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學研究(第7輯)
- 趙平略 陸永勝主編
- 9369字
- 2019-11-01 16:46:18
《五經臆說》中的三卦
《五經臆說》是王陽明在龍場時的著作,現存的《五經臆說》中,對《易經》的解讀超過了三分之一,是篇幅最長的。王陽明在貴州讀《易》頗多,龍場有王陽明專門讀易的“玩易窩”,王陽明還寫有《玩易窩記》,記載了讀《易》的感受。現在保存下來的《五經臆說》中關于《易》的內容僅有四條,一條解“貞”,另三條分別解“恒”“遁”“晉”三卦。
一 關于恒卦
王陽明在《五經臆說》中首先論述了恒卦:
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實理流行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至誠發見也,皆所謂“貞”也。觀天地交感之理,圣人感人心之道,不過于一貞,而萬物生,天下和平焉。則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
恒,所以亨而無咎,而必利于貞者,非恒之外復有所謂貞也,久于其道而已。貞即常久之道也。天地之道,亦惟常久而不已耳,天地之道,無不貞也。“利有攸往”者,常之道,非滯而不通,止而不動之謂也。是乃始而終,終而復始,循環無端,周流而不已者也。使其滯而不通,止而不動,是乃泥常之名,而不知常之實者也,豈能常久而不已乎?故“利有攸往”者,示人以常道之用也。以常道而行,何所往而不利!無所往而不利,乃所以為常久不已之道也。天地之道一,常久不已而已。日月之所以能晝而夜,夜而復晝,而照臨不窮者一,天道之常久而不已也。四時之所以能春而冬,冬而復春,而生運不窮者一,天道之常久不已也。圣人之所以能成而化,化而復成,而妙用不窮者一,天道之常久不已也。夫天地、日月、四時,圣人之所以能常久而不已者,亦貞而已耳。觀夫天地、日月、四時,圣人之所以能常久而不已者,不外乎一貞,則天地萬物之情,其亦不外乎一貞也,亦可見矣。恒之為卦,上震為雷,下巽為風,雷動風行,簸揚奮厲,翕張而交作,若天下之至變也。而所以為風為雷者,則有一定而不可易之理,是乃天下之至恒也。君子體夫雷風為恒之象,則雖酬酢萬變,妙用無方,而其所立,必有卓然而不可易之理,是乃體常盡變。非天地之至恒,其孰能與于此?
王陽明為“貞”規定了三層意思,一是和諧,二是常久,三是不已。“萬物化生”“天下和平”就是和諧,不僅是人與人的和諧,而且包括人與自然的和諧。常久其實是這種和諧狀態的常久,人與人、人與自然能持續保持這種和諧的狀態就是常久,亦即和諧狀態成為常態。不已就是不能停止,如果這種和諧狀態在某一時間中斷,就是一種不和諧了。官員不關心老百姓了,老百姓家的炊煙不能升起了,植物不再生長了,都是一種“已”,是一種和諧狀態的中斷,就是不和諧,就不是貞。“貞”的這三層規定使其與“恒”具有同一性,因而,“恒”就是“貞”。
人們對常態有一個錯誤的理解,就是把它當成了靜態,王陽明認為,這是“泥常”,“常之道,非滯而不通,止而不動之謂也。是乃始而終,終而復始,循環無端,周流而不已者也”。王陽明用“恒”卦的卦象對常道進行了闡釋:“恒之為卦,上震為雷,下巽為風,雷動風行,簸揚奮厲,翕張而交作,若天下之至變也。而所以為風為雷者,則有一定而不可易之理,是乃天下之至恒也。”雷與風都是動,但天象時而雷,時而風,正是天之常道。如果沒有了雷,沒有了風,就是天象失去了常道,就是天變,是災異了。從恒卦的卦象中,王陽明得出一個結論,君子應該“體常盡變”。
這里包含著王陽明的一個重要觀點,就是君子應該是達于用的。僅僅坐而論道,不達時變,不能應事接物,是算不得上真正的君子的。
