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亨使的是一對短柄立瓜混鐵錘。

岳云沒見過完顏亨戰馬上的功夫，但他知道使這樣武器的一定力大無比，而他素來知道完顏亨勇猛精悍，是一個梟雄漢子。而兩天前，完顏亨也已經充分證明了他笑容下的心狠手辣。

國家利益面前，完顏亨不會含糊，岳云也不會含糊，縱然彼此惺惺相惜，但全力以赴才是對對手的尊重。

完顏亨大吼一聲，催著無痕沖了上來，鐺鐺鐺三響，照著岳云的天靈蓋就是連環三下，一氣呵成，震得兩軍將士耳聾目眩，馬兒嘶鳴撅踢。

岳云的頭都暈了，黃驃馬差點就跪了下來，不住打顫。鐵錐槍從來沒有這么沉重過，差點就脫手而出。他勉強動了動僵直的胳膊，看見雙手的虎口都震出了血。

好一個完顏亨！

眼前一片漆黑，完顏亨其實也不好過。

該絕情絕義的去生，還是斷腸恩絕的去死，完顏亨曾有過猶豫，但僅在瞬間，他就決定了自己的生死、和別人的生死。

與煮酒呆得久了，也學會了他頹廢的自暴自棄的所謂“煮酒佛學”，他也在等，等一個他早就想要的結果。秦檜留給他的傷，他一直不打理，也不讓煮酒給他打理，本就傷慣了，他是多么在意和欣喜這個傷口，現在腫了化膿了，他開心了。

這一用力，傷口又裂了，是膿水還是血，他不知道。

努力睜開眼，完顏亨掃了掃那邊黑壓壓的岳家軍，什么都沒有。

那天在他轉身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決定：你既不要我我就死去，把我的生命結束在你的面前——我瞬間的痛苦，換我永恒的解脫，被疲憊的愛情，我要不起了。每次總是你松開我的手，好，這次我松手。

完顏亨微微一笑，微笑中連帶的那一絲殘忍只有他自己知道：秦明珠，我永恒的解脫了，對不起，你卻一定要用一種永遠無法后悔的方式，來原諒我、記得我、愛我！

秦明珠，你不是要和岳云踏著我的尸體過去雪恥嗎，你為什么不來？

你這個小傻瓜，你要后悔失去這個機會，以我的鮮血洗滌你所謂的罪孽，我這么辛苦的“成全”你，你不能缺席。

我就想知道，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小傻瓜會為此后悔多久？我把我的性命毀滅給你看，來證明你所恨我的東西在我性命面前一文不值！

......寶寶，對不起，你總說我騙你，可這才是我第一次，唯一一次真心要騙你：放過你。

放過你我做不到。

千萬種方法我選了最殘酷的一種，因為“我愛你”。

你我都是壞人，那我們的愛就都是自私的，你敢自私的不要我，那我也敢對你自私一回：即便我死了，你也是我的！不能忘了我！我要你以后每每一看見岳云，你就會有一絲心疼是為我，為我！

二弟，對不起，我對自己說過：永不對你使用陰謀詭計。

可對不起了，于公于私，我都要對不起你了，化得開是你的本事，化不開就是你的命。但大哥用命賠你，夠了嗎？

來世，愿我們做沒有國界的兄弟，一脈兄弟！

岳云說：“你臉色不好。”

完顏亨依舊是那清正和諧的笑容，可岳云總有種擔心。

完顏亨心一塞，哈哈大笑了，問：“你怕了？”

岳云收斂了雜念，笑到：“小心！”

就像曾經的他們有商有量，彼此關心愛護著，沒有違和。

岳云悄悄的深吸一口氣，活動了一下還有點木的手，他明白：身后是岳家軍，對他有著殷切希望的眾多大宋將士，在這場僅源于貪婪和掠奪的戰爭中丟失了性命和親人的大宋人！

再沒有任何的私下情意可言！

一催黃驃馬，手中的鐵錐槍照著完顏亨的護心鏡嗖嗖嗖就是三槍，其實，現在的完顏亨已經燈枯油盡，那三錘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岳云就是一根小指頭也能把他推到。

可岳云如何得知，他勉強招架了完顏亨的三錘，差點魂都被完顏亨打散了，現在手還有那么點僵，他要拼盡全力，不能輸了岳家軍的面子。

完顏亨的嘴角泛起了一絲詭異的笑容，他勉強舉起的混鐵錘，一彈指、頃刻間，沾著岳云的鐵錐槍就飛了，半空中蕩起一陣聲響，有護心鏡破碎的聲音，有骨頭碎裂的聲音，還有什么碎了？

