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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山中的夜晚分外清冷。銀河橫貫夜空,嶙峋怪異的群峰在星光下若隱若現。我和大學好友斯科特選擇了早秋時節,也就是麋鹿發情的高峰期,在洛基山國家公園露營。在我的堅持下,我們將宿營地選在了一個偏僻的地方,營地人煙稀少,周圍只有白楊和棉白楊相伴。自忖有了這樣的布置,足以讓我們進退自如。

大約是凌晨兩點,我迷迷糊糊地被驚醒了。有槍響?我忙坐起來,屏息靜聽。又來了,“啪”!我立刻醒悟過來:這不是槍擊!我趕緊把斯科特搖醒,沖出了帳篷。果不其然,就在離我們不到六七米遠的地方,兩只公麋鹿正處于心無旁騖的鏖戰之中,看上去黑壓壓、影影綽綽的一團,空氣中充滿了雄性的、狂怒的氣息,仿佛下一刻就要爆炸一般。要知道,一只成年公麋鹿的體重往往有360多公斤。

這兩只公麋鹿對旁邊的帳篷和里面的人類視若無物,我們只能戰戰兢兢地赤腳站在剛結霜的地上,甚至不敢正眼觀看這場爭斗。它們先是兜著圈,彼此打量著對方,接著開始低頭、發力,然后就是天崩地裂的一撞。一戳一刺,回合之間,它們低聲怒吼,頭部交纏在一起,難解難分,鹿角噼啪作響,被挑起的草皮也隨之上下翻飛。它們的尾部正好在圍著我們的帳篷高速打轉,就仿佛在上演一場遠古時代的盛大舞蹈,而且是以倍速快進的,其中的兩位主演早已進入了渾然忘我的境界。萬幸,最終無論是人還是帳篷都毫發無損。15年過去了,我仍然記得,在那個9月的晚上,公麋鹿們濃重的呼吸蒸騰成一團霧氣,盤旋于黑色的身影之上。濃重的麝香氣味,正從公麋鹿面部的油脂腺中散發出來。一切都仿佛歷歷在目。

麋鹿作為一種大型獸類,恰到好處地體現了力與美的結合。它身上最引人入勝的部位無疑是頭部的鹿角。這就是武器的魅力。幾個世紀以來,在皇家大殿的墻壁上,無一不裝飾著麋鹿、馬鹿、駝鹿或馴鹿的鹿角,也無一不借此彰顯著帝王的恢弘氣勢。再看看那些自視甚高的城堡,又有哪一個沒有鹿角呢?在印有紋章的戰袍上,長著角的雄鹿也是很常見的一種紋樣。而在不計其數的獵人基地、運動用品店、酒店、酒吧,壁爐上掛著的鹿角、羊角、牛角等更是隨處可見,更是以這種低調奢華的方式宣揚著獵殺者的榮耀。

這種對動物武器的鐘情并不鮮見。在迄今為止發現的人類最早的繪畫作品中,就已經可以看到雄鹿分叉的大角、乳齒象的弧形長牙、犀牛角、水牛角等,這些多姿多彩的形象都呈現在一面3萬多年前的巖洞的煙墻上此處應指西班牙的阿爾塔米拉洞窟中的巖畫。——譯者注。今天,鹿角和牛角也出現在很多企業的品牌形象中,例如蘇格蘭單一麥芽威士忌(single malt scotch)中的格蘭菲迪(Glenfiddich)、達爾摩(Dalmore),烈酒中的野格圣鹿利口酒(J?germeister)、鹿首啤酒(Moosehead Lager),農場設備中的約翰迪爾(John Deere,又稱強鹿),槍支中的勃朗寧(Browning),汽車中的保時捷、道奇,衣物中的A&F(Abercrombie & Fitch),登山裝備中的猛犸象(Mammut)等,曼尼托巴駝鹿隊、圣路易斯公羊隊、密爾沃基雄鹿隊、得州大學長角牛隊等各式球隊也在使用這些形象,別忘了還有制藥公司中的楊森、投資公司中的哈特福德、美林證券等,不一而足。認了吧,我們愛死了鹿角、牛角這類形象。

那么問題來了:鹿角為什么讓人如此癡迷?究竟是什么讓我們又喜又怕?肯定不僅僅因為鹿角是種武器,大多數動物都有自己的獨門武器。獅子、老虎、老鷹都各有其特有的利爪,蛇類有其毒牙,黃蜂有其毒刺,就連寵物狗也有一口堅牙。鹿角的特色在于其外形之“大”。公麋鹿身上的鹿角聳立在頭部,重量可達20公斤。它從根部分為兩支,每一支上又都生長著大大小小的七尖叉,最長的超過1米高,并向身體后部延展,長度幾乎可以占據身體的一半,簡直可以稱之為龐然大物。一般情況下,鹿角越大越昂貴。由于鹿角每年都要脫落、重生,公麋鹿為此付出的代價是驚人的。