王陽明曾反復強調要在事上磨煉,認為君子離不開具體事務。王陽明有一位下屬,說自己事情多,沒有時間學習。王陽明說:“我何嘗教爾離了簿書獄訟,懸空去講學,爾既有官司之事,便從官司的事上為學,才是真格物。如問一詞訟,不可因其應對無狀,起個怒心;不可因他言語圓轉,生個喜心;不可惡其囑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請求,屈意從之;不可因自己事務煩冗,隨意茍且斷之;不可因旁人譖毀羅織,隨人意思處之。這許多意思皆私,只爾自知,須精細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枉人是非,這便是格物致知。簿書訟獄之間,無非實學。若離了事物為學,卻是著空。”
王陽明經常用孟子的“必有事”來強調君子要重視事為:“我此間講學,卻只說個‘必有事焉’,不說‘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時時去集義。若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間斷,此便是忘了,即須勿忘。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須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
王陽明有一個很著名的比喻,用精金比喻圣賢,這個比喻當時引發過不同的看法:“人到純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猶金之分兩有輕重。堯舜猶萬鎰,文王、孔子猶九千鎰,禹、湯、武王猶七八千鎰,伯夷、伊尹猶四五千鎰,才力不同,而純乎天理則同,皆可謂之圣人。”這一比喻把孔子放在了堯舜之下,不久即有學生提出疑問:“聞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兩喻圣人之分量,以煅煉喻學者之工夫,最為深切。惟謂堯舜為萬鎰,孔子為九千鎰,疑未安。”王陽明為了不引起爭論,繞開了這一問題:“所以謂之圣,只論精一,不論多寡。只要此心純乎天理處同,便同謂之圣,若是力量氣魄,如何盡同得?后儒只在分兩上較量,所以流入功利。”
王陽明的解釋自然是說得過去的,但正因為是他隨口說出的一個比喻,他心目中對堯、舜、文王、孔子、禹、湯、武王、伯夷、伊尹這些圣人是稱過斤兩的。他將文王排在孔子之前,可以解釋為僅僅是時間先后的問題,但說堯、舜是萬鎰精金,孔子是九千斤精金,就不是時間的先后問題了。堯舜超過孔子的,當然不是他們的思想,而是他們的治績,即他們的功業。王陽明無意間的這一排序,實際上也顯示了王陽明的君子觀。
二 關于遁卦
王陽明在《五經臆說》中論述的第二卦就是遁卦:
遁,陰漸長而陽退遁也。彖言得此卦者,能遁而退避則亨。當此之時,茍有所為,但利小貞而不可大貞也。夫子釋之以為遁之所以為亨者,以其時陰漸長,陽漸消,故能自全其道而退遁,則身雖退而道亨,是道以遁而亨也。雖當陽消之時,然四陽尚盛,而九五居尊得位;雖當陰長之時,然二陰尚微,而六二處下應五。蓋君子猶在于位,而其朋尚盛,小人新進,勢猶不敵,尚知順應于君子,而未敢肆其惡,故幾微。君子雖已知其可遁之時,然勢尚可為,則又未忍決然舍去,而必于遁,且欲與時消息,盡力匡扶,以行其道。則雖當遁之時,而亦有可亨之道也。雖有可亨之道,然終從陰長之時,小人之朋日漸以盛。茍一裁之以正,則小人將無所容,而大肆其惡,是將以救敝而反速之亂矣。故君子又當委曲周旋,修敗補罅,積小防微,以陰扶正道,使不至于速亂。程子所謂“致力于未極之間,強此之衰,艱彼之強,圖其暫安”者。是乃小利貞之謂矣。夫當遁之時,道在于遁,則遁其身以亨其道,道猶可亨,則亨其遁以行于時。非時中之圣與時消息者,不能與于此也。故曰:“‘遁’之時義大矣哉!”
