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焦慮
- 我們時代的神經癥人格
- (美)卡倫·霍妮
- 9442字
- 2018-12-07 10:27:10
在對當今的神經癥進行更細致的討論之前,我必須先解答我在第一章里留下的問題,解釋清楚我所說的焦慮究竟為何物。這一過程十分重要,因為正如我之前所說,焦慮是神經癥的動力中樞,我們隨時隨地都會面臨這一問題。
之前我曾將它用作恐懼的代名詞,由此說明兩者間的緊密關系。實際上,焦慮和恐懼都是在面對危機時的情緒反應,并且都可能伴隨一定的生理反應,例如顫抖、出冷汗、心跳加速等等。有些生理反應可能異常強烈,這種突發的強烈恐懼很可能直接導致死亡。盡管如此,焦慮和恐懼之間仍有某種差別。
若是一位母親,僅僅因為孩子患上輕微感冒或是身上出了丘疹,就害怕會因此永遠失去他們,我們把這種情緒反應叫做焦慮;但若是孩子患上了重病,她因此而害怕痛失至親,我們則稱之為恐懼。又比如,若是有一個人身處高位,或明明與他人討論的是自己擅長的話題,卻還是感到害怕,我們稱這種反應為焦慮;但若是一個人在電閃雷鳴的雨天迷失于深山老林之中,我們則把他這個時候的害怕稱為恐懼。到目前為止,我們可以將二者作一個簡明的區分:恐懼是在面對危險時恰如其分的反應,而焦慮則是面對危險時不適當的反應,或者可以說其為面對假想危險的一種反應[18]。
但這種區分有一個缺陷,即對反應是否恰當的判定,取決于存在于特定文化中的一般常識。但即使這些常識無法證明某種態度有根據,神經癥患者還是可以毫不費力地為自己的行為找到合理依據。事實上,如果我們告訴一個神經癥患者,他害怕遭受神經錯亂者瘋狂的攻擊只是一種病態的焦慮,那么我們同他必然會陷入無休止的爭論中。他會確切地告訴你,自己的恐懼是真實有理的,并會舉出這種恐懼的相關事例。有些人會認為原始土著的某種恐懼,是對實際危險的不當反應,但土著們卻固執地認為自己的反應恰如其分。舉例來說,如果某一部落嚴禁人們食用某種動物,而某個村民在機緣巧合下打破了這一禁忌,吃了這種動物的肉,那么這個土著一定會非常害怕。作為一名旁觀者,你也許覺得這種反應沒必要也不恰當,甚至事實上毫無根據,但若是你了解這個部落有關禁忌之食的信念的內涵,就會發現,對那個不小心吃下禁忌食物的土著而言,這一行為意味著他狩獵或捕魚之地將受到污染,他自己本人也甚至會遭受惡疾的懲罰,那么不得不說,當下的情形對他來說確實是一種迫近的危險。
然而,我們在土著民身上發現的焦慮,同我們文化下神經癥患者所面臨的病態焦慮有很大區別。與土著民的焦慮不同,神經癥患者的病態焦慮與群體信念無關。然而無論哪一種焦慮,一旦我們理解了其背后的意義,就會自然打消這種認為它們是不恰當反應的看法。例如,有些人對死亡總是無法釋懷,時刻懷有焦慮心理,可另一方面,正是由于這種焦慮所帶來的痛苦,他們對死亡又有一種潛在的渴望。對死亡的種種恐懼,再加上心中的隱隱期待,致使他們對迫在眉睫的危險有一種強烈的不安。如果我們掌握了產生這些恐懼的所有因素,那我們就無法不將他們對死亡的焦慮視為正當反應。另一個簡單的事例是,人們發現自己身處懸崖邊緣,或是站在高樓窗邊,又或是立于高橋之上時,通常會十分害怕。這一事例也是一樣,如果我們不了解其背后含義,就會認為這種恐懼毫不適當。可事實上,身處這樣一種環境時,他們的內心會產生這樣一種沖突:即生存愿望同死亡誘惑(一種莫名其妙想從高處墜落的沖動)之間的沖突。正是這種難以調和的沖突,導致他們產生焦慮。
