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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啟蒙期

我少小時的家庭

1926年10月25日,我出生在冰城哈爾濱市離松花江不遠的道外區十六道街的一個大雜院里。

這里居住著許多因天災頻仍和義和團運動之后八國聯軍侵華而遷徙到哈爾濱謀生的老鄉。我們家祖籍是河北昌黎縣,我爺爺叫宋芷泉,是買賣人,有自己的店鋪,積累了一定資金后,入股了磚窯,每年分得一些紅利,所以,家里日子還算殷實。

爺爺養育了五女一子,我父親宋文湘,號瀾波,生于1897年,念過幾年私塾,18歲時娶河北人氏高卓蘭為妻。母親生于1895年,那時候,時興找個“大媳婦”,好照顧“小丈夫”。我父親常因失業不斷找工作而憂愁、苦惱。有一次,因為與日本人打架而被發配到離哈爾濱100多里地的賓縣去做小職員,我常常見不到他,所以對父親的印象不深。我父親并不嚴厲,家人都好開玩笑,家庭比較和睦。

父母養 育過五子一女,按照宋家的家譜,我們這一輩 排行“玉”字,我們兄弟起名都有一個“木”字偏旁。爺爺開始給我起名宋玉樞,之后改為宋玉槐,后來又改成宋玉楠。因我行四,所以,家人都叫我“小四”。沒有想到,這個乳名一叫就是幾十年,甚至我參加革命工作之后,大家還是習慣地叫我乳名。“四”又是英文“Sir”(先生)一詞的發音,意思挺好。上學時,“宋玉楠”的名字沒有人叫,同學們都叫我“小四”或“Sir”。后來,我隨母姓,改名為“高莽”。

宋家的大本營在北平,大哥、二哥在北平。奶奶去世之后,爺爺續弦的后奶奶在哈爾濱生活了幾年后也去了北平,爺爺只好兩地奔波。而我和三哥一直跟著母親在哈爾濱生活。母親沒有上過學,又是小腳,她以柔弱之肩扛起了家中的大事小情,無怨無悔,眼里總有干不完的家務活兒,不用公婆吱聲,她早早就把那些活兒拾掇得干凈利索了。家里其他人都出去了,我就總是纏著媽媽,問這問那,問題特別多,我媽不識字,但不等于沒有文化知識,她很會講故事,媽媽管講故事叫“瞎話兒”,大多數是她看戲曲或聽說書段子后記憶下來的。這是我童年最早的藝術熏陶和知識啟蒙。

1932年2月6日,日本鬼子糾集漢奸偽軍攻入哈爾濱,從此,冰城人民被日本帝國主義血腥奴役了13年。此間,爺爺經營的買賣被迫關閉,父親失業,全家只靠磚窯的那點年終紅利生活。從此,家里失去了往日的歡樂,大人唉聲嘆氣,小孩哪兒敢大聲出氣?母親千叮嚀萬囑咐,不許我到街上去玩兒。這一年7月,連下大雨,松花江水暴漲,全院居民圍堰堵水,向外淘水。三哥把我放在大木洗衣盆里,漂在水上玩耍,不料盆子翻了,我渾身濕透,媽媽沒有訓斥我,反而輕柔地給我洗干凈身子。這場洪水造成了哈爾濱十幾萬人成了災民,露宿街頭,饑寒交迫,賣兒賣女,妻離子散,每天都有大批因凍餓而斃命的“死倒”,慘不忍睹……

我在基督教會學校學習了10年

后來,我家搬到南崗區,住進一個大雜院,房東姓孟。1933年5月我7歲時,房東孟先生對我父母說:“讓你家兩個孩子也上那個基督教青年會辦的學校吧!俺家那兩個小子就在那兒讀書。”父母很高興地答應下來。

第二天,房東家的兩個兒子帶著我和哥哥來到花園街59號的基督教青年會,老師問了我們一些簡單的算術題和生活常識后,準予入學。

我上的不叫學校,叫基督教青年會,英文縮寫YMCA,俄文縮寫XCMЛ。“基督教青年會”原本是以發揚基督教品德為宗旨的群眾組織,1851年,“基督教青年會”從英國傳到北美洲,獲得空前發展。美國基督教青年會除原有的活動外,又增加了辦校事業,哈爾濱基督教青年會就是這樣出現的。