王陽明論遁卦主要談了四個問題:第一,什么是遁;第二,遁的目的是道;第三,君子應該盡力匡扶正道;第四,君子與小人相處,不要急于改變小人,以激之為惡。
從王陽明論述中可以看到,王陽明所謂遁,就是退身、退位。
所謂道,就是立身之道,就是做人的正道,就是忠信禮義。因為小人漸漸得勢,君子已經無法與之委曲周旋,繼續周旋,就不能堅持做人的正道,就是于道有虧,所以,只有退身,才能保持道。在《答毛憲副書》中,王陽明就曾說過:“君子以忠信為利,禮義為福。”只要忠信禮義守住了,即使是剖心碎首,仍然是福。所以,守住了道,就是君子之福,就是君子之亨。在《太傅王文恪公傳》中,王陽明亦表達了同樣的意思,宦官劉瑾當權,毒害善類,太傅王鏊不能制止,堅決要求辭官,但辭官就是表示不與劉瑾合作,很可能招來劉瑾的報復,人們擔心王鏊會因此惹禍。王鏊說:“吾義當去,不去乃禍耳。”
如果繼續與劉瑾同朝為官,聽任劉瑾毒害善類,就喪失了自己做人的原則,不是做人的正道,不合正道就是禍。如果因為得罪劉瑾而招來了劉瑾的迫害,可能傷害自己的身體,但沒有傷害道,道仍然是亨的。所以,遁是為了保持道,是為了堅持做人的正道。
王陽明認為,君子應該看清形勢,如果勢尚可為,就要盡力匡扶,以行其道。即使是小人已經得勢,君子仍然應該“委曲周旋,修敗補罅,積小防微,以陰扶正道”。
“茍一裁之以正,則小人將無所容,而大肆其惡,是將以救敝而反速之亂矣。”這是王陽明的一個重要觀點。王陽明認為,君子與小人相處,不是努力糾正小人的過錯,而是努力加強自身的修養,以此感化小人。如果一味糾正小人的錯誤,反而可能激起小人的惡念,使小人干脆肆無忌憚地為惡。王陽明的這一觀點來自與劉瑾斗爭的血的教訓。正德皇帝即位后,劉瑾等宦官得到重用,他們成天與皇帝一起玩樂,乘機竊取權力。但這時,劉瑾等宦官雖然迎合皇帝好玩的特點,卻并沒有公開與善類為敵,也沒有誅殺之罪。可是,一些正直的官員因為擔心皇帝成天游玩,會耽誤國家大事,所以,堅持要皇帝殺掉劉瑾等八個宦官,即所謂“八虎”,而這時“虎”尚未傷人。當皇帝最終不忍殺害這些自己最親近、最信任的宦官們時,那些正直的大臣們就該倒霉了。劉瑾等宦官見大臣們容不得自己,也就公開地與他們為敵了。大臣們想救國,但結果是“速亂”。事后,很多人紛紛譴責劉瑾的歹毒,卻沒有認真反思那些正直官員的偏激。
劉瑾掌權后,王鏊當了大學士,劉瑾千方百計陷害那些曾經想殺他的大臣,王鏊則竭盡全力保護他們。而王鏊與劉瑾相處的辦法正是“開誠與言”,委曲周旋。王陽明認為王鏊與劉瑾周旋,以盡量匡扶正道的做法,正是君子對待小人的最好辦法,因而,王陽明對王鏊十分肯定。
王陽明曾多次談到舜感化象的故事,認為舜之所以能夠感化象,正是不去裁正象的缺點:“一友常易動氣責人。先生警之曰:‘學須反己,若徒責人,只見得人不是,不見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見自己有許多未盡處,奚暇責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機括只是不見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惡,就見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
