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少年時代的夢幻
- 文學藝術大家回憶錄1:撞擊藝術之門
- 全國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
- 11485字
- 2018-12-17 11:32:15
陳荒煤
陳荒煤,1913年12月23日生于湖北襄陽。曾任電影局局長、文化部副部長、全國政協常委,現任中國作協副主席、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長。
左聯時期曾出版了短篇小說集《憂郁的歌》、《長江上》及在國統區出版的《在教堂里歌唱的人》。解放后的文學評論和電影評論集有《解放集》、《攀登集》、《回顧與探索》和《探索與創新》,散文集有《荒煤散文選》、《荒野中的地火》、《夢之歌》、《永恒的紀念》等。
“我這個窮孩子一無所有,
只有一顆純潔鮮紅的心靈。
我把它獻給革命,
讓它在革命風暴里翻騰、前進!”
這是我1927年在武漢一個小學六年級的墻報上發表的第一首其實不能叫詩的所謂詩歌。當時,我是學生會的宣傳委員,并且編輯我們班上的墻報。
大概這是我第一次發表的寫作,而且還常常在什么聚會中朗誦過,終于還記下來這開頭的幾句。
凡是青少年文學愛好者開始提筆寫作的時候,大都是寫詩,我也不能例外。
其實,這正是對文學的誤解,更是對詩的誤解。可也正常,因為年輕幼稚,對詩的了解極為簡單:要有一定的韻律和節奏,要簡練抒情。更重要的原因,是寫起來方便。
我現在還有些模糊的印象,當時,我們這些十來歲的孩子在墻報上發表的作品,琳瑯滿目的都是這些詩——其實是革命風暴中孩子頌揚革命的民歌,盡管天真幼稚,但的確充滿了純潔的革命激情和向往!
到后來,我從1931年開始寫作的時候,最初也還是寫詩。有一年多時間,我不斷地寫,不斷地投稿,又因為家里窮,不能訂報紙,于是每天從家里跑到基督教育年會閱覽室去查報紙。終于,在10月間,一首譴責日本帝國主義發動“九一八”事變,侵占我東北三省罪行的詩,在新民報副刊發表了。這更加激勵我繼續創作,又陸續發表過一些詩。
可是,這些創作都沒有留存下來。
因為我從1931年秋天寫詩以來,1932年認識了盛家倫、呂驥、張庚、郭安仁(麗尼)這些同志后,參加了武漢左翼戲劇聯盟、反帝大同盟的一些活動,還短期編輯過《時代日報》的副刊《時代前》,我又開始寫文學、電影戲劇評論文章。
1933年我離開武漢到上海工作的時候,這些詩與評論文章都還貼在一個本子里加以保存。
大概是1933年的秋天吧,武漢反帝大同盟組織被破壞,查到我和呂驥、張庚在上海的通訊地址,當我們聽到我們三個人通訊地址的學校都有人去查詢下落的時候,便連夜轉移,我就把這本剪貼的文章撕碎扔到垃圾桶里去了。
所以,除了我在1927年墻報上發表的這首所謂詩歌外,我很幸運,再也沒有留下任何現在看來肯定會臉紅的創作。
這四句之所以還能記得,是因為在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親眼看到血腥的大屠殺,感到異常的困惑、迷惘、悲傷和憂郁;然而這四句詩卻經常涌上心頭。正因為如此,我虔誠地把這四句幼稚的不是詩的詩句帶著血腥的烙印永遠銘刻在心頭了。盡管我后來終于還是參加了革命文藝活動,還唱了相當一段時間的《憂郁的歌》[5],也再沒有寫過什么詩。可是這四句話卻也真可以概括我的一生,是我在艱辛曲折的文學道路上負重前進的樸素的信念。
中國革命的道路是漫長的,有異常曲折、艱辛、復雜的歷程。中國革命文學的道路也是漫長的,也有異常曲折、艱辛、復雜的歷程。
貧困童年的夢幻
我走向文學之路,也經歷了漫長、曲折、艱辛、復雜的道路。
我是湖北襄陽縣人。1913年12月23日誕生于上海。但是,直到1925年夏天才隨家遷回到湖北,當時父親在大冶鐵礦工作,便來到大冶。1926年秋我獨自到漢口讀書。
我的父親陳人杰,字伯超,是在清朝末年到湖北新軍第八鎮第二十九標三營當兵的。
辛亥革命武昌起義前任革命總機關部交通,負責聯絡工作。10月10日夜,武昌工程八營首先發難,我父親就參加了起義活動。
武昌起義勝利之后,曾擔任過團的糧餉科長,團參謀長,團長。參加了孫中山的同盟會。
