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企業家經濟
Ⅰ
20世紀70年代中期以來,“經濟零增長”“美國限制工業化”及長期的“康德拉季耶夫經濟停滯”之類的說法被人奉為金科玉律,在美國十分盛行。然而,事實和數據卻證明這些觀點完全是無稽之談,真正發生在美國的是完全不同的情況。在這一時期,美國的經濟體系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從“管理型”經濟徹底轉向了“企業家”經濟。
從1965年至1985年這20年間,16歲以上的美國人口(根據美國統計慣例,這些人能夠被列入勞動力的范疇)增長了2/5,從1.29億人上升到1.8億人。但是,美國的就業人口卻在同期增長了1/2,從7100萬人上升到1.06億人。就業人口在第二個10年間(即1974~1984年)增長得更快。在這段時間內,美國經濟所提供的總就業崗位增加了2400萬個。
因此,無論以百分比還是以絕對數字來衡量,美國在任何其他和平年代里都不曾創造出如此多的新工作崗位。然而,1973年之后的那10年,是充滿動蕩的10年:首先開始的是該年秋季的“石油沖擊”,美國社會從此經歷了“能源危機”、瀕臨崩潰的“煙囪工業”以及兩次相當嚴重的經濟衰退。
美國的經濟發展是很獨特的,其他國家還從未出現過類似情況。在1970~1984年,西歐實際上喪失了三四百萬個就業機會。在1970年時,西歐比美國還多出2000萬個就業機會;而到1984年,它卻比美國少了將近1000萬個就業機會。就連日本在創造就業機會方面也遠不如美國。1970~1982年這12年間,日本的就業機會只增長了10%,還不及美國同期增長率的一半。
但是美國在20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初創造就業機會的表現,也與所有專家在25年前的預測不符。當時,大多數勞動力分析專家預測,美國經濟即使以最快的速度增長,也無法提供足夠的就業機會,以滿足所有在70年代與80年代初期達到就業年齡的男青年,也就是在1949年和1950年第一批戰后“嬰兒潮”(生育高峰期)期間出生的嬰兒。可事實上,美國經濟不得不吸納兩倍于該數字的勞動大軍,因為許多已婚婦女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紛紛涌入就業市場(這在70年代是無人能想象的)。結果導致在80年代中期的今天,每兩個已有孩子的女性中,就有一個在工作;而在1970年,這個比例只有1/5。美國經濟不僅為這些婦女提供了工作,而且大多數都強于以往她們從事的工作。
然而,每個人都知道70年代和80年代初是美國的“零增長”時期,是經濟停滯和衰退期,也是“美國限制工業化”時期。原因就是每個人所關注的焦點,依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25年間(大約到1970年告一段落)飛速發展的領域。
在高增長期的最初幾年,美國的經濟動力集中在那些原先就很大,而且越變越龐大的機構上,包括《財富》500強企業(也就是美國境內最大的企業)、政府機構(包括聯邦、州以及當地政府機構)、大型與超大型大學、學生人數在6000人以上的大型聯合高中以及大型且不斷成長的醫院。這些機構實際上創造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25年里美國經濟中所有的新工作崗位,而且,在該期間所遭遇的每一次經濟衰退、工作減少和失業現象主要都是發生在小型機構,當然主要是小型企業身上。
但是,自20世紀60年代末以來,美國的就業崗位創造以及就業機會的增長轉向了一個全新的領域。在最近20年間,那些往日提供就業機會的領域實際上在削減工作機會。自1970年以來,《財富》500強企業所設的固定崗位工作(因經濟衰退而造成的失業情況不列入計算范圍之內)在逐年縮減。起初,工作機會削減得相當緩慢,但從1977年或1978年開始,便呈大幅下滑的趨勢。到1984年,《財富》500強企業至少削減了400萬~600萬個工作崗位。就美國的政府機構而言,如今所雇用的工作人員,比起10年或15年以前要少得多。另外,由于60年代初人口出生率的下降,致使學校的招生人數銳減,大批教師失業。美國大學的發展到1980年也戛然而止,自此以后,大學的工作機會一直在不斷減少。即使是醫院,80年代初所雇用的人數也停止了增長。因此事實上,我們所創造的新工作崗位不是3500萬個,而是4000萬個或是更多,因為我們必須加上傳統雇用機構削減的至少500萬個固定工作崗位。其實所有這些新就業崗位,基本上都是由中小規模的機構提供的,大多數是中小型企業,它們在20年前甚至都還沒有出現。根據《經濟學人》的報道,目前美國每年新成立的公司多達60萬家,大約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經濟繁榮時期的7倍。