黔中王門學者孫應鰲在《淮海易談》中亦對遁卦做了詳細的分析。比較王陽明與孫應鰲對遁卦的不同分析,能夠加深我們對王陽明思想的理解。孫應鰲如此論述遁卦:
于遁卦見圣人未嘗忘天下之情。二陰漸長,勢宜遁矣,但五以陽剛當位,下應于二,其時猶可與有行者乎!見望治之心也。二陽雖長勢猶未盛,四陽將消勢猶眾多,或猶可小有所正,未至大壞者乎,見求治之誠也。故賢人于遁之時則一于求去,圣人則茍可致力無不曲盡以扶持之也。然而必遁者何不得不然也,其心則有不然者也。
遠小人所以為遁也,不惡則不為小人所害,自治嚴,則不為小人所污,自治嚴,小人不能不遠矣。
初六“遁尾,厲,勿用有攸往”者,二為遁主,初在二之下與二同類,而跡稍遠,唯其跡之稍遠,故但不往,靜守以俟時,尚可免咎,以類之同,蓋己在其家邦為其黨與矣,此圣人戒小人之詞也。六二“執之用牛之革,莫之勝說”者,二正為遁之主,四陽之避者皆以二也,但二體本柔順,位亦居中,其資猶或可語,不至為惡之極。當斯時也,若欲執系斯人,唯宜就其中順之資以固結其志,令其相善,不至解脫,得以縱肆其惡,此圣人處小人之詞也。九三“系遁,有疾厲,畜臣妾,吉”者,三當遁之時,下比二陰,是人皆知不善,決意于遁,己猶以為利,不果于遁,其心系戀,甚非所宜,疾而厲也。九四“好遁,君子吉,小人否”者,四雖與初為應,然體本剛健,雖有所好,能絕而去之,此君子之能,小人之不能也。九五“嘉遁,貞吉”者,五雖與二應,然剛中處外,無所好、無所系,不專于應,可行即行,遁之嘉美者也。上九“肥遁,無不利”者,九陽剛居卦外,又無系應,其去也,處之裕如,道德仁義,足以自潤,遁之肥者也。二為遁主,圣人欲固結而挽回之,欲其不迫于陽,使陽之遁也。初為二類,圣人教以晦處靜俟,欲其不從二以迫陽也。三近陰,故言“系”。四漸遠,故言“好”,五、六益遠,故言“嘉”,言“肥”。以此見君子之于小人,避之貴遠不貴近,行之貴速不貴遲,皆不惡而嚴也。
孫應鰲這段論述主要講了四個問題:第一,遁卦中的圣人之情;第二,何謂遁;第三,何時遁;第四,君子如何與小人相處。
孫應鰲認為,從遁卦之中可以看到圣人對國家人民的感情:局勢尚有可為,圣人就會勉力去為;局勢已經不行,圣人仍然曲盡扶持。圣人之遁是不得已。在孫應鰲看來,圣人的特點就是憂國憂民,盡最大的可能為國家,為百姓做一點事;而賢人則以保全自己為主,局勢不行時就會退避,不再做最后的努力。
何謂遁?“遠小人所以為遁”,遁就是遠離小人。但孫應鰲這里所說的遠離小人卻并不一定是主動與小人疏遠,因為君子嚴格要求自己,小人自然就會遠離他了。在孫應鰲看來,遠離小人既可以是主動的行為,也包括被動的行為,使小人主動選擇遠離。這里,遁就不一定是主動退避。
何時遁?孫應鰲雖然也認為圣人應該曲盡扶持,在局勢尚未大壞時,仍然努力維持,以匡扶正道;但他又認為,對于君子來說,遁是“貴速不貴遲”。這里與上文所說的圣人會盡力維持,而賢人則會只求速避稍有不同,但君子與賢人和圣人的關系如何,孫應鰲并未定義。
君子如何與小人相處,孫應鰲說了兩種情況:一是戒小人,讓小人不要危害善類;二是系小人,就是要努力維系與小人的關系,不要使他們掙脫君子的束縛,肆意為惡。
