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自我來敲門:構建意識大腦
- (美)安東尼奧·達馬西奧
- 17448字
- 2019-01-24 16:39:43
01
提出問題
醒來的時候,飛機已經開始降落了。我睡了太久,錯過了有關降落和天氣的廣播。在睡醒之前,我對自己和周圍的一切都渾然不覺,一直處于一種無意識的狀態。
在我們的生物性之中,幾乎沒有什么東西像意識一樣,看上去如此稀松平常。意識是一種了不起的能力,它為心智賦予了一個主人、一個自身存在中的主角、一個審視內外世界的自我,以及一個實施行為的執行者。
意識不僅是清醒。在上文中,當我醒來的時候,并沒有茫然四顧、六神無主地留意著周圍的景象和聲響。恰恰相反,幾乎是在醒來的一剎那,我毫不遲疑、不假思索地明白了:這是我,我正坐在回洛杉磯的飛機上,回家后,我要在今天之內完成一大堆事情。我能感受到旅途帶來的疲憊和未來帶給我的興奮,兩者形成了一種奇怪的組合。我對即將著陸的跑道感到好奇,注意著飛機引擎馬力的改變,它將帶我們回到地面。
毫無疑問,要達到這樣的狀態,我們必須是清醒的,但清醒并不是這種狀態的主要特征。那么它的主要特征是什么呢?首先,我的心智中出現了大量的內容,或生動活潑,或秩序井然,看不見的絲線將這些內容與“我”聯結在一起,將它們全部引入了被稱為自我的某種不斷向前發展的盛大活動中,而“我”正是心智的主人。其次,同樣重要的是,與之聯結的我能夠感受到這種聯結。當我被聯結時,我會感受到這種體驗。
清醒意味著心智在暫時離開之后回來了,但是“我”必須身處其間,隨它一同歸來,這里的“我”既包括了作為財產的心智,也包括了作為財產主人的我。清醒令“我”重新出現并審視我的精神領域,那里恍若放映著一部超大銀幕的電影,一半是紀錄片,一半是科幻片,這部電影也叫作人類的“有意識心智”(conscious mind)。
我們都能夠自由地在意識的大門進進出出,在心智里,意識如同肥皂泡一般,一次次輕易地出現和消失。每天夜里入睡的時候,我們毫不猶豫地關閉意識;早上鬧鐘響起的時候,又毫不猶豫地恢復意識。不算打盹兒,每年我們至少會這樣重復365次。但在有關生物的奧秘中,鮮有像意識一樣非凡、基礎,又看起來如此神秘的了。
意識是具有主體性的心智,如果沒有意識,你將無法知曉自己的存在,更不要說你是誰、你在思考什么。主體性起源于比我們簡單得多的生物體,一開始是相當不發達的。但是,如果沒有主體性,記憶、推理都不可能發展到如此強大的程度,語言及我們現在所擁有的巧妙復雜的人類意識也不可能踏上平坦的演化之路。創造性無法蓬勃發展,歌曲、畫作、文學統統不會出現。愛不會成為愛,有的只是性,而友誼僅僅是一種合作性的便利。痛苦不會變成折磨,這樣想來似乎不賴;但這一點若是成真了,快樂也就無法令人幸福。如果主體性不曾革命性地出現,就不會產生認識,也沒有人能夠知曉,于是乎,在漫長的歲月中,生物的發展史將無法形成,文化也壓根兒不會出現了。
雖然我目前尚未給出“意識”的明確定義,但希望我已經完全說清楚了“沒有意識”意味著什么:如果意識不存在,我們就無法形成個人觀點,對自己的存在一無所知,也不知道其他一切事物的存在。假如意識并未在演化的過程中形成,并未發展成人類所具有的這種意識,那么,我們現在所熟知的人性,無論是其優點還是弱點,也永遠無法形成。假若某個簡單的轉變未能發生,可能就意味著令我們演化成真正的人類的那一環生物選擇缺失了,想到這一點就令人不寒而栗。到那時,我們要怎樣才能發現那些已經缺失了的東西呢?
關于意識的兩個問題
意識是唾手可得的,可以被輕而易舉地使用。它每天來去自如,我們因此將它視為理所當然之物。然而,無論是不是科學家,當我們對意識進行思考時,都會感到困惑不已。意識是由什么構成的?當心智不再具有意識,我們就失去了意識,因此,在我看來,意識是心智的產物。那么,心智又是由什么構成的呢?它是憑空而來的,還是來源于肉體?聰明人認為它產生于大腦、存在于大腦內,但這個答案并不能令人滿意。大腦又是如何產生心智的呢?
無論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地觀察,沒有人能看到他人的心智,這一事實尤其不可思議。我們能夠觀察到其他人的軀體和行動,觀察到他們所說的、所做的或所寫的,進而有根據地對他們的所思所想進行猜測。但是,我們無法觀察到他們的心智,只能經由一扇相當狹小的窗口對自己的心智進行內在的觀察。心智的特性似乎與其他看得見的生命物質大相徑庭,更不要說具有意識的心智了。因此,心思縝密的人就會產生疑惑了:有意識心智這種加工過程是如何與軀體細胞聚集形成組織的過程默契配合的?
