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瓶梅風(fēng)俗譚
- 白維國
- 4739字
- 2019-01-03 17:10:24
投壺
說起投壺,一般的理解是“古代宴會上一種助酒興的游戲”。但是,這種說法恐怕已是指投壺的末流了。因為從根本上講,我們的祖先必是先講求生存,然后才會講求到娛樂游戲的。從求生存到助酒興,中間或許經(jīng)過了幾萬個年頭呢。在神農(nóng)氏尚未遍嘗百草,我們的老祖先還是燧人氏當(dāng)家的時候,或者說在農(nóng)耕還沒有成為中土生民主要的生產(chǎn)方式,我們的先人們還需要依靠狩獵茹血才能果腹傳代的時候,投擲(射是機械化的投擲)是他們——至少是男性——必須掌握并精通的生存手段。逐獵之余,在地上畫個圈,或者擺上個標(biāo)的物,譬如一只兔子,或者一塊石頭,獵手或準(zhǔn)獵手們逐次向它投擲,比賽誰投中的次數(shù)多,以此作為訓(xùn)練投擲準(zhǔn)確度和培養(yǎng)青年獵手的手段。小孩子們也會折些柴柴棒棒來模仿,就中掌握些將來謀取衣食的技能。這應(yīng)該是投壺濫觴之始吧。
后來,狩獵不再是中土先民們賴以生存的主要手段,“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成為他們習(xí)慣的生活方式,更快、更強、更準(zhǔn)失去了以生存為目的的必然追求,于是投擲的棒棒越來越短,投擲的距離日趨日近,山野間跳踉呼喝飛竹逐肉的雄悍,最終變成了廟堂上枉矢哨壺請以樂賓的雍容,投壺這才會帶著一大堆煩瑣禮儀正式登場,于是有了《禮記》那一篇關(guān)于投壺禮的堂皇記錄:
投壺之禮,主人奉矢,司射奉中,使人執(zhí)壺。主人請曰:“某有枉矢哨壺,請以樂賓?!辟e曰:“子有旨酒嘉肴,某既賜矣,又重以樂,敢辭?”主人曰:“枉矢哨壺,不足辭也,敢固以請。”賓曰:“某既賜矣,又重以樂,敢固辭?!敝魅嗽唬骸巴魇干趬兀蛔戕o也,敢固以請?!辟e曰:“某固辭,不得命,敢不敬從?!辟e再拜,受。主人般還,曰:“辟。”主人阼階上拜送,賓般還,曰:“辟?!币?,拜受矢,進(jìn)即兩楹間,退反位,揖賓就筵。
譯成白話大致是:主人捧著箭,司射捧著中,下人拿著壺。主人邀請客人說:“我有桿不直的箭,口不正的壺,請您一起來娛樂。”客人推辭道:“您有美酒佳肴,我已經(jīng)領(lǐng)受了,又加以娛樂,請免了吧?!比绱朔磸?fù)謙讓三次,客人下拜,表示接受。主人偏轉(zhuǎn)身子說:“不敢當(dāng)。”主人答禮,客人也偏轉(zhuǎn)身子說:“不敢當(dāng)。”再拜,這才接過投壺用的矢,走到堂屋的兩根大柱子中間,主人則退回自己的座位,揖請客人就座。
投壺所用的壺,三國魏邯鄲淳《投壺賦》曰:“厥高二尺,盤腹修頸。”《禮記》載:“壺頸修七寸,腹修五寸,口徑二寸半,容斗五升?!贝篌w像一個細(xì)長頸扁圓腹的花瓶。所用的矢“以柘若棘,毋去其皮”,北宋呂大臨釋曰:“棘柘之心實,其材堅且重也?!笔傅拈L度以“扶”來計算。四指寬為一扶,約合漢制四寸。根據(jù)投壺場地的大小,選用不同長度的矢。在狹窄的內(nèi)室,用五扶矢,矢長合漢制二尺;在較為寬敞的堂屋,用七扶矢,長二尺八寸;在庭院里投,用九扶矢,長三尺六寸。投手座席跟壺的距離為二矢半,即室內(nèi)五尺,堂屋七尺,庭院九尺。