王陽明與孫應鰲都是儒者,總是用君子的標準要求自己,而且,孫應鰲是正宗的王門后學,所以,二者對遁卦的分析自然有很多相同之處,如都認為君子應該盡量為國出力,只要局勢稍有可為,就不能放棄;都認為對待小人既要不激之為惡,又絕不能同流合污,該遁就遁,絕無對世俗功利的貪念。但是,二人在對遁卦的分析仍然包含了許多不同的東西。
第一,論述形式上的不同。王陽明分析遁卦時手頭沒有現成的書,是憑自己的記憶分析,因而分析得要粗一點,尤其是沒有一一對爻辭做具體的分析。孫應鰲則有條件對爻辭進行逐條分析,因而,從論述形式上來看,孫應鰲的分析要更為具體,更為詳盡。
第二,對遁的內涵認識不盡相同。王陽明比較明確地認為遁就是退位,遠離權勢,遠離官場。孫應鰲對遁的內涵認識則與王陽明不盡一致。有時,他認為遁就是避位,“道德仁義,足以自潤,遁之肥者也”。但他又說:“自治嚴,小人不能不遠。”自治嚴,使得小人遠離自己,這里,遁就不一定是主動的行為了,也可以是小人的主動行為,因為君子對自己要求嚴格,小人與君子在一起甚為無趣,也可能主動遠離君子。所以,孫應鰲的遁實際上包含著幾種遁,一是被動的遁,小人不喜歡君子,自己遁了。二是主動的遁,這又有兩種情況,一種是遠離小人,二是避位,遠離官場。在這里,王陽明更多地體現了一種對現實政治的決絕,對功名利祿沒有任何依戀。不能說孫應鰲對功名利祿有所依戀,但“自治嚴,小人不能不遠”的遁,卻為遁提供了多種可能,也成為依戀功名利祿的借口。在古代官場,既認可通行的道德標準,但又依戀功名利祿的人不少,在小人得勢時,他們雖不愿與小人合作,但難以決然離開官場,于是,盡量為自己的不遁尋找合理的借口。
第三,對遁的目的看法不盡相同。王陽明認為,遁是為了道。當小人肆意為惡時,如果不遁,就不能保持做人的正道,道就有虧。孫應鰲更多的是從利害的角度談遁,所以,“君子之于小人,避之貴遠不貴近,行之貴速不貴遲”都是從利害的角度談遁。
第四,對亨的看法不盡一致。“其去也,處之裕如,道德仁義,足以自潤,遁之肥者也。”孫應鰲設想的是,遠離了小人,翩然離去,用道德仁義來滋潤自己,這里自然沒有絲毫物質的享受。但是,遠離小人,就可能得罪小人,得罪了小人,就可能招致報復。正因為得罪的是小人,受到的報復可能就很慘烈,小人會無所不用其極,“裕如”就未必能夠實現。而王陽明認為,遁就保住了正道,道就沒有虧損,這就是亨。所以,“剖心碎首”也是福,也是亨。顯然,孫應鰲對小人之兇狠毒辣估計不足,以為遠離了小人,就遠離了禍害,就是“嘉”,就是“肥”,就是“亨”。可以說,孫應鰲的“亨”是身亨,就是保全了自己,保全了身體,保全了性命。他沒有看到一種很壯烈的亨,一種身不全,命不保,只有道沒有虧損的亨。
第五,對待小人的態度上,王陽明說不要裁之以正,因為裁之以正可能刺激小人,反而招致小人的反彈,作惡更甚。孫應鰲則用了“戒”與“系”兩個詞。“系”是“唯宜就其中順之資以固結其志,令其相善,不至解脫,得以縱肆其惡”,相善不是要正小人,讓小人變好,而是要讓小人不與君子為惡,友好相處,這與王陽明不裁之以正,委曲周旋的意思是相同的。“戒”是“以類之同,蓋己在其家邦為其黨與矣”,說君子與小人為其黨與,雖也是一種周旋,但君子與小人的區別沒有顯現出來,意思不是很明確,沒有很好地顯出君子的正道。王陽明只是強調不要裁之以正,絲毫沒有要君子混同于小人意思,這里也略有區別。