Ⅱ
為什么美國會出現這樣的現象呢?也許每個讀者都會馬上聯想起“高科技”。但是,事情并非如此簡單。自1965年以來,經濟所提供的4000多萬個工作崗位中,高科技企業所提供的崗位還不足五六百萬個,由此看來,它最多用來彌補“煙囪工業”的衰退所造成的就業崗位減少。其余的就業崗位其實都是由其他領域創造出來的。每年新成立的企業多達10000家,即使我們給“高科技”一詞下一個最寬松的定義,在這些新成立的企業中,每100家企業中也只有一兩家與“高科技”沾邊兒。
目前,我們的確處于重大技術變革的初期,其來勢之強勁已經遠遠超過最為樂觀的未來學家所能想象的程度,甚至比《大趨勢》(Megatrends)或《未來的沖擊》(Future Shock)
所描述的更為強大。技術經歷了300年的發展,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便告一段落。在這300年里,科技發展的模式是一種機械的過程:主要研究在恒星(如太陽)內部所發生的事件。1680年,一位名不見經傳的法國物理學家丹尼斯·帕潘(Denis Papin)
發明了蒸汽發動機,從而揭開了這一時期科技發展的序幕。當我們以核爆炸再現了恒星內部所發生的情況時,也就宣告了這一時期的終結。就像科技在機械過程中所展現的那樣,這300年間科技的進步意味著更快的速度、更高的溫度以及更強的壓力。然而,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科技發展的模式轉變為一種生物的過程,主要研究在某個有機體內部所發生的情況。在一個有機體內,過程已經不再按照物理學家所解釋的那樣,圍繞能量組織在一起,而是圍繞信息組織在一起。
毋庸置疑,高科技無論是以計算機還是電信、工廠里的機器人還是辦公自動化、生物遺傳學還是生物工程學等形式出現,它都具有不可估量的重要性。它令人興奮,是媒體關注的焦點,同時它也為人們開辟了企業家精神和創新的遠景,并能夠迅速為人們所接受。不少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情愿為不知名的小公司工作,而不在大銀行或世界著名的電氣設備制造公司工作,其原因就是源于“高科技”的神秘魅力——雖然絕大多數年輕人所服務的公司,其技術既枯燥乏味又無驚人之處。高科技可能也刺激了美國資本市場的驚人轉變。風險投資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還處于幾乎短缺的狀態,而到80年代中期,幾乎達到了供過于求的地步。因此,高科技過去常被邏輯學家稱為“認知的基礎”(ratio cognoscendi),它是我們感知和理解某一現象的緣由,而不是用來解釋這一現象出現和存在的起因。
就數量而言,前面已經提及,高科技提供的新工作崗位仍然很少,不超過總數的1/8。從產生新就業機會方面來看,高科技在最近的將來,仍不會有很好的表現。從現在到2000年這一期間內,美國經濟所創造出來的新工作崗位中,由高科技提供的就業崗位恐怕不會超過1/6。事實上,如果高科技果真如同大多數人所想象的那樣,是美國經濟中創造就業的領域,那么我們現在就真的要面對經濟“零增長”期,并陷入“康德拉季耶夫曲線”的低谷,面臨經濟長期停滯的狀態了。
20世紀30年代中期,蘇聯經濟學家尼古拉·康德拉季耶夫被處決,原因就是他的計量經濟學模型預測了蘇聯的農業集體化將會導致農場生產量大幅下降。事實證明,他的預測完全正確。“康德拉季耶夫經濟周期”(每50年為一個周期)理論是根據科技內在動力理論提出來的。康德拉季耶夫斷言,每隔50年,科技發展的曲線將達到頂峰。在一個周期的前20年里,最新科技進步所帶來的幾種高成長產業似乎表現得異常出色,但是,這些產業所創造的空前巨額利潤,其實只不過是對已經停止成長的產業所不再需要的資本加以回籠而已。