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一看見完顏亨，就問著：“你還好嗎？”

完顏亨已經換了他混著金鈴兒的血和淚，還有埋葬她沾染了泥土的衣衫，洗得干干凈凈的手指，摸著明珠的頭，心中打了個抖。

“好，很好。”

他想說點什么，卻又說不出來，千言萬語梗著，逼得那口氣上不來下不去，只好給了她一個一貫的微笑。

可這微笑，明珠卻看出他笑得是那么苦。

“她不該放棄的，人其實只要活著，就一定會有明天，明天就有可能、就可能會更好。金子，你不要自責，除了堅強，我們沒有別的選擇，明天會好起來的，一定會！”

完顏亨皺起了眉，鼻翼一緊，眼紅了。

“丁丁告訴我的。”

完顏亨平安回來，明珠終于落下了那顆懸掛的心，可他那什么都不敢對她說，一定要自己扛的辛苦，讓她更心疼得要死。

她少見他這樣的軟弱，只想抱著這個連自己的情緒都從不輕易顯山露水的男人，安慰他，撫摸他，卻動都無法動彈。

“哭吧，男人不流淚的流淚最讓人心痛，金子，你不必要一直咬著牙堅強，你也需要人來哄的。

我是你的妻子，我既要容許你的笑聲，也要容許你的眼淚。

知道嗎，你不僅笑起來時可以迷死我，你傷心起來也同樣可以驚艷死我；我是你的妻子，夫妻不止能一同歡笑，悲傷的時候還能彼此舔洗著傷口。

金子，我們都是彼此最親近的人，在最親近人的面前都不能放縱自己，這樣的愛情不是愛情。”

其實一見到明珠，完顏亨所有的偽裝都要潰敗了，不可抑制的痛苦，再無法忍住偽裝。他想哭，想大哭，可是他不敢。

明珠的話，如涓涓細流帶走了他最后的偽裝。

完顏亨把頭輕伏在明珠的小腹上，疲憊、自責、內疚、無助。他的眼眸沒有了犀利的殺氣，只是水汪汪的泛著紅，溢滿著淚水卻不墜落，因為，連墜落的力氣都丟失了，軟弱得連她腹中的胎兒都不如。

他向來覺得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即便有所差次，也不會到控無可控的地步。可金鈴兒決絕的離去，還不惜帶走她還在孕育的孩子，不止是她對他愛情的絕望，也是她知道他現在沒有能力去保護任何人，她不愿為難和拖累他。

金鈴兒走了，下一步是誰？寶靨、完顏家族的任何人、寶寶、自己和未來的孩子？他茫然不知。

“我以為離她遠一點，她就會沒事，卻不想棋盤上的棋子是他說了算，動與不動、棄與不棄，都是他說了算，我看著，卻毫無辦法；抱著她，體溫在我懷中慢慢消失，我看著，卻毫無辦法；她肚子里還有一個小生命，一個同我們的小寶寶一般大小的小生命，完顏家族最重視新生命，可我、卻毫無辦法......毫無辦法。

她本該有個安穩的人生，即便是一個已故芮王妃的名分，她也會活得很好，她是那么一個熱情似火的女人，她大可不必陪我活得那么卑微，更大可不必死，是我欠她的太多，現在，還連她的性命都丟了。”

長長的睫毛終于掛不住淚滴，它滾落了下來。

完顏亨從未有過的悲涼，懦弱無助得就如同金鈴兒腹中那團血肉，連一點點的話語權都沒有，就消失了。天空中的星河浩瀚無邊，性命卻渺小得比不上一粒塵埃，自己曾經視生命如草芥，可這一切的報應，為什么要報應到她們的頭上？

明珠只能放棄自己輕輕顫動著的手指，溫柔的說：“金子，我好想要抱你，抱你在我懷里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可我現在辦不到；我想要摸摸我們的小寶寶，讓他知道他娘親好愛好愛他，可我現在也辦不到；我更想緊緊的抱著你黏你一輩子，致死也不分離，可或許有一天，我們還是會被迫分離，永遠的分離。

可這有什么要緊的嗎？

至少我們現在還活著，我們誰又不是為了能呼吸著這口新鮮空氣而活著呢？那活著的就一定要好好的活著，方才不會辜負了因他而死去的人，讓活著的懷戀著死去的，不讓他悄無聲息的就那么消失掉。”

“......”

“金子，會好的，一定會好的，至少現在我們還相互擁有著彼此，不是很好嗎？”

“......”