王陽明與孫應鰲在分析遁卦時,表現了很多的相同之處,尤其是其中表現出的憂國憂民的思想,君子憂道不憂貧的態度,但二者亦有一些不同之處。總的來說,王陽明的思想更為明確,表述更為明晰,尤其是在對何謂遁,為何遁這兩點上;孫應鰲就有點模棱兩可。這應該說是由二人學術境界的差異所致,雖然孫應鰲已經非常有成就,是黔中王門的佼佼者,但相較王陽明這個思想大家、文章大家,孫應鰲無論是在思想上,還是對思想的表述上,都還有一定的差距。
三 關于晉卦
晉卦是《易》之三十五卦:上卦是離,為日;下卦是坤,為地。《五經臆說》中的第三卦是晉卦。
“明出地上,晉,君子以自昭明德。”日之體本無不明也,故謂之大明。有時而不明者,入于地,則不明矣。心之德本無不明也,故謂之明德。有時而不明者,蔽于私也。去其私,無不明矣。日之出地,日自出也,天無與焉。君子之明明德,自明之也,人無所與焉。自昭也者,自去其私欲之蔽而已。初陰居下,當進之始,上與四應,有晉如之象。然四意方自求進,不暇與初為援,故又有見摧之象。當此之時,茍能以正自守,則可以獲吉。蓋當進身之始,德業未著,忠誠未顯,上之人豈能遽相孚信。使其以上之未信,而遂汲汲于求知,則將有失身枉道之恥,懷憤用智之非,而悔咎之來必矣。故當寬裕雍容,安處于正,則德久而自孚,誠積而自感,又何咎之有乎?蓋初雖晉如,而終不失其吉者,以能獨行其正也。雖不見信于上,然以寬裕自處,則可以無咎者,以其始進在下,而未嘗受命當職任也。使其已當職任,不信于上,而優裕廢弛,將不免于曠官之責,其能以無咎乎?
王陽明這一段關于晉卦的論述包含著如下內容。
第一,道德修養在于自身。王陽明說了,《五經臆說》是龍場悟道以后所作,是將自己的體會求證于五經。王陽明龍場悟道認為道德原理與道德規則源自人的本質需求,心即理。“日之出地,日自出也,天無與焉。君子之明明德,自明之也,人無所與焉。”王陽明對于晉卦的這一認識,印證了自己的龍場之悟。既然道德原理與道德規則源自人自身的需求,那么,提高道德修養也只能是個人自身的事情,絕不是他人可以代勞的。當然,王陽明并沒有完全排除道德修養過程中外在因素的作用,王陽明后來經常提到責善,提到朋友之間要互相提醒,都是肯定了外在因素的作用。“責善,朋友之道。”“絕學之余,求道者少,一齊眾楚,最易搖奪,自非豪杰,鮮有卓然不變者。諸友宜相砥礪夾持,務期有成。”
“會中須時相警發,庶不就弛靡。”
只是道德修養的主體是每個人自身,一個人如果不立志向善,他人如何努力,都是沒有用的,這一點王陽明后來亦反復論述過。“夫學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猶不種其根,而徒事培壅灌溉,勞苦無成矣。”
“從吾游者眾矣,雖開說之多,未有出于立志者。”
第二,君子應當以修身為主,寬裕雍容,不能汲汲于求知。“蓋當進身之始,德業未著,忠誠未顯,上之人豈能遽相孚信。使其以上之未信,而遂汲汲于求知,則將有失身枉道之恥,懷憤用智之非,而悔咎之來必矣。”王陽明認為,剛走上仕途的人還沒有做出成績,沒有表現出道德品性,領導自然不能很快信任。如果一味急于求知,希望得到重用,就會想著走捷徑,就會枉道。王陽明認為“上之人”的不信無可非議,初入仕途的人因為急于求知會做出不當的事情。因為還沒有機會通過正道來顯出自己的品德,做出成績,就只有想著走捷徑了,這就是用智。因為急于用事,顯示自己的才能,就會看得處處都是不平。人人都企圖表現自己,就會充滿嫉妒與不平,這就是懷憤。用智不是出于公心,不是要把工作做好,要為國家人民做事,而是為了顯示自己的水平,就是自私用智,對道就是一種傷害。如果求知之心更急,心態更加失衡,就有可能一味迎合上級,排擠或中傷同事,更是失身枉道了。王陽明的這段文字,對初入仕途,初入職場的人來說,是可以作為座右銘的。