后來又參加過討袁(世凱)活動,被通緝,遂棄家出走。后來到廣州,在孫中山大元帥府任參議。
從我幼年記事時起,我很少見到父親。因為,我隨同母親和一位“伯伯”長期居住在上海。
這位“伯伯”是我母親的姐姐,因中年喪夫,就跟隨我母親照理我和兄妹們。
我因為不足月誕生,又被臍帶繞頸幾乎窒息,被認為是不祥之兆,生下來后就過繼給我的姨母為子。不知為什么,寡婦姨母讓我叫她“伯伯”。
因為父親長期流離在外,也不能經常給家里寄錢,所以家里生活是貧困的。
我只上過兩年小學和一年“弄堂小學”——只有一個教員,把十幾個不同年齡的孩子放在一間屋子里教點語文和數學。后因為交不起學費而退學。
從我記事的時候起,我就懂得“窮”是怎么回事。開始,我跟著伯伯上當鋪,她抱一包袱衣服送去,然后拿回一張當票、一兩塊銀圓交給眼淚汪汪的母親。后來就我一個人去了,雙手舉起來才剛剛夠上柜臺,把包袱遞上去,然后拿回來一張當票和一兩圓銀元交給眼淚汪汪的母親。
有時候,我拿著母親的信到她朋友家里去借錢,滿頭大汗地站在那些“阿姨”面前發呆,低著頭不敢看人,拿到錢就像小偷似地逃竄出來。有時候,母親請來幾位朋友打“麻將牌”,我和伯伯就從上午忙起來,到市場去買菜,準備飯菜。從下午到深夜,幾位“阿姨”打牌、吃飯、喝茶、晚間“宵夜”,我就隨時去買香煙、打開水,給阿姨們倒茶。快迷迷糊糊睡著了,我才聽見伯伯和母親嘆氣,算一算這一天花費了多少錢,抽了多少“頭”錢,能夠對付幾天的生活。我呢,每次下來就可以得到兩毛小洋的“賞賜”,大概夠我看一個星期的小人書的費用。
可是我心里實在厭煩這種聚會。我至今不抽煙、不喝酒、不會打麻將,就是這種聚會給我造成的一種厭惡心理。
我因為先天不足,身體弱,很少到弄堂里和孩子們一起玩,怕“打相打”。有幾個銅板,就愿意蹲到小書攤上租兩三本連環畫仔仔細細看半天。
伯伯可是個書迷,整天忙碌完了,臨睡前總要念一段彈詞,我躺在她的身邊,或偎依在她的胸前聽她念,還讓她給我講解。我也記不得花了多少時間,終于聽完了一部經常使我伯伯落淚的《玉釧緣》。
這就是我第一次接觸到的不是高層次的文學作品。
之后,又從母親衣柜里發現了一批“寶藏”,就是《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等古典小說。
我的母親則是一個《紅樓夢》迷,在她枕邊,隨時都可以看到一本正在翻閱中的《紅樓夢》。
就是在我伯伯和母親的影響下,我開始了我的自學時期。拿著一本《國語注音小字典》和一本《康熙字典》,連蒙帶猜地讀起這批古典文學作品來。連《西廂記》、《牡丹亭》這些戲劇也似懂非懂地讀了不少。
這當然說不上是什么對文學的愛好和學習,可是在一個窮孩子的腦子里卻打開了一面奇妙的窗口,突然從現實貧困的生活里發現了許多朦朧的感受:貧窮與不幸自古都存在,富貴榮華雖不是我能想象的,但是這些人物的命運也未必幸福。人生的悲歡離合只能為命運所決定,旦夕禍福,誰也無法預料。可尊敬的是那些替天行道,打富濟貧的英雄俠客,最可恨的是那些為富不仁的奸佞、貪官、豪紳,可悲的是那些不斷受害的忠臣義士……
最欣賞的當然還是一部《水滸傳》。因林沖、武松、魯智深、李逵等等,這些英雄好漢聚集梁山泊,打起替天行道的旗幟,在我看來這就是“革命”。
因為,就在發現這批古典文學名著的同時,我也翻出來一個“秘密”。雖然童年時代還不懂什么是革命,隱隱約約也聽到父親是一個革命黨人,但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從書堆里卻翻出了一張證書來,正中有孫中山的照片,兩邊就寫著這兩句話: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現在我也記不清這是一張什么證書,但是送給母親時,看到她那驚慌失措的神情,也就懂得這是可怕的秘密了,在我心中也就證實了父親是個革命黨。
其次,讀得較多的就是《紅樓夢》。正如我在一篇文學生活回憶散記[6]中所講的:
“至于喜愛《紅樓夢》,可能還有一個原因:如果說荒野干旱的草原里最需要的是春天的雨露和陽光,那么一個十來歲的窮孩子,在憂郁稚嫩的心田上,就更加需要情感的滋潤,甚至播下愛情的種子,盡管是異常天真卻又朦朧的愛情的萌芽!”