我們說有意識心智是神秘莫測的,乍看之下也的確如此,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無法解開這個謎團,也并不意味著我們永遠無法弄清楚生物是如何擁有具備有意識心智的大腦的1。
本書致力于探討兩個問題。第一,大腦是如何構建心智的?第二,大腦是如何令心智具有意識的?我很清楚,對這兩個問題進行探討并不等同于解決這兩個問題,并且,就有意識心智的問題給出確定的答案,是一種愚蠢的行為。另外我也很清楚,圍繞意識開展的研究不斷增加,如今已很難公正地評判所有的研究貢獻。再加上術語和觀點的問題,現在要對意識開展研究,恰如在雷區中行走。但是,對這些問題進行深入思考,利用目前暫時得出的不完整證據來構建可驗證的猜想,并寄望于在未來有所收獲,這樣做雖然具有一定的風險,卻也是合乎情理之舉。本書的目的是思考這些猜想,并對假設的框架進行討論。要產生有意識心智,人類大腦需要具備怎樣的構造,又需要如何運作,這是我們所關注的問題。
書籍的創作都有個理由,本書的創作就是為了從頭開始。我已經對人類心智和大腦進行了長達30多年的研究,以前也曾在科學論文和科普書籍中圍繞意識這一主題進行過寫作2。我曾對該問題提出過一些觀點,但對自己的觀點越來越不滿意了。仔細思考了過去和當前的相關研究發現之后,我的觀點改變了,尤其是以下兩個問題:感受的來源和性質;構造自我的幕后機制。本書試圖對當前的觀點進行討論。很大程度上來說,本書寫的是我們仍然未知卻希望知道的一切。
第1章接下來的內容將會對問題進行定位,闡釋我們為了探討問題所選定的框架,并對后面幾章的主要內容進行簡單的介紹。有些讀者可能會覺得第1章介紹的內容太多了,拖慢了閱讀的節奏,但我保證這些內容將會令讀者更易理解后續的內容。
自我概念的演進
人類大腦是如何構建出有意識心智的?嘗試在這一問題上取得進展之前,我們需要先認識兩項重要的研究成果。第一項成果囊括了人們先前對意識的神經基礎的嘗試性探索,這些探索可回溯到20世紀中葉。一小組研究者在北美和意大利開展了一系列先驅性研究,非常確定地鎖定了腦干這一腦區,認為它對意識具有重要的作用?,F在看來,腦干的確與意識的產生密切相關。
根據我們今天所知道的一切來看,懷爾德·彭菲爾德(Wilder Penfield)、赫伯特·賈斯珀(Herbert Jasper)、朱塞佩·莫魯齊(Giuseppe Moruzzi)、霍勒斯·馬古恩(Horace Magoun)這些先驅所提出的觀點在適用范圍和關注重點上均與我的觀點截然不同。但這些科學家憑借直覺發現了正確的目標并非常準確地瞄準了目標,我們應當對他們表示贊賞和敬佩。他們勇敢地開啟了這項偉大的事業,如今我們希望推進這項事業的發展3。
第二項研究成果包括近幾十年來對局部腦損傷導致意識受損的神經疾病患者所開展的研究。弗雷德·普拉姆(Fred Plum)及杰爾姆·波斯納(Jerome Posner)發起了這些嘗試4。這些經年累月的研究補充了有關意識的先驅性研究,并圍繞人類意識相關腦結構發現了大量強而有力的證據。這成了我們進行探討的基礎。
其他需要感謝的成果還包括對心智和意識這些概念的構想,這種構想具有悠久的傳統,其歷史和哲學史一般漫長而多姿多彩。圍繞這一主題誕生的大量成果中,我更認同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的著作,并將其作為我自己思考的錨點。但這并不代表我完全認同他有關意識的觀點,特別是他有關感受的觀點5。
毫無疑問,本書的書名及前幾頁內容表明,在對有意識心智進行探索時,我特別強調自我。我相信,當基本的心智加工中加入了對自我的加工后,有意識心智就誕生了。從意識的真正意義上來說,在心智未擁有自我之前,還算不上具有了意識。當自我加工因為無夢睡眠、麻醉或腦疾病而中止時,人們也面臨著失去意識的窘境。
我認為,自我加工對意識來說是不可或缺的,但要對自我加工進行定義卻是件知易行難的事。因此,對于這一段開場白來說,威廉·詹姆斯就能幫上大忙了。詹姆斯極具說服力地闡釋了自我的重要性,但他同時也指出,很多情況下,自我的存在是非常難以覺察的,因此,心智內容在向前流動的過程中主導著意識。在繼續往下討論之前,我們需要直面這個容易被忽略的事實,并確定它可能導致的結果。自我是否存在?如果存在,只要我們有意識,它就一定會出現嗎?
答案是肯定的。自我的確存在,但它是一種加工過程,并不是一種事物。當我們具有意識的時候,這一加工過程始終存在。我們可以從以下兩種角度來思考自我加工。其一,從觀察者的角度出發,欣賞這種不斷變化的客體,它由心智的運作、行為的特征及一段特定的生命歷史構成。另一種角度是將自我作為覺知者,這種加工使我們聚焦于自身的體驗,并最終對這些體驗進行深入的思考。將這兩種角度結合在一起就產生了自我的雙重概念,這一概念將貫穿本書始末。我們將會看到,這兩種概念對應于自我發展演化的兩個階段,作為覺知者的自我起源于作為客體的自我。在日常生活中,兩種概念又對應著有意識心智的不同操作水平,作為客體的自我比作為覺知者的自我適用范圍更窄。
無論從哪個角度出發,自我加工都具有不同的范圍和強度,在不同情況下,它具有不同的表現形式。自我能夠作用于難以覺察的感覺登記器,作為生物存在的一種“半遮半掩的線索”6,或者作用于顯而易見的感覺登記器,包括心智擁有者的人格和同一性。有時你能夠覺察到它,有時你又覺察不到,但你一直可以感受到它,這就是我對這種情形的總結。