這種高利潤的情況從來不會持續20年以上,隨之而來的就是突發的經濟危機,通常會經由某種恐慌發出預兆,接下來就是長達20年的經濟停滯現象,在這段時期里,剛出現的新科技還無法產生足夠多的工作崗位,也無法促使經濟再度增長,而且沒有人能夠扭轉這種局勢,政府尤其對此無能為力。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長期刺激經濟發展的產業,像汽車、鋼鐵、橡膠、電氣設備、消費電子產品、電話還有石油,完全符合康德拉季耶夫周期理論。就技術層面而言,所有這些產業都可以追溯到19世紀最后的25年,或者更近一點,追溯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的狀況。自20世紀20年代以來,所有這些產業無論是在技術上還是在經營理念上都沒有出現過重大的突破。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當經濟開始成長時,它們都已經是完全成熟的產業了。它們無須增加什么新的投入,就能夠擴展并創造新就業機會,這也解釋了它們為什么能夠在支付高漲的薪資和員工福利的同時,又能產生空前高額的利潤。但是,正如康德拉季耶夫所預言的,這些信號就像肺病患者紅潤的臉頰一樣,只是經濟健康強盛的假象。事實上,這些產業的內部已經開始腐蝕。它們并非發展停滯或緩慢衰退,相反,在遭受了1973年和1979年的“石油沖擊”后,這些產業便迅速崩潰。在短短的幾年時間內,它們就從高額利潤的佳境墜落到瀕臨破產的境地。很快大勢已定,它們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無法恢復到早期的勞動力雇用水平(如果它們還有可能恢復的話)。
同樣,高科技產業也符合康德拉季耶夫周期理論。如康德拉季耶夫所預測的那樣,迄今為止,它們所創造的新就業機會根本無法超過舊產業所喪失的就業機會。一切預測顯示,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至少到20世紀末,高科技產業還不能提供更多的就業機會。舉例來說,雖然計算機行業的發展突飛猛進,但是數據處理和信息處理部門(包括硬件和軟件的設計、工程、生產、銷售和服務等)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和90年代初期所預計要增加的工作數量,仍然不足以彌補鋼鐵和汽車工業在同期(幾乎能夠確定)會減少的工作數量。
然而,康德拉季耶夫周期理論完全無法解釋美國經濟實際創造出來的4000萬個工作崗位。迄今為止,西歐一直遵循著康德拉季耶夫的理論模式,但是美國沒有,日本也應該沒有。美國國內發生的某種事件,完全抵消了康德拉季耶夫“技術波動曲線”的負面影響,而且它與經濟長期停滯的理論大相徑庭。
有跡象表明,美國并不只是延長了康德拉季耶夫周期。因為,在未來的20年間,美國經濟對新工作的需求,同過去的20年相比,將會大幅減少,所以,美國經濟成長對新工作的依賴程度也會大幅降低。到20世紀末,更確切地說到2010年,加入美國就業大軍的人數將比1965~1980年進入的人數減少1/3。這是因為戰后“嬰兒潮”時期出生的人,在1965~1980年陸續長大成人,而美國自從1960年以來,進入了“生育低潮”期,生育率一直比“嬰兒潮”時期低30%。此外,目前50歲以下的人口中,女性加入到就業大軍的人數與男性基本持平。因此,從現在起,職業女性的新增人數也將受到人口自然增長的限制,也就是說,她們的就業人數也將減少30%。
至于傳統的“煙囪工業”的未來發展趨勢,我們即使不將康德拉季耶夫周期理論視為目前最合理的解釋,也應該將它視為一種嚴謹的假設而加以接受。另外,就高科技產業無法抵消昔日高增長產業所帶來的經濟停滯現象而言,康德拉季耶夫理論也應當受到重視。雖然高科技產業在質的方面,具有遠景開拓者和領路人的重要作用,但就數量而言,高科技產業代表的是明天,而非今天(尤其是在創造就業機會方面),它們是未來的開拓者,而非現在的開創者。
康德拉季耶夫理論雖然可以解釋美國經濟的行為,預測其發展方向,但是,它仍然有站不住腳的地方。比如,美國經濟在“康德拉季耶夫長期停滯期”創造了4000萬個新就業崗位,就無法用這一理論加以合理解釋。
