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管藏書閣的吳素秋已到古稀之年，作為修道者，在七十多歲這個年齡其實還大都不顯老態，但她卻已經身材佝僂，發如銀霜，滿臉深刻皺紋，比同輩人馮天合要老氣太多。

先前到藏書閣借《三清清凈經》時葛牧也見過梁素秋。

發如銀霜且很稀疏的吳素秋站在枇杷樹下，凝望煙云，雙目幾乎看不到半點瑩潤光澤，連行動看起來都已經有些遲緩。

葛牧以“照神明”之術觀她氣血，發覺身上紅光搖曳，臟腑幾乎已無生機，本該是已死之人，可不知為何會勉強撐著這副殘軀？但不管怎樣她都活不了太久。

后來五山論道將舉行時，葛牧跟婁星南談起了吳素秋。

婁星南這傻大個沒什么心眼，嘴也不把風，沒問兩句，就一股腦把什么事全都給抖了出來。

事情要追溯到四十多前。

那時的吳素秋正值妙齡，也是水嫩的大姑娘，跟正一法門的翹楚弟子溫寄兩情相悅，切磋術法，研討經卷，可以說是一對令人羨慕的神仙眷侶了。

而當時正是南國修道界正邪兩道大動干戈的時候。

由張虛谷老爺子宗領的正一法門是鎮壓邪修的主力，溫寄作為正一法門弟子自然得首當其沖。

在正邪兩道最慘烈的斜方谷一戰，溫寄斬敵四人，重傷一人。而重傷的這一人卻是個嬌滴滴的絕色美女，我見猶憐，溫寄猶豫了很久都沒有舍得殺她，反倒是逗留在斜方谷的一處山洞替醫好了傷，期間耽擱有將近半月。

斜方谷一戰極其慘烈，正邪兩道折損金丹境都有二十三人，筑基者逾千，因此很多人都以為溫寄死了在這場戰役里。

當時在贛南抵御另一支邪修的吳素秋也是如此。

但生要見人，死要見尸，這個當年還是妙齡的癡情女人，兩日縱橫千里，從贛南到蜀中斜方谷，用雙手翻遍了已崩塌的山谷，每一塊亂石、每一寸土地……可惜仍然沒有看到溫寄身影。

那一夜，大雨。

吳素秋一面流淚、一面在碎石里翻找，十指指甲全被磕掉，從手指淌出的血液染遍幾千塊碎石，最后仍舊沒能找到，在亂石里失聲痛哭，一夜白頭！

張虛谷將她送回三清門時，幾乎就剩了半口氣。

不知真相的她在醒來后便身披麻服、頭系白帶為溫寄守喪，直到九個月后斜道那邊傳來了溫寄和陰符宗宗主之女沈清瑤結為連理的消息……

那一夜，吳素秋沒留半滴淚，只是默默地脫下了喪服，腫怔著向南而望：“他還活著。”

然后在場馮天合跟龐士鐸就看到這姑娘嘔血三次，指甲慢慢陷進了手臂的肉里，兩人怕她有個三長兩短要為她度入保命，卻都被她阻止了。

她說，她死不了。

溫寄就算是不要她了，也該來和她一聲。

她等著。

而這一等就是四十多年！藏書閣前的枇杷結了，又落了，四十多次，她從妙齡少女變成了佝僂的老婦人，僅靠近心里的一口氣維持生命。

但活不了太久了。

很傻，但也很可悲，可敬。

葛牧沒有同情天下癡男怨女的博大情懷，但看到吳素秋那雙已經完全失神的雙目，也想著有一天摘了那個溫寄的腦袋擲她眼前！

誤人一生豈不該殺？

……

吳素秋一生沒走出這個情字，但經四十年多的歲月洗禮，她變成了一位和藹慈祥的老婦人，沒有抱怨，亦沒有變得刻薄。

趙益清覺得她為人好，那就不妨讓趙益清陪她多說說話，畢竟趙大千金出身優渥，屬于那種自帶陽光的人。

但是她的遭遇，葛牧不大想告訴趙益清。

那太苦。

連旁觀者都覺得苦。

葛牧沉默了好大一會兒，趙益清眨著眼睛看他道：“不讓我拜梁婆婆為師就不拜了，反正她也沒有強求，只是想讓我和她說說話。你愣這么久想什么呢？”

“殺人。”

“你怎么老這么暴力？”

葛牧淡聲道：“忽然想起來嚴仙師說過一句話，再世為人，見了很多可幫可助可敬可愛的人，但也有很多的人他卻該死！我突然心血來潮想起來這句，沒什么。”

趙益清撇了撇嘴，也猜不到葛牧心里真正想得什么，推了推他，然后道：“莫名其妙！好了，趕緊去做飯去。”

葛牧起身去制木炭，烤羊肉。

晌午頭上。

吳素秋不知怎么突然來到了弟子居，步伐蹣跚，正目不轉睛地盯著烤羊肉的趙益清聽到她微微的咳嗽聲，轉過身，慌忙過去攙扶她。

“吳婆婆，你怎么來了？”

“走動走動。”

趙益清把老婦人扶到藤椅上，倒了杯茶遞過去，說道：“婆婆您來的正好，待會兒就在這里吃，葛牧做飯可還是不錯的，你先等會兒啊。”

“是啊，這可是我蹲在三清門洞府入口半小時才弄回來的，最好的羊腿肉，本來婁星南想拿去孝敬龐長老，可惜老頭子沒口福。”葛牧也含笑挽留。

“好，好。”

吳素秋連應了兩聲，捧起茶杯喝茶。

趙益清又起身去幫忙，說是幫忙其實就是搗亂，手指粘了一點碳灰，趁葛牧不注意就往他臉上抹。

“弱智不是？”

“你弱智！”

趙益清嘻嘻直笑，葛牧白了她一眼道：“你這模樣真很像，看來你爹要陪嫁10億還是有點少了，起碼得15億，要不太吃虧，畢竟養個弱智媳婦是件力氣活。”

“呸，15億，想得美！這回出來我爸一分沒給我，還說要你以后好好對我，不能餓瘦了，不然就到西伯利亞把嚴仙師的墳給刨了。”

“臥槽，趙益清你可長本事了啊，還學會威脅了。”

“怎么的？”

趙益清雙手按在葛牧肩膀，猛得往下一壓，晃著他咯咯嬌笑，所謂近墨者黑，跟葛牧在一塊兒這么長時間扯淡的本事能不長點？

吳素秋和藹地看著二人，臉上的皺紋忽而舒展了許多，搖了搖頭道：“益清，今天是農歷什么時候了？”

“農歷，我得看看手機……春分節氣。”

“春分？斜方谷那時候恰好也是春分……”

老婦女喃喃自語，聲音低得聽不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