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狂”往往跟“年少”脫不了干系。年輕意味著有足夠多的時間,去把汗水與心血都花費在不著邊際的交際上面,甚至可能是用大把的時光來堆砌出一個又一個讓人事后想起啼笑皆非的場景??嗑毴昊@球,或許是為了某個心儀女生熱切的目光;在特定時間出現在琴房彈一首不那么好聽的曲子,或許是為了窗外必然經過的男生,能停下來聽一小會兒;一向大手大腳慣了,偶有一天突然變得節衣縮食,或許是再過不久,某人生日就到了……
總的來說,青春之所以美好,就是因為明知道省吃儉用給別人花錢是錯誤的,但事隔經年,再想起時,也不會有后悔,更多的,還是對年少時那種懵懵懂懂感情的懷念。
一個人再怎么努力,為心上人做的事情,最終能感動的也只有當事人自己罷了。
對祁洛來說,蘭禎是他青春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時候,放棄一個喜歡很久的人,不僅意味著你要放棄那段歲月里的自己,更意味著你要連那個人的整個人生都放棄掉。
這樣的抉擇很艱難,也很難說孰對孰錯?;蛟S有人能一邊花言巧語一邊毫不留情地說“我要事業”,但祁洛辦不到。
愛了就是愛了。愛了有錯嗎?
以前對那些往事抱有一絲畏懼,一想到北辰的報復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襲來,就惶惶不可終日。之后想明白了,自己就是一個小蝦米,你北辰那么大的體魄,應該不至于跟我這個小人物過不去吧?
想到這里,祁洛不禁變得膽肥一些,更有一種十年苦讀終于高中的怨憤。以前最多只敢明目張膽看蘭禎半個小時,現在已經得寸進尺到敢牽手了。
兩人的感情急劇升溫。
熱戀中的女孩子大多是盲目的。蘭禎在經歷了家庭變故與人情冷暖之后,心底迫切渴望找到一個依靠。要不是祁洛主動出擊,她都想隨便找個二世祖對付過去。不能說她這樣的思想有何對錯,設身處地想一想,一個處境優渥的人遭遇這些事故,也不見得能比她強到哪里去。
好歹祁洛伸出援手,在她向下墜落的時候稍稍托了一把。那玩笑般給出的十萬塊錢,在這個逐漸擴大的黑洞里,不見得能起多大作用,但總歸是能讓人心里稍安的。比起做投資,普通人更喜歡把錢存到銀行里,不是說他們不知道錢會貶值的道理,而是知道自己還有存款,見人說話總是更有底氣的。居家生活,最重要的,不就是要有些底氣嗎?
再之后,祁洛雖未出面,但蘭禎也明白,自己能在韓姨那個令人瞠目結舌的家業下面工作,多半也是靠了祁洛的面子。韓姨名下的店子不多,但無一例外,皆是在本地有名有姓的店。光是開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館,就已經足夠讓小女生們冒出星星眼了。至于上次跟著去蓉城,偶然接觸的一家酒店,據說是整個西南地區最有名的地方了。
碧海云天啊……
蘭禎腦袋從一堆文件里抬起,小心翼翼地往兩邊瞅了瞅,雖說韓姨不怎么來視察,但她作為隱性的心腹之一,總是要注意自己形象的,不能讓外人在背后說韓姨的不是。
確認沒人注意這個角落以后,蘭禎拿過手邊的手機,飛快地發了一條信息。
“你到了沒?”
祁洛的短信在幾秒鐘后進入。
“剛到?!?
還沒等她想好怎么回復,祁洛又發了一條信息過來。
“人真多啊?!焙竺孢€配了一個哭臉。
蘭禎噗嗤一聲笑出來,繼續打字。
“是不是有很多美女呀?”
“對啊對啊,她們還對我拋媚眼呢。”祁洛發了個笑臉。
“哦。”
想了想,蘭禎繼續發信息。
“我還要忙到九點左右,到家之后再給你發消息,你好好玩,不用擔心我?!焙竺孢€跟著一個更加柔和的笑臉,“玩得開心哦?!?
