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常的聲音不高，但他的話一說完，大殿上便肅然安靜到落一根針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的地步。

就連期待著司命大人歸來的秦廣王也被吳常突如其來的話語嚇得吃了一驚：雖然誰都知道司命才是地府真正的主人，但大家也都知道，這個“真正的主人”幾乎從來不在意地府的事宜，因此一應大小事務都有各殿閻王各司其職；自從地藏王菩薩發愿普度地獄眾靈、來到九幽之后，司命就更沒有過問過地府的任何事務了，更不要說像這樣，高調地宣布自己的主權……

這樣說當然也沒錯，但很明顯駁了地藏王菩薩的面子。至于閻羅王的面子……秦廣王想起處理孫悟空的事情時閻羅王居然出言反對司命大人的決斷，頓時對他失去了同情心。

此時的吳常卻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樣沉著淡定。

因為剛才那句話，并不是他說的。

……

就在閻羅王說話的那一剎那，吳常突然又聽到了那個黑暗中熟悉的聲音。只不過，這一次這個聲音就在他自己的腦海中回響：

“我記得……閻羅王與我被迫沉睡有關……”

那聲音漸漸有些憤怒起來，吳常尚來不及分心去控制自己的情緒，便看見電光石火之間，地藏王菩薩慈面善目的面容上，突然浮現出一縷不易覺察的金色光芒。

“地藏……好你個地藏……”那聲音逐漸失去了平靜，吳常突然感到自己的雙目中沖射出一股強烈的力量，就仿佛憤怒中猛地捶向沙包的一拳。

他的目光與地藏王菩薩的目光相交，仿佛有金石之聲在靈魂中激蕩了一下。吳常覺得自己的腦海中仿佛針扎一般地刺痛了一下，他強忍著不動聲色，卻看見地藏王的神色也明顯地遲疑了一下。

而閻羅王僅僅是被這種目光的余波觸及，就頓時被壓制得說不出話來了。

“用這樣的力量試探我……倘若不是我一著不慎，怎么會淪落到被你這等貨色欺侮！”

吳常感受到自己的身體里明顯還有一縷過去司命的殘魂。與黑暗中那個沉寂了、等待了五百年的淡然的聲音不同，這縷殘魂顯得暴躁、憤怒，甚至隱隱有一種不可控制的傾向。

“我才是地府的主人！”那個聲音在吳常的腦海中回蕩著，吳常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剛剛不慎把這句話說了出來，對他而言也是意料之外的。

其實吳常并沒有準備立刻如此高調地宣布自己的主權，畢竟剛剛成為“司命”，按照他自己的習慣，首先應當低調、弄清自己在同什么樣的人打交道，然后再見機行事。

不過，很大可能是地藏王菩薩面容上浮現的金光導致了司命殘魂的爆發……吳常冷靜地分析起來：地藏王為何突然對自己進行試探，難道說，他發現了自己不是原先的司命了？

不可能。吳常打消了這樣的想法。倘若真是如此，地藏王菩薩所采用的就不會是一個小小的試探，而是直接動手了。依賴他現在的力量，就算加上那一縷不知依照什么原理隨機出現的殘魂，吳常并沒有任何取勝的把握。

更何況，整個地府實際上可以說掌握在地藏王菩薩的手中。對方要想突然發難，自己很難有準備的機會。

但是地藏王菩薩在明顯被駁了面子的情況下并沒有貿然開口，這令吳常有些不解，但也因此更加警惕，因為這只意味著一件事情：

這個地藏王菩薩，比他原先想象的還要難對付。

……

“閻羅，不必絮叨此事，東海龍王的狀紙司命都已經看過了。”地藏王菩薩溫和地開口道，他仿佛什么都沒有聽到似的保持著微笑，溫和地勸責了閻羅王一句，便輕輕將話題引了過來：“司命，聽說你剛剛歸來，就遇見了一件棘手的事情？”他仿佛有些自責，懊惱地道：“秦廣他們實在沒必要煩擾你的沉睡，總歸還是我管教無方……”

“與你無干?！眳浅７€定了心中那屢殘魂的情緒道，“也不是秦廣特地呼喚我，我不過恰好從沉眠中醒來，遇上了，就問了一問，誰知正是故人的弟子，正好省了一場風波?！彼腴_玩笑半認真地看著臉上帶著完美笑容的地藏王菩薩道：“難道你覺得我不應該插手管這件事情？”

“司命愿意提點他們，可是難得的好事。”地藏王菩薩不急不惱，笑著道，“死生亦大矣，生死簿的事情容不得差池疏漏，有司命處理，避免了一場災難又解除了誤會，可以說是功德圓滿了?！?

吳常聽出“難得”二字中藏了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也不說什么，只是命侍立兩邊的鬼吏看茶。

……

孫悟空被吳常推了一下，還未呼喚，只覺得自己腳下被絆了一跤，猛地驚醒，自己卻睡在水簾洞旁的一個草叢里。他正揉揉腦袋、伸個懶腰，便聽見遠遠地有崩、芭二將軍，馬、流二元帥，四個靈猴一路尋自己來了，看見孫悟空坐著發愣，笑著參拜道：“大王，吃了多少酒，睡這一夜還不醒來？”

孫悟空看看四個猴將，突然覺得昨夜的南柯一夢亦真亦幻。

我真的去了一趟幽冥界，隨勾死鬼進了幽冥城中、森羅殿上，同十殿閻王吵鬧了一番，最后還有個聲稱認識師父的人替我購銷了生死簿上的名字？

孫悟空看看周圍山清水秀、惠風和暢的花果山，似乎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醒來的美好。

……

地藏王菩薩與吳常虛應了一番太極之后，便笑著道明了來意：“司命，閻羅方才對我說，那新修得道的孫悟空，他的師父與你是舊友？”

吳常剛想回答，忽然想起地藏王菩薩身邊有一個諦聽，這個神獸據說能“照鑒善惡，察聽賢愚”，天上地下無所不知，而且能辨真假善惡。

這不就是谷歌搜索引擎加測謊儀的結合版本嗎？吳常在心里抱怨道。別人穿越過來都有自帶的幫手、神通，唯有自己什么助手也沒有，身體里似乎還有半個情緒不穩定、隨時出沒的殘魂，一群不知道是否忠心的手下，倒是自己遇到的第一個對手就有諦聽這個外掛。

既然對方很大可能能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否是真話，那就撿真話說出來便是。吳常突然想起自己上輩子常常聽到法官說的一句話：

你聽到的是事實，但不是事實之全部。

“是的?！眳浅Ｗ屑毸妓髁艘幌拢皿w地回應道，“我早知道孫悟空師從何處，不過我與他師父不過神交而已，有緣會過一面罷了?！?

果不其然，在吳常說完話之后，地藏王菩薩便有意無意地向虛空中看了一看，又不經意地垂下頭，仿佛什么也沒發生過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