鹿的身體其他部位的成熟往往需要耗費多年,而即使對最大的公麋鹿來說,其鹿角從一無所有到長大成形也只需幾個月的時間。也就是說,鹿角比任何部位、任何骨骼都長得快,相應的能量消耗也大為增加。以扁角鹿(fallow deer)為例,在鹿角生長期間,它們每日的能量消耗是平時的兩倍多。不僅如此,鹿角生長需要大量構成骨骼主要成分的鈣和磷,單靠食物攝入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從其他骨骼中抽取這些礦物質,并分流補充到鹿角中去。這對骨骼而言是一種很大的損失,所以這些動物會出現周期性的骨質疏松癥。

這樣的情景在每年的發情期間都會準時上演,一方面它們的骨骼變得脆弱、易碎,另一方面又要在無休止的求偶爭斗中面對重達360多公斤的對手。在發情期的尾聲階段,這些斗士在經歷了繁重而艱巨的戰役后,往往變得遍體鱗傷、饑渴難耐、脆弱不堪,體重甚至會減少1/4。如果不能在冬季來臨前的幾周內迅速恢復體力,等待它們的就只有餓死。

令人贊嘆的美麗,令人唏噓的殘忍。在生命進化的歷史長河中,此類終極武器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斷出現,時至今日,在自然界中還剩下大約3000個物種配置著這樣的武器。跟總計約130萬種動物比起來,這個群體也許只是滄海一粟,但也足夠稱得上是一個大千世界了。在動物史早期,曾經占據尺寸榜榜首位置的武器有三角龍、雷獸(titano-theres)、猛犸象和海豚的牙(見圖0-1),愛爾蘭麋鹿的鹿角,三葉蟲(trilobites,見圖0-2)的角等。當前,這樣的例子包括海象、羚羊、鯨魚、螃蟹、蝦、甲蟲、蠼螋、盲蝽蟓和果蠅等。這些例子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而已。

圖0-1 長牙海豚

圖0-2 長“角”的三葉蟲

武器的組成也是多種多樣的,發結、骨骼、牙齒抑或甲殼,千姿百態、形態各異。有些可以看作原有構造的放大版,例如碩大的牙齒或超長的大腿,紫莖甲蟲就有著超長的后腿(見圖0-3)。有些則可以看成是原創,從一個結節或一個腫塊開始,只要足夠大,都可以進化成為一種獨門秘器。武器的尺寸更是不拘一格,既有像新幾內亞鹿角蠅(見圖0-4)那樣只有6毫米長的“角”,也有乳齒象那樣長達5米的獠牙。不管絕對大小如何,這些武器的尺寸相對于攜帶它們的個體的比例,都超乎尋常地大。

圖0-3 紫莖甲蟲,又稱蛙腿葉甲蟲

圖0-4 新幾內亞鹿角蠅的“鹿角”

本書講述的這些終極武器的構造與形狀,都龐大無比、奇異非常,不可思議。在我們看來,不管是哪種動物攜帶著它們,都應該跌跌撞撞、人仰馬翻才對。緣何這樣?在本書中,我們將潛入叢林、爬上山坡,深入探究這些動物斗士的戰場和它們的日常生活,看看背后到底有哪些相通之處。

人類作為動物的一種當然也不例外,需要檢視一下自己的軍火庫。本書中,我們將深入對比動物武器和人造武器的異同。實際上,兩者中的絕大部分要么很精巧,要么并不太大。但是,也常有常規平衡被打破的時候,導致“軍備競賽”迅速升級。在武器的演進被卷入這些軍備競賽之前,總有一些特殊的因素會被觸發。而動物世界和人類世界如出一轍,觸發這些因素的環境變化都是一樣的。

軍備競賽一旦啟動,不管是動物世界還是人類世界,都必然導致巨型武器的出現,無論是尺寸上還是成本上。同時,軍備競賽的發展路徑也是一樣的。不管什么樣的巨型武器都將轟然倒下,軍備競賽也終將煙消云散,而導致這種變化的環境也幾乎一模一樣。看到這些,我們會不由得驚嘆,動物能教給我們的東西實在是數不勝數。

動物的武器與進化過程緊密關聯:群體內不斷發生漸進式的更新,假以時日,最終導致物種形態的改變。究其本質,只能說進化過程很簡單。個體以千變萬化的形態存在,形態的特征又代代相傳。如果把這種代代相傳看作是信息的傳輸,那么這種傳輸過程可謂非常高效,但還不甚完美,錯誤不可避免,傳輸誤差進而導致了新的形態特征,群體中常有新的變種橫空出世。新舊形態相互并存,在資源和繁殖機會的競爭中,勝者生存。