以上所有我提到的考量,都意味著我們對焦慮的定義需要作一些改變。無論恐懼還是焦慮,都是對危險的恰當反應。但導致恐懼的危險更明顯且更客觀,導致焦慮的危險則往往是潛在且主觀的。也就是說,焦慮的強弱與當下情景對人的影響成正比,至于其焦慮的原因,表現者自己本人基本上也不知道。
焦慮與恐懼間的這種差異,其現實意義在于讓我們明白,企圖用勸說的方式讓神經癥病人放下焦慮是沒有效果的。神經癥患者的焦慮并不是由現實生活中實際存在的危險引起的,而是由他們內心感受到的危險所造成。因此,心理治療的任務,僅僅只是努力找出某些特定情境對神經癥患者的特殊意義。
解釋完焦慮的含義,我們接下來要討論焦慮帶來的影響。在我們文化中,一般人很少會留意焦慮在其生活中的重要性。通常情況下,人們只能回憶起他們童年時有過一些焦慮,或是曾做過一兩個令他感到焦慮的夢,又或是身處日常生活之外的某些境況中曾有過一些擔憂,例如,與一位大人物作重要談話之前,或是一場考試之前。
關于這一點,在研究了眾多神經癥患者之后,我們發現得到的結果因人而異。一些神經癥患者能充分意識到自己正飽受焦慮之苦,而他們表現焦慮的方式多種多樣:它可能以一種彌散性焦慮的方式表現出來,顯示出焦慮癥的發作;也可能依附于某種特定的情境或活動,例如高樓、街道或公共場合;還可以通過更確定的事情表現出來,例如擔心精神失常、患上癌癥,或懷疑自己誤吞了什么異物等等。還有一些神經癥患者,盡管他們可以意識到自己有時候會產生焦慮,但不管是否知道究竟在何種情況下會引發自己的焦慮,他們都不重視那些外在條件。最后,還有這樣一群神經癥患者,他們僅僅覺得自己有些壓抑、自卑、性生活紊亂或一些與此類似的情況,但完全不覺得自己有什么焦慮情緒。然而,經過進一步的分析后,我們往往會發現,他們最初的表述是不準確的。在對這些病人進行分析的過程中,我們發現,在表層意識下,他們隱藏的潛在焦慮同第一組病人的一樣多,甚至可能更多。神經分析會促使神經癥患者意識到自己隱藏的焦慮,并有可能讓他們回想起曾經讓自己感到焦慮的夢或境況。盡管如此,他們自己承認的焦慮也沒有超過正常限度,這就意味著,我們很可能在承受焦慮時,自己沒有絲毫察覺。
但這一說法并沒有完全揭示出焦慮問題的全部意義,它只是這個又大又廣的問題的一部分。我們可以感受愛、感受憤怒、感受懷疑,但這些感覺十分短暫,以至于它們還沒進入我們的意識中便被我們遺忘。這些轉瞬即逝的感覺之間可能確實毫無關聯,但它們的背后卻可能同樣隱藏著一股強大的動力。我們對某種感覺的感知程度并不代表著其真正的力量或重要性[19]。回到焦慮這一問題上,這就意味著,我們不僅可能意識不到自己的焦慮,還可能意識不到這些焦慮已成為影響我們生活的決定性因素。