詹姆斯認為,對于一個人來說,可以稱為“他的”的全部總和就是作為客體的自我,即物質我,“不只是他的軀體和精神力量,還包括他的老婆和孩子、父輩和朋友、名譽和作品、土地和馬匹、游艇和銀行賬戶”7。我同意這個觀點,但我更認同詹姆斯的另一種想法:心智的精神主人是軀體、心理、過去和現在、其他的一切,有關這些對象的任意一種知覺產生出情緒和感受,感受又反過來將屬于自我的內容與不屬于自我的內容區分開來,令心智得以知曉這種支配的存在,且這種支配來自于它們的精神主人。
我認為,這些感受充當著標記的作用。它們是以情緒為依據的信號,我將其命名為軀體標記(somatic marker)8。當心智流中出現了有關自我的內容時,就會激活標記,標記以表象的形式進入心智流,與激活它的表象并列而行。這些感受區分開了自我和非自我。簡言之,這是一種覺知感。我們將會發現,在好幾個加工階段中,有意識心智的構建都依賴于這種感受的產生。對于物質我,即作為客體的自我,我的工作定義如下:一種以生命體的表征為中心、整合各種神經加工的動態集合,表現為一種整合各種心理加工的動態集合。
作為主體的自我或者說覺知者,也就是“我”,是一種更加難以捉摸的存在,在心理學或生物學術語中,其完整性比作為客體的我更低。它更加分散,常常融于意識流,有時候它實在是太難以覺察了,因此它存在卻又仿佛不存在。毫無疑問,和通俗易懂的物質我相比,作為覺知者的自我更加難以把握,但這并不能削弱它對于意識的重要作用。作為主體和覺知者的自我不僅的確存在,還是生物演化的轉折點。可以這么說,作為主體和覺知者的自我位于作為客體的自我之上,這一點不難想象,它是神經加工的新層次,導致了另一種心理加工水平的出現。作為客體的自我和作為覺知者的自我不是對立的,相反,它們位于同一連續體之上,是遞進的關系。作為覺知者的自我以作為客體的自我為基礎。
意識不僅與心智中的表象有關,最起碼,它還與心智內容的組織有關,這種組織以產生和激發這些內容的有機體為中心。但在任何時候,只要讀者及作者愿意,他們都可以體驗到意識。這么說來,意識不僅是鮮活運轉的有機體作用而成的心智,還對這具有機體的存在了然于胸。誠然,大腦成功地創造出了神經模式,用以將體驗到的事物映射成表象,對于有意識的加工過程來說,這是非常重要的一環。從有機體的角度出發對這些表象進行定位也是該加工過程的一部分,但它不同于自發而外顯地知道表象存在于我的內部,是屬于我的,可用以操作。
組織起來的表象在心智流中流動,單是它的存在就能夠產生心智了,但除非加入某些額外的加工,否則心智將維持在無意識的狀態。無意識的心智所缺失的正是自我。要讓大腦具有意識,它需要獲得一種新特性:主體性。這是一種在主觀體驗到的所有表象中都會出現的感覺,這就是主體性的典型特征?,F代人從哲學的角度對主體性的重要作用進行了論述,可參閱約翰·塞爾(John Searle)所著的《意識的奧秘》(The Mystery of Consciousness)9。
在產生意識的過程中,表象的產生和心智基本要素的出現并不是至關重要的步驟,這與上文所說的是一個意思。讓表象成為我們自己的表象,歸屬于它們真正的主人,也就是它們誕生時所在的那具唯一的、界限分明的有機體,這才是至關重要的步驟。從演化及個體生命歷程的角度來說,覺知者是逐步形成的:首先出現的是原我及其原始感受;然后是行為驅動的核心自我;最后形成自傳體自我,將社會和精神維度也容納其中。但這個過程并不是靜止不變的,而是處于不斷變化之中,其復雜程度每天都處于波動中,能夠依據環境中出現的指令而迅速作出調整。自我、體驗者、主人公,不管你喜歡將覺知者稱作什么,它必須出現在大腦中,心智才具有了意識。若是大腦成功地將覺知者引入了心智之中,主體性也就隨之而來了。
讀者也許會懷疑對自我作出這番解釋的必要性,但我認為這是相當有必要的。在當今的神經科學工作者中,許多人致力于對意識作出解釋,但他們對自我的看法截然不同。有的將自我視作意識研究議題中不可或缺的主題,有的卻認為現在還不是解決這個問題的時候10。目前,秉持不同看法而開展的研究都在源源不斷地輸送著有價值的觀點,因此,我們暫時還沒有必要去弄清楚到底哪種取向最終會產生更令人滿意的結果。但我們必須認識到,不同看法所產生的觀點是不同的。
這兩種看法之間的分歧經久不衰,威廉·詹姆斯和大衛·休謨(David Hume)正是為此分道揚鑣的。當我們圍繞本話題進行討論時,常常會忽視休謨的存在。詹姆斯明確指出,他所提出的自我概念具有堅實的生物基礎。他所說的“自我”并不是形而上學的覺知力。但他還是認識到自我具有覺知功能,即便這種功能難以覺察。而休謨摒棄了自我,甚至達到了要消滅自我的程度。下面這段話體現了休謨的觀點:“任何時候,如果失去了知覺,我就絕不可能覺察到我自己。除了知覺以外,我們也絕不可能觀察到其他東西了?!彼€說:“我可能要斗膽對其他人類斷言,他們不過是一大批各種知覺的集合。這些知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快速交替出現,不斷變化著、運動著?!?/p>
休謨否認自我的存在,這讓詹姆斯大為震動,在對休謨的觀點進行評價時,他的質疑令人印象深刻。他申明自我是存在的,并強調自我中奇特地混合著“單一性和多樣性”,號召人們關注貫穿自我成分中的“同一性內核”11。
哲學家和神經科學家對這里所討論的基本原理進行了修正和擴展,引入了自我的不同方面12。但對于構建有意識心智來說,自我的重要性從未削減。如果不首先對作為客體的自我與作為覺知者的自我加以解釋,我不確定是否能對有意識心智的神經基礎進行充分的闡釋。