只要不同的個體在繁殖后代的成功率上存在差異,進化就會發生。也許只是概率在背后操縱(繁殖本身就存在隨機偏差),也許是自然選擇的結果;具備某些特征的個體與其他個體相比更能適應環境,有更多的機會留下后代。經過一代又一代周而復始的進化后,更高效的形態必然會取得統治地位。這可以稱為是一種“選擇性滅殺”,整個群體可以借此實現進化。回到上文中提到的所謂傳輸誤差,誤差將會引入新的形態,如果新的個體劣于別的個體,那么它就會逐漸消亡。如果新的個體更強,那么這種新形態就會擴散出去,并替代掉舊的形態。進化中的誤差本是無心,卻逆襲成功當了主角。

巨型武器看起來十分笨重,似乎很難被選擇過程所青睞,而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實際情況也是如此。想想看,這么別扭的大塊頭,又有多少動物個體能得心應手地使用它呢?所以,在大多數物種身上,對武器進行自然選擇的結果是恰到好處的尺寸加上代價的最小化。例如,牙齒是用來撕咬獵物或抓住獵物的,出于這個目的,牙齒的尺寸和形狀夠用就行了,并不會因此對速度和機動性影響過大。總而言之,對動物武器的自然選擇本質上是種權衡:更大的武器或許更有利于刺殺與撕咬,但也降低了便攜性、提高了制造成本。這就像是一場拔河比賽,反復拉鋸的結果是:絕大多數物種配備的都是“不那么大”的武器。

凡事皆有異類,偶爾,權衡借助的天平也會傾斜。在枝繁葉茂的生命之樹上,還點綴著這樣一些物種:在這些動物身上,基本不存在“恰到好處”,也不受什么平衡法則的禁錮,武器的進化就像脫韁的野馬一般無拘無束,卻又毫無例外地朝著越來越大的方向發展。那些裝備了最怪誕、最豐富的武器的個體,一定能打敗它的那些溫良儉讓的同伴,隨之它們也獲得了最大的繁衍機會。它們的后代則接過前輩的衣缽,繼續鞏固優勢,并將整個群體的武器尺寸提高到一個新的等級。只要有新的革新,這個過程就會重復下去。日復一日,永遠都會有最新、最大的武器出現,永遠都會有武器的升級換代,整個群體就這樣義無反顧地朝著極端的方向發展下去。這么說吧,這些物種都是軍備競賽的弄潮兒。

軍備競賽都是從小型武器開始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武器越來越大,尺寸增加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本書也按照這個邏輯,由小及大,按照不同階段構建出以軍備競賽為輪廓的生態圖景。第一部分“起始于小”,首先檢視了自然選擇的機制原理,以及選擇所帶來的與時俱進的武器設計。然后引出了對平衡法則的討論,從而描繪出武器同時向更小與更大兩方面發展的拉鋸戰,以及這種平衡有些時候會被打破的原因。

那些最大型的武器往往來自雄性動物在求偶過程中所面臨的競爭。第二部分“水到渠成”,首先證實了這個結論的真實性,并探究了競爭是如何扣動軍備競賽的扳機的。競爭的存在是大型武器快速演進的驅動力,但還需要兩個必要條件。三個要素缺少其中任何一個,軍備競賽都發動不起來。通過層層分析,筆者將首次揭示巨型武器的本質邏輯,闡述為什么某些構造只在特定的物種上出現,以及這種超乎尋常的比例到底從何而來。

第三部分“自生自滅”,軍備競賽一旦拉開帷幕,就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驅動著進化朝最大型武器的方向發展。本章節中詳細描述了其中的各個階段。巨額投入、威懾嚇阻、偷拐搶騙都是必然出現的場景,但最終都免不了盛極而衰。細細賞析一下這些反復上演的軍備競賽,我們就能發現很多關于這些武器的故事,看到它們引起了怎樣的沖突和競爭,以及如果進化走得太遠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

第四部分“殊途同歸”,在這個部分里,我們開始將動物武器的進化史和人類紛繁復雜的歷史進行比較。盡管我是一個生物學家而非軍事史學家,這本書也主要是講述動物武器的多樣與鋪張,可如果將上述兩者擺在一起時,我們就會發現,軍備競賽的每一個要素,無論是觸發的條件,還是發展的階段,都可以在動物世界和人類社會之間找到驚人的相似性。嚴格來講,人類制造的武器無法遺傳,在DNA里可找不到武器的安裝手冊,組裝它們的場所是工廠,而不是子宮。同時,人類制造武器展開競爭的目的不是為了爭取更多的交配機會,成功的標志也不是后代的數目,而是貨幣。雖然如此,人造武器同樣也是在形狀、效能、尺寸等方面不斷演進,而演進的方向幾乎與動物武器一模一樣。軍備競賽就是軍備競賽,不管來自人類還是源于動物,都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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