事實上,我們似乎在竭盡全力擺脫焦慮或是避免感知焦慮。這種做法有許多理由,其中最常見的一種便是:嚴重的焦慮是最折磨人的情緒之一。那些承受過重度焦慮的患者可以告訴你其中的恐怖,那是一段寧死也不愿再經歷一次痛苦。除此之外,焦慮中包含的某些情感因素,很可能也是個人所無法承受的。其中一種便是無力感。面對極大的危險時,一個人仍可以生機勃勃、斗志昂揚,但若是處于焦慮的狀態下,那他只有孤立無助的感覺。對那些把權力、地位、掌控傾向置于首位的人而言,承認自己無能為力是一件絕對無法容忍的事情。他們憎惡這種感覺,因為自己無能為力的現狀與理想中的自己極不相稱,好像那樣就證實了他們的軟弱和膽怯。
包含在焦慮中的另一種情感是顯而易見的非理性。對于某些人來說,允許非理性因素控制自己,簡直是一件不堪忍受的事情。這些人心中會隱隱覺得自己正處于會被一股非理性的異己力量吞噬的危險境地中,由于堅信理性的力量,他們已經在無意識中將自己訓練成了嚴格服從理智支配的人,因此對這群人而言,他們堅決無法自覺接納非理性因素。除了種種個人動機外,后者的反應行為還涉及到文化因素,因為我們的文化總是極力推崇理性思考、理智行為,對于那些非理性或類似非理性的東西,我們將其一律認作低級之物。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包含在焦慮中的最后一種情感與這一點相關。通過自身的非理性特質,焦慮含蓄地告誡我們自身有哪些地方出現了問題。因此,這實際上是一種自我徹查的挑戰。這倒不是說我們應該有意識地將其作為一種挑戰,而是說,不管我們愿不愿意承認這一問題,它都已經是一種潛在的挑戰了。確實,沒有人會喜歡這種挑戰,因為再沒有比意識到我們必須改變自己的某些態度更令人反感的事情了。然而,一旦一個人意識到自己正陷于恐懼與防御機制的迷網中,他越是束手無策,就越是沉溺于自己將每件事都處理得完美無缺這一錯覺中,進而越本能地排斥任何暗示——即便是間接的或含蓄的暗示。他們不認為自己身上有任何錯處,也不認為自己作出需要任何改變。
在我們的文化環境下,主要有四種掩蓋焦慮的方式:一、將焦慮合理化;二、否認焦慮;三、麻醉自己;四、遠離一切可能引起焦慮的思想、感情、沖動以及處境。
第一種方式——將焦慮合理化,是逃避責任的最佳解釋:它將焦慮轉化為合理的恐懼,借此達到逃避責任的目的。如果我們忽視了這種轉變的心理價值,那么也許就會認為這種轉變沒有帶來任何實質性的改變。就像一位關心過度的母親無論是承認自己焦慮,還是把自己的焦慮解釋為一種合理的恐懼,實際上只是因為擔心自己的子女。然而,我們可以以無數次的實驗結果向這位母親證明,她的反應不是合理的恐懼而純粹是焦慮,并暗示她,這種焦慮是由于她片面地看待危險而最終造成的,其中包含了諸多個人因素。我相信在聽了這話后,她一定會大加反駁,并想盡辦法讓你明白是你錯了:瑪麗小時候不就得過這種傳染病嗎?約尼不就是因為上次爬樹而摔斷腿嗎?最近不是有個人經常用糖果拐騙孩子嗎?她的這些行為不就是因為太愛孩子,害怕他們受傷嗎[20]?