我這時候,當然根本沒有想到這些小說戲曲,就是所謂文學,甚至可以成為一個人終生的愛好和終生奮斗的事業。
可是,文學卻成了我自學的主課,也打開了、豐富了我的心靈,至少使我朦朧地感覺到了人生和生活的復雜性,產生了一種對革命的憧憬,期望革命早日成功。同時養成了讀書的嗜好。
家里的“寶藏”都翻光了,我就開始去逛舊書店。
我家住在上海舊法租界霞飛路附近一條小街上,到當時四馬路(現在的福州路)書店去大約有5里路左右。當時四馬路是上海市書店最集中最多的一條街,也是舊書店最多的一條街。我常常是用大半天的時間——或者上午去,中午吃一碗“陽春面”(清湯面)或者買兩個燒餅吃了,逛到晚上才回來;或者下午去,晚飯買個油條燒餅吃了再繼續逛。
漸漸地,雖然沒有一目十行的能力,也可以高速度跳躍地把一本書的故事梗概弄清楚。一部大部頭著作,一時看不完,站在書柜前翻久了,被店員下了逐客令,就又轉到另一家書店去看;今天看不完,明天再來看。總之,成了一個書迷,每天都有幾個小時在書海里飄蕩,暈頭脹腦,越讀越多,越讀越雜,有許多許多的東西超過自己年齡所能想象和理解的。有時候,便對人、對生活、對現實都感到有許多說不出來的迷惘甚至恐怖。
可是后來主要的興趣,還是落到公案武俠和才子佳人這些小說方面來。因為,一方面,從所看到的人世間許多不平不幸的事情,以及我們家始終擺脫不了的貧困生活,“革命”似乎還不能很快來到,只得從書中的忠臣清官和英雄俠客仗義而為,為民除害的故事中得到一點精神上的安慰。另一方面,無非是期望得一點朦朧的、感情上的,也肯定得不到的幸福。所以說,文學只不過是在我貧困的童年生活中增添了一些夢幻而已。
革命文學的召喚
1927年我在武漢上高小的時候,革命果然到來了,我一下子被卷入大革命的風暴中。
在我這個常年淹沒在貧困的生活中的14歲少年看來,這就是革命的勝利。
那時候,整天歌聲不斷,紅旗飄揚,有各種各樣的游行集會。我編墻報,寫詩,組織各種節日的娛樂活動。游行時我是樂隊的小鼓手,開群眾大會時,我是童子軍,戴著紅領巾,手執木棒站在舞臺或會場前列維持秩序,充滿了興奮、歡樂、驕傲和莊嚴的感覺。
尤其是聽到父親這個老革命發出真心的感嘆:“看來,今后是共產黨的天下了。”并且同意我參加共產主義青年團,我也的確加入了共青團,真正成為一個自豪的小革命家了。
正如我在文學生活回憶散記中所寫的:
“總之,那時候,的確感到整個身心都淹沒在革命的風暴里。覺得革命成功了,勝利了,我將永遠拋掉貧困、憂郁、自卑……我為自己參加這一場革命而感到驕傲。現在回想起來,那種狂熱驕傲的心情,當然是幼稚的,然而是純真的。從當時的認識來看,對這場革命的意義和內容,當然是很不理解的;然而,也許就是這種朦朧的意識,使我覺得革命已成功,似乎革命已經滌蕩了舊世界與舊社會的一切黑暗、痛苦、悲哀與丑惡的東西——帝國主義列強和一切軍閥的壓迫,光明已經籠罩著世界。我這顆孩子的心真正為崇拜革命的威力而更加感到驕傲。在我的一生中,只有這一次,也只能有這樣一次天真狂熱的驕傲!因為,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在中國革命的征途中,飽經坎坷,看到偉大的勝利、光輝燦爛的成就,也看到悲慘的失敗和嚴重的教訓,才真正懂得了革命的艱苦,意識到自己的責任,不可能再產生那種天真無知的驕傲了!”