哈爾濱的基督教青年會創辦于1925年,第一任校長是美國人海格。學校有個校徽:一個健壯的男性,肌肉發達,作動作狀,框在一個三角體當中。三角的每個邊上分別有一個詞:“精神”“體魄”“智慧”。學校的口號是“健康的精神寓于健康的體魄之中”,它表明這個學校不僅注意智力教育,還注意體育鍛煉。學校有校服。30年代時,同學可以留發;到了40年代,日本軍國主義加強控制,學生都得剃光頭。學校雖然名為“基督教”,卻也有不信基督新教的同學,像俄羅斯同學就多數信東正教。

哈爾濱地區外民族中以俄羅斯人最多,我們學校里也是以俄羅斯同學為主。哈爾濱離俄羅斯近,1898年,帝俄入侵我國,定哈爾濱為中東鐵路的交匯點。隨著中東鐵路的建設,松花江中游這塊滿漢多民族的漁獵地帶飛速地發展成為一座城市。1905年辟為商埠,俄、日、英、美、德、荷、比等15個國家的領事館和36國的僑民共10萬多人蜂擁而至,成為國際城市,有“東方小巴黎”之稱。

俄國十月革命爆發后,又有大批俄國人逃亡到哈爾濱。其中有不少文化人士和文藝工作者,更多的是普通老百姓。

哈爾濱基督教青年會的創辦可能主要考慮的是俄裔子弟及其他各國僑民子女,學生中有波蘭人、烏克蘭人、愛沙尼亞人、立陶宛人、猶太人、朝鮮人,以俄國人最多,而中國學生不多。

這里的老師都是外國人,用俄語與英語授課。語文使用的是帝俄時代的俄語課本,英語課本則寄自美國。學制為預備班三年,然后是七年制中學,另有夜大。

一堂課下來,我一句也聽不懂。回到家,書包沒放下就抱著媽媽委屈地大哭起來,并哽咽著說:“我不去那個學校念書了,他們說的話我聽不懂呀……”一直摟著我的媽媽,從慈愛一下子變得嚴厲起來,說:“四兒,你就這點出息啊?”“什么事兒都是從不會開始的。你上學不就是為了從不會到會嗎?遇到點事兒就打退堂鼓,那以后大了你還能干啥?”媽媽又說:“你看你三哥咋不說不學呢?人家孟先生家兩個哥哥,學得多帶勁兒,天天樂樂呵呵去上學。記著,萬事開頭難!學進去就不難了。”媽媽的話讓我一肚子的委屈煙消云散了。

從此,上學的路上和回家的路上,我都向孟家哥哥請教俄語,他們倆入學早,讀過預備班,他們成了我們哥倆的俄語輔導老師。俄語聽說要過讀寫這一關,小孩子可塑性強,經過努力,我由聽懂一部分到漸漸聽得懂,再到會讀會寫,我是硬拼著闖過了這一關。

小時候,我身體孱弱,經常鬧病;因語言的差距,我的功課也不好,信心不足,膽子很小,這樣的性格,在班里難免受欺負。當身體強健的外族同學欺負我時,我盡量躲避,有時候躲不開了,只能默默忍受。

基督教青年會是棟四層樓,另外有地下室,更衣室和圖書館都設在那里。同學們進校后先到更衣室,要脫掉制服,換上工作服。男同學是灰色的及膝罩衣,腰間有灰色布腰帶;女同學是藏青色上下衣,前身是白色的圍裙。

花園街很幽靜,石砌的路面,樹木蔥郁,兩邊是俄羅斯式的板障子墻圍起來的小院。這種房屋布局在我國其他地方少見。

學校沒有院子。每天早晨上課之前,全校師生都在四樓大禮堂里集合,舉行早祈,然后回各班上課。每周有兩三堂宗教課,講授東正教教義。不信東正教的同學可以不上這一課,這也是校方提倡的一種信仰自由。小的時候,誰愿意上宗教課,都喜歡玩。所以,不信東正教的孩子們就去玩球了。我就是借這個機會學會了各種球類。我一直是班里籃排球隊的隊員,因為愛打球,右胳膊兩次骨折,因此,右手的握力似乎一直比較差。