祁洛把手機揣進褲兜,仰頭看了看望不到頂層的酒店,在迎賓小姐的帶領下踏入這個被外界傳得神乎其神的地方。
碧海云天,這家自上世紀90年代就開辦的酒店,從最初的夜總會起家,經歷一系列的漂白跟重塑形象之后,終于成為蓉城乃至于西川省首屈一指的餐飲企業。
它有文化內涵,所以能吸引政商文學界各類名人,選擇它作為招待親友或下榻的地方;它有自身的“江湖身份”,所以凡是開辦在此的宴會,請的人有面子,被請的人也覺得有面子;它還吸金,一天的客流量能保持驚人的萬人次,甚至不是節假日都能有這等規模。不能不說它的確已經成為一種集餐飲、娛樂、住宿等日常生活為一體的符號。即便是以開發商業地產著稱的百達集團,當時入駐蓉城時,面對已小有規模的碧海云天,依然鎩羽而歸。
一家不是酒店更不是商業廣場的小企業,在上世紀末便能能買下江錦區最繁華地帶的整棟大樓,足以可見它的豪氣與野心。
祁洛此前并沒有來過碧海云天,即便他到蓉城就像家常便飯。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碧海云天消費很高,一晚上就可能花掉普通人一年的工資;他還知道,碧海云天很高,高到甚至有人專門跑去開個房間就為了體驗一把“一覽眾山小”的感覺。
碧海云天的大樓,地面上的部分就有三十三層:下十層是開放性的休閑娛樂場所;中十層是包廂——潮生碧、無涯海、青云天這三個有名的大包廂也在其內,更是史無前例地采用了一個包廂便是一層樓的做法;上十層則是住宿的房間。還剩下三層?沒人知道。如果不是因為從外面的確能數出來那三層樓,許多人都是不相信這三層樓存在的。不然的話,為什么從來沒有開放使用過?
碧海云天有三個常年謝絕外人預定的包廂:潮生碧,無涯海,青云天。
名字都起得像模像樣,寓意深遠:潮生碧只接待商場中人,而且必是那種在生意場上做到極致的人,據說每年的商業聚會,西南地區的商界名流,均會選擇在此地;無涯海只接待學界泰斗,非學術研究有所成就者不能預定,即便你是省教育廳的高官,若沒有幾篇拿得出手的研究報告,還真不好意思去賣弄臉皮;至于青云天,則是官員們吃喝享樂的去處,不過你若只是一名處級干部,也確實很難說動碧海云天給你留出那么一天時間來供你招待客人,畢竟比你位高權重的人多的是,碧海云天沒必要冒著得罪別人的風險來巴結你。
青云天常年不外包——即便現在京城里面已經發話要求下面整頓官僚作風,很少會有人敢頂風作案——然而沒有官員預定,碧海云天依然很不給任何普通人面子哪怕只是一丁點兒。而潮生碧跟無涯海,尋常時候若無特殊情況,往往都是會高價包給外人的。當然,為了不墮了碧海云天辛辛苦苦攢出來的名頭,潮生碧依然只會包給那些生意人,而無涯海更多的則是包給那些高考學子做升學宴的。
然而即便如此,兩個包廂分別近三十萬跟二十萬的費用,依然不是普通人家負擔得起的。
無涯海今晚弄得很熱鬧。嶄新的紅毯從出電梯門,沿著走廊一直鋪到門口,道路兩旁各站著九名素養極好的禮儀小姐,有人走過便依次鞠躬行禮,臉上的笑容介于真誠與職業性之間。大廳進門口貼了一張大紅喜帖,上面鎏金大字寫著“雙喜臨門”。一旁的布告欄還站著一名司儀,拿過賓客的請帖唱著“某某先生攜家人到來”,要是有明眼人在這里,便會認出這司儀是當地電視臺一個小有名氣的主持人。看得出來主人為了這次聚會可沒少花功夫。
這些都是人眼能見的氣派。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安排:廚師是碧海云天的,然而請客的主人特意囑咐了,這次聚會要辦成歐美國家那種自助餐的形式,一些中式菜肴都沒做,長長的餐桌擺滿了精致的西式料理,銀質餐具在燈光的照耀下反射著迷人的光芒。角落里還有個古典樂隊在演奏著舒緩的樂曲,大廳里的人都在輕聲說話,一個個神情肅穆得宛如教堂唱詩班里被神父格外青睞的孩子。
祁洛在服務生帶領下闖進這個紙醉金迷的時空,一時間都被房間的金碧輝煌給晃了眼。幸好沒人留意他這個學生,都在自己的圈子里交談,倒沖淡了他心里那點不愿承認的惶恐。
“祁洛。”李楚陽在角落里喊。
祁洛走過去才發現不僅是他,班上大多數同學也在這個陰暗的角落里站著,有人艷羨地望著大廳中央,有人故作鎮定地跟同學吹噓自己了解的紅酒知識皮毛,還有人——比如說歐陽默,就毫不顧忌地抱著一根豬肘狂啃。
“還有的人呢?”祁洛笑著問。
“那邊?!卑嗌献顟嵡嗟恼Z文課代表呶呶嘴,語氣酸酸的,“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吶。”
祁洛這才注意到,不遠處圍了一群年輕人,男的西裝革履,女的珠光寶氣,當中的譚淙正在侃侃而談,逗得身邊幾個穿著晚禮服的女伴掩嘴輕笑。
