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北京大學與五四運動[8]
- 回憶五四運動
- 全國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
- 16976字
- 2018-12-14 16:02:20
羅家倫
以一個大學來轉移一時代學術或社會的風氣,進而影響到整個國家的青年思想,恐怕要算蔡孑民時代的北京大學。北京大學最初是京師大學堂,里面分進士館、仕學館、醫(yī)學館等,無一館的學生不是官氣十足的。據最初一班的人說:差不多一個學生要用一個聽差,上課的時候,有聽差來通知:“老爺上課了!”于是這些學生老爺,才由鴉片床上爬起來,睡眼蒙眬地帶著一個聽差到課堂去。醫(yī)學館比較多些洋氣,但是和進士館也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差別而已。等到辛亥革命以后,稱為國立北京大學,最初一些做過短期校長的人,對于這個學校,也沒有什么改革。到了袁世凱時代,由胡仁源代理校長。胡仁源為人,一切都是不足道,但是聽說當時不曾列名于籌安會,上勸進表,倒也算是庸中佼佼者。蔡孑民做北京大學校長這件事,是范源濂發(fā)動的,因為他對于蔡孑民極其推重,同時國民黨的人,分為兩派,一派是贊成蔡去的,一派是反對蔡去的。直到五四運動以后,反對派之態(tài)度才改變過來。
蔡到北大的一年,適巧是我去進北大的一年。當時的情形,可以說是暮氣沉沉,真是腐敗極了。教員之中,沒有一點學術興趣的表現。學生在各部掛名兼差的很多,而且逛窯子個個都是健將,所以當時北京窯子里有兩院一堂之稱(兩院者參議院、眾議院,一堂者京師大學堂也)。當時蔡初去時,本科分為四科,有四個學長,蔡接事后,重聘四科的學長——文科學長陳獨秀、理科學長夏元瑮、法科學長王建祖、工科學長溫宗宇。并決定工科按期結束以后,并入北洋大學,而將北洋大學法科并入北大。這件事自然引起工科中很多的反對,只是教員也很不高興。文科方面,則生氣較多,胡適之是新從美國回來,章行嚴也到學堂來教幾點鐘邏輯。國文方面,蔡則挑了一批章太炎的學生如黃侃(季剛)、錢玄同、沈兼士、沈尹默、朱希祖,更有一位經學大師劉師培和一位兩足書柜陳漢章。還有一位劉半農,本來是在上海做無聊小說的,后來陳獨秀請他到預科教國文。當時大家很看他不上,不過慢慢地他也走上正路了。英文方面,則有辜鴻銘,擔任外國詩。從前有幾個英國人——英國下等流氓——在里面教英文,蔡到以后,一氣把他們辭退了。這件事鬧到英國公使館出來干涉,而蔡不為之動,所以把無聊的外國教員肅清一下,但是以后所添的外國教員,也并不高明,除了地質系的葛利普是一位特出的學者,替中國在地質學上打下一個很堅固的基礎。理科方面,則有秦汾、何育杰、王烈、王星拱一班人。法科則以官僚任教為多,如余棨昌、張孝簃等都是大理院廳長一流的官。法科一直等到民國九年下半年王世杰、周鯁生等加入北京大學以后才日見起色。最初實在沒有什么大的整頓。所謂文化運動的出發(fā)點,還是文科。我方才說過,文科的人物,很有趣味,因為蔡對于聘請教授是主張兼容并包的,凡是一種學說茍能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只要在學術上是說得過去的,他總讓他在大學中有機會去發(fā)展。所以拖辮子復辟的辜鴻銘,籌安六君子的劉師培,以至主張急進的陳獨秀,都能熔化在一爐,而北京大學遂有百派爭鳴之勢(蔡之取兼容并包主義,有時候也有太過度的地方。