我們的四樓大禮堂同時也是室內體育場。這個體育場在全市很有點名氣,青年會的球隊在全市也是名隊,在和外國學校球隊比賽中,經常拿冠軍。

自從我從事外國文學研究以后,經常會因不熟悉外國文學中的宗教典故致使研究受阻而沮喪,悔恨少年時代沒有聽過宗教課。這雖然是個缺陷,但反過來又何嘗不曾受益?鍛煉身體不說,參加革命后,就沒有在政治運動中因宗教信仰問題遭到審查。否則,誰能相信在教會學校讀書10年,竟能不信教?這是理所當然的疑問。

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后,美國校長海格回了國。俄國校監沙拉巴諾夫管理過一段時間,我忘不了他那一把頗有風度的大胡子。學校后來由日本人接管了,但時間不長。校長名叫酒井美智男,他打過學生,遭到我們罷課抗議。

日本人接管學校后,英語課被取消,改授日語。日本人的勢力在這個學校里始終有限。教日語的教員是酒井美智男的岳母,為人和藹,穿著一身寬松肥大的和服。上課時,她喜歡在學生座位間來回走動。同學們經常拿她開心,當她從身邊經過時,有的同學趁機把紙屑、糖果皮等投進她寬大的衣袖口袋中去。她也許沒有察覺到,也許裝作不知道,總之,她從未因此批評過學生。另外有個俄國女人教過日語,專靠訓人來維持她的威信。老師在課堂上說過日文不及格的同學不能畢業,可是我們全班考試日文成績都很差,校方無可奈何,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我不喜歡日語,卻喜歡俄羅斯文學課。女教師用那磁性的聲音,聲情并茂地把俄羅斯19世紀文學大家經典著作中的情節活靈活現地娓娓道來,感染著每一位同學。普希金的童話、小說、詩歌,給了同學們一種超然、奔放、純潔的審美意境。講到果戈理的《狄康卡近鄉夜話》《欽差大臣》等著作時,烏克蘭農民的歡樂場面和對達官貴人的鞭撻,讓同學們捧腹大笑。講到克雷洛夫寓言時,老師語調幽默、表情夸張,用書中的智慧啟迪了同學們的心靈……

基督教青年會豐厚的文學藝術底蘊讓我從小受到熏陶,終身受益。

青年會的教務主任阿列克謝· 格雷佐夫(筆名阿恰伊爾)是哈爾濱俄僑中的著名詩人、教育家。他發起組織了“青年丘拉耶夫卡”文學會,該會利用青年會場地每周舉行兩次集會:每逢星期二是報告會或音樂文學節目晚會,請著名學者和老一代文學家做報告;每逢星期五是青年小組成員活動,分組討論文學理論問題,交流創作方法,朗誦成員的詩作,評選優秀作品。

青年會還經常組織文藝演出,節目都是老師根據俄語課本中的小故事編排的童話劇,由各班老師當導演,組織同學們排練演出。

有一次,老師讓我在一個兒童劇里扮演小松鼠的角色。我的試演得到老師和同學們的稱贊,自己光高興了,把服裝要自己解決這事給忘掉啦。還有兩天就要演出了,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媽媽安慰我:“你放心好了!媽媽給你做……”媽媽買來一塊灰絨布,剪裁、縫紉。第三天清早我醒來時,發現媽媽依然坐在縫紉機前。她微微一笑,拿起一件帶大尾巴的松鼠戲裝讓我看。我試了一下,好極了。那時,我根本沒有想過:媽媽為了讓自己的兒子高興,連夜不睡,辛勞了兩天兩夜。我穿著帶大尾巴的松鼠戲裝參加演出,同學們都投來贊許和羨慕的目光,演出獲得極大成功。

我忘不了學校為了慶祝畢業而舉辦的“白色舞會”。所謂“白色舞會”,即女同學都身穿白紗禮服,男同學穿藏青色西裝。年終,新年即將來臨,“白色舞會”與圣誕節同時舉行。大禮堂中央立起一棵高大樅樹,樹枝上綴滿蠟燭、彩燈與小禮物。這是畢業生的節日。小班同學也來參加,但他們只能留到晚8時。舞會上有“郵遞員”專門負責傳遞信件、賀卡、邀請信等,還有文藝演出。