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我們見到有人為了自己的非理性態度激烈辯護,那就可以肯定,對于這個人來說,這種辯護具有十分重要的功能。那位母親情緒如此強烈,但她不僅不會因為這種情緒而感到無能為力,反而會覺得在這種處境下應該積極做些什么;她不僅不會承認自己的懦弱,反而為自己的高標準而感到自豪;她不僅不會認為自己的這種態度是由非理性因素引起,反而會覺得自己又理性、又合理;她不僅看不到這種改變自己的挑戰,反而會堅決地將自己的責任轉移給外部環境,并借此逃避面對她自己的內心動機。當然,她最終會為這些暫時的逃避付出沉重的代價,然后永遠也無法擺脫內心的憂慮。更重要的是,她的孩子也會因此付出代價。可她全然意識不到,事實上,她也根本不想意識到這一點。因為在其內心深處,她始終抱有這樣一種幻想,以為可以在不改變自己態度的情況下得到改變態度后帶來的益處。
這一原理適用于所有將焦慮看作是正當恐懼的傾向,無論是對分娩的恐懼,還是對疾病的恐懼,或是對飲食失調的恐懼,甚至是對天災人禍和對貧窮的恐懼。
第二種掩蓋焦慮的方法是否認焦慮本身的存在。事實上,在這種情況下,除了否認其存在,我們并沒有辦法真正地化解焦慮;而否認焦慮的存在,也就是指從意識層面將焦慮排斥在外。在這一情況下,隨之而來的是恐懼或焦慮的生理反應,如顫抖、流汗、心跳加速、窒息、尿頻、腹瀉、嘔吐等。在精神方面則會有焦躁不安、易沖動或有麻木呆滯的感覺。我們感到害怕,并意識到自己害怕時,以上這些感覺和生理反應便會在我們身上表現出來。同樣,現存的焦慮被抑制后,這些感覺和生理反應也是其唯一的表現方式。在后一種情況下,焦慮的個體能意識到的只有這些外在的表現依據,比如在某些情況下,他總是忍不住要頻繁小便,或在火車上總是覺得頭暈目眩想要嘔吐,又或是夜里時常盜汗等等。而這些所有的表現,通常是沒有任何生理原因的。
但我們同樣可以在意識到焦慮后,主動選擇否認其存在,換句話說,就是企圖戰勝焦慮。這種情況與一般發生在正常人身上的差不多,就像是故意忽略恐懼一般,逃避它的存在。眾所周知的一個例子就是,一個士兵面對恐懼時,受戰勝恐懼的沖動驅使,他會表現得英勇無畏。
同樣,神經癥患者也可以自發地做出某些決定來克服自己的焦慮。舉個例子,有這么一個女孩,在青春期前一直飽受焦慮的折磨,尤其擔心自己會遇上強盜,但她卻決定有意識地主動忽視焦慮,嘗試獨自一人睡在閣樓,或獨自穿過陰森無物的空屋子。在接受精神分析治療前,她先講述了自己做的一個夢,這個夢里無不顯示著她的這種態度。夢中有許多實際上十分恐怖的場景,但每一次她都很勇敢地去面對。其中之一就是,一天夜里,她聽見花園中傳來腳步聲,她走出大門,站在陽臺上大聲問道:“是誰在那兒?”她成功戰勝了自己對強盜的恐懼,但這并沒有改變任何引發她焦慮的內在因素,因此由依然存在的焦慮帶來的其他后果也并沒有消除。所以,她仍然孤僻膽小,總認為自己不受人待見,進而始終無法靜下心來安安定定地做任何建設性的工作。
通常情況下,神經癥患者無法做出清醒的決定,所以過程一般都是自動發生的。然而,神經癥患者與正常人間的區別,并不在于做決定時的自發程度,而在于這個決定帶來的結果。神經癥患者傾盡全力得到的全部結果,也只不過是消除焦慮的某些特殊表現形式,就像是那個女孩子消除自己對強盜的恐懼一樣。我無意刻意貶低這一結果,這一結果可能具有實用價值,也可能在增強自尊心方面有其心理價值。但通常情況下,這些結果總是被過分高估,因此我在這里十分有必要指出它的消極面[21]。實際上,這一結果不僅絲毫沒有改變人格的基本動力結構,而且一旦患者不再由表面透露出其內在紊亂的特征,那他同時也就失去了解決這些紊亂的重要動力。