當代有關心智的哲學和心理學研究擴展了這一概念性的成果,同時,普通生物學、演化生物學及神經科學利用了神經學的研究成果,取得了了不起的進展,創造了大量研究大腦的技術,收集了大量的證據。本書中出現的證據、猜想和假設都是以這些進展為依據的。
作為見證人的自我
早在數百萬年前,不計其數的生物就擁有了活躍的心智,但在這些生物中,只有產生了自我、能夠見證心智的生物,才能認識到自己的存在;當心智產生了語言、得以開口說話時,它的存在才廣為人知。作為見證人的自我是一種附屬品,它揭示了我們每個人都擁有的被稱作“精神”的這種活動的存在。我們需要知道的是,這種附屬品是如何產生的。
見證人及主人公的概念并不僅僅是一種文字上的隱喻。我希望這些概念可以更好地說明自我對心智的各種作用。比如說,在試圖理解心理加工時,這些隱喻能幫我們理解所面臨的處境。如果沒有自我這位主人公的見證,心智仍舊是心智。但是,要認識心智的話,我們唯一擁有的自然途徑就是自我,自我的存在、它的能力和限制是我們可依賴的全部。基于這種系統性的依賴,我們難以想象心智的本質是獨立于自我進行加工的,雖然從演化的角度來看,簡單的心智加工顯然比自我加工更早出現。自我使我們得以對心智進行模糊的觀察。
自我的某些方面使我們能夠對自身存在和世界作出解釋,但它仍然處于發展演化之中。這種演化必然在文化層面上進行著,很有可能也會在生物層面上進行。例如,各種社會互動、文化互動,以及與心智和大腦運作有關的科學知識不停積累,修正著自我的上層建筑。人類看了一個世紀的電影,這必然會影響人類的自我;現在,電子傳媒在第一時間便將全球化社會的各種景象公布出來,這同樣也會造成影響。人們才剛剛開始意識到數字革命帶來的沖擊。總之,我們唯一可以直接觀察心智的窗口取決于心智的一個組成部分,即自我加工,因此,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扇窗口無法對正在發生的事情作出全面而可靠的說明。
乍看之下,將自我當作知識的切入點之后再來懷疑這種可靠性,似乎顯得自相矛盾,甚至有些忘恩負義。但情況就是這樣的。自我打開了一扇窗戶,讓我們直接觀察到自己的痛苦和快樂,但當自我提供的信息涉及它自己的性質時,我們就必須對其采取懷疑的態度。好消息是,自我也使得理性和科學觀察成為可能,而理性和科學反過來逐步修正了孤立無援的自我所產生的誤導性的直覺。
克服誤導性直覺
如果意識不出現,文化和文明就不會誕生,這使得意識成了生物演化過程中舉足輕重的一環。這種觀點仍值得商榷。然而,意識本身的性質對試圖說明意識生物性的研究者而言,卻帶來了許多重要的問題。現在,我們有心智、有自我,如果從我們的角度來觀察意識,可能會對心智的歷史及意識的研究造成令人困擾的扭曲。
如果從頂端往下看,我們可能會認為心智具有特殊的地位,與其所屬的有機體的其他部分并不是連續的,還會認為心智不僅非常復雜,并且與產生它的有機體相比,在生物組織和功能上具有截然不同的性質。實際上,在對自身存在進行觀察時,我們采用了兩種不同的視角:用內在的眼睛來觀察心智,用外在的眼睛來觀察生物組織。此外,我們還使用了顯微鏡來擴展視野。這樣一來,心智表現出了非實體性,被劃分到另一個分類中,也就不足為奇了。
將心智看作非實體的現象,認為它與產生、維系它的有機體并不是連續的,導致人們將心智置于物理定律之外,而其他大腦現象則往往得不到這種差別待遇。對這種特殊待遇最有力的證明在于,人們試圖將有意識心智與此前未曾描述過的物質的性質聯系起來,譬如從量子現象的角度來解釋意識。這種觀點的內在邏輯似乎是這樣的:有意識心智看上去神秘莫測,而量子物理學也是那樣神秘莫測,或許這同樣神秘的二者之間會具有某種聯系13。
我們對生物學和物理學并未達到全然知曉的程度,因此,在駁回可能的解釋之前,應當保持審慎的態度。神經生物學取得了了不起的成就,但我們對人類大腦的認識仍然是相當有限的。盡管如此,要從現階段的神經生物學框架出發,對心智和意識作出保守的解釋,也是可行的;除非已經窮盡了神經生物學的技術及理論資源,否則我們不應該放棄這種可行性,而從當前來看,窮盡這些資源的可能性不大。
直覺告訴我們,瞬息萬變的心理活動缺乏物理上的延伸。我認為這種直覺是錯誤的,是由于孤立無援的自我受到了限制而產生的。我沒有發現任何能讓我相信這個觀點的理由。從前也出現過這種清晰有力的直覺,例如,在哥白尼之前的時代,人們對太陽與地球關系的觀點,或者就我們現在討論的主題來說,心智產生自人心的觀點也是一個例證。與之前出現的這些觀點相比,心智是非物理性的這種直覺并不更令人信服。事實不一定是看上去的樣子。好比白光是由彩虹的顏色混合而成的,而裸眼卻無法看出這一點14。
研究意識的第四種角度
迄今為止,大多數有關有意識心智的神經生物學研究進展都是基于以下三種研究角度的結合而進行的。
1.直接見證人角度:對于我們每個人而言,個體的有意識心智是個人的、私密的、獨一無二的;
2.行為角度:我們有理由相信,他人也同樣具有有意識心智,我們能夠從他們的行為中觀察到有意識心智的蛛絲馬跡;
3.大腦角度:在假設個體的有意識心智存在或不存在的狀態下,我們都可以研究大腦功能的某些方面。
雖然我們對這三種角度各自得出的證據進行了精心的比對,但這些證據往往還不足以順利整合來自第一人稱視角的觀察與內省、外在行為、腦活動這三種不同角度的現象。尤其是在第一人稱視角的觀察與腦活動兩種角度得出的證據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分歧。如何消除這種分歧呢?