從前有一位劉少少,做了一部《新改老》,可笑極了,蔡先生也讓他在北大開一門功課,可笑得很)。各派之中,勢力最大,而且最易號召者便是所謂新舊文學兩派,當陳獨秀沒有進北京大學以前,他就在上海亞東書局辦了一個雜志叫作《青年》,胡適之不過是一個投稿的人,而易白沙這些人,都是這個雜志的主干,胡適之發(fā)表《改良中國文學芻議》一文,以八事相號召,此文發(fā)表以后,陳獨秀就做了一篇《文學革命論》,其主張較胡適之更為激烈。故“文學革命”四字乃是陳獨秀提出來的。胡適之接上又做了一篇《建設新文學革命》。因為胡適之本來于“革命”二字,有點害怕,所以于文學革命之前面,戴了一個“建設”的帽子。胡適之初到北京大學,我曾去看他,他的膽子是很小,對一班舊教員的態(tài)度還是十分謙恭,后來因為他主張改良文學而陳獨秀、錢玄同等更變本加厲,大吹大擂,于是胡適之氣焰因而大盛,這里仿佛有點群眾心理的作用在內。當時陳獨秀提出文學革命的時候,大家已經嚇得目瞪口呆了,而錢玄同更加提出廢除漢字的主張,所以許多人更目之為怪誕。他們因為要找一個反對的人做罵的對象,所以錢玄同便寫一封假名的信,用“王敬軒”的假名字,這封信是特地用舊派口吻,反對文學革命的,當時劉半農就做了一篇什么連刁劉氏鮮靈芝都包括進去的復信,狗血噴頭地把這位錢玄同先生的化身王敬軒罵一頓。這封信措辭輕薄,惹引了不少的反感。后來新青年社中人,亦甚感懊喪。劉半農還有一篇《作揖主義》也是同樣的輕薄口吻的文字,所以大家都看不大起。當時新青年社是由六個人輪流編輯的,陳獨秀筆鋒很厲,主張十分尖刻,思想很快而且好作驚人之語。他的毛病是聰明遠過于學問,所以只宜于做批評社會的文字而不宜于做學術研究的文字。胡適之在當時還是小心翼翼的,他回國第一年的工夫,拼命地在寫著他的《中國哲學史》上卷,他自己親手抄了兩遍,的確下過一番苦功。但這是依他在美國的博士論文《先秦名學史》做骨干而以中文寫成的,所以寫起來比較快,一年就完事了。當時他所做的《建設(新)文學革命論》很引起大家的同情,他做了一些似詞非詞似詩非詩的所謂白話詩,雖然失之于淺薄,但是在過渡的時代里是很適合于一班人口味的。錢玄同本來是一個研究音韻學的人,是章太炎的學生,是自己主張白話卻滿口說文言的人,是于新知識所得很少卻滿口說新東西的人,所以大家常說他有神經病,因為他也是一個精神恍惚好說大話的人。他的哥哥錢洵,做過意大利公使,錢玄同很怕他的哥哥,他在外面一向是主張很激烈的人,然而見到了哥哥卻一點也不激烈了。他當時主張廢姓主張廢漢字,因此大家更覺得這種主張可怕,而更覺得錢玄同是同瘋子一樣。沈尹默也是一個編輯,但他是很深沉而喜治紅老之學(《紅樓夢》與《道德經》)的人,手持一把羽扇,大有謀士的態(tài)度。北京大學許多縱橫捭闔的事體,都是他經手的。他不做文章,也不會做,但是因為他常作白話詩,而胡適之贊賞他的詩作得好,所以也就成為新青年六編輯之一。更有一位莫名其妙的,便是陶孟和,陶是英國的留學生,他外國書看得很多,是一位很好的讀書顧問,但是他的中國文字太壞了,而且他讀書不若胡適之之能得簡,且沒有綜括之能力,做出來的文章非常笨(以后他還出了一部《孟和文存》,真是可笑之至);但是因為能夠談什么社會問題、家庭制度等,所以他也成為一位編輯了。第六位編輯是劉半農,他的地位和工作,我以前已經說過一點了,當時大家對于他不很重視,乃是一種實在情形。以后北京大學派他到法國研究音韻學對于他乃是一種很大的幫助。