我無意暗示目前沒有任何經濟問題或危機存在。恰恰相反,我們在20世紀即將結束前的這25年內,經歷了經濟的技術基礎發生的重大轉變,這必將帶來經濟、社會和政治等諸多方面的問題。同時,我們還處于一場重大政治危機的動蕩時期,這場危機源于20世紀的偉大成功——福利國家,它將伴隨著難以控制(而且似乎是無法控制)、具有高度膨脹性的財政赤字。世界經濟也是危機重重:一些快速工業化國家,例如巴西、墨西哥,在經濟騰飛和災難性破產之間飄搖不定,使得1930年的全球性經濟蕭條現象可能會再度出現,而且時間可能會拖得更久。另外,還有一個令人恐懼的幽靈——欲罷不能的軍備競賽。但是,對美國而言,我們至少可以將康德拉季耶夫經濟停滯現象視為一種虛幻,而非事實。因為在美國,我們擁有一種嶄新的經濟,一種企業家經濟。
目前要斷言企業家經濟是否只是美國獨有的經濟現象,或者是否這種經濟也將出現在其他工業發達國家,恐怕還為時太早。我們至少有理由相信,這種現象正在日本的經濟中有所顯現——雖然它是以日本特有的方式出現的。但是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敢說企業家經濟也將在西歐產生。從人口統計學的角度而言,西歐要比美國滯后10~15年之久,因為歐洲的“嬰兒潮”和“生育低潮”都比美國來得要晚一些。同樣,西歐采取延長學校教育年限的舉措,也要比美國或日本晚10年左右;而在英國,此項舉措幾乎尚未開始。如果人口因素是企業家經濟在美國出現的因素之一(事實上,很有可能如此),那么我們可以預計,到1990年或1995年,歐洲也將產生類似的發展。但這僅僅是猜測而已。迄今為止,企業家經濟還純粹是一種美國現象。
Ⅲ
所有這些新就業機會究竟從何處而來?答案是可以來自任何地方,換句話說,其來源不止一個。
自1982年以來,波士頓出版的《公司》(Inc.)雜志,每年都會進行一次百家公司排名活動,榜上有名的是那些發展最快、公開上市且創立時間在5~15年的美國公司。由于局限在公開上市公司之中,使得排名明顯偏向高科技產業。高科技公司很容易找到證券包銷商,在股市中募集到資金,其股票也很容易在某家證券交易所上市銷售或進行柜臺交易,因為高科技是炙手可熱的產業。相比較而言,其他新創立的公司必須經過多年的奮斗,再加上5年以上的盈利才有希望上市發行。即便如此,在該雜志年復一年的百家公司排名活動中,也只有1/4是屬于高科技企業,其余的3/4則大多為低科技含量企業。
例如,在1982年的排行榜上,有5家餐廳連鎖店、2家女性服裝制造公司以及20家提供醫療保健的服務機構,而高科技公司只有20~30家。雖然在1982年,美國的報紙頻頻發表文章悲嘆“美國的限制工業化”,但是在《公司》雜志的排行榜上,卻有整整一半是制造型公司,只有1/3為服務型公司。雖然在1982年有文章稱,美國北部霜凍地帶(frost belt)的經濟面臨瓦解,而陽光地帶(sun belt)將是唯一可能成長的區域,但是那年《公司》雜志排行榜上的100家公司,只有1/3來自陽光地帶。此外,就這些成立不久、發展迅速且公開上市公司的數量而言,出自紐約州與加利福尼亞州以及得克薩斯州的公司是一樣多的。另外,據推測,賓夕法尼亞州、新澤西州和馬薩諸塞州的經濟已瀕于瓦解和死亡的邊緣,其實這3個州所擁有的這類公司的數量與加利福尼亞州、得克薩斯州以及紐約州一樣多,甚至連冰雪覆蓋的明尼蘇達州也有7家之多。《公司》雜志1983年及1984年的排行榜,在行業和地理分布上,也顯示了類似的情況。
1983年,《公司》雜志刊登了另外一份公司排名,羅列了成立不久、發展迅速且為私人擁有的500家公司。排名前兩位的分別是位于太平洋西北沿岸的一家建筑承包商(在一個被建筑業認為是有史以來最不景氣的年度里)以及加利福尼亞州的一家家用健身設備生產商。
對風險投資家所進行的所有調查結果都顯示了一個模式:在他們的投資組合中,高科技通常是最不重要的投資對象。有一個非常成功的風險投資家,他的投資組合中確實包括了幾家高科技公司:一家新成立的計算機軟件制造商、一家從事醫療技術的新企業,諸如此類。但是該組合里利潤最好的投資,以及在1981~1983年營業收入和盈利能力都成長最快的新公司,卻是一家最為平庸、技術含量最低的公司——理發連鎖店。在營業收入和利潤增長方面,僅次于它的是牙醫診所連鎖店,第三位是一家工具生產商,排行第四位的是一家向小企業出租機械的信貸公司。
據我所知,在眾多企業中,在1979~1984年這5年期間創造了最多就業機會,同時在營業收入和利潤方面成長最快的公司是一家金融服務公司。在這5年中,這家公司創造了2000個新工作崗位,而且其中大多數工作的待遇都超過了市場平均水準。雖然它是紐約證券交易所的成員之一,但是股票交易只占其營業額的1/8。其他業務包括年金、免稅債券、貨幣市場基金和互助基金、抵押信托保證、避稅項目合作,以及向該公司所稱的“明智投資者”提供大量類似的投資項目。這類投資者被界定為手頭寬裕但不十分富有的人士。他們通常是住在小城鎮或郊區的專業人士、小商人或農場主,平日花費較少,因此想尋找一個合適的存錢場所。但是,他們也非常實際,并不期望通過投資變成巨富。