我們需要第四種研究角度,這種角度必須大力扭轉人們看待和說明有意識心智發展史的方式。在早期的研究工作中,我曾經提出過一種觀點,改變對生命調控的看法,將其視為對自我與意識的支持和證明。這種想法為新的研究角度打開了思路:去演化史中尋找自我和意識的起源15。
演化生物學與神經生物學的證據就是第四種研究角度的基礎。我們首先需要針對早期的生物進行思考,然后沿演化史慢慢朝著現有的生物前進。我們要留意神經系統的逐步改變,并將這些改變與逐步產生的行為、心智和自我聯系起來。我們還需要建立一種內在的工作假設:心理活動等同于特定腦活動。心理活動是由之前發生的腦活動引起的,這無需贅言,但最終,心理活動會與特定的腦回路狀態形成對應關系。也就是說,某些神經模式同時也是心理表象。當其他一些神經模式產生了足夠豐富的自我加工主體時,我們就能對表象進行覺知了。但如果自我并未產生,有機體內外的任何人都無法對表象的存在進行覺知,這些表象仍然是存在的。主體性對于心理狀態的存在來說并不是必需的,只有在想要覺知到心理狀態的存在時,主體性才是必需的。
簡而言之,第四種研究角度要求我們利用已知證據同時構建兩種觀點,一種觀點基于歷史,另一種觀點基于大腦內部,也就是一種對具備有意識心智的大腦進行想象的觀點。當然,這是一種猜想、一種假設性的觀點。一些證據支持著這種奇思妙想的某些方面,但它屬于“心智—自我—軀體—大腦問題”,也就是說,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只能不斷接近理論的真相,而無法得到徹底的解釋。
將心智活動等同于某些腦活動的假設,很容易被視為從復雜到簡單的粗暴簡化,但這是一種錯覺,因為神經生物現象一開始就不是什么簡單的東西,它是極其復雜的。這里提到的對解釋的簡化并不是從復雜到簡單,而是從極其復雜到不那么復雜。雖然本書并不關注簡單有機體的生物性,但我在第2章提及的證據會清楚地表明,細胞生命誕生于異常復雜的世界,它們的世界與人類世界在許多方面同樣精巧復雜。以草履蟲這樣的單細胞生物為例,草履蟲的世界和行為是一種奇跡,它遠比看上去的樣子更接近我們自身。
我們也很容易將心腦等同的假設理解為文化對心智的產生無足輕重,或認為這種等同貶低了個人的付出對心智形成的作用。你們將會清楚地看到,這些觀點與我想要表達的觀點相去甚遠。
現在,從第四種研究角度出發,我可以基于演化生物學和大腦研究的相關證據,對之前提出的觀點作出些許修正:百萬年以來,無數生物的大腦中都出現過活躍的心智,但嚴格地說,唯有在大腦產生了具有見證能力的主人公之后,才產生了意識,并且唯有在大腦產生語言后,心智的存在才廣為人知。見證人是一種附屬物,它解釋了內隱的腦活動,即心理的存在。對于意識的神經生物學來說,重要的目標是理解大腦是如何產生這一附屬物的,它是與我們如影隨形的主人公,我們稱其為自我。
關于心智與意識的理論框架
在對本書的導讀框架進行簡述之前,我需要介紹一些基本的事實。有一種叫作神經元的特殊細胞,有機體正是利用它們的活動創造了心智。神經元與我們體內的其他細胞具有許多相同之處,但它們擁有獨特的運作方式。它們對周圍環境的變化非常敏感,且和肌肉細胞一樣,表現出易興奮這種有趣的特性。由于被稱作軸突的纖維狀突起以及軸突末梢的突觸,神經元得以將信號傳遞到相距很遠的其他細胞,例如其他神經元或肌肉細胞。神經元大都聚集于中樞神經系統,簡單來說就是腦,但它們能將信號傳遞到有機體軀體及外界,也從軀體及外界接收信號。
每個人大腦中的神經元數以億計,而神經元之間的突觸聯結更是數以萬億計。神經元以微型回路的方式組織起來,組合在一起,構成規模越來越大的回路,最終形成網絡或系統。第2章及附錄將對神經元及大腦組織進行更詳細的介紹。
當小型回路的活動在大型網絡之間組織起來時,就構成了短暫的活動模式,心智于是產生了。這種模式是對大腦以外事物的表征,包括軀體內部的事物,也包括外界的,還有些模式表征的是大腦本身對其他模式的加工。無論粗略或精細,具體或抽象,所有這些表征性的模式都適用于“映射”這個術語??傊?,大腦對周圍世界進行映射,也對自己的活動進行映射。在心智中,我們將這些映射感知為表象?!氨硐蟆边@個術語不僅指視覺表象,也包括一切感覺來源,例如聽覺的、內臟的、觸覺的等。
現在我們來聊一聊框架本身。把大腦如何產生各種現象的假說稱為“理論”,似乎有些不恰當。除非形成足夠大的規模,大多數理論都只是假設而已。但本書中提出的假說不僅限于此,因為本書將會針對我所探討的現象的多個方面詳細闡釋多種假設成分。我們想要解釋的東西太復雜了,很難用單個假設進行探討,也無法只用一種機制來解釋。所以我勉強使用了“框架”這一術語來命名我們所作的嘗試。
為了讓這一高端大氣的稱謂名副其實,在接下來的章節中,提出的觀點必須實現特定的目標。第一,由于我們想要理解大腦是如何令心智具有意識的,而在解釋過程中顯然無法對腦功能的所有水平進行探討,因此,必須要具體說明這個框架所適用的水平。這個框架適用于大規模的系統水平,即神經元回路所構成的大型腦區相互影響、形成系統的水平。雖然這些系統規模巨大,但我們已經大致知道其基礎的解剖結構了,也知道構成該系統的神經元的一般運行規律。這種大規模系統水平可以采用多種新舊技術進行研究,包括:采用結構性神經成像、實驗認知及神經心理學技術,對出現局部腦損傷的神經疾病患者進行研究的現代病理學方法;基于磁共振掃描、正電子發射斷層掃描、腦磁圖等各種各樣的電生理學技術的功能性神經成像;在進行神經外科治療的過程中,直接觀察神經元活動的神經生理學記錄;以及經顱磁刺激技術。