另一方面,我也慶幸有過這樣一段短暫的純真的驕傲,它使我在十年動亂中,有一陣兒覺得生命垂危,甚至當絕望的時候,腦海里突然閃現出一道令我心顫的照亮了我的靈魂的光芒,使我終于增加了信心,活了下來,并且站了起來。
1927年大革命失敗了,轟轟烈烈的革命風暴突然被血腥的屠殺所淹沒。我從一個狂熱的革命高潮中突然墜入迷惘憂傷的深淵。
我自然無法理解,也不可能理解這個突變。
我長期陷于一種憂郁的苦悶之中。
這時候,我父親在一個縣的稅務局謀求到一個職業,也可能是看到革命風云如夢幻難以捉摸,為了我的所謂前途著想,讓我學英文,并通過一些關系,讓我去投考商業專科學校。大約在1928年秋,我進了湖北省二中高中商業專科學習。
我沒有進過初中,除了語文、歷史課程外,數學、英語的底子都很差,加上什么銀行簿記、成本會計等這些我毫無興趣的課程,簡直是在我腦子里套上了重重枷鎖,越發使我感到苦悶不堪。
然而,恰巧在這種時候,一個偶然的機會,又使我發現了一個“新大陸”。
我父親一位朋友的兒子叫向伯歐,在郵局工作。有一天到他家里去玩,發現了他那個小小的神奇的圖書館。
正是在大革命失敗之后,上海掀起了一個革命文藝運動的熱潮。可是這些書籍與雜志到了武漢——這個白色恐怖最嚴重的地區,一律被郵局扣押下來了。向伯歐愛好文藝,便悄悄地偷了一些帶回家里看,看完了又送回去,再拿回一些來。我也就開始從他那里借些書刊回家看。那時候,如太陽社的《太陽月刊》、《時代文藝》、《新流月報》、《拓荒者》,創造社出版的《創造周報》、《創造月刊》、《奔流》、《南國月刊》……以及創造社的許多小說、詩歌,我都能看到。
我至今還記得,我最感興趣的一本創作,就是蔣光慈的《少年飄泊者》。最感興趣的一本翻譯小說就是高爾基的《母親》。
這時候,如我在文學生活回憶散記中所講的:
“我就如饑如渴,狼吞虎咽地讀了不少這類禁書。我終于朦朦朧朧地感覺到一股革命的潛流,正在通過文學這個渠道噴發出火焰來,使我感到幻滅的心靈又漸漸蘇醒過來。我那似乎沒有著落的靈魂漸漸被革命文學召喚回來了,我好像有了一個新的生命。”
我這時產生了一個新的夢幻,幻想我也能提起筆來呼喚革命。
但是,這個新的生命在成長過程中可是充滿了復雜的矛盾。
一方面我進入青少年時代,在三年高中學生生活的時期,正好是15歲到17歲的年齡。這三年正是我父親獲得一個比較穩定的職業,使家庭擺脫了窮困的時期,除了愛好新文學之外,我也熱愛京劇與電影——當然主要是美國電影。除了愛好新文學作品外,也打開了新的視野,開始閱讀各種翻譯小說,有一陣就熱衷于美國辛克萊的作品,如郭沫若化名易坎人翻譯的《屠場》、《石油王》、《錢魔》等,也熱愛法國莫泊桑,俄國契訶夫、高爾基的短篇小說……
我厭煩我學的那些毫無興趣的課程,又一直為每學期的考試發愁。
我一方面似乎重新點燃了對革命的希望之火;但另方面大革命失敗的傷痕還太深,我還不能擺脫那沉重的憂郁的記憶。
由于生理的成熟和文學作品的熏染,我開始被各種作品中所描繪的各種各樣的美好的愛情和愛情的悲劇激起了渴望愛情的萌芽,可是我又患上了輕微的肺結核,不相信我會獲得美滿的愛情。1931年夏天突然爆發的一場淹沒武漢三鎮的大水災,又給家庭帶來莫大的災難。父親失業,我失學失業,外祖父母和一個兄弟病逝……
而我已經清晰地想到我是一個18歲的成人了,面對家庭的境遇,即使我還不能為父親承擔起養活一家人的重擔,我至少也應該首先養活我自己。可是,事實證明,連這一點我也做不到。我重新陷于憂郁與苦悶之中。
而為了排除這種憂郁與苦悶,我便提起筆來抒發我的憂傷,寫起詩來。
1932年我經過同學薄芝章的介紹,認識了董啟翔、盛家倫、呂驥、張庚、麗尼這些朋友,之后又跟隨他們參加了武漢劇聯、反帝大同盟活動,又重新投入革命的洪流中。我不僅寫詩,也寫評論——戲劇、電影、小說的評論。1933年春在《新民報》編輯《時代前》副刊的時候,作為補白,還寫點雜文。可是,我最大的愿望還是想寫小說。
