奴隸社會的規律性發展求其解答。我們認為,古代奴隸制國家發展的總趨勢,是由小國、大國及至帝國。其始必然是小國,因為奴隸社會是由無國家的原始社會發展而來;而奴隸制經濟的成長則要求其國家規模必然由小到大,最后建立廣土眾民的帝國,到帝國階段,奴隸社會也就達其繁榮的高峰。這一規律不僅顯而易見,并具必然與普遍意義,東西方奴隸社會雖各有其特點,無不在此共同規律作用下達其高峰。希臘城邦體制的特殊之處僅僅在于:它以小國寡民的規模而達到了經濟和文化的高度繁榮,但是,如果把希臘放在地中海文明發展的總格局中看,那么它便是在東方已多次出現帝國之后受東方遺產之賜而得天獨厚的,并無悖于這一規律。更有甚者,奴隸制繁榮之時必有帝國這一點卻反過來制約了城邦本身的發展,因此城邦盛極而衰,很快由凱旋進入危機,而希臘歷史日后的總趨勢是建立霸權和帝國。由于各種原因,我們看到的不是希臘人建立的帝國,而是其鄰族馬其頓人建立的帝國——亞歷山大帝國和各個希臘化王國。哈蒙德在本書中雖然不會明確提及奴隸制的規律性發展之類的話題,但他在本書后半部分(第四卷至第六卷)卻基本上體現了這一發展的內容,看到了希波戰爭之后百余年間的希臘史實質上是城邦體制已不適應時代要求而墮入危機的歷史。然而,城邦的危機又是奴隸制經濟高度發展的結果,所以,這時期政治上雖然動蕩,經濟和文化仍然高漲。哈蒙德也充分認識到這種辯證發展關系,斷言稱這時為衰落完全不符實際,“希臘文明像過去一樣浩蕩奔流。這是一個在政治、哲學、文學和藝術上大膽試驗的時期。”(第五卷第一章第一節)其實,通常所謂的希臘文明成果有相當一部分是在此時完成的,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德謨斯提尼都生活于其間,更烘托出城邦危機與奴隸制經濟繁榮之間的反差與對照。由于實際上已意識到我們所說的這種規律性發展所起的核心作用,哈蒙德對這后半部分的希臘史的描述也是相當出色的,盡管頭緒紛繁,細節充盈,卻能為我們勾勒出一幅動亂之中有創新、迷惑之中有解放的五彩繽紛的畫面,同前半部的昂揚上進共同組成希臘古史動人心弦的篇章。與之相伴的是,他對亞歷山大建立帝國的成就也能從歷史必然的角度給予正確的評價,雖然難免多少帶有從西方看世界的偏見。
本書的另一優點,對我們說來也是特別有用的,便是它對有關文獻史料的征引相當完備。哈蒙德曾以充分考核史料為本書寫作宗旨,他在這方面用功的勤苦、學力的深厚素為國際史學界推崇,而深入之后能淺出、繁博之上見簡明,卻又是別人難以企及的。因此,凡某一史實于古典文獻有征之處,無論多寡他都詳予羅列,但這些征引出處又不等于直接引文,只是提供讀者做進一步探討研究之用,因此提到的文獻雖與史實有關,卻不一定觀點一致,多種出處彼此之間也有差異甚至矛盾之處(為了保持行文的簡潔,哈蒙德對注釋出處一律用簡稱,我們翻譯時為保持原文風格也做了相應處理,這方面問題較多,下面另附專文詳加說明)。哈蒙德覺得這樣一來可引起讀者去檢索古籍、接觸原始資料的興趣,他的這個希望對于我們中國讀者說來應更富有啟發性。由于種種原因,我們對西方古籍的了解仍非常有限,哈蒙德此書比較豐富的古籍出處征引對我們的學習研究就有“按圖索驥”的功效,豈不是特別有用么?雖然對古籍旁征博引并非評價史學成就的唯一標準,哈蒙德此書重視古籍的傾向卻不失為新史學的綜合發展中值得注意的一面,也是我國有關研究亟待加強的一面。
我國世界史學界的老前輩齊思和、周一良、吳于廑、胡鐘達先生對本書的翻譯工作十分關懷。譯文初稿是在“文革”期間抽空完成的,當時依據的英文本是1959年的初版。后來,我們看到了1967年的再版和1977年的重印本,發現第一卷的第一、二章有較大改動,因當時我正在美國講學,遂請郝際陶同志據新版改譯了第一章第一節的前數頁和第二章第一節以及附錄2—8,并對大部分譯稿做了初步校閱。后來,經林志純先生協助,又請程慶昺同志對全書譯稿再校一遍,最后由我定稿。由于我們都忙于其他工作,此書譯、校竟拖延20余年之久,深感成事之不易。商務印書館編輯部對本書的翻譯工作自始至終給予大力支持,如果沒有他們的幫助,譯稿將難以完工,在此謹向編輯部有關同志致以深摯的感謝。盡管時間拖了很長,最后定稿仍感倉促,疏漏在所難免,尚祈海內外專家和廣大讀者不吝賜教。
朱龍華
癸酉清明于北大暢春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