第二,該框架必須與行為、心智、腦活動相互聯系。要實現這個目標,該框架要與行為、心智、大腦緊密掛鉤。由于它依賴于演化生物學,該框架還要將意識置于演化史的背景下。因為有機體在自然選擇的作用下經歷著演化演變,因此,這種處理是合情合理的。此外,神經元回路的成熟同樣受制于選擇壓力,這種選擇壓力來自于有機體的活動及學習過程,最初由染色體提供的神經回路指令集合會因此發生相應的改變16。
第三,該框架表明了涉及心智產生的腦區在全腦規模上的布局,并就某些腦區如何共同作用產生自我的問題提出了可能的解釋。該框架表明了以神經元回路的聚合與發散為特征的大腦構造在表象的高級協調中是如何產生作用的,為何它對自我的構建及心理功能的其他方面,如記憶、想象、語言和創造力等具有重要的意義。
第四,該框架需要將意識現象分解為可供神經科學研究檢驗的成分,結果產生了兩個可研究的領域:心智加工與自我加工。此外,該框架還要將自我加工進一步細分,這樣做有兩種好處:第一,讓我們得以研究其他物種的意識,這些物種被假設具有自我加工,但復雜程度不如人類;第二,在自我的高級水平與人類所在的社會文化空間之間架起一座橋梁。
最后,該框架還有第五個目標:探討系統的微觀活動如何建構出宏觀活動。在此,該框架假設心理狀態等同于某些區域性腦活動,當某些小型神經元回路產生了特定強度和頻率范圍的神經元放電時,當上述某些回路被同步激活時,當網絡連接性的某些條件得到滿足時,就會產生“具備感受的心智”。換句話說,隨著神經網絡的規模逐漸擴大,復雜性逐漸增強,“認知”和“感受”就會從微觀層面擴展到宏觀層面。我們在運動的生理學中也可以發現這種擴展模型。單個肌肉細胞的收縮是微不足道的,但許多肌肉細胞同時收縮就會產生可見的運動了。
中心思想簡介
|軀體
本書所提出的觀點中,最中心的思想即軀體是有意識心智的基礎。我們知道,軀體機能中最穩定的方面是以映射的形式表征在大腦中的,從而為心智提供了表象。以此為基礎,我們假設存在一種特殊的軀體心理表象,它產生于軀體映射結構,構成了原我,即自我的前兆。值得注意的是,起到關鍵作用的軀體映射結構和產生表象的結構位于大腦皮層水平之下,其所在區域被稱為上腦干。許多其他物種也同樣擁有這個古老的區域。
|原我
另一個中心思想基于一個人們長期忽視的事實,即大腦的原我結構并不僅僅是與軀體有關,而是密不可分地與軀體聯系在一起。具體來說,與原我結構相聯系的正是那些不斷用信號轟炸大腦的軀體部位,而大腦又用信號轟炸回擊,從而形成一個共振回路。這個共振回路會永遠持續下去,只有當大腦病變或死亡時才會被打破。軀體和大腦緊密相連,這種布局導致原我結構與軀體產生了一種特別的直接關聯。它們產生的有關軀體的表象與其他表象的產生環境是不同的,例如視覺表象或聽覺表象?;谶@些事實,我們應該將軀體看作是原我產生的基石,而原我正是有意識心智的支點。
|原始感受
我提出了一種假設:原我的最初也最基本的產物是原始感受,只要個體是清醒的,它就會源源不斷地自動產生。它提供了有關軀體的直接體驗,無法用文字表達、不加修飾,只與純粹的存在有關。原始感受反映了軀體在多個維度上的當下狀態,例如從愉悅到痛苦的維度,它起源于腦干層面而非大腦皮層。所有情緒感受都是原始感受的復雜變調17。
此處對功能布局的概述中,痛苦和愉悅都是軀體活動。這些活動在大腦內部進行映射,令大腦和軀體一刻也不得分離。由于軀體與大腦的互動是必需的,由于形成這些聯結的回路所具有的特征,或許還要加上神經元的某些特性,使得原始感受成了一種特殊的表象。如果說我們之所以感受到感受是由于感受對軀體的映射,這似乎還不夠。我有一個假設:負責產生感受表象的腦干機構不僅與軀體具有獨特的關系,還能夠將軀體傳來的信號充分混合,從而利用感受特殊而新奇的性能產生復雜的狀態,而不僅僅是盲目地產生軀體映射。非感受表象之所以能夠被感受到,是因為它們通常伴隨著感受出現。
上文表明,認為軀體與大腦之間存在一條明顯界線的觀點是有問題的。上文還提供了一種富有成效的可能方法來探索一個令人苦惱的問題,即為什么正常的心理狀態總是伴隨著某些形式的感受,它們是如何形成的。
|原我、核心自我與自傳體自我
大腦并不是從大腦皮層水平開始構建有意識心智的,而是從腦干水平開始的。原始感受不僅是大腦產生的第一種表象,還是感知能力的直接表現形式。對于更復雜的自我水平來說,它們是原我的基礎。雖然雅克·潘克塞普(Jaak Panksepp)和魯道夫·利納斯(Rodolfo Llinás)都為相似的立場進行過辯護,但這些觀點與大眾廣為接受的觀念截然不同。我們所知的有意識心智與腦干中出現的有意識心智大相徑庭,這可能是大多數人都認可的一點。大腦皮層為產生心智的加工過程提供了眾多表象,正如哈姆雷特所說:這些東西超越了可憐的赫瑞修上天入地所能夢想到的一切。
當心智擁有了自我,當大腦在心智的混合體中添加了自我加工,有意識心智就形成了。起初,有意識心智并不發達,后來才變得強大起來。在原我的基礎上,自我一步一步地構建起來。第一步是原始感受的產生,它自發地起源于原我,是有關存在的主要感受。下一步是核心自我,與動作有關,具體來說,它涉及有機體與客體之間的關系。核心自我是以一系列表象的形式呈現的,這些表象描述了原我所涉及的客體,該客體修正了原我,包括原我的原始感受。最后,自傳體自我出現了。這種自我的特征是具有一種自傳體的知識,它與過去及未來相關。多種表象集合在一起,界定了個體的經歷,產生了核心自我脈沖,核心自我聚合在一起又組成了自傳體自我。
具備了原始感受的原我,以及核心自我,共同組成了“物質我”。自傳體自我的上層水平可容納個體社會角色的方方面面,構成“社會我”和“精神我”。我們可以利用自己的心智來觀察自我的方方面面,或通過他人的行為來研究其影響。但除此之外,心智中的核心自我與自傳體自我建構了一個覺知者,換句話說,它們為心智賦予了另一個主體性的變體。為了達到實用性的目的,正常人類的意識對應著在所有自我水平上運作的心智加工過程,在與核心自我脈沖建立的短暫聯結上,提供了有限的心智內容。