我發現,最能揭示有關美國經濟增長點信息的,是一個針對100家成長最快的中型公司(即營業額為0.25億~10億美元的公司)進行的研究,這項研究是美國商業聯合會(American Business Conference)委托麥肯錫管理咨詢公司(McKinsey & Company)的兩位高級合伙人進行的,時間是在1981~1983年。
這些中型成長性公司無論是在銷售額還是在利潤方面,其增長速度都是《財富》500強企業的3倍。自1970年以來,《財富》500強企業的工作數量一直在穩步下降,而在1970~1983年,這些中型成長性公司的就業機會卻在不斷增長,是整個美國經濟工作增長速度的3倍。即使在1981~1982年經濟蕭條期,這100家中型成長性公司的雇用水平仍然增加了整整1個百分點,而同期美國工業的就業人數卻下滑了近2個百分點。這些公司遍及美國經濟的各個領域,當然,其中包括一些高科技公司,但同時還有金融服務公司——比如紐約的帝杰投資經紀公司(Donaldson, Lufkin & Jenrette)。在業績最好的公司里,有生產和銷售居室家具的公司、生產和銷售多納圈餅的公司、高級瓷器公司、書寫用品公司、家用涂料公司、為紡織廠生產紗線的公司,其中一家公司的業務已從印刷及發行當地報紙,拓展到提供消費者經銷服務,等等。盡管“每個人都知道”美國經濟的增長只體現在服務業上,但是有一半以上的“中型成長性”公司是從事制造業的。
更令人迷惑不解的是,在過去10~15年,美國經濟增長的領域中,還包括一大批迅速成長,卻通常不被視為企業的機構,而且數目仍在增加(盡管其中一些機構正在被組建成營利機構),這些機構完全是非官方的組織。在這些機構中,最顯而易見的當屬醫療保健領域。雖然最傳統的美國社區醫院正舉步維艱,但是快速成長且欣欣向榮的連鎖醫院也為數不少。這些連鎖醫院有些是營利機構,有些(且日漸增多)是非營利機構。此外,成長更快的是獨立的保健機構,如提供臨終關懷的收容所、醫療與診斷實驗室、獨立外科中心、獨立婦產醫院、無須預約的心理治療診所以及老年病診斷與治療中心等。
如今,幾乎每一個美國社區的公立學校都在萎縮。盡管20世紀60年代的“生育低潮”造成了學齡兒童總數的減少,但是一種全新的非營利性私立學校在蓬勃發展之中。在我所居住的加利福尼亞州的小城里,有一家托兒合作社,最初,它是由幾個母親為了照顧自己的孩子,于1980年前后成立的。到1984年,它已發展成一所學校,并擁有200個即將就讀4年級的學生。此外,幾年前由當地浸禮會教徒建立的一所教會學校,現在正著手從克萊蒙特市政府手中接管一所中學,這所中學已有15年歷史,但最近5年因為一直缺乏生源而任其荒廢。但是,所有成人繼續教育,無論是針對中層經理開設的行政管理課程,還是針對醫生、工程師、律師和理療醫師等開設的進修課程,前景都很好,即使在1982~1983年經濟嚴重衰退期間,這些課程也只經受了短暫的挫折。
另一個具有非常重要的企業家精神的領域就是方興未艾、由公私合作形成的“第四部門”。在這一領域中,政府部門(州政府或者是市政府)確定業績標準并提供資金,然后以競標形式將某項服務,例如消防、垃圾清理或公交運輸外包給私營企業經營,從而確保更優質的服務,并且大幅降低了成本。自海倫·布薩利斯(Helen Boosalis)于1975年首次當選內布拉斯加州林肯市市長以來,林肯市就一直是這方面的先鋒。100年以前,同樣在林肯市,人民黨人和國會議員威廉·布賴恩(William Jennings Bryan)
開始領導我們走上市政府擁有公共服務所有權的道路。得克薩斯州在公私合作方面也是先驅,如在圣安東尼奧市和休斯敦市所做的就是這方面的例子。位于明尼阿波利斯市的明尼蘇達大學的胡伯特·漢弗萊學院在這方面的表現尤為突出。同樣,位于該市的數據控制公司(Control Data Corporation)是一家著名的計算機制造商,它在教育,甚至在罪犯管理和感化教育等方面,與政府建立的公私合作關系堪稱這類合作的典范。如果有一項措施能夠最終挽救郵政服務(當然,前提是公眾愿意為這項日益萎縮的服務付出更多補貼和費率),那就是通過競標,將它委托給“第四部門”,以獲取一流的服務。(否則的話,10年以后,還能留下什么東西呢!)