像這樣傾盡全力克制焦慮的方式,往往在許多神經癥患者身上都發揮著重要作用,而且這種方式往往不會被正確地認知。舉例來說,在一些特定的情形中,許多神經癥患者往往會表現出一定的攻擊性,而這種攻擊性一般又會被認為是直接表達敵意的方式。但實際情況是,這種攻擊性很可能只是神經癥患者覺得自己受到了攻擊,因此想盡辦法克服自己內心的膽怯罷了。盡管一些敵意確實存在,但神經癥患者往往會夸大自己實際感受到的攻擊,進而受焦慮激發,想克服自己的膽怯。如果我們忽略了這一點,就會把神經癥患者的魯莽行為錯認為是真的攻擊。
第三種掩蓋焦慮的方式是麻醉自己。這種行為可能是患者有意為之,可以通過如同“麻醉”表面意思般用酒精和藥物達到目的。當然,除此之外,也可以采取許多相互之間沒有任何關聯的方式達成。其中一種方式就是在處于對孤獨的恐懼下,積極投身到社會活動中去。無論神經癥患者是自己意識到了這種恐懼,還是隱隱察覺出了一些不安,這種方式都不可能真正改變神經癥患者的處境。另一種麻醉自己來擺脫焦慮的方式,是寄情于工作,這一點可以從一些患者工作上的強迫性傾向,以及節假日休息時的焦躁不安感中窺見一二。除此之外,盡管過量睡眠往往并不能更好地消除疲勞,但神經癥患者也可以通過無節制的睡眠來達到同樣的麻醉目的。最后,性行為也可能被當作是舒緩焦慮的“安全閥”。人們很早就發現,焦慮會導致強迫性手淫,但人們并未意識到,事實上焦慮可以引起各種形式的性關系。對于那群將性行為作為舒緩焦慮的主要方式的人而言,如果沒有得到性滿足,哪怕只是片刻沒有得到滿足,他們都會變得極度焦躁而不安。
第四種擺脫焦慮的方式是所有方式中最徹底的一種,即避免一切可能引起焦慮的情況、思想及感受。這可以是一段自覺的選擇過程,就像怕水的人避免潛水,怕高的人不愿登山一樣。說得更準確一點就是,一個人可以自覺地意識到焦慮的存在,并且有意識地避免它。但他也可能只是模糊地感覺到其存在,模糊地意識到自己逃避焦慮的方式,或是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受焦慮的折磨,也根本意識不到自己選擇的逃避焦慮的方式。例如,他會在絲毫沒有意識的情況下,用拖延事情進度的方式逃避那些與焦慮有關的事情,比如遲遲不做決定、拖著不去看醫生或一直不回信等等。或者,他可以“假裝”無所謂,即主觀地認為那些實際上他極為在意的事情毫不重要,例如參加討論、對雇員發號施令、與他人斷絕關系等等。又或者,他可以“假裝”自己不喜歡做某些事情來達到擺脫焦慮的目的。例如一個女孩,因為害怕在晚宴上受到冷落而拒絕參加晚會,并想方設法讓自己相信,這是因為自己本來就不喜歡社交集會。
如果我們再深入一步,去探求這種逃避傾向在何種情況下會自動發生,那么我們就會遇見一種抑制狀態。這種抑制狀態的表現為:無法完成正常的事情、無法感受情感或無法思考問題,而其作用就是避免因這些事而引起的焦慮。在這種狀態下,患者無法自覺意識到焦慮,也就無法通過自覺的努力來克服這種抑制狀態。這種抑制狀態在癔癥型功能喪失中表現得最為明顯,例如,癔癥型失明、癔癥型失語或癔癥型肢體癱瘓等等。在性領域中,抑制狀態通常表現為性冷淡及陽痿,但不可否認,這些性抑制的結構可能非常復雜。在精神領域中,抑制狀態又表現為難以集中注意力、難以形成或表達自己意見、不愿與他人接觸等等,這些都是人們所熟知的抑制現象。