|多腦區協作
任何水平上的自我與意識都并非產生自大腦中的某一個腦區或中樞。有意識心智也是許多個大腦部位通過流暢的鉸鏈式運作形成的。負責執行必要功能步驟的關鍵腦結構包括位于上腦干的丘腦中的一組神經核團,以及大腦皮層中特定的大片區域。
最終的意識產物也產生于大腦多個部位,而不是產生于某一個特定的部位,就好像交響樂并不是來自某一位演奏家的演奏,甚至也不是來自交響樂隊中的某一群人。對于意識的上層建筑所演奏的交響樂,最奇怪的地方在于:演奏開始之前,樂隊指揮明顯不見蹤影,直至演奏開始后才出現。也就是說,雖然是這場音樂會創造了樂隊指揮,而不是樂隊指揮創造了這場演奏,但現在引導整個交響樂隊的卻是指揮。這位指揮就是自我。感受與大腦的敘事機制濫竽充數地拼湊出了這位樂隊指揮,但這并不會削弱指揮的真實性。不可否認的是,它的確存在于心智當中,如果認為它只是一種幻象而對其視而不見的話,我們將一無所獲。
有意識心智依賴于協作配合,這種協作配合是通過各種各樣的方法來實現的。在不夠發達的核心自我水平上,它作為表象的自動集合悄然啟動,這些表象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在時間上非常接近,一些是客體的表象,另一些是在客體作用下發生改變的原我的表象。在這一簡單水平上,核心自我的產生不需要額外的大腦結構參與其中。這種協作配合是自然而然的,有時類似于純粹的二重奏,演奏者是有機體與客體;有時類似于室內樂合奏。在這兩種情形中,沒有指揮也能順利完成演奏。但當心智加工的內容變得更多時,就需要其他機制的協作配合了。在這種情況下,大腦皮層及其皮層下的各個腦區就會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要構建出心智,使其能夠容納個體的過去與未來,并將他人的生活也添加其中,還要具備自省能力,這就像是在演奏馬勒的交響樂。不過,正如上文中提到的,奇妙之處在于樂譜與指揮是在生命開始后才成為現實的。協調者并不是負責解釋一切的神秘小矮人。但是,協調者的確有助于形成一個非凡的媒介領域,并讓主人公出現在其中。
意識猶如一曲華麗的交響樂,其中包括作為基礎的腦干,它與軀體永久相連,還包括大腦皮層與皮層下的其他結構配合形成的范圍比天空還寬廣的意象,它們和諧地聚集在一起,不斷前行,只有睡眠、麻醉、大腦病變或死亡能夠中斷它們的步伐。
我們無法用單一的機制、單一的腦區、單一的特征或單一的技巧來解釋大腦的意識,就好像交響樂無法由單獨的某一位演奏家或少數幾位演奏家來完成。我們需要眾多的參與者。每一位參與者的貢獻都非常重要,但只有把它們組合起來,才能產生我們試圖解釋的那個結果。
|內穩態
意識具有兩種易于識別的功能:高效地管理與維系生命。神經疾病患者意識受損后,即使基本的生命功能還能正常運行,卻失去了生活自理的能力。在生物演化歷程中,管理、維系生命的機制并不是什么新鮮事兒,也不一定依賴于意識。單細胞生物就已經具備這種機制了,這編碼在了它們的染色體中。這類機制大量存在于那些生活在遠古的低等、無心智、無意識的生物的神經回路中,同時也廣泛存在于人類大腦的深處。管理和維系生命是生物價值的基本前提,而生物價值影響著腦結構的演化,也幾乎影響了腦部運行的所有步驟。它可以很簡單,比如與獎賞和懲罰有關的化學分子釋放過程;也可以很精密,比如社會情緒及復雜的推理??梢哉f,生物價值自然而然地引導和影響著具備心智和意識的大腦中發生的一切。生物價值具有法則一般的地位。
總之,有意識心智是在生命調控的發展過程中出現的。生命調控是一種動態過程,簡稱內穩態(homeostasis),最早出現在單細胞生物,例如細菌或阿米巴原蟲中。它們沒有腦,卻具有適應性行為。接下來,在行為受控于簡單腦的有機體中,生命調控發生了演化,比如蠕蟲類。然后,在依靠大腦產生行為和心智的生物,例如昆蟲與魚類中,生命調控進一步演化。我相信,當大腦產生了原始感受時,有機體就形成了早期形式的感覺,而這可能很早就在演化史中出現了。從那之后,有組織的自我加工開始發展,并出現在心智當中,進而逐步形成了復雜的有意識心智的開端。在這場爭奪榮譽的競爭中,爬行動物是其中的一位參賽者,鳥類則更為強大,但哺乳動物遠遠地超越了其他競爭者,成了最后的贏家。
大多數物種的腦產生的自我都處于核心水平。人類則同時具有核心自我和自傳體自我。有些哺乳動物也可能二者皆有,比如狼、我們的近親類人猿、海洋哺乳動物、大象、貓,當然也少不了超越了其他所有物種的家犬。
|社會文化內穩態
自我的產生并不是心智發展的終點。在哺乳動物,尤其是靈長類動物的演化過程中,心智變得越來越復雜,記憶和推理能力顯著增強了,自我加工的范圍也擴大了。核心自我被保留下來,但逐漸被自傳體自我所包圍,兩者在神經特性和心理性質上是截然不同的。我們能夠利用部分心智的運行來監控其他部分的運行。人類的有意識心智具備了異常復雜的自我,并擁有了更強大的記憶、推理、語言能力的支持,于是創造出了文化這一工具,進而在社會和文化水平上發現了全新意義上的內穩態。借由這一巨大飛躍,內穩態拓展到了社會文化空間,司法系統、政經組織、藝術、醫學及技術等成為新的調控手段。
如果沒有出現社會文化的內穩態,近幾個世紀以來暴力的大幅減少和包容的大量增加就不可能如此顯著;從強權到說服的逐步過渡也不會出現。這些都是社會和政治制度高度發展的標志,盡管還未完全實現。借由心理學或神經科學,我們能對社會文化的內穩態進行研究,而這些現象原本是屬于文化領域的。因此,對于那些研究美國最高法院的裁決、美國國會決議或金融機構的研判的人,我們也可以將他們的工作描述成“對社會文化內穩態變體進行間接研究”。