這些成長性的機構除了自身不斷快速增長和違反康德拉季耶夫經濟停滯理論以外,還有什么共同之處呢?事實上,它們都是“新技術”的代表,都是將知識全新地應用到人類工作中去的結果。這就是“技術”的定義。只是這種“技術”不是電子學、遺傳學或是什么新材料。這種“新技術”就是企業家管理。
一旦弄清楚這一點以后,美國經濟在過去20年間,尤其是最近10年中,就業機會的驚人增長就不足為奇了。它甚至可以與康德拉季耶夫理論相互調和。美國正在經歷著一種所謂的“非典型的康德拉季耶夫經濟周期”。日本的狀況,從某種程度而言,也同樣如此。
自從約瑟夫·熊彼特于1939年首次指出以來,我們就已經認識到,從1873年至第一次世界大戰這40多年間,實際發生在美國和德國的狀況與康德拉季耶夫周期理論并不吻合。第一個康德拉季耶夫周期始于鐵路的繁榮發展,隨著1873年維也納股市的崩盤而結束。那次股市狂瀉沉重地打擊了全球的股票市場,并導致了嚴重的經濟蕭條。至此,英國和法國進入了漫長的工業停滯期。當時剛出現的新興科技,諸如鋼鐵、化工、電氣設備、電話以及后來出現的汽車產業,都無法創造出足夠的就業機會來抵消由鐵路建設、煤礦業及紡織業等舊工業的停滯所帶來的負面影響。
但是這種情況并沒有在美國和德國出現。雖然奧地利的政治也因維也納股市的崩潰變得千瘡百孔,根本還沒有恢復過來,但上述經濟停滯現象也沒有在奧地利出現。一開始,這些國家也都受到了嚴重的打擊,但是5年之后,它們就擺脫了困境,并再度迅速發展起來。從“科技”方面來看,這些國家與深受經濟停滯之苦的英國和法國并無二致。唯一可以解釋它們這種經濟行為之所以會有所不同的就是企業家。以德國為例,在1870~1914年,德國最重要的經濟事件就是世界銀行(Universal Bank)的創立。首個世界銀行當數德意志銀行(Deutsche Bank),是由喬治·西門子(Georg Siemens)在1870年創建的。它的特定任務就是發掘企業家,為他們融資,并迫使他們實施有組織、紀律嚴明的管理。在美國經濟歷史上,像紐約的摩根(J. P. Morgan)那樣為企業家服務的銀行家,也扮演了類似的角色。
今天,類似的情況似乎再度在美國出現,此外,這種現象可能多少也在日本出現。
事實上,高科技并不屬于“企業家的管理”這類“新技術”的一部分。硅谷的高科技企業家至今還主要以19世紀的管理模式運行。他們仍然信奉本杰明·富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的名言:“如果你發明了一個更好的捕鼠器,那全世界的人將會把你的門檻踏破。”可是,他未曾想過這樣的問題:究竟什么樣的捕鼠器才是“更好的”捕鼠器?而且,這種更好的捕鼠器要給誰使用?
當然,高科技公司中也有許多特例,就是那些了解如何管理企業家精神和創新的高科技公司。在19世紀也有類似的例外情況:德國人維爾納·西門子(Werner Siemens)創立了一家迄今為止仍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公司。另外,美國人喬治·威斯汀豪斯(George Westinghouse)不僅是位偉大的發明家,同時也是位成功的企業創建人,他給后人留下了兩家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公司,一家是運輸行業的旗艦企業,另一家則是電氣設備業的主力軍。
但是,對于“高科技”創業家而言,托馬斯·愛迪生(Thomas Edison)似乎是他們的典型代表。愛迪生是19世紀最偉大的發明家,他將發明轉換為一門學科,我們如今稱之為“研究”。然而,他真正的野心是創辦一個企業,最終成為一名企業大亨。但是,他對于如何管理自己的企業根本一竅不通。結果,為了保全每一個企業,他自己不得不含恨下臺。如今,仍然有許多(很可能是大多數)高科技公司,是以愛迪生的方式來管理企業的。更準確地說,就是這些公司管理不善。
這解釋了高科技產業遵循著大起大落傳統模式的原因。這種模式一開始的時候閃耀奪目,繼而快速擴張,然后便是突然隕落。在5年之內,經歷了“從赤貧到巨富,然后又從巨富跌為赤貧”的過程。大多數硅谷公司,以及許多新興的生物高科技公司,仍然只是發明家而非創新家,是投機家而非創業家。恐怕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迄今為止,高科技產業與康德拉季耶夫理論如此吻合,并且無法產生足夠的就業機會來重振整個經濟。
但是,有系統、有目的、以創業精神管理的“低科技”含量的機構卻可以做到這一點。
Ⅴ