我1933年秋天離開武漢到上海參加劇聯工作,雖然也參加許多戲劇活動,但同時也開始試驗著寫小說。
終于,經過反復修改,我完成了第一部短篇小說,以反映1931年武漢大水災為背景的《災難中的人群》。我把它交給了麗尼。
1934年夏天,我參加了上海劇聯組織的一個劇團《大地劇社》,到南京去演出。這個劇團的領導人是章泯、宋之的等。這個劇團從南京返回上海,在北火車站全體被捕,后經上海劇聯多方營救,除宋之的因以前被捕過被繼續關押外,都被保釋。
我因為在上海生活一時沒有著落,又接到父親的急電要我回家去,我就又回到武漢去了。
原來是我父親為我尋找到一個職業,要我到鄭州一個紗廠去做小職員。可巧電報到了麗尼家里,我正在監獄里。回到武漢,因為耽擱了時間,這個職位已經被別人補上了,我只好又閑居在家,父親生氣,還宣布要和我這個不肖之子斷絕父子關系,但還沒下令把我趕出家門。
1934年秋天,《災難中的人群》終于經過麗尼介紹給巴金看了,巴金又寄給靳以,便在北平《文學季刊》第三期發表了。
麗尼把雜志、稿費寄到我家里,一面告訴我,靳以還讓我給《水星》雜志再寫一篇短篇小說;一面勸我,既然在武漢仍然失業,現在已經在雜志發表了作品,不如仍回到上海去做“流浪文人”吧。于是,我又回到上海去,開始了新的真正的文學創作的生涯。
我這次回到上海,仍然參加上海劇聯的活動。到1935年夏,我又從劇聯轉到左聯工作。但到左聯后也還繼續參加劇聯的一些活動,例如我到青年會辦的提籃橋女工夜校去教書、排戲。也為這一班女工寫過《黎明》這個獨幕劇。可是漸漸便以文學創作為主了。
1935年,我在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中出版了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憂郁的歌》。1936年又接著出版了第二本短篇小說集《長江上》。
除短篇小說外,我也偶爾寫點散文和報告文學。
盡管我已經是黨員,并參加了劇聯和左聯的活動,可能是過去貧困和個人經歷的原因,我的作品不能完全擺脫一些長期形成的憂郁情調。這一點,我記得張庚、沙汀、艾蕪等同志都有過批評。
而這種憂郁的情調直到1939年春從延安到太行山前方采訪,寫了許多報道八路軍在敵后戰斗的報告文學之后才有所改正。
我在1979年為《荒煤短篇小說選》寫的序言中特別講到:
“我是在少年時代就受到革命文學的影響,而后參加革命的;參加革命后又主要從事革命文藝活動,然后又提起筆來寫作的。一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青年,當時不可能與群眾結合,也還不可能用馬列主義觀點來觀察、分析、研究現實。當時只不過是出于革命的熱情,力求把自己親身經歷與親眼看到的青年以及部分群眾真實的苦難生活反映出來。而且由于國民黨反動統治的審查與出版條件的種種限制,這種反映也往往是曲折的隱晦的。”
所以我自己認為:
“這些作品,當時也被叫做革命文學或左翼文學,也不過是革命文學洪流中的幾點浪花,它的成就是微不足道的。嚴格地講,這些作品,無論從內容到形式,恐怕都不能稱之為無產階級文學。更確切地說,實質上是小資產階級的革命文學。然而,它卻是無產階級文藝運動的產兒。
“30年代參加左翼文學運動的同志,每個人的成就各不相同,個人的成就盡管幼稚,微不足道,是幾滴浪花也好,甚至泡沫也好,終究是革命文學洪流中的產兒,多少反映了時代的腳步和聲音。革命文學的成長過程也是相當艱難的,現在完全可以指出種種缺點,但不應該抹殺歷史,否定歷史。”
我始終認為魯迅對左翼文藝運動作出的評價,是完全正確的。他認為:
“中國的無產階級的革命的文藝運動,在今天和明天之交發生,在誣蔑和壓迫中滋長,終于在最黑暗里,用我們同志的鮮血寫下了第一篇文章。
現在,在中國,無產階級的革命文藝運動,其實就是唯一的文藝運動。因為這乃是荒野中的萌芽,除此之外,中國已經毫無其他文藝。”
也因為如此,林、江兩個反革命集團在十年動亂中對30年代興起的左翼文藝運動的成員所進行的殘酷清洗和迫害,較之魯迅所說的,“在最黑暗里,用我們同志的鮮血寫下第一篇文章”的時代還更殘酷,這段歷史是絕不應該忘卻的。
從上所述,可以看到,我踏上革命文學的道路,首先是由于貧困,并由此產生的朦朧的要求革命、期待革命的意識;在少年時代參加革命而親眼看到革命的失敗,最后又終于受到革命文學的召喚,重新參加革命,提起筆來進行創作。其次是由于受到家庭的熏陶,從古典文學中尋求精神的安慰。最后,才逐漸參加到革命文學運動中來,終于成為左翼文藝運動中一個不成熟的、成就不大的小兵,我少年時代的夢幻終于成了現實。
從延安時代到新時期
1937年6月,我自上海到北平,原想到綏遠抗日前線去采訪。后來聽說北平有一些大學生組織了一個西北訪問團經西安到延安去,我又報名參加了這個團。7月7日上午,訪問團全體上了火車,可是到中午,火車一直沒有開出去——因為盧溝橋戰爭爆發了。
后來我就經人介紹,參加北平一些學生組織的劇團,準備到宛平前線去慰問部隊。
結果,北平淪陷了,我們從北平流亡到天津,乘船到青島轉濟南去南京,又組織了北平學生移動劇團,回到山東一帶活動。
這個劇團的團員有榮高棠、楊一辰、郝龍、張瑞芳、姚時曉、張枬、王拓、程光烈等同志。
這個劇團還從山東到徐州去活動過,之后因徐州失守,才又輾轉退到河南一帶。
我在劇團里既算是編導,又是演員。
1938年8月我離開了劇團,從武漢去了延安。先后在魯迅藝術學院戲劇系與文學系任教。但我還是念念不忘創作,于是在1939年春組織了一個小小的文藝工作團,到太行山八路軍總部晉東南一帶去進行采訪。團員有梅竹、黃鋼、葛陵、楊明、喬秋遠五人。一直活動到1940年春,才又返回延安。在這一年中我寫了《劉伯承將軍會見記》、《陳賡將軍印象記》、《新的一代》等10多篇報告文學。可是這本報告文學集《新的一代》,1941年交給重慶作家書屋付排后,卻一直不能出版,直到全國解放后,退回清樣,才于1951年在上海海燕出版社出版。
到這時候,我才可以說,我清除了創作中的憂郁的情調。
然而,我真正強烈地認識和理解到一個黨員文藝工作者必須改造思想,和群眾相結合,深入生活,長期地全身心地投身到火熱的斗爭中,才能真正做到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還是親自參加了延安文藝工作座談會之后,盡管參加座談會之后也下鄉采訪寫了報告文學《模范黨員申長林》,到黨校采訪寫了獨幕劇《我們的團指揮部》,參加集體創作,寫了反映敵后與日寇進行糧食爭奪戰的多幕劇《糧食》,總感覺還應該直接去參加群眾斗爭。
于是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我立即提出來到解放區去工作。我們作為魯藝第一批出發人員是到前方的鄂豫皖根據地,有趙起揚、葛洛、胡征、陳因、計桂森和我。我們先在太岳根據地參加農村反奸清霸運動,等待徐向前司令來會合后再去鄂豫皖。
雙十協定簽訂后,我軍撤出鄂豫皖,我后來就留在晉冀魯豫邊區建立文聯,在文聯擔任了行政組織工作。
從此,我漸漸放棄了創作活動。直到全國解放后,我主要是根據工作的需要,寫些評論文章。解放初期我出版過一本文藝論文集《為創造新的英雄典型而努力》;1964年我一本約40萬字的電影論文集《在電影戰線上》,清樣都校對完了,但因為文化部開始整風,停止印刷,未能出版。