如果我們為了幫助讀者更全面地了解抑制狀態的形式變化和發生頻率,而一一列舉其各種表現,那恐怕要花費數頁的篇幅。但我認為,如果將這項工作交給讀者,讓讀者回顧整理自己在這方面的觀察也無妨。因為,在現如今,抑制作用已經是一個眾所周知的現象,而且,一旦抑制作用充分展現出來,是很容易被人辨識的。盡管如此,對于那些幫助我們意識到抑制存在的先決條件,我們仍需簡單地思考一下。否則,我們很容易就會低估抑制作用發生的頻率,要知道,在通常情況下,我們都意識不到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多少抑制作用。
首先,我們必須先意識到對做某件事的渴望,然后才能意識到對這件事而言自己的能力不夠。舉例來說,我們只有先意識到自己對什么有野心,才能意識到我們在那方面有哪些抑制。可能有人會問,我自己的愿望我自己難道不知道嗎?事實上,我們的確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讓我們設想這樣一個情景:一個人正在聽另一個人讀文章并同時進行思考,聽著聽著,他發現自己的意見與文章中的相左。這個時候,如果他身上的抑制作用很微弱,他便會萌生怯意,不敢將自己的批評意見表達出來,但若是其身上的抑制作用很強烈,這種抑制就會阻礙其組織自己的思想,很可能在討論會結束后,或者第二天清晨,他才能組織好自己的想法。這種情況下的抑制作用只會延緩個人思想的形成,但若是抑制作用變得更加強烈,甚至也可以令人根本無法形成任何批評意見。若是出現了這種情況,假設他確實不同意文章中的觀點,也可能會盲目接受別人所說的一切,甚至還表現得十分贊賞這種觀點。換句話說,如果某種抑制作用足夠強烈,強烈到會阻礙我們的愿望及沖動的地步,那么我們也就根本不可能意識得到這種抑制作用的存在了。
抑制作用在個人生活中發揮一種無可比擬的重要作用時,阻礙我們意識到抑制作用的第二種因素便出現了,這種因素使人們堅信事實就是如此,不愿相信這是抑制作用引發的結果。例如,假設由于激烈的工作競爭,一個人身上背負著嚴重的焦慮,導致他每次想工作時,都會變得疲憊不堪,那么最終這個人可能會認為,他無法勝任任何工作。他通過這一想法保護了自己。但若承認自己無法工作是由抑制作用造成的,他就不得不再次回到工作崗位上去,繼續背負令人害怕的焦慮。
第三種可能性將我們的注意力帶回到文化因素上。當個人的抑制狀態與文化所提倡的抑制形式相符,或者與現存的意識形態相合時,個人可能就永遠也無法意識到這些抑制作用了。例如,一位神經癥患者,因為嚴重的抑制傾向而不敢接近女性,但由于自己接受的一直是女性神圣的觀點,因而看待自己的行為后,他完全意識不到自己身上存在任何的抑制。再例如,我們信奉謙虛是一種美德,但這一教條很容易使人產生不敢有所求的抑制傾向;同樣,我們的文化環境決定我們不能對政治、宗教中居于統治地位的教條或觀點持任何批評的意見,這導致我們無法意識到那些對批判性思考的抑制作用,從而使我們無法意識到自己身上存在的與害怕受懲罰、受批評、被孤立有關的焦慮。當然,為了正確判斷這種情形,我們尤其必須仔細理清種種人格因素。批判性思考的缺失不一定意味著抑制作用的存在,也可能只是由于個人思想的懶惰,或是由于愚昧,又或是完全相信那些占統治地位的教條。
這三種因素中的任意一種,都有可能使我們意識不到存在于自身的抑制作用,也是由于這三種因素,即使一些經驗豐富的精神分析醫生,也難以發現隱藏的抑制傾向。但就算假設我們可以發現所有的抑制作用,我們可能依舊會低估抑制作用發生的頻率。因此,我們不得不把所有的反應都考慮進去,盡管有些反應還不能算作十分成熟的抑制作用,但也處在發展成為抑制作用的途中。在我們心中,或許認為自己仍然可以做些什么,但與這些事情相關的焦慮,卻始終影響著我們的行動。