《新青年》除了六位編輯以外,更有許多投稿的人,如李大釗,是當時北京大學圖書館主任,他的文章寫得很好,人也很樸素。周作人是極注意于寫小品文字的,他《自己的園地》等一類稿件,都是那個時候寫成的。魯迅即周樹人,乃是周作人的哥哥,當時在教育部做一個科長,還是蔡孑民做教育總長時代找他進部的。以后他宦隱于教育部者多年,這時候也出來打邊鼓,做《狂人日記》、《藥》等很傳誦一時的小說。至于舊派方面,劉師培在學問方面是公認為泰斗的,他賦性柔弱,對于此類問題不去計較。黃季剛則天天詩酒謾罵,在課堂里面不教書,只是罵人,尤其是對于錢玄同,開口便是說玄同是什么東西,他哪種講義不是抄著我的呢?他對于胡適之文學革命的主張,見人便提出來罵,他有時在課堂中大聲地說:“胡適之說做白話文痛快,世界上哪里有痛快的事,金圣嘆說過世界上最痛的事,莫過于砍頭,世界上最快的事,莫過于飲酒。胡適之如果要痛快,可以去喝了酒再仰起頸子來給人砍掉。”這種村夫罵座的話,其中尖酸刻薄的地方很多,而一部分學生從而和之,以后遂成為國故派。還有一個人,讀書很多,自命不凡并太息痛恨于新文學運動的,便是陳漢章。陳漢章乃是前清一位舉人,京師大學堂時代,本要請他來做教習,他因為自己沒有得到翰林,聽說京師大學堂畢業(yè)以后可得翰林,故不愿為教師而自愿為學生。他有一個兄弟,乃是一個進士。當年他兄弟中進士的時候,要在他家祠堂中央掛一個表,他堅決反對,他說:你的表不能掛在祠堂中央,中央地方要留給我中了翰林時候才可以掛的。哪知道他在當年十二月可以得翰林的,八月間便是辛亥革命,所以到了現在,他到祠堂里面尚不敢抬頭仰視。他所讀的書確是很多,《十三經注疏》中三禮的白文和注疏,他都能個個字背出,他一上講堂,便寫黑板,寫完以后一大蓬黑胡子變成白胡子。他博聞強記而不能消化。有一次我問他中國的彈詞起于何時?他說,我等一會兒再告訴你。我問他是上午9時,到11時接到他一封信,上面寫了27條都是關于彈詞起源的東西,但是沒有一個結論,只是一篇材料的登記而已。他自命不凡,以為自己了不得,只有黃季剛、劉申叔還可以和他談談,這位先生也是當時北大一個特色。還有朱希祖、馬敘倫等人,則游移于新舊之間,講不到什么立場的。從《新青年》出來以后,學生方面,也有不少受到影響的,像傅斯年、顧頡剛等一流人,本來中國詩作得很好的,黃季剛等當年也很器重他們,但是后來都變了,所以黃季剛等因為他們倒舊派的戈,恨之刺骨(最近朱家驊要請傅斯年做中央大學文學院長,黃季剛馬上要辭職)。當時我們除了讀書以外實在有一種自由討論的空氣,在那時我們幾個人讀外國書的風氣很盛,其中以傅斯年、汪敬熙和我三個人,尤其以喜買外國書。大學的圖書館,對于新書的設備比以前也好些,大家見面時候,便討論著自己所讀的書籍,而回去的時候便去看書或寫信給日本丸善書社去訂買外國書。除了早晚在宿舍里面常常爭一個不平以外,還有兩個地方是我們聚合的場所,一個是漢花園北大一院二層樓上國文教員休息室,如錢玄同等人,是時常在這個地方的。另外一個地方是一層樓的圖書館主任室(李大釗的房子),這是一個另外的聚合場所。在這兩個地方,無師生之別,也沒有客氣及禮節(jié)等一套,大家到來大家就辯,大家提出問題來大家互相問難。大約每天到了下午3時以后,這兩個房間人是滿的。所以當時大家稱二層樓這個房子為群言堂(取群居終日言不及義語),而在房子中的多半是南方人。一層樓那座房子,則稱之為飽無堂(取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語),而在這個房子中則以北方人為主體。