到了“文革”期間,我被打成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從30年代到60年代一貫推行文藝黑線”。于是,我的創作與評論其實也少得可憐,也就統統成為應該根除的毒草了。
從1964年被停止工作,在整風期間到“文革”期間,我就不斷地寫檢查、交代罪行和資料,直到1978年4月恢復組織生活和工作時,整整14年,我沒有寫過一個字的創作評論。
特別是有整整七年,一個人在“監護”期間,除了被命令寫外調材料的時候,我沒有一張紙,也見不到筆。即使有無限的感慨,千頭萬緒的各種感受和心情,我也無法留下一個字來。
1975年5月被釋放出獄后,在重慶市圖書館庫房里整理圖書、抄寫卡片的三年中,我也的確有過創作的沖動。可是一想到不要再重新背上一個“不甘心退出歷史”,還想“反攻倒算”的罪名,以及我出獄的時候的確沉痛真誠的宣誓般聲明:絕對服從組織的任何分配,要干什么就做什么,做好本職工作,于是創作沖動就如瞬間悄悄爆破的肥皂泡,毫無聲息地在心靈中飛逝了。
我終于在1977年冬天經過夏衍同志的幫助,把我的申訴送到中央,并經鄧小平同志批示,中央專案組第一辦公室重新審查我的結論,在1978年2月宣布平反,恢復黨的組織生活,另行分配工作。我還又回到文藝戰線上來,能夠再提起筆來進行寫作。
我現在都很難用文字表達,當我第一次提起筆來寫悼念周恩來總理的散文《永恒的紀念》的時候,我處在多么復雜的心情之中。我激動得無法控制我的感情和熱淚。我感到這支筆是如此的沉重,我甚至覺得我已經失去了駕馭文字的能力,無法用文字來表達我的思想和感情。
可是,我終于在新時期開始了一個新的寫作生涯。
從1978年3月到今年春天,這九年來,我總共寫了30多萬字的散文,100萬字的各種文藝評論和理論文章,[7]遠遠超過從30年代到“文革”前17年所寫的80萬字。對我這樣一個年逾古稀,今年春天又戴上心臟病帽子的老人來講,這大概就是我踏上文學長征道路上最后的一次拼搏了。
我的時間不多了,到1989年秋天,是我第一篇短篇小說《災難中的人群》發表的55周年,也可說是我正式開始文學創作活動的55周年。
我生平最大的愿望是從事小說的寫作。
可是,50多年來我卻只是寫了20多萬字的小說。我在30年代就很少寫散文,可是,這九年來我卻寫了30萬字的散文。我總覺得我自己不適宜擔任行政組織工作,發表評論,進行理論研究工作。可是我做行政工作的時間最長,發表的理論和評論文章最多。
我所以始終沒有成為一個專業的作者,實際上是一個業余的作者——50多年來(除掉“文革”前后14個年頭沒有寫作),總共也不過是寫了200萬字左右,能夠稱之為一個專業的作家和評論家么?何況,新中國成立17年來,在長期“左”的思想影響下,還寫過一些錯誤的文章,對有些作家和作品進行過錯誤的批評,挫傷過一些同志的創作的熱情,至今也還使我不能不感到深深的內疚。
所以,我在新時期(1978-1981年)以來所寫的一些理論與評論文章,曾經用《回顧與探索》為集名出版,也是真誠地企圖按照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黨的總路線、總方針,思想解放,實事求是地運用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來正確地總結歷史的經驗,為探索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事業發展道路而努力,而近期出版的電影論文集《攀登集》,也無非是些回顧與探索的文字,力圖促進電影事業在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中做出更大的貢獻,攀登電影藝術的高峰。