首先,參加那些會讓我們感到焦慮的活動,會給我們帶來一種緊張、疲勞,甚至衰竭的感覺。舉一個真實的例子,我的一位病人,正在漸漸擺脫對上街的恐懼,但對于上街這件事,她仍然懷有相當的焦慮。每當她星期天上街,都會覺得自己精疲力竭。但是這種力竭感并不是由于身體的虛弱造成的,因為她承擔繁重的家務活時,也并未表現出絲毫的疲勞感。實際上,讓她有疲憊感的是伴隨著戶外活動而來的焦慮感,就算焦慮感減輕到她可以出門的程度,也還是會讓她感到疲憊。其實,許多被認為是由于工作過度引起的機體障礙,都不一定與工作有關,而是由這份工作帶來的焦慮,或是由同事關系帶來的焦慮引起的。
其次,與某項活動有關的焦慮,會損害與這項活動相關的功能。舉個例子,假設某人在發號施令時感到焦慮,那么他的命令中就會包含一種歉意,甚至不會有絲毫作用。若是一個人在騎馬時感到焦慮,那這種焦慮就會使他無法駕馭馬匹。然而,人們對于這些焦慮的意識程度各有不同。一個人可以意識到自身存在某種焦慮,使得他無法令人滿意地完成某項工作,或者,他也可能只是隱隱感到自己無法將某件事做得很好。
第三,伴隨某種活動而來的焦慮,會破壞這種活動可能產生的歡樂情緒。但輕微的焦慮則不會帶來這樣的影響,反之,甚至可以讓人感受到意外的滋味。例如,坐過山車時,帶著略微緊張不安的心情可以讓人變得更興奮,但若是懷著強烈的焦慮感,便反而會覺得這是一種折磨。同樣,若是對性關系抱有強烈的焦慮,那么性愛的過程就會變得枯燥無味;若是他根本沒有意識到那是焦慮導致的,那就會認為性關系本來就毫無趣味。
對于我最后所說的這一點,一些人可能會感到混亂,因為我之前提到過,厭惡感可以被用作逃避焦慮的借口,而我現在又說厭惡感是焦慮導致的結果,但實際上,這兩種說法都說得通。厭惡感既可以被當作逃避焦慮的手段,也可以被認定為是焦慮的產物。從這個小小的例子里,我們不難看出,了解心理現象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情。心理現象往往錯綜復雜,互相交織在一起,所以只有我們下定決心仔細觀察無數交織在一起的相互作用,才可能在心理學知識上取得進步。
我們之所以討論如何保護自己免受焦慮折磨,其目的并不是詳盡無遺地描述一切可能的防御機制。實際上,我們很快便能了解到還有許多更徹底的避免焦慮的方法。但現在,我最關心的就是證明人們真正遭受著的焦慮可能比他們意識到的要多得多,或者有些人雖然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身上存在焦慮,但他確實正在承受著。此外,我還想從中找出焦慮的共同之處。
因此,簡而言之,生理上的不適感可以將焦慮隱藏起來,例如心跳加速,或感到疲勞等,但這些生理不適會讓我們忽視焦慮本身。同樣,焦慮也可以藏在許多看似合理、恰當的恐懼之后,是我們借酒澆愁、尋歡作樂的驅動力。我們不難發現,焦慮常常是我們無法做某事或享受某事的原因,同時,它還是隱藏在各種抑制作用背后的動力因素。
由于一些原因(我將在后續章節中提到),我們的文化給生活在其中的個人帶來了大量的焦慮,因此,實際上,每個人都給自己建立了我之前提到過的防御機制。一個人越是病態,防御機制對他人格的影響就越大,他無法去做或者想不到去做的事情就越多。盡管根據他的生命力、精神狀態或教育背景,讓我們可能對他抱有期待,希望他可以完成這些事情,但結果也總是令人失望的。神經癥越是嚴重,表現出的或微妙或明顯的抑制傾向也就越多。[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