李大釗本人是北方人;按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是顧亭林批評北方人的;群居終日言不及義,是他批評南方人的話。這兩個房子里面,當時確是充滿學術自由的空氣。大家都是持一種處士橫議的態(tài)度。談天的時候,也沒有時間的觀念。有時候從飽無堂出來,走到群言堂,或者從群言堂出來走到飽無堂,總以討論盡興為止。飽無堂還有一種好處,因為李大釗是圖書館主任,所以每逢圖書館的新書到時,他們可以首先看到,而這些新書遂成為討論之資料。當時的文學革命可以說是從這兩個地方討論出來的,對于舊社會制度和舊思想的抨擊也產生于這兩個地方。這兩個地方的人物,雖然以教授為主體,但是也有許多學生時常光臨,至于天天在那里的,恐怕只有我和傅孟真(斯年)兩個人,因為我們的新潮社和飽無堂只隔著兩個房間。當時學生界的思想也有一個劇烈的變動。最初的北大學生看外國書的很少,到了我們的時候,看外國書的便比較多起來了。傅孟真和我兩個人,是每月都要向日本丸善株式會社(代收西書的書店)報效一點款子。傅孟真是拋棄了黃季剛要傳章太炎的道統給他的資格,叛了他的老師來談文學革命。他的中國文學,很有根底,尤其是于六朝時代的文學,他從前最喜歡讀李義山的詩,后來罵李義山是妖。我說:當時你自己也高興著李義山的時候呢?他回答說:那個時候我自己也是妖。傅孟真同房子的有顧頡剛。俞平伯、汪敬熙和我,都是他房間里的不速之客。天天要去,去了就爭辯。還有一位狄君武(膺)是和傅孟真同房子的,但是他一天到晚咿咿唔唔在做中國小品文字,以斗方名士自命。大家群起而罵他,且當面罵他為“赤犬公”(因狄字為火及犬構成),他也無可如何。這雖然是一件小事,但是可見北大當時各種分子雜居一處的情形及大家有一種學術自由的空氣。因為大家談天的結果,并且因為不甚滿意于《新青年》一部分的文章,當時大家便說:若是我們也來辦一個雜志,一定可以和《新青年》抗衡,于是《新潮》雜志便應運而產生了。《新潮》的英文名字為The Renaissance,也可以看見當時大家自命不凡的態(tài)度。這個雜志第一期出來以后,忽然大大地風行,初版只印1000份,不到10天要再版了,再版印了3000份,不到一個月又是三版了,三版又印了3000份。以后亞東書局拿去印成合訂本又是3000份。以一部學生所做的雜志,陡然有這樣大的銷數,是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最初大家辦這個雜志的時候,還抱著好玩的心理,等到社會看重了,銷數一多,大家一方面有一種高興的心理,一方面有一種害怕的心理,因為害怕,所以研究的空氣愈加緊張,而《新潮》第二、三、四、五各期從客觀方面看來,卻比第一期要進步一些。當時負責編輯的是我和孟真兩個,經理人是徐彥之和康白情兩個,社員不過20多人,其中有顧頡剛、汪敬熙、俞平伯、江紹原、王星拱、周作人、孫伏園、葉紹鈞等幾位。孟真當時喜歡談哲學,談人生觀,他還做了幾個古書新評,是很有趣味的;我著重于談文學和思想問題,對于當時的出版界常常加以暴烈的批評。有些文字,現在看過去是太幼稚了,但是在當時于破壞方面的效力,確是有一點的。比較起來,我那篇《什么是文學》在當時很有相當的影響,《駁胡先骕文學改良論》也很受當時的注意。頡剛的文字,多半是關于抨擊舊家庭制度和舊社會制度,關于婦女問題,也有許多篇文章加以討論,在當時大家以為是駭人聽聞的話,有婦女人格問題一篇,主張女子應當有獨立的人格。