投壺時,壺的腹內(nèi)要裝些小豆子。晉葛洪《西京雜記》對此解釋說:“古之投壺,取中而不求還,故實小豆,惡其矢躍而出也?!便~制的投壺彈力較大,投擲用力過猛,矢會從壺中躍出。在莊重的場合,比如下文晉昭公和齊景公較投的場合,這很令投者尷尬。再說司射的也犯難:究竟算投中呢還是算沒投中?所以往壺里放一些小豆子,增加點摩擦系數(shù),減小反彈力,讓投進(jìn)去的箭別再反彈出來。
主客就位后,司射就登場了。司射是投壺禮的司儀兼裁判(他也任射禮的司儀兼裁判,所以稱司射)。他做的第一項工作是“度壺”,即測量箭壺距座席的距離是否符合“二矢半”的規(guī)定。然后回到座位設(shè)“中”,中是一個木頭雕刻的盛器,里面放著“算”,算即計算投中數(shù)目的籌碼,長一尺二寸。投壺每局每人投四矢,二人競投,司射就取出八枝算捧在懷里,讓主客看清后,宣布競賽規(guī)則:箭頭朝下投入的算,箭尾朝下的不算;沒等對方投自己就連投的也不算。獲勝的讓不勝的一方喝酒。然后樂隊奏一支名字叫作《貍首》的樂曲,擊以鼙鼓,投壺正式開始。每投中一矢,司射從懷里取出一枝算,按主左賓右的位置,放在自己身前,叫作“釋算”。一局終,根據(jù)他面前擺列的“算”計算勝負(fù)。以二算為純,一算為奇,計算后宣布“某賢于某若干純”,或若干奇;若雙方打個平手,則宣布:“左右鈞。”若左右不鈞,輸?shù)囊环骄团跗鹁票?,說:“賜灌(蒙您賞酒)?!壁A的一方則得意地回答:“敬養(yǎng)(送給您養(yǎng)養(yǎng)身子)。”這樣的比賽要重復(fù)進(jìn)行三次,每次給贏的一方立一個馬,最后根據(jù)贏的馬的多少,還要再罰一巡酒,整個投壺儀式才算結(jié)束,無怪乎司馬光說:“夫投壺細(xì)事,游戲之類,而圣人取之以為禮?!?/p>
出現(xiàn)于廟堂的投壺,雖然作為一種儀禮而雍容煩瑣,但是它畢竟從山野的投擲蛻化而來,初露頭角時多少還帶些野腥氣。比如投壺所用的小木棒曰矢,矢,射獵之具也。司射用來盛算的“中”,《禮記》陳澔注說它:“或如鹿,或如兕,或如虎,或如閭。閭,如驢形,一角而歧蹄?;蛉缙?。皮樹,亦獸名,其狀未聞。皆刻木為之,(背)上有圓圈,以盛算?!笨傊际窍癞?dāng)年狩獵的對象。當(dāng)年若投中了,狩獵的對象就成了獲物,可以拿回家果腹;到投壺游戲中,就成為計算勝負(fù)的“算”。至于投壺時奏以鼓鼙,而不用通常儀禮上所用的樂音優(yōu)雅的鐘磬,那就不單存山野間的走逐呼喝,還隱含著戰(zhàn)陣上的廝殺吶喊了。公元前530年,晉國的昭公繼位,齊國的景公前來祝賀。昭公邀請景公投壺。《左傳》對此有生動的記載:
晉侯以齊侯宴,中行穆子相。投壺,晉侯先,穆子曰:“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為諸侯師?!敝兄}R侯舉矢曰:“有酒如澠,有肉如陵,寡人中此,與君代興?!币嘀兄?/p>
譯成白話就是:晉侯宴請齊侯,中行(復(fù)姓)穆子擔(dān)任贊禮,競技投壺。晉侯先投,穆子致辭,說:“我們國家有酒如淮水,有肉如丘山;我們國君投中,作為諸侯之長?!饼R侯自己拿起矢回答說:“我們國家有酒如澠水,有肉如丘陵;我若投中,和你輪流作為諸侯之長。”晉國和齊國是當(dāng)時最強大的兩個國家,他們的先王晉文、齊桓都曾經(jīng)有過稱霸諸侯的輝煌經(jīng)歷,所以兩個人都得在表面雍容揖讓的投壺競技中一矢中算,因為那種場合實在是輸不得的!