再看自己這邊,一個個都穿著休閑裝、運動服,大概也知道這個場合的重要性,耐克、阿迪、AJ的運動鞋看得出來精心擦拭過。但再看那邊的人,人家普遍戴著手表耳環,腳下辨不出牌子的皮鞋擦得锃亮,相比之下,自己這邊就比較寒磣了。
兩個圈子涇渭分明,區別不僅在于穿戴,還隱含了家世、社會地位、生活方式等等在普通人看來很玄乎的信息。
“你說他們在騷包什么,蘇雅家里也有錢啊,怎么平時都沒顯擺什么?!绷硪粋€同學憤憤不平地說。
其他人都悶頭不說話,偶有幾個眼饞那個圈子的,抬頭飛快地瞄一眼,解決心中的疑惑之后,又忙把頭低下。生怕身邊有人說自己不要臉,更怕那邊的人注意到自己這么不知輕重的目光。
祁洛看得出來這邊不少人都有著嫉妒跟一點點的怨恨,他也知道這樣的感情某種程度上算得上是催化劑。蘇雅舉辦這個升學宴或許只是單純的聚會,但在家里人插手之后,以她的家境,這個聚會就不可避免地演變成了各方逐力的獵場。至于他們這些昔日高中同學,不過是這個名利場里最不起眼的犧牲品罷了。
算起來,這邊二十多個同學里面,就是他祁洛、李楚陽以及歐陽默的心態最好。祁洛早有心理準備,心緒沒多大起伏;李楚陽對身外之物一直不屑一顧,做得下來搬磚刷墻的活,但也不會因此就覺得自己比人家矮一頭;歐陽默這家伙,十斤黃金扔他跟前,還不如一斤麻辣小龍蝦來得有吸引力。
祁洛沒有多嘴去干擾什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一個人選擇了一種生活,勢必就會放棄另一種生活。他今天沒有正裝出席這個宴會,但不代表其他同學就會把他當作可以過命的兄弟。一個人身處某種環境,總會做出一些身不由己的事來。如果事事都要順著自己的心,那這不是現實生活,而是自己YY的夢想世界。
一個有底氣的世家,舉辦這樣一個宴會,所圖的無非是些實際的利益。這些東西不會攤開了在臺面上說,但往往就在三言兩語之間,一個令外人無法想象的項目或者工程,就這么輕而易舉地談妥了。
國人的生意場,就是飯局。這話一點不假。
一群人站在角落里吃喝著平日難得一見的佳肴,心思各異,東西咽進肚子也沒嘗出個味兒來。
等到祁洛開始喝第三杯椰子汁的時候,蘇雅終于姍姍來遲。
不過身邊還有一個讓祁洛意外的男人。
看皮膚不過四十來歲,頭發卻已花白,穿著灰色的西裝,笑容一絲不茍,和藹的眼神在金絲眼鏡后面友善地打量這一班年輕人,沒急著打招呼,架子拿捏得很有分寸。
“今天人實在有點多,照顧不周,還請大家見諒?!碧K雅歉意地說,“一會兒我打算請大家去唱歌,晚上也有住處,如果不介意,還請大家不要急著走?!?
原先還有些敵意的同學們,就在她的笑容攻勢下,紛紛投降,一個個嚷著班長你盡管忙客人有我們幫你照顧云云。
旁邊的中年男人笑容和煦:“都是小雅的同學吧?小雅在學校承蒙各位照顧了,她有點不懂事,你們多擔待。這次說是升學宴,其實也是小雅的成人禮,雖說畢業了,但我這個當爸爸的,還是希望你們能跟她多來往,有空啊,也都來家里玩?!?
“一定去一定去。”一群男生跟打了雞血一樣嚷嚷起來,惹得蘇雅面色緋紅。
這個叫蘇伯南的男人跟幾個膽大的學生寒暄幾句,就準備離開,他還有許多客人要照拂到,沒必要一直跟著這些孩子摻合。
走出幾步之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轉身回來問:“不知道哪位小友是祁洛?”
小友?警惕的祁洛忍不住往后縮了縮,卻捱不住那些不明就里的同學把他推到前面。
“蘇伯伯好。”祁洛無奈地打招呼。
蘇伯南親切地拉起他的手,這動作可就比先前對那些人來得還要熱情了。
“玩得還行吧?知道你們年輕人在這里待不住,要不一會兒讓小雅帶你去兜兜風?這里廚子做的菜合你口味嗎?要是不好吃,我知道有一家館子,味道很不錯,小雅可以帶你去嘗嘗。哦對了,會喝酒嗎?一會兒陪我這個老頭子喝兩杯怎么樣?”
祁洛聽得汗毛倒豎,這氣氛……怎么那么像老丈人看女婿呢?
蘇雅無奈地看著他,顯然早就知道自己老爸會這樣,所以剛剛故意沒有介紹祁洛。
其他同學都震驚地看著他,沒弄明白祁洛是怎么入人家老爸法眼的。
祁洛頭疼道:“那個……蘇伯伯,您不用這么客氣,我自己隨便看看就行了。”
“那怎么行,你在這兒人生地不熟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崩^一臉不情愿的女兒,“小雅啊,你待會兒就陪祁洛小友隨便逛逛吧,要是嫌悶,就去兜兜風?!?
又轉向祁洛,蘇伯南這回終于隱晦地點醒了祁洛。
“小友,替我謝謝韓姐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