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洛以前讀史書,讀到有關「趙氏孤兒」時總會疑惑:為什么擺脫了刀光劍影的生活,還一定要培養一個無辜的孩子去報仇?賠上自己好友與親生兒子的性命不說,還要苦心孤詣幾十年,就為了一個所謂的“忠義?”
這算是哪門子的忠義?
祁洛懵懵懂懂地長到十七歲,跟一般人沒什么兩樣,值得拿出來說上幾句的「傳奇經歷」,無非就是兩次有驚無險的綁架。小時候那場綁架,他已經記不清了,但這并不妨礙他把這個秘密當作刺激自己的東西。直到前不久再次被綁架,他才終于嗅到了這背后的危機。
第一次可能是為錢,第二次顯然就是有預謀的了。
他本來以為姑姑會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沒想到這個解釋居然是一個血案!或者說是陰謀——一個針對姑姑深愛的那個男人的陰謀!
因為這個陰謀,姑姑喜歡的人死了;因為這個陰謀,自己的親生父親死了;因為這個陰謀,小櫻姐的父母也死了……
因為這個陰謀,姑姑養大了他,有意讓他去報仇……
祁洛不敢再想下去,他怕繼續想下去,姑姑在他心里的美好形象會完全崩潰!
祁洛慌慌張張地起身,扔下一句“我去洗手間”就沖了出去。
姑姑沒去看他的表情,手指輕彈把煙扔出窗外,眼睛看著外邊,不知道在想什么。
祁洛鞠起水來,狠狠地搓了兩把臉,抬頭看向鏡子。鏡子里的他臉色慘白,皮膚還泛著紅暈,明顯是搓得太用力了,有點狼狽。
祁洛忽然愣住了,鏡子里的他,身后還站著一個女人,黑色OL裝,戴著白色的圓禮帽,左邊臉還遮了一塊黑紗。
祁洛轉身,不自然地笑笑:“韓姨,真巧啊,你也在啊……”
韓姨看他的眼神有些玩味。
祁洛猛然反應過來:什么真巧!哪有在洗手間偶遇的!韓姨走錯方向的可能性太低了,那么就只能是……
抬頭一看,果然門上掛的牌子是女廁!
糗大了!
祁洛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早就明白韓姨這人是面冷心熱,但這會兒他也說不出什么話來,埋著頭就想溜出去。
韓姨卻叫住了他:“趁著沒人,說說?”
祁洛有些尷尬:在這兒?女廁?
韓姨已經給自己點了根煙,堵在了門口,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
祁洛撓撓頭說:“姑姑剛剛跟我說了好多莫名其妙的東西,還想讓我復仇什么的。”
“那你想復仇嗎?”韓姨問。
祁洛搖搖頭:“她說的我都不懂,我跟別人又沒有什么深仇大恨……”
“殺父之仇呢?”韓姨打斷了他。
“韓姨你也知道?”祁洛奇道。
“不,我就隨便問問。”
“要是放在別人身上,應該會報吧。但我連我爸都沒見過,就跟我說誰誰誰殺了他,然后我必須得去報仇……怎么說呢……很奇怪。我知道我該感激他讓人生下來,但我沒那么深的感情。如果換成是姑姑還差不多……”
韓姨饒有興致地看著他:“怎么說?”
祁洛老老實實地說:“如果是姑姑被人害死了,我恐怕恨不得把人全家都干掉吧!”
韓姨不知想到了什么,原先還在悶頭抽煙,忽然笑了一聲,這一笑尖銳又輕蔑,弄得祁洛毛骨悚然。
煙才抽了一半,女人就把頭扔進了角落,“年輕真好啊。”
又嘲笑我年紀小……
祁洛有些郁悶,擋箭牌走了,他也不敢再留在女廁里了,連忙緊跟著韓姨溜了出去。
姑姑看到他們倆一起過來,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轉,一臉狐疑。
“你怎么在這兒?”姑姑出聲問。
面對其他人,韓姨又恢復了那副冷冰冰的面孔:“這是我的店,我來瞧瞧有什么好奇怪的?”
姑姑說:“我去哪兒你去哪兒?我就出來兩次,怎么都能遇到你?”
“這你就說錯了,我是跟著洛洛的。”韓姨冷笑一聲,看向抱著看熱鬧心態的祁洛,“我有事找你,白瑞蕓家里出事兒了,你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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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著一聲刺耳的呻吟,破舊的大巴緩緩停在路邊。
提了一個小旅行包的祁洛從車上跳下,不禁被周圍的陣仗嚇了一跳。
十幾輛摩托車就簇擁在大巴周邊,把臨時車站圍得水泄不通。一身酒氣胡子拉碴的男人們坐在摩托車上,腳下蹬來蹬去,不斷往中央擠,似乎大巴里拉的都是水靈女人。中年婦女們打扮得花枝招展,見縫插針地游走在摩托車之間的縫隙里,看到有男人下車就湊到跟前去,遞上一張艷俗的小卡片,說著讓人想入非非的話。
祁洛避開了熱情的大媽們,找到了一輛停在路邊的出租車。
一聽說要打表,師傅就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咱們這兒沒這規矩!”