這篇東西,被江瀚看見了,拿去給徐世昌看,說是近代的青年思想至此,那還得了。于是徐世昌拿這本《新潮》交給傅增湘,傅示意于蔡孑民,要他辭退了兩個教員,開除了兩個學生,就是當時所謂四兇,兩個是《新青年》的編輯,兩個是《新潮》的編輯。蔡孑民先生當時堅持不肯,他復林琴南的那封信,不只是對林琴南說話,并且是對徐世昌而發(fā)的。林琴南的背后是徐樹錚,也就是段祺瑞,是代表當時軍人派之意見;而徐世昌也是所謂北洋文治派的領袖,當時北大同時受北洋文武兩派之反對,其情形之危險也可想而知了。但是蔡孑民這封信,得到了絕大輿論上之勝利,反因而學術界對他非常敬仰,這真是蔡先生有道德勇氣(Moral Courage)的地方。于是所謂新文化運動,到了這個時候,其勢遂不可遏抑。還有一個《每周評論》,也是很值得注意的。這是陳獨秀、李大釗和新潮社幾個人合辦的,是一個短小精悍的小報。不料這個刊物遂成為以后一切小報的祖宗。不過它的性質是完全談文藝、講思想和批評現實的政治社會問題的。這個雜志,當時有很大的影響,那時候進步黨討論系的《國民公報》(藍公武、孫洪伊為主筆)和研究系的《晨報》(蒲殿俊、張梓芳、陳博生為主筆)也先后在北京響應,在上海方面,則戴季陶奉中山先生的命令,辦《星期評論》,同《每周評論》幾乎是兩個姊妹報紙。關于文學政治社會等問題也加以猛烈的批評。而上海的進步黨所辦的《時事新報》,也聞風景從,張東蓀和張君勱等還辦了一個《解放與改造》,雖然談社會問題比較多些,卻也是響應文學革命的刊物,自此以后所謂新文化運動幾乎布滿全國了。但是新文化運動之所以布滿全國,中間還有兩個政治運動在里面,第一個運動是比五四運動早一年,因為反對對日的參戰(zhàn)借款和中日密約而起的。那時候還是馮國璋做總統,段祺瑞做內閣總理,這個反日運動,是從日本留學生發(fā)動的。我記得有一天晚上,兩個留日學生的代表,其中一個叫阮湘,在北大西齋飯廳慷慨激昂地在演說,大家莫不義憤填膺,但終覺束手無策。最后我跑上講堂對著大家說,這個事體,徒然氣憤也沒有用處,我們如果是有膽量的,明天便結隊到新華門圍總統府去,逼迫馮國璋取消成約,若是他用軍警來干涉,我們要抱有流血之決心。這句話出來以后,大家受了一個極大的刺激,當場表決,第二天去闖新華門。到了那時候,果然北大學生還同其他幾校的學生,集合在新華門口,一直圍到下午5點多大家才散。哪知道回來以后,蔡先生提出辭呈。蔡先生之辭職是會使北大發(fā)生根本危險的,這件事我們是很不愿意的。我自己是不愿意北大坍臺。而顧頡剛反把我痛罵一頓。后來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叫馮國璋把蔡先生的辭呈退回,我們自己也去對蔡先生說,這件事體,完全是同學為著國家大問題而出此,不是不顧北大。經過了一再解釋,蔡先生也就答應下來。這場風波也就結束。這是學生運動的第一次,也是學生反對帝國主義和軍閥勾結而有所表示的第一次,這是五四運動的先聲,然而這件事卻很少有人提起(說句沒出息的話,這也是民眾請愿的第一次)。有了這件事做引子,再加上所謂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五四運動的產生,幾乎是事有必至。自從這次請愿以后,北大有一部分學生,組織一個《國民》雜志社,其中重要的人物是易克嶷、段錫朋、許德珩、周長憲、孟壽椿等。當時,他們也要我加入這個組織,但是我對于這種比較狹義國家觀的刊物不很熱心,而且自己還要專心去辦《新潮》,對于《國民》雜志,只算是一個贊助者吧!