家長們也被邀請出席“白色舞會”,同時還邀請了很多嘉賓。我記得邀請信是手繪的,我就畫過很多邀請信。至于信上的文字,由其他同學或老師填寫。

那時,我父親在外縣工作,我母親纏足,他們既沒有出席白天的畢業典禮,也沒有出席晚會。

1943年12月我畢業時,全班只有我一個中國人,其他幾位中國同學先后中途退學了。當時,我沒有想到畢業后的日子,失學,無業,逃避偽滿兵役。17歲時,我走向另一種世界——繁雜的社會。

從我們學校出來的中國同學中,進入社會以后,以外文作為謀生手段者不少。

哈爾濱基督教青年會培養了一批英語和俄語人才,他們在新中國社會主義建設事業中都發揮過應有的作用。

新中國成立后,外族同學都紛紛飄散到世界各地去了。俄羅斯的同學有的不愿回到祖國蘇聯,便去了澳大利亞,有的去了美洲和歐洲。總之,世界五大洲幾乎都有哈爾濱基督教青年會的學生。

我的三位俄羅斯美術老師

在上學期間,我先后有過3位俄羅斯美術老師。

基督教青年會的美術老師是亞歷山大· 斯捷潘諾夫(1894~1972),他在莫斯科藝術學院畢業,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1924年從海參崴秘密越境,輾轉來到哈爾濱。他除了在學校和自己的工作室教學之外,還為教堂創作壁畫,創作油畫,為建筑內部做美術裝修,為戲劇做舞臺美術工作等。他只是在大課堂里作畫,沒有專門指導。他是一位有一定名氣的油畫家,我參觀過他在哈爾濱舉辦的畫展,印象很深。他的風景油畫令人冥思苦索。哈爾濱熙熙攘攘的市街、郊外金色的農村、松花江畔太陽島等地都是他描繪的對象。我特別感興趣的是他對陰影的處理,陰影在我的眼中是灰色的,而他的畫中往往用透明的紫色。我感覺到色彩也會說話,色彩是一種悅目的美。

那時,我想方設法瀏覽了許多俄羅斯畫家的油畫作品,俄羅斯油畫鮮明的現實主義繪畫理念和濃郁的理想主義情懷對我產生了極大的影響,特別是當我看到列賓的《伏爾加河上的纖夫》這幅畫時,我的心被深深震撼了。

1937年2月10日是俄國文學家普希金逝世100周年,哈爾濱俄僑和社會各界準備舉行隆重紀念活動。基督教青年會與哈爾濱的中共地下黨早期建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因此,這次活動也是共產黨人和左翼作家借紀念普希金的名義,與日本帝國主義的所謂“滿洲的王道文化”展開的一次針鋒相對的斗爭。

一天下午,我與同學們議論普希金決斗逝世的事,老師瑪莉亞看到我的眼里噙著淚水,就對我說:“你對普希金的熱愛讓我感動。”停了一下,老師又說:“你是否能按普希金詩集里的那幅畫像,臨摹一幅普希金的肖像……”我那時候才11歲,雖然心里激動,但擔心自己畫不好。瑪莉亞說:“老師相信你一定會畫好這幅肖像的!”

我從圖書館借回那本讀了數遍的普希金詩集,對著封面上的普希金畫像反復端詳、琢磨……我媽媽看我這么專注,就說:“孩子,你要畫出普希金的心啊!”媽媽的話點醒了我幾日的苦思冥想。我立刻開始作畫,兩天后,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把我畫的普希金肖像送到瑪莉亞老師那里。當老師看到那幅畫像時,眼前一亮,驚叫著喊道:“天啊!親愛的,你是一個天才!”

1937年2月12日,哈爾濱市各界在鐵路俱樂部隆重舉行紀念普希金逝世100周年晚會。基督教青年會也在大禮堂舉行近百人集會,有專題報告和發言,也有文藝演出。青年會圖書館還舉辦了普希金展覽,我畫的臨摹畫像和眾多美術作品掛在展品室走廊的墻壁上。4天中,有數千人參觀了展覽。

展后,老師把那幅臨摹畫像掛在教室的墻壁上。那幾天,我上課不安心了,總是偷偷地看自己的畫,好像在與普希金交流著什么。我那時想,我以后一定要畫出自己創作的普希金畫像。79年過去了,我確實畫了不止一組普希金畫像。