由于新的情況、新問題、新經驗不斷發生,我的探索在某些具體問題上也可能有缺點、有錯誤。然而,從總體上講,我這些文字對新時期文藝運動的發展、創作的繁榮還是起了一些促進的作用,這對于一個即將退役的文藝戰線上的老兵來講,也就是莫大的幸運了。更不用說,能夠親眼看到新時期以來蓬勃發展的文藝運動的興起,新人輩出,創作繁榮,理論活躍,在毛澤東思想的指導下,堅決貫徹雙百方針,使得文藝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道路更加廣闊了,這是我更大的幸福。
回顧50多年自己經歷的道路,不論經歷過多少坎坷,我仍然能夠堅持戰斗在文藝戰線上,這絕不僅僅是一個愛好的問題,文學藝術的召喚問題,更重要的是貧困的生活和革命的召喚!
正如我在文學生活回憶散記中所講的:
“世界文字中一個嶄新的國際無產階級運動在我國誕生、成長、發展的過程里,它播撒在千千萬萬青年心靈中的革命種子,也終于在我的心靈中開花結果了。我只能,也必然走上新文藝的道路。因為我的經歷、家庭,我靈魂中感受最深、最熱愛的只有文學。我別無選擇,即使在文學方面我沒有什么特別才能。但我也只能走這條路……”
中國革命道路是曲折的、崎嶇的、艱苦的。革命作家是時代的產兒,必然與革命,與人民共甘苦。正如魯迅所說,左翼文藝運動是從流血開始的。它的得失都必然要付出沉重的血的代價。可是誰能料到所謂“文化大革命”對30年代的文藝運動進行如此殘酷的清洗!然而,誰也不曾料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在短短幾年的斗爭中,在社會主義新時期,又會有現在這樣一大批生氣勃勃的文學家成長起來,形成一個嶄新的歷史上空前繁榮的文學運動呢?
魯迅這段話講得多好啊!
“革命時代總要有許多作家姜黃,有許多文藝家被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大波沖進去,乃至被吞沒,或者受傷。被吞沒的消滅了;受傷的生活著,開拓著自己的生活,唱著苦痛和愉悅之歌。待到這些逝去了,于是出現一個嶄新的新時代,產生更新的文藝來。”(《魯迅全集》343頁)
我想,要革命就命該如此!因為革命的文武大軍,區別僅僅在于有的同志拿起了槍,有的拿起了筆;有的同志放下了槍又拿起筆來,有的人拿起了筆之后,又去拿槍,都是拿著武器進行戰斗的,都不免有犧牲和流血——甚至死于革命隊伍中的誤傷!
但愿青年一代作家了解過去革命文學創作事業的艱辛,他們較之老一輩和中年作家的命運,已經是夠幸福的!
我回憶這半個世紀的歷程,面對著自己幾本薄薄的雜亂的文集,實在有不少的感慨和遺憾。
但是,我倒真誠地希望青年一代的作家從我們這一代老人的經歷中,真正體會到我上面所提到的幸福,我也堅信,只要青年一代作家懂得他們的幸福,珍惜他們的幸福:能夠完全自由地到群眾中去,到祖國四化建設的激流中去,充分發揮他們的才能,去表現億萬人民在黨的領導下,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堅持改革、開放、搞活,為了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而奮斗的美的心靈。在這偉大的歷史轉折時期,中國文壇必將出現更加豐富多彩、光輝燦爛的詩篇。
當然,這對于我們這些曾經在中國革命文學道路上多少起過一點開拓作用的老人,也是一種幸福,因為這也正是我們奮斗終生所期望獲得的豐盛碩果。
這可不是我在少年時代夢幻中所能想象到的這樣美好的百花盛開的新時期、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