王陽明二十八歲觀政工部時曾上過一疏,即《陳言邊務疏》。“先生初登第時,上《邊務八事》,世艷稱之。晚年有以為問者,先生曰:‘此吾少時事,有許多抗厲氣,此氣不除,欲以身任天下,其何能濟?'”“抗厲氣”就是有不平之情,看得天下無人,滿朝無人,只有自己可以。王陽明這話并非矯情,《陳言邊務疏》雖然說得很有道理,寫得很有氣勢,明人施邦曜甚至說:“讀先生八策,勝孫子十三篇也。”但《陳言邊務疏》中說的這些道理,其實說不上獨到。而且,道理大家都懂,關鍵是怎樣做。“此氣不除,欲以身任天下,其何能濟?”
王陽明說得沒錯,這種不平之氣不除去,是難以做成大事的。可以說,王陽明對于晉卦的這番認識,其實也是對自己走上仕途經歷的一種檢討。
第三,在位之人應該努力盡職,不能曠官廢職。初進時在上位之人不相信自己,則應該寬裕自處,“以其始進在下,而未嘗受命當職任也。使其已當職任,不信于上,而優裕廢弛,將不免于曠官之責,其能以無咎乎?”已當職任,則職責所系,即使上不信,卻不能仍然寬裕自處,因為這樣就會導致曠官廢職。中國古代官場,上級對下級有著很大的制約,如果上級不信任,工作是很難開展的。但職責所在,又不得不開展工作,這就只有勉為其難了。王陽明在江西巡撫任上,就是這種情況。正德皇帝信任的太監張忠、安邊伯許泰因為爭功不成,都千方百計地構陷王陽明,說王陽明意圖謀反。近臣江彬則居心叵測,王陽明不管流言,“大閱士卒,教戰法……有言萬安多武士,命參隨往錄之,諭曰:‘但多膂力,不問武藝。’得三百人”。王陽明的這一做法似乎是在印證奸臣們的謠言,王陽明的親友都替王陽明捏了一把汗,王陽明卻作了一首歌謠安慰他們,這就是《啾啾吟》:“東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銜其頭。西家小兒不識虎,持竿驅虎如驅牛。”“持竿驅虎”是王陽明對自己當時處境最為形象的描繪,虎入平原,其心本虛,小兒持竿,理直氣壯,“如驅牛”是自然的結局。但如果虎不管不顧,偏要回頭一搏,小兒也就很危險了。“上不信”時,下級硬要推進工作,就是這種情況,有時可能推進得很好,有時則有可能被上級置之死地。王陽明對這一危險的可能不是沒有認識,在《寄楊邃庵閣老書》中,王陽明說:“夫身任天下之禍,豈君子之得已哉。既當其任,知天下之禍將終不能免也,則身任之而已,身任之而后可以免于天下之禍。小人不知禍之不可以幸免,而百詭以求脫,遂致釀成大禍,而己亦卒不能免。故任禍者,惟忠誠憂國之君子能之,而小人不能也。”
王陽明認為,已當職任,就等于是已經坐在了一條破船上,逃是逃不掉的,只有努力拯救,才有可能脫離危險,保全船只,保全自己。任職就意味著要任禍,這就是“身任天下”。小兒“持竿驅虎”是懵懵懂懂不知道在危險之中,而王陽明的“持竿驅虎”,則是明知自己處在危險之中,只有敢于任禍,才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