我在校外的第一位油畫老師是弗拉基米爾· 尼古拉耶維奇·奧西波夫(1872~?)。年過花甲的他身材高大,留平頭,蓄著一把胡須。他家在馬家溝區,一個獨門小院,一座小平房,滿院花草樹木把房間遮得暗暗幽幽。

我父母滿足了我對繪畫的愛好,繪畫的文具、用具都給我買,父母希望我借向俄羅斯老師學畫的機會,提高一下俄語水平。

老師和善,他的老伴像對待自己的孩子或孫子一般關愛我,有時還留我在他們家里吃飯。他有個兒子,30來歲,也畫油畫。那時,我一周到奧西波夫老師家兩次。首先,他教我怎樣制作油色、畫布、畫框等,后來讓我臨摹油畫作品,最經常臨摹的是希什金畫的森林,有時也讓我在院里的某個角落寫生。

奧西波夫老師在哈爾濱以臨摹油畫出名。哈爾濱市內的一些大賓館、大影院和大商店,都有他臨摹的作品,如列賓的《扎波羅什人給土耳其蘇丹寫的回信》、希什金的《森林的早晨》等名畫。

那時我大約10歲,開始掌握油畫的技法。

有時也背著油畫箱,提著三腳架,拎著一張繃在木框上的畫布,到街頭寫生。我在鐵路公園畫過入口處的大花壇、紫丁香叢,在江畔附近畫過大教堂,還在義州街橋頭畫過月夜,可能都是受到俄羅斯文學和油畫的影響。

我課外的第二位油畫老師是阿列克塞·尼古拉耶維奇·克列緬季耶夫(1875~1946)。當時我已經十六七歲了,有幾年畫油畫的經驗。那時,我的家已經從南崗搬到馬家溝。有一天,我發現跟我家后門相鄰的一個小院里,常有男女青年手提油畫箱進進出出。我從他們口中得知院里住著一位俄羅斯畫家,教授油畫課程。我覺得是個好機會,于是主動找上門去。克列緬季耶夫讓我給他看我的作品,看后,他便把我分配到人物班。

克列緬季耶夫老師是私人辦學,開了幾個班,有兩個靜物班,一個人物班。每個班有七八位同學,基本上都是俄羅斯孩子。

據哈爾濱著名記者王宏波考證,克列緬季耶夫是俄羅斯最偉大的現實主義畫家、巡回展覽畫派代表人物伊里亞· 列賓的門生。因我沒有查過有關資料,不敢妄稱自己是大師學生的學生,怕自己的畫有損于大師的名聲。

人物班上課時,每次指定一位同學當模特兒,坐在較高的臺子上,讓大家畫像。一幅肖像,一般要畫四五次。克列緬季耶夫在學員座位的夾道中間走來走去,作些具體指導,有時也動動筆。畫完了以后,大家把作品擺在一起評比。老師是主要的評論員,我們也發表各自的意見。最后,當模特兒的同學可以隨意選擇任何人畫的一幅肖像歸為己有,留作紀念。

我當過模特兒,選了一個男同學為我畫的肖像。

有一次,一位女同學選了我畫她的背光側影像。60年后,我得知她是猶太姑娘,移居以色列,已成為著名的畫家。她的名字已經被編入俄羅斯出版的《猶太名人百科全書》,她叫季娜·什穆什科維奇。

1943年,克列緬季耶夫為自己的學生們舉辦了一次畫展。我們每人提供三四幅作品,我的作品是《祖父》《自畫像》《牧歌》,參觀的人挺多。哈爾濱市一家用俄文出版的報紙還專門發表了評論文章。其中《自畫像》保留至今,這是我幾十年從事油畫創作的最早紀念。

早年畫油畫,對我后來從事創作有很大的益處,但我也因此一度走上歧途:只知學習西方油畫,不知繼承國畫傳統。那時,我認為油畫科學,合乎解剖學,重視明暗、透視等,但卻輕視了祖國繪畫的偉大傳統,或者更確切地說,我遠未能理解國畫的奧妙,它的人文精神、它的高雅、它的脫俗、它的非凡、它的線條功力,它的布色運筆技巧、利用墨色、使用宣紙等等。