“我們曾經答應過彼此：無論怎樣都要好好的活著。

你違背了我們的誓言，我卻堅守著。可終于讓我等到了你，等到了我們的現在。

雖然辛苦，可只要我們還在一起，不是比什么都值得的嗎？”

完顏亨無聲的哭得抽搐，她便只能輕聲細語的說著，眼神無限愛憐的鎖定著完顏亨：沉默不語的哀傷都與眾不同，金子，哭吧，但我知道，你不會退縮的。

完顏亨早不復當年那意氣風發的傲氣少年男，眉目間的野心，都被歲月所蹉跎磨礪殆盡，他很沮喪，走不出深深的自責，抬起他紅紅的眼，一貫那讓明珠最歡喜的笑容都沒了。他將明珠的小手放在她的小腹上，把自己的大手覆在明珠的小手上。

哭著：“我們的生命好像天空中滾滾涌動的云朵，看似澎湃厚重，可風起云動，半點不由它。

沒了武功，我寸步難行。

知道再無法保護你，就已經失去了活著的所有意義；得知你不好，我只有一個想法：死在你手里和陪你去死。

為什么我要憑空多出想要廝守的妄想，才害了你、害了所有的人。”

明珠也陪著哭了，說：“好傻。

可你現在握著我的手，你知道我有多么的歡喜嗎？

與相愛的人一起去死，這是我們前世修得的天大福報，我愿意；可與你再續前緣的廝守，我更愿意。

我不知道，人死了，會不會后悔，但我知道，人死了，就連后悔的機會都沒了。

金子，我們每個人都會死，可新的生命會不斷的誕生，這世界不會因為誰的死去就要滅亡，你那么聰明，這道理你比我懂。

金子，摸摸我們的小寶寶，答應他：如果我們逃不掉死亡，那活著的人一定要活得更好，絕不放棄。”

東方丁丁在完顏亨進來的時候就閃躲了，煮酒沒有跟來，一直以來鐵柱一樣杵在完顏亨身邊的那個——韓洛陽，已經永遠的消失了。可這死氣沉沉的四周，還有多少窺聽著的耳朵？

但完顏亨確實沒有演戲，很多時候，他們所說的話都不是說給對方聽的，因為，他們只要一個目光就夠了。但他們要演給有些人看，某些想看戲的人看。

但現在，完顏亨沒心情去演戲，明珠也沒有。

“可我怎么才能讓你們活著？

我真的已經是個廢人，什么都給不了你們的廢人，你還會喜歡？小寶寶還會要這樣沒有用的阿爹？”

“真的是傻了，天若一定不要我們，不過一死罷了，一家三口，更不寂寞。”淚水掛著，明珠笑得更溫柔了：“多少次了，我都這樣廢人一樣的躺著，躲在你的懷里，賴了多少回？沒有你，別說是長草，草枯草長不知道都有多少次了。

金子，因為有你才有我，只要有你，世界不會有盡頭，我從來不覺得明天沒有希望。

但是，如果沒有你，我也不會放棄。

你看，等到頭發白了，我卻等到了你，這是因為奇跡還是因為希望？都不是，是因為我還活著，只有活著，才會有奇跡和希望。哪怕再等一次，再把白發等成青絲，我也不會放棄。

金子，你是我的英雄，永遠的英雄；你也是孩兒的英雄，他要超越的榜樣。我們愛你，生死，都會愛你......

不要放棄，永遠都不要放棄。”

明珠的白發，像仙鹿小山上的皚皚白雪，別樣靈動得像個羽衣飄飄的小仙女，明眸皓齒，一往情深的望著完顏亨，恬靜得只剩她還小女兒的心跳。

但她這小女兒的心跳，卻在心里對著煮酒暗自說著：“鬼臉要殺你，你還害了漂亮師父，但你將金子送到了我身邊，而我更舍不得的是我的孩兒。本想要放過你，可終究不能了。我是那么妄想生下我的孩兒，數次遲疑了要殺你的決心，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

而完顏亨也在心底想著：是啊，我傻了。

大半生的罪惡渾噩之路，好不容易以為自己終于真正修得心底的一點從容和安詳，曉悟了生死，卻其實還是畏首畏尾，才逼得現今這般狼狽不堪。

我的身后還站著你，站著我們的小寶寶，退無可退，我怎敢退縮？！

撫摸著明珠的白發，完顏亨略微羞愧，說：“明天，明天的明天，還有無數個明天，一定會更好！這是你說的，也是支持著我熬過那些看不到希望的那幾年的動力。

現在我們還是一家三口，是該知足了。

寶寶，你總是對的，我們改變不了現實就改變自己，生命的盡頭還有至愛的親人陪伴著，我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寶寶，對不起，嚇著你了，我有點失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