“不要！”

一聲凄厲的聲音響起，兩枚透骨釘打到岳云的肩上。

血雨滿天噴濺而出，完顏亨從無痕背上飛了出去。

他從來沒有這樣輕盈過，全身好輕松，每一個毛孔都在發出蜂鳥一樣的歡鳴，每寸肌膚都好像在跳舞，真的是飄飄欲仙！

天發出了不一樣的亮光，晃得他慢慢潰散的眼不得不睜開來，為什么？好累，明明終于可以好好睡了，為什么？

一陣嘈雜的聲音響起，為什么這么亂？

大家都在他的腳下，為什么下面還有一個自己？雙方圍了一大群，岳云呆若木雞的站在一旁，必布弟弟抱著他。那是寶寶嗎，怎么憔悴得成了這個鬼樣子？她聲嘶力竭的喊著什么爬過來，他從沒見過她這樣瘋狂，必布弟弟一下子推開了她，她又爬過來，他又推開她，他怒不可遏的向她咆哮，還沖她舉起了刀。

完顏亨突然睜大了眼，抓住了完顏必布的刀，緊盯著他的眼:“你發誓:永遠不許傷害秦明珠，永遠不許找秦明珠報仇！如果違背，完顏亨永墜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完顏必布青筋暴漲，這是什么誓言！

“不……”完顏必布大吼著。

“你發誓！”

完顏亨的眼睜得很大，全身的力氣都用在了眼上，大有死不瞑目的猙獰掙扎。

“你發誓！……”

血已經開始大口大口的涌出來，漸漸模糊了完顏亨的聲音，他再也說不了話，一滴淚墜落不下，就如同他對她放不下的那顆心。

那眼神，是他最后遺落在這世間的心愿！

“我完顏必布發誓:今生永不傷害秦明珠，永不找她報仇，如有違背，完顏亨......永墜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完顏必布青筋暴漲的吼出了自己的誓言，一聲聲歇斯底里！

完顏亨終于滿意的笑了，一點余光掃處，傻妮子早就己經昏厥過去，心蕊抱著她一臉的黯然傷神。

他想伸向她的手卻只是指尖動了動，心兒作著最后的低語：“寶寶，你在為我哭嗎？你終于不恨我了？這么快？——好傻，還是這么不矜持。可是不是又太晚了？我不能陪你到最后了……我是不是又錯了？我愛你，來生……算了，來生，也不要見了吧……”

不要就不要，就不要了吧。

無法對她最后的叮囑，意識慢慢消失，笑著、遺憾著，那滴淚搖搖欲墜的淚水終于離開了他濃密的眼睫毛跌落了下來，如同他不得不放下為她的所有牽掛。

“我愛你”劃過我的唇，經由我的心，日月經天，江河行地。可紅塵有多少俗人真正懂得了其中的含義。

“啊——啊——啊——啊——”

完顏必布抱著完顏亨，瘋狂的吼聲，驚天動地。

岳云坐在明珠的床前，兩天了，她又暈了兩天。

當明珠的透骨釘打到他肩上的時候，完顏亨已經飛了出去，他沒有想到，第一槍，大哥就倒下了。

大哥一向不以真相示人，除了那唇角微掛的篤定，很難知道他心中所想，習慣了相信他所有的話，哪怕是在這敵對血腥的戰場上。所以，自己以為他很強，卻不知他已虛弱至此。

岳云深深的懊惱，自己怎么就忽略了大哥難看的面色，只以為是大哥與二弟負氣的結果。

他心亂如麻的一次次責怪自己:大哥那么詭異的一笑，驚鴻一瞥中，自己來不及多想，大哥請求自己照顧二弟，是不是早就為了這一槍？

大哥，你決定了求死，你為什么要選擇我？你是要我一輩子的愧疚難過嗎？大哥臨死前還拼著命的保護著二弟，他真的不是敵人，他只是金子，只是大哥，那個對他們只有愛的大哥。

大哥就是大哥，他永遠會是自己的大哥。

可大哥真的就那么走了嗎？二弟醒來，自己該如何對她說？

完顏宗弼在退，岳飛在追。

戰爭就是這么殘酷，不會因為誰誰誰的死亡而停息，再容你去哀傷痛苦，它的冷酷只會讓你沒時間去哀傷和忘卻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