俄羅斯民族是個愛讀書的民族。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哈爾濱,凡是俄羅斯僑民比較集中的地方,都會有私人圖書館和舊書鋪。那時,我經常到這些地方去翻閱舊書,曾買過當地畫家洛巴諾夫的鉛筆畫集,買過日本研究俄蘇文學藝術的學者升曙夢的《新露西亞文學史》。日本人統治時,家里經濟不如以前了,但我媽最懂我的心,不惜給我錢,讓我買了一本價錢不菲、印刷精良的大畫冊《波蘭油畫集》,滿足了我學習的心愿。

因為我從一開始就接受歐化教育,我爺爺擔心我的漢語水平低,特意為我們兄弟二人請了一位漢語家庭教師。我爺爺的古漢語有一定功底,一天,他測驗我的漢語水平,出上聯“風送箏聲遠”,我對出“日落笛韻長”,爺爺比較滿意。

民族思想的蒙眬與鐵蹄下的反抗

對于日寇統治下的偽滿時期,我是有著深刻記憶的。我的二哥宋玉檀留學日本時參加了國民黨組織,1940年回哈爾濱時,被日本憲兵隊逮捕,受盡嚴刑拷打。日本人以“反滿抗日”罪,定我二哥為“國事犯”,判刑15年。父親因受牽連也被關了起來。我們家周圍不時有日偽特務出現,還不定期地來家里搜查。我的母親雖然瘦弱,卻以無比的剛毅挑起了全家人的生活重擔。

我的同學們無一不憎恨日本鬼子,對當局的命令從心里表示不服。日本人強迫中國人路過神社時要向鬼子的亡靈鞠躬默哀,我們寧可繞道多走路,也不給神社鞠躬。神社對過是教堂,于是,我們就結幫搭伙,有意經過神社,到了大門口時便背向神社,做出面對教堂祈禱的樣子。有時,還脫下帽子鞠個躬,但,不是對神社,而是對教堂。用我們同學之間的話來說,就是讓神社給我們舔屁股!一旦有人要攔截我們,教堂就成了我們的掩護所。直到攔截人走開后,我們才又嘰嘰喳喳像一群小鳥兒,飛回家去。

當年日本侵略者瘋狂地推行奴化政策,可是他們永遠扼殺不了中國人民的愛國心!

哈爾濱左翼文學作家孫鴻杰(1921~1997)比我年長5歲,后來改名為孫芋,我一向把他視為自己的兄長和師長。在敵偽統治下的哈爾濱,我畢業后沒有工作,由于生活的驅使,不得不進入社會謀生。孫芋是我走進那個錯綜復雜的社會時認識的第一人。這是命運的安排,也是我生來的幸運。那時,我初次離開家門,毫無社會經驗。孫芋大概發現我過于幼稚和無知,便主動接近我、關懷我,在冰冷無情的社會里給了我一絲溫暖。后來我知道,在這之前不久,他因秘密傳閱進步書籍,和哈市一批向往革命的青年被敵偽關進牢房,此事被稱為“哈爾濱左翼文學事件”。我們相識時,他仍然處于警憲的監視下。

對文學藝術的共同愛好,使我們漸漸熟悉起來,記得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黃昏,他第一次走進我的家門。有人來看望我,我感到一股暖流注入我孤寂的生活。孫芋跟我拉家常,談到自己的家境、文盲的妻子、家庭的負擔、個人的愛好,我也不由得傾訴了自己胸中的塊壘。他離開我家時,天色已黑,我送他走了很遠的路,又談了很久的話。回家的路上,我似乎仍然能聽到他那親切的話語。

在那黑夜茫茫的年代,我忘不了他對我的關懷。我們幾位愛好文藝的青年有時也聚在一起,在昏暗的燈光下長夜漫談。那時,他不僅能讓我們了解一些世界名著,而且還讓我們知道了一些抗日的作家。每次分手前,在大家的要求下,孫芋總會拿出他心愛的曼陀林,為我們彈奏一些世界名曲,還作些解釋,讓我們聽懂抽象的音樂語言,同時享受高雅曲調的熏陶。曼陀林是撥奏弦鳴樂器,是與琉特琴類似并與其有密切關系的弦樂器。他有時也會彈奏自己譜寫的憂傷的曲子。

1942年冬,我跟著小腳的母親遠赴香坊東門外的香坊監獄去看望二哥。經過嚴格盤查,我們進入會見室,見到分別兩年的二哥。他更消瘦了,但眼睛里卻閃動著堅毅的目光。媽媽隔桌拉著二哥的手,淚水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卻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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