漢代以后投壺用具有些變化了:漢代以前所用的壺沒有壺耳,所用的矢也不加箭羽,是一根一頭削尖的不去皮的小木棍兒。漢代以后,在壺口兩端對稱的位置上各加一中空的圓柱形壺耳,壺耳上端高與壺口平,耳口比壺口直徑略小些,難投,投入的算也多。所用的箭(不再稱矢),尾端加上了箭羽或者像箭羽的東西,使飛行平穩(wěn)些。

做這樣的改革,自然是為了豐富游戲的花樣和技巧,以增強游戲的趣味性。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雜藝》載:
投壺之技,近世愈精。古者實以小豆,為其矢之躍也。今惟欲其驍,益多益善。乃有倚竿、帶劍、狼壺、豹尾、龍首之名。其尤妙者,有蓮花驍。汝南周,弘正之子;會稽賀徽,賀革之子,并能一箭四十余驍。賀又嘗為小障,置壺其外,隔障投之,無所失也。
這里所說的“驍”,即用巧力使箭入壺后復(fù)彈出,接取后再投,再彈出,再接,再投?!段骶╇s記》更謂漢武帝時有郭舍人者,能做到“一矢百余反”,即拿到一百多驍。不過這樣的玩法拿來賭勝可以,卻不適合禮儀的場合。你連拿一百多驍?shù)故峭纯炝耍腿四兀沙蛑??所以郭舍人只是表演給漢武帝看,博些金帛的賞賜,并不曾被派去參加投壺儀禮。
《顏氏家訓(xùn)》所列“倚竿”等名目,在宋人陳元靚編的《事林廣記》中均有圖可考。如“倚竿”即箭斜插在壺口或耳口上,投成這種樣式,可得十二算或十五算;“帶劍”為箭貫入耳口后未落地,一端斜搭在壺腹上,狀如武士所佩之劍,投中也可得十五算。宋代司馬光認(rèn)為這些新巧玩法“非古禮之本意也”,很不贊同,在他編的《投壺新格》中“皆廢其算”,一算也不給他,以“使夫用機僥幸者無所措其手焉”。不過,頑固老頭的這一套“新格”(實際是舊格),似乎不大靈,好像沒推行開。元代的情形不大清楚,明代投壺便玩出了更多的花樣。例如陸容《菽園雜記》卷十一云:
時投壺者,則淫巧百出,略無古意。如常格之外,有投小字、川字、畫卦、過橋、隔山、斜插花、一把蓮之類,是以壺矢為戲具耳。
又沈榜《宛署雜記》卷二十記“都城八絕”,有“蘇樂壺號投壺絕”者:
能以己意創(chuàng)出新奇詭名異法至數(shù)十種,皆古所無。其尤難者:雙飛倒卷數(shù)折而同入者曰卷簾,三矢并投而分中三孔者曰寫字,背身投矢命中不失者曰仙人背劍。
除上述種種名目外,嘉靖年間江禔編輯的《投壺儀節(jié)》還輯入“及第登科、雙龍入海、三教同流、戴冠拖入、轅門射戟、蛇入燕巢”等許多花樣名目。每種名目附有文字解釋。如“及第登科”即“將箭重擲于地,再跳入壺”,“雙龍入?!睘椤懊咳藢⒍吒邅G起,雙雙投入壺中”,“戴冠拖入”是把箭放在頭巾上傾入,“轅門射戟”是把壺橫置于高處飛投,“蛇入燕巢”則是把壺橫置于地面,使箭貼地穿入,可見玩的人如何挖空心思、窮極求變。該書除文字說明外,還有圖解(在這之前,宋人陳元靚編的《事林廣記》中也有投壺圖可考),參考極便。

《金瓶梅》第二十七回,西門慶在翡翠軒與李瓶兒做了一星半點兒事后,又跟潘金蓮“往葡萄架那里投壺耍子兒去來”。于是二人來到葡萄架下:
西門慶與婦人對面坐著,投壺耍子。須臾過橋、翎花倒入、雙飛雁、登科及第、二喬觀書、楊妃春睡、烏龍入洞、珍珠倒卷簾,投了十?dāng)?shù)壺,把婦人灌的醉了。

可見投壺已成為純粹的消遣游戲,完全失去了儀禮的作用。更為甚者,《金瓶梅詞話》所列舉的投壺名目雖然都是實有的:“登科及第”和“珍珠倒卷簾”上文都提到了;“過橋”即“橫壺”,壺箭橫置于壺口及耳口上,其狀如橋;“翎花倒入”即箭羽朝下入壺;“雙飛雁”約同于“雙龍入?!?;“二喬觀書”大約指兩箭斜插于二耳口,箭羽相交以像書;“楊妃春睡”便是“倚竿”的形象說法;“烏龍入洞”大概就是下文的“野鵓鴿尋窩”。但是它們用在這里,卻又是一組關(guān)合性器和性行為的游戲文字,因為下面的情節(jié)是潘金蓮和西門慶醉鬧葡萄架,投壺的名目便被作者信手拈來作為調(diào)味的鹽梅,增加點葷腥氣。不知司馬君實若見了,會發(fā)怎樣的感慨。
清代蒲松齡《聊齋俚曲》內(nèi)有一篇《增補幸云曲》,敷演明武宗去山西大同嫖院的故事,里面也有一段描述投壺的文字,寫得更細(xì)致些:
(王龍)拿起那箭來顛了一顛,使了個蘇秦背劍故事,扢登一聲,投在壺里,王龍喜的抓耳撓腮。萬歲道:“乜個投箭法稀松平常,拿起只箭來撩到里頭,人人都會,有什么奇處?你看我投個故事?!蹦侨f歲拿過箭來,照東墻上一摔,舞了幾個花,一投,插在壺里。王龍大驚說:“這是什么故事?”萬歲說:“這是珍珠倒卷簾。”王龍說:“從來沒見,你再投一個故事我看看?!比f歲取過箭來,捻的滴滴溜的轉(zhuǎn),往上一撩,落下來又插在那壺里。王龍道:“這是什么故事?”萬歲道:“這是野鵓鴿尋窩?!?/p>
清末小說《紅閨春夢》(又名《繪芳園》)第二十回,也對投壺技法有形象的描寫:
小憐起首投了個蚨蝶穿花,是將一把短箭抓在手中投去,其余多落在壺外,單單中間一枝插入壺內(nèi),那落下的要落得四面均勻,如一枝花相似。漢槎接手投了個丹鳳朝陽,也是一把短箭投去,卻要多插在壺內(nèi),當(dāng)中一枝高出少許,與小憐所投樣式大同小異。小鳳走過來,取了兩枝箭在手,先發(fā)一枝投去,跟手又發(fā)一枝,頭一枝剛投入壺中,第二枝亦到,箭頭要插在頭一枝箭尾上,將頭一枝反從壺內(nèi)帶出,齊齊落在壺外,名曰流星趕月,又名月落星隨。眾人同聲喝采。從龍見他們投過,也取了兩枝箭在手,先發(fā)了一枝,卻是緩緩發(fā)出,連忙一個轉(zhuǎn)身,第二枝箭即在轉(zhuǎn)身時反手從背后發(fā)出,要第二枝先投入壺,頭一枝隨后也入壺內(nèi),名曰蘇秦背劍,又名捷足先登。
投壺成了名符其實的戲具。
1912年,瑞典斯德哥爾摩,第四屆現(xiàn)代奧林匹克運動會,瑞典男子E. 勒明奮力一擲,創(chuàng)造了男子標(biāo)槍的第一個世界紀(jì)錄。
十四年后,1926年8月,中國南京,時任浙閩蘇皖贛五省聯(lián)軍總司令的孫傳芳行投壺禮——這似乎是這項古老的體育活動最后一次公開亮相。
有誰能把這二者聯(lián)系起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