祁洛掃視了一圈,發現其他幾個出租車司機都在往他這邊看,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嘲弄的笑,似乎在譏笑他這個外地游客的不知趣。
祁洛提著旅行包站在路中間,望著黃沙漫天的街道,有些頭疼:看來這里治安很差啊。
這里是大梁縣。地處西南腹地,是西川最為貧困的縣之一。
旅游大縣,農業不發達,牦牛肉享譽全國……
這些是祁洛對大梁縣最初的印象。但等他真的來到了這里,才發現大梁縣并沒有別人說得那么好。
基礎建設飛速發展的今天,一個縣城,主干道居然還是黃土路!
祁洛用毛巾捂住口鼻,把沖鋒衣的帽子戴上,才朝著前面走去。
初中畢業之后的暑假,祁洛在家里閑得無聊,就主動跑去找韓姨說要打工,掙錢什么的都是次要的,主要是他當時對商店經營這一塊特別感興趣。韓姨被他纏得心煩,索性把他扔到了下面一家飯館里,還專門找了一個女孩子來帶他。
那個女生當時才從家里出來打工,但因為人聰明,很快就成了韓姨那家飯館的小管事。
而她,就是祁洛今天要找的人。
白瑞蕓。
按照韓姨的說法,白瑞蕓在半個月前就跟她請了假回家,至今沒回去上班。兩天前韓姨再度接到白瑞蕓的電話,半個小時只說了一件事:借錢。韓姨沒能問出事由來,于是想到了跟白瑞蕓關系極好的祁洛,便找到他,想讓他親自來一趟白瑞蕓的家,一是當面送錢,二是打聽情況,看是否需要韓姨自己出手。
祁洛想了幾分鐘,答應了。
跟同班同學發生感情有一點很不好:一旦鬧崩了很容易收不了場。現在祁洛跟蘭禎之間就處于這種尷尬的階段,在學校撞上了,都做不到視而不見,但要說像熟人那樣打招呼,也很難。祁洛的鴕鳥心態一起來,就又想翹課了。加上姑姑說的那些話,把他的心搞得更亂了。
他現在就想呆在家里玩游戲,或者去哪個地方轉悠一下。
正巧,韓姨跟他提了這件事,想到白瑞蕓當初沒少照顧自己,兩人算得上是朋友,祁洛便答應下來。當天晚上就跟班主任老唐請了假,找的借口就是自己還需要在醫院觀察幾天。有姑姑在旁邊作證,老唐也沒懷疑,痛快地批準了。
經歷了七個小時的車程,祁洛終于踏上了這塊土地。
祁洛按照韓姨給的地址,找了一個多小時,才終于找到了一個老式公寓樓。
沒急著上去敲門,扭頭在附近找了個賓館當歇腳地兒。
賓館很小,也不正規,身份證什么的都沒登記就讓祁洛上去住了。祁洛找到了自己的房間,簡單看了一圈,還是不放心把東西丟在這里,又關了門去往先前的公寓樓。
樓道里到處散落著水泥跟油漆桶,也不知道這年齡比祁洛還大的公寓樓里究竟有誰在裝修。
祁洛小心地走在一堆堆木片跟鋼筋之間,終于來到了目的地跟前。
防盜門坑坑洼洼的,還有許多鈍器擊打的痕跡。鮮紅的油漆被人潑在門上,幾個斗大的字橫亙在過道里:「殺人償命」,觸目驚心。
屋里有人在小聲嗚咽。這個陽光燦爛的下午,老舊公寓樓的頂層,樓道里靜悄悄的,屋子里的哭聲傳出來,有些詭異。
遲疑了一下,祁洛還是抬起手,輕輕敲了敲門。
哭聲戛然而止。
但沒有人來開門,仿佛祁洛的敲門只不過是碰巧按到了某個靜音鍵,所以關掉了屋子里的聲音。
祁洛的屈指變成巴掌,力道增大幾分,拍了拍門。
屋子里的人似乎非常驚慌,一連串的桌椅挪動聲傳來,跟著是跑動的聲音,接著是一聲悶響,很快又恢復平靜。
祁洛的巴掌變成拳頭,重重地捶在門上。試探性地喊了一聲:“瑞蕓姐。”
里面很快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后是小跑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門開了。霉味跟嘔吐物才有的味道撲面而來。
祁洛皺了皺眉,面色很快恢復如常,擠出笑來:“瑞蕓姐,聽說你生病了,我來看看你。”
女孩子蒼白的臉上露出幾分激動,嘴唇哆嗦了一下,眼眶里很快彌漫了水霧。
祁洛笑著說:“不請我進去坐坐?”