在所有主要的現代經濟學家中,只有熊彼特關注企業家及其對經濟的影響力。每一個經濟學家都知道企業家的重要性和影響力。但是,對經濟學家而言,企業家精神是“經濟以外的事物”(meta-economic),它對經濟有著深刻的影響,并塑造著經濟,但其本身不是經濟的一部分。科技對經濟學家而言也是如此。換言之,經濟學家對于企業家精神的出現(它曾一度出現在19世紀末,而且似乎它又開始再度出現在現今社會)以及為什么它只局限于一個國家或一種文化等問題,沒有做出任何解釋。的確,解釋為什么企業家精神會變得如此有效的諸多原因,可能并不屬于經濟范疇,其原因很可能存在于價值觀、認知和態度的改變,也可能是由于人口的變化、機構(如在1870年左右創建于美國和德國的企業家銀行)和教育的改變。
在過去20~25年的時間里,相當多的美國青年的態度、價值觀和抱負都發生了改變。顯然,這種現象不是任何觀察20世紀60年代末美國青年的觀察家所能預料到的。例如,突然間出現那么一大批人愿意長年賣命工作,而且他們寧愿選擇高風險的小公司而不愿選擇有保障的大公司,這一現象我們應該如何解釋呢?那些享樂主義者、追名逐利者及“鸚鵡學舌者”和墨守成規者都到哪里去了呢?相反,那些15年前我們所認識的唾棄物質價值,視金錢、財產和世俗功名如糞土,并希望美國返璞歸真的年輕人又到哪里去了呢?無論我們提出怎樣的解釋,都與過去30年里所有預言家對年輕一代所做的預測不相符合。如大衛·里斯曼(David Riesman)在《孤獨的人群》(The Lonely Crowd)中對青年人所做的預測;又如威廉H.懷特(William H. Whyte)在《組織人》(The Organization Man)
一書中以及查爾斯·雷奇(Charles Reich)在《綠化美國》(The Greening of America)
一書中所分別談及的情況;還有赫伯特·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
所提出的預測。的確,企業家經濟的出現不僅是一種經濟和技術問題,而且是一種文化和心理問題。然而,不管原因如何,其結果最終還是屬于經濟范疇。
這種使態度、價值觀以及最終的行為發生深遠改變的媒介就是一種“技術”,我們稱之為“管理”。正是管理的新應用促成了美國企業家經濟的出現,這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 管理在新建機構中的應用,無論它是營利還是非營利機構。大多數人迄今為止仍然認為,管理只適用于業已存在的機構中。
● 管理在小型機構中的應用。僅僅幾年以前,大多數人還一口咬定管理只適用于大型機構。
● 管理在非企業機構中(如醫療保健、教育等)的應用。大多數人遇到“管理”一詞時,腦子里想到的仍然是“企業”。
● 管理應用于根本不被視為“機構”的經濟活動中,如地區性餐廳。
● 最重要的是,管理應用于系統化的創新上,運用到為滿足人類需求,而對新機遇進行的研究發展上。
管理作為一種“有用的知識”,一種技術,與構成當今高科技產業基礎的其他主要知識,如電子學、固態物理學、遺傳學以及免疫學,有著同樣悠久的歷史。管理的起源,大概可以追溯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后,在20世紀20年代中期得以發展。但是,作為一種“實用性的知識”(這一點,管理和工程、醫學是一樣的),管理在成為一門學科之前,必須首先通過實踐不斷地得以完善。到了20世紀30年代后期,美國出現了幾家實施管理的大型組織(絕大多數是大型企業),如杜邦公司(DuPont Company)、通用汽車公司(General Motors),還有大型零售商西爾斯公司(Sears, Roebuck)。而在大西洋的彼岸,有德國的西門子公司以及英國的瑪莎百貨連鎖公司(Marks and Spencer)。但是管理發展成一門學科,則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和戰后的那幾年。
大約從1955年開始,所有發達國家都經歷了一次“管理繁榮期”。大約40年前,我們稱為“管理”的社會技術,首度展現在一般大眾(包括管理者自己)眼前。從此,管理迅速成為一門學科,而不再是只有少數信仰者的漫無目標的實踐活動。這40年來,管理與同時期所發生的所有“科學新突破”一樣,產生了同樣的影響力,或許管理所造成的影響可能更大一些。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每個發達國家都成為“組織的社會”(society of organization),而管理可能算不上是促成這一事實的唯一因素,甚至也不是一個主要因素。今天,發達國家中的大多數人,以及絕大多數受過教育的人,都在組織中工作,其中也包括老板自己。這些人逐漸傾向于成為“職業經理人”,即是受雇者而非組織的所有者,而管理可能也不是造成這一事實的唯一因素,甚至也不是一個主要因素。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管理沒有成為一門系統化的學科,我們就不可能實現目前每個發達國家的社會現狀,即“組織的社會”和“雇員的社會”。