由無意識引導的基本內穩態和由反思式的有意識心智產生和引導的社會文化內穩態都發揮著生物價值監護人的作用。億萬年來,演化將基本的內穩態和社會文化內穩態區分開來,盡管它們屬于不同的生態位,卻推動著同一個目標的實現,那就是有機體的存活。社會文化內穩態的目標更大,還包括對幸福孜孜不倦的追求。毫無疑問的是,人類大腦管理生命的方法需要這兩種類型內穩態的持續相互作用。但是,基本的內穩態是一種已經確定的遺傳特征,是由每個人的染色體所賦予的,而社會文化內穩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則尚未完工,還不是很牢固,它是人類的各種小題大做、蠢事和期待的原因。這兩種內穩態之間的相互作用并不僅限于個體之間。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在一代代的演化中,文化的發展會導致染色體的改變。
|意識與生物價值
如果從演化的角度來思考有意識心智,從簡單的生命形態到像人類這樣極其復雜的有機體,將有助于使心智自然化,表明它正是生物學語境中的復雜性逐步演化的結果。
我們可以將人類意識以及它所促成的功能,包括語言、記憶容量的擴充、推理、創造力、整個文化體系,看作是我們這些現代的、具備心智和社會性的人類價值的監護人。我們可以想象一條長長的臍帶,把幾乎還未斷奶的、永遠無法獨立的有意識心智和基本且無意識的價值原則管理者連在了一起。
我們無法用常規的方式來講述意識的歷史。意識的產生來源于生物價值,目的是為了實現更有效的價值管理。但意識并未創造生物價值或價值評估過程。最終,人類心智中的意識將生物價值展示于人前,并創造了管理生物價值的新方法。
研究意識的益處
用一本書來探討大腦如何產生有意識心智的問題,這明智嗎?另一個合理的疑問是,理解心智和自我背后的大腦加工過程,除了能夠滿足我們對人性的好奇心之外,還具有什么實際意義嗎?它會影響日常生活嗎?基于各種大大小小的理由,我認為答案是肯定的。腦科學及其相關解釋并不是為了向全人類提供一種藝術感受或精神信仰帶來的滿足。但它必然能夠提供其他好處。
如果要對有意識心智給予我們的知識和忠告的質量進行判斷的話,理解生命演化史中有意識心智產生的環境,尤其是人類歷史中有意識心智的發展,將幫助我們變得更加理智。這些知識可靠嗎?這些忠告明智嗎?如果理解了為我們出謀劃策的心智背后的機制,我們能夠從中受益嗎?
對有意識心智背后的神經機制進行解釋后,我們會發現自己并不總是理智的,而有意識心智也并未掌控所有決策。但這些事實也令我們得以駁斥一種錯誤的想法,即認為有意識地進行思考的能力并不存在。對有意識心智及無意識心智過程進行解釋,很可能會提高我們審慎思考的能力。自我打開了思考和科學探索的大門,在這兩種工具的幫助下,一切來自孤立無援的自我的誤導都可以被駁回。
有一天,不管是從一般的道德語境還是從司法課題及其實踐出發,對人類責任這一議題的探討將把意識科學的研究成果納入其中。這一天或許就要來了。文化是有意識心智集合的終極產物,擁有了自我反思與科學工具后,我們就有可能理解有意識心智的神經結構,從而為研究文化的產生與發展增添一個可喜的研究維度。人類正在為文化思潮及數字化革命的利弊爭辯不休,如果知道了我們具有適應能力的大腦是如何產生意識的,將有助于幫助人類解答這些疑問。比如說,數字化革命導致人類意識的全球化程度不斷加深,這是否能夠像社會文化內穩態一樣,依然維持基本內穩態的目標與原則,還是說它會從演化的臍帶中掙開,變得更好或更糟?18
將有意識心智自然化并將其牢固地植入大腦,并不會削弱文化對人類的塑造作用,不會有損人類的尊嚴,也不會就此為這些奧秘和困惑畫上句號。經過無數代人,人類大腦通過集體努力令文化得以誕生和演化,在這一過程中,某些文化甚至隕滅了。文化需要已經被先前的文化影響塑造過的大腦。毫無疑問,文化對于現代人類心智的產生具有重要的作用。將人類心智同生物細胞、生物組織的復雜和美聯系起來,也不會有損人類心智的尊嚴。相反,將人性與生物性聯系起來,會令我們對與人性有關的一切產生綿綿不絕的敬畏。最后,心智的自然化可能會解答一個謎題,卻能揭開更多有待解答的謎題的面紗一角。
將有意識心智的構建置于生物、文化的發展史中,是對傳統的人文主義與現代科學的一種調和。因此,當神經科學深入大腦的生理學和基因學這一奇妙世界,對人類歷程進行探索時,人類的尊嚴不僅完好無損,并且再一次得到了確認。
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F. Scott Fitzgerald)寫過一句令人難忘的話:“第一個創造意識的人犯下了滔天大罪。”我能理解他為什么這樣說,但他的譴責只是事情的一方面。當有意識心智赤裸裸地將其不完美的本質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令我們感到泄氣的時候,這番譴責是適用的。另一方面,這項創造也應當得到許多贊美,因為它的出現,那些用愉悅和歡樂代替失落與悲痛的創造發明才得以實現。意識的出現讓生命更有價值,而對意識如何誕生的理解,只會增加這種價值19。
理解大腦的工作方式對于我們如何度過人生有用嗎?我認為這種理解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不僅想要知道我們現在是怎樣的,還在乎我們可能變成什么樣,那么這種理解就更加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