白瑞蕓這才反應過來,腦袋探出來往四周瞧了瞧,看到沒人跟著才松了口氣,拉著祁洛迅速回了屋。
進門之后祁洛就在打量整個房間。屋子很小,比祁洛那個家還要小。客廳跟廚房之間就隔了一張簾子。墻壁灰白,不知道是經歷了火災還是住的人不太注重保護。沙發被兩塊長布蓋著,彈簧跟海綿卻從邊緣鉆了出來。桌上擺著各種瓶瓶罐罐,有的看不出里面裝了什么,有的瓶口卻掀開了,露出里面或黃色或黑色的糊狀物。角落還散落著大大小小的空瓶子,似乎是撿回來準備拿去賣錢的。
說不上家徒四壁,但也絕算不上一個溫馨的家。
祁洛站在屋子中央,看著堆著被子棉絮的沙發,猶豫著要不要坐下去。
白瑞蕓看出他所想,慌亂地把那一堆東西卷作一團塞在一邊,招呼他坐下。
“我去給你泡杯茶。”白瑞蕓提著一個烏黑的水壺進了所謂的廚房。
祁洛支著腦袋瞧了瞧,發現她居然還在用著煤氣罐。
水燒上了,白瑞蕓卻沒有出來。估計祁洛的到來,讓她猝不及防,她還需要躲起來整理一下情緒。
祁洛便又仔細察看起這個屋子來。
忽然跟一雙清澈的眼睛不期而遇。
祁洛一怔,發現作為臥室的小隔間里,一個小女孩正躲在里面偷偷看他。
祁洛扭頭看了一眼廚房的方向,白瑞蕓還沒有出來的意思,他便拉開自己的旅行包,從里面摸出一根巧克力來晃了晃。
小女孩眼里掙扎了一下,似乎也清楚這個大哥哥不是壞人,很快就小跑過來。伸手想捏住巧克力,但只碰了碰,又很快縮回手去,舔舔嘴唇,一雙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祁洛。
祁洛溫和地笑了笑,幫她把巧克力拆開,遞了過去。
小女孩搖了搖頭,手指比劃了一下,示意自己不需要那么多。
祁洛失笑,掰下一小塊來。
小女孩剛剛準備接過去,卻聽白瑞蕓叫了一聲:“小雪,你在干什么?”
小女孩手一抖,迅速搶過祁洛手里的那一小塊巧克力,飛快地塞進嘴里,狠狠嚼了兩下,鼓起腮幫子看著走過來的白瑞蕓,眼里很無辜。
白瑞蕓把茶遞給祁洛,拉過小女孩,對祁洛歉意地笑笑:“我妹妹。還小,不懂事,你別介意。”
祁洛心說:這丫頭如果還叫不懂事,那我小時候不就是個混世魔王了?
白瑞蕓蹲下身子,幫妹妹擦了擦嘴邊的巧克力,柔聲說:“小雪,吃了別人的東西,不表示點什么嗎?”
小丫頭跑到祁洛跟前,鄭重其事地鞠了一躬,拍拍手,對祁洛比了個大拇指。
祁洛錯愕地看向白瑞蕓。
白瑞蕓解釋道:“她小時候受了驚嚇,沒法說話。這是她表達謝謝的動作。”
小丫頭配合著姐姐,甜笑著點點頭。
祁洛心里五味雜陳,見她眼睛還盯著自己手里的巧克力,便把剩下的大半截巧克力交到了她手上。
小雪扭頭,小心翼翼地看了姐姐一眼,發現姐姐沒有生氣的意思,就眉開眼笑起來。剛準備咬下去,又想起什么似的,把巧克力掰成兩半,剩下那一半遞給了自己的姐姐。
白瑞蕓笑著搖搖頭,拍拍她的屁股示意她回房去,小丫頭就一邊吃著巧克力一邊回房間去了,還很體貼地把門簾給拉上。
“你來是……”白瑞蕓出聲詢問。
“韓姨聽說了你的事,看你電話沒說清楚,讓我來瞧瞧,有什么能幫得上忙的。”祁洛回答。
白瑞蕓苦笑著說:“誰來也幫不上忙……”
祁洛心神一動:“怎么了?”
白瑞蕓搖搖頭:“沒什么……對了,那個……”她扭扭捏捏的,似乎想說的話很難以啟齒。
“哦對了,韓姨讓我把錢也給你帶來。”祁洛說著便想從旅行包的最里面把錢拿出來,但他的手上動作故意放緩了幾分,“你跟韓姨借了多少來著?”
“五萬。”白瑞蕓斬釘截鐵地說。
“我怎么聽說是三萬?”祁洛皺了皺眉。
白瑞蕓咬咬牙說:“洛洛,我知道你很有錢,你能不能也給我借點兒?不用太多,兩萬就好!我保證我之后會還你的!”
“兩萬對我來說也不是個小數目。”祁洛靜靜地看著她,手也從旅行包里抽了出來,“如果你不跟我說明情況,我不會隨便把錢給你的。”
白瑞蕓緊緊抿著嘴唇,布滿血絲的眼睛直直地瞪著他。
祁洛沒有讓步,平靜地回看過去。
陷入了僵持。
門外忽然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跟著是鑰匙轉動的聲音。
白瑞蕓一驚:“可能是我媽回來了!”
門被打開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顫巍巍走了進來,剛剛反手把門關上,就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這些天殺的啊!他們就是想整死我的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