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紅樓夢的兒女真情作者名: 劉夢溪本章字數: 2763字更新時間: 2019-01-03 17:11:39
二 《紅樓夢》里的“意淫”是什么意思
《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是全書的一個綱領,如同西方的長篇小說或者戲劇,前面往往有主要人物的介紹一樣。但此“神游”卻又不同,它還有點題、解題的作用。特別是警幻仙姑賜給寶玉的“意淫”一詞,可以看作是《紅樓夢》作者關于愛情真諦的創發勝解。
不過此回寫賈寶玉進入夢游的境界,作者那支筆可是狡獪得甚。起因于寧國府的會芳園梅花盛開,賈珍之妻尤氏突發雅興,邀請賈母、王夫人等賞花,寶玉自然隨順而行。但寶玉很快就犯困了,想睡中覺,賈母吩咐好生照料。秦可卿這時忙笑回道:“我們這里有給寶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與我就是了。”于是寶玉在秦可卿帶領下來到上房的內間。因為房內掛的一幅畫是《燃藜圖》,還有“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對聯,都是要人入世上進的寓意,賈寶玉大不高興,連說“快出去!”。秦可卿假裝犯難,說:“這里還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寶玉聽了不禁“點頭微笑”,兩人的意向配合默契。
論輩分,寶玉是叔,秦可卿是侄媳婦。按傳統社會的家規禮俗,叔是絕不可以到侄媳婦的房里睡覺的。所以一個嬤嬤說道:“那里有個叔叔往侄兒媳婦房里睡覺的理?”但秦氏不以為然,笑道:“噯喲喲,不怕他惱。他能多大呢,就忌諱這些個!上月你沒看見我那個兄弟來了,雖然與寶叔同年,兩個人若站在一處,只怕那個還高些呢。”秦氏的取譬設論,明顯犯了邏輯學的偷換概念的毛病。秦鐘再高再大,是自己的親兄弟,寶玉和自己則是堂叔和侄媳的關系。秦氏乃至作者緣何如此不顧忌諱,偏要演出這樣一場為常理所質疑的戲劇呢?且看接下去是怎樣的寫法。
當寶玉來至秦氏住所,“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而屋中的布置陳設,簡直匪夷所思。壁上有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是宋學士秦太虛寫的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案上還有武則天當年鏡室中的寶鏡,一邊擺著趙飛燕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床榻是壽昌公主臥過的,帳幔是同昌公主掛過的。對秦可卿臥房的描寫,可謂極盡鋪張夸飾之能事。漢、唐、宋古典美人的故物,都集中在秦氏一屋了。難道此婦人真的有可能擁有如此多的珍奇名貴的特殊收藏嗎?只要明了這些古典故物宗宗件件都含有情、愛、欲的象征,就不必追尋來歷真偽了。小說家言,環境、陳設、布置,必須合于故事和人物的規定情境。難怪寶玉含笑說:“這里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于是秦可卿“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被子展開了,枕頭也拿過來了,這些動作都是秦可卿做的,但做完之后她離開沒離開呢?書中沒有交代,只說“秦氏便吩咐小丫鬟們,好生在廊檐下看著貓兒狗兒打架”。
然后呢?然后寶玉“便惚惚睡去,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蕩蕩,隨了秦氏,至一所在”。此情此景,實則是說賈寶玉的夢游太虛幻境,是秦可卿帶領他前去的。直到警幻仙姑出場,秦氏才隱去。待到賈寶玉看了金陵十二釵判詞,聽了《紅樓夢十二支曲》之后,不知不覺由幻境又回到了秦可卿的充滿愛欲象征的臥房。這時,警幻仙姑對他說道:
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绔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云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寶玉聽警幻如此說,唬得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懶于讀書,家父母尚每垂訓飭,豈敢再冒‘淫’字。況且年紀尚小,不知‘淫’字為何物。”是啊,警幻仙姑竟然稱賈寶玉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不僅寶玉,我們讀者也被嚇著了。“開辟鴻蒙,誰為情種?”我們自然想到,書中的賈寶玉應該是不折不扣的“情種”。然則為什么又稱寶玉為“第一淫人”呢?
原來這位仙姑有一個觀念假設,即認為“情”和“淫”是無法分開的,凡有主張“情而不淫”“好色不淫”者,她都斥之為輕薄浪子的“飾非掩丑之語”。相反,在這位仙姑看來,“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古之“淫”字,是拖長、浸淫、放縱、過度的意思。故聲音遲緩而延長,稱為“淫液”。大水成災曰“淫潦”。男女情事之“淫”,亦是過度為之之意,所以需要警惕。“警幻”之“警”,意即在斯。《紅樓夢》里的賈寶玉,情則深之,摯之,普之,泛之,但“淫”則談不上。警幻以“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稱之,豈非冤枉了我們的寶玉?幸好這位仙姑還有進一步的解說,道是——
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
警幻在這里將“淫”的義涵作了區分,即認為“淫”有兩種:一種是“調笑無厭,云雨無時”的“皮膚淫濫”之“淫”,一種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賈寶玉屬于后者。后者的所謂“淫”,實際上是情的沉溺、執著和泛濫,也可以說是“情淫”,總之屬于精神領域,所以稱之為“意淫”。而前者,則是肉體色欲之“淫”,故以“皮膚淫濫”四字括之。盡管“淫雖一理”,都是泛濫不節制所致,但“意則有別”。“意”之別,可概括為精神之欲和肉體之欲的分別。色欲之淫追逐的是肉體的狂歡,“意淫”追求的則是愛的精神的無限延伸。“意淫”是為“癡情”,色欲之淫則為色狂。
我們這樣來理解警幻關于情、色、淫的大篇議論的本義,應大體不誤。問題是警幻的觀點是否即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觀點。筆者認為,作者借警幻之口所表達的“好色即淫,知情更淫”的大判斷,是懸擬一般世俗的看法,或者說明清社會世俗世界的現實本來如此。如果按此世俗的觀點來看賈寶玉,則“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考語,也不是全然沒有著落。但作者所寫的人物賈寶玉,則完全不如是,其思想性格特征不僅出于世俗者流,反而“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遭遇“百口嘲謗,萬目睚眥”。“百口”即世俗之口,“萬目”為世俗之眼。警幻(實即作者)如此措辭,無異將寶玉從世俗世界中抽離出來了。
質言之,“意淫”無非是情癡,亦即警幻所說的“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戀情,直到黛玉魂歸離恨天,兩個人都止于情感的流連和探問,止于精神的關切和慰安,而與色欲及性事無涉。這頗有點西方哲人柏拉圖所主張的精神愛戀的意味。寶玉是情癡、情種,同時也有愛紅的毛病,亦即“好色”。但寶玉決然是反世俗而行之,真正做到了發乎情,止乎情,好色而不涉淫欲。
作者給出一個史無前例、聞所未聞的新概念,名之曰“意淫”。《紅樓夢》一書之思想與藝術的創新,斯可作為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