誠然,對于管理,我們仍有許多東西要學習,尤其是對知識員工的管理最為迫切。但是,一些基本的管理原理到目前為止,已經得到適度的傳播。40年前,即使是大公司的高級管理者,大部分人也沒有認識到他們所做的就是管理工作。因為在當時,管理還是一件神秘的事情,而今天它已經變為尋常之事了。
但是,就整體而言,迄今為止,管理仍被認為僅僅適用于營利機構,且僅僅適用于那些“大機構”。20世紀70年代初,美國管理協會(American Management Association)曾邀請小型機構負責人前去參加它舉辦的“總裁管理課程”,當時得到的多數回答是:“管理?這不關我的事——那是給大公司的人聽的。”直到1970年或1975年,美國醫院的管理人員仍然排斥所有帶有“管理”標簽的事物。他們聲稱:“我們是醫務人員,不是商人。”(在大學里,教職員工至今仍會說類似的話,盡管他們同時也會抱怨他們的學校如何“管理不善”。)事實上,從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到1970年這段漫長的歲月里,“進步”意味著建立更大的機構。
這25年來,社會的各個領域(企業、工會、醫院、學校、大學等)都傾向于建立更大型的組織,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很多。但是其中的主要因素是,我們相信我們能夠管理大型機構,但不知道如何管理小型機構。這種想法與當初社會成立大型聯合高中的熱潮有很大的關系。人們曾聲稱:“教育需要專業化的管理,機構只有做大才能發揮作用,小機構則辦不到這一點。”
在最近10年或15年里,這種趨勢才得以逆轉。事實上,美國現在的發展趨勢可能是“限制機構化”,而非“限制工業化”。自20世紀30年代以來,在近50年的時間里,美國及西歐普遍存在著這樣一個觀念:醫院對身體不適者來說是最佳場所,對重癥患者更是如此。“患者越早來醫院就診,我們對他的照顧就越好”的觀念普遍為醫生與患者所接受。但最近幾年,這種觀念也得以扭轉。現在,我們逐漸相信,患者能夠遠離醫院的時間越長越好,患者能夠出院的時間越短越好。當然,這種轉變與醫療保健或管理都沒有什么關系,它是人們對集權、對“計劃”以及對政府崇拜的一種逆反心理——無論這種現象是永久的還是暫時的。這種崇拜始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在60年代肯尼迪和約翰遜執政時期達到了頂峰。然而,如果我們沒有信心和能力來管理好小型機構以及諸如醫療保健機構這樣的非營利組織,那么我們就無法沉溺于這種醫療保健領域的“限制機構化”趨勢之中。
總之,我們逐漸認識到,同“管理良好”的大型機構相比,小型機構更需要管理,而且管理對它們的影響也會更大。最重要的是,無論是對新建的企業家型機構,還是對業已存在的注重管理、不斷發展的機構而言,管理都會做出同樣大的貢獻。
舉個具體的例子:從19世紀開始,漢堡包售貨亭就在美國出現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它們更是如雨后春筍般出現在大城市的街頭巷尾。但是,作為近25年來最為成功的企業之一,麥當勞漢堡包連鎖店將管理應用到了昔日毫無規劃的夫妻小店的經營模式中。首先,麥當勞設計了最終產品;隨后,它重新設計了產品的整個制作工序;接著,它重新設計(或發明)了操作工具,使得每一塊肉、每一片洋蔥、每一個圓面包、每一根炸薯條的大小都是一模一樣的,結果產生了一個時間精準且完全自動化的制作流程。最后,麥當勞著手研究顧客所看重的“價值”,并將其定義為產品的品質和可預知性、快捷的服務、絕對的干凈以及親切。麥當勞根據這些要求制定出相應的標準,按照標準進行員工培訓,同時將員工的工資收入與這些標準掛鉤。
所有這些舉措都是管理,而且是相當先進的管理。
管理是引導美國經濟邁向企業家經濟的一種新技術(而不是特定的某個科學或發明),它也將促使美國走向企業家社會。事實上,在美國和所有發達國家中,在教育、醫療保健、政府和政治等方面,進行社會創新的天地遠比企業和經濟領域要大得多。在我們這個社會中,引進企業家精神(如今我們正迫切需要)的一個首要前提是,將管理的基本概念和基本技巧應用到新問題和新機遇上。
這意味著,現在我們必須將30年來我們為管理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投入到企業家精神和創新的發展上來,那就是:發展原理、不斷實踐、成立學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