《國民》雜志里面的人,多半是實行的人;《新潮》雜志社的人,多半是偏重于學術方面的人,所以五四運動發(fā)生以后,學生會里面組織分為七股,各股的主任幾乎是《國民》雜志和《新潮》雜志二社的人平分的,這兩個雜志,也可以說是五四運動的基礎。
在此地附帶說幾句話以結束新文化運動的敘述。當時還有一派北大學生和教員辦了一個雜志叫作《國故》,其目的在于和《新潮》對抗,這一派的主干,在教員之中,便是黃侃,學生之中,便是張煊(后來是張學良的機要秘書),他們關于文藝的理論,是非常薄弱的,其抨擊新文學的地方,也不能自圓其說。其中登了許多文藝的文字,也多半是故國斜陽的吟呻而已。所以《國故》雜志出來,很不能引起各方面的注意和重視。而且有許多人很輕視它,辦了不久也就停止了。毛子水在《新潮》上做了一篇《怎樣用科學方法來研究國故》一文,倒惹起許多舊學家的稱許。當時對于新文學的抵抗力不外三種,一種是林琴南派,一種是東南大學的胡先骕和他所辦的《學衡》雜志,一種是北京大學內部的《國故》雜志。但是綜合起來,抵抗力還是很薄弱的。
現在講到五四運動了。五四運動產生的重要原因,不外乎下列幾種:第一,是前次新華門事件的連續(xù)。第二,是新文化運動所產生的思想變化的結果。第三,是大家受了蔡孑民的影響,一變從前羨慕官僚的心理而為鄙視官僚軍閥的心理,并且大家有一種以氣節(jié)相標準的態(tài)度,有意去攖官僚軍閥之鋒。第四,是正當巴黎和會的時候,感覺到中國受人支配和帝國主義國家協以謀我的痛苦。正是那一年的三四月里,朝鮮發(fā)生徒手革命,也給大家以深刻刺激(當時我到北大圖書館里面去看報,注意到大家都在搶著關于登載朝鮮徒手革命的報紙看)。第五,因為受歐戰(zhàn)以后各國革命潮流的激蕩(特別是當時蔡孑民所提倡所謂德國是軍國主義,戰(zhàn)敗是應當的,并且當時國際聯盟的論調甚高,北大也常常有這一類的講演)。以上是這個事件的原因,至于這件事體具體的釀成,都完全由于中國在巴黎和會的失敗。在4月里,日本要求中國撤換兩個專使的消息紛紛傳來,北大學生開了一個會,并且捐了幾百塊錢打電報,一方面打電報給巴黎和會中國代表,要求他們堅持;一方面通電全國,反對因為外國壓迫而撤換本國專使的事。這兩個電報打出以后,所捐的電報費還存300元左右,于是用四個干事的姓名,共同負責,存在學生銀行里面。到5月1、2日的時候,外交消息,一天惡似一天,傅孟真、許德珩、周炳琳、周長憲和我等幾個人,商量要在北京采取一種積極反抗的舉動,但是我們當時一方面想對于國事有所主張,一方面對于北大又要保存,所以當時我們有一種非正式的成議,要在5月7日國恥紀念日,由北大學生在天安門外率領一班群眾暴動,因為這樣一來,北大的責任可以減輕。5月3日那一天,清華大學舉行紀念典禮,許多北大的人,都到清華去參觀,那天我也去了。直到晚上八九點才回來,不料3日那一天,邵飄萍到北大來報告,說是山東問題已經失敗,在校的一班同學,于是在北河沿法科第三院召集臨時會議,最初由邵飄萍報告,以后由許德珩等一班人慷慨激昂地演說,還有一個劉仁靜,當時還不過18歲,帶了一把小刀,要在大會場上自殺。還有一位,要斷指寫血書的,于是當場主持的幾個人,不能維持我們以前決定的五七發(fā)難的成議,當場議決在第二天(5月4日)聯合各學校發(fā)動,并且當場在北大學生中推出20個委員負責召集,我也是其中一個,由他們到各學校聯絡進行。我們9點由清華回來,看見他們會也要開完了,什么決議都已經定好了,當時我們還在埋怨許德珩,說是我們說好在5月7日發(fā)動,而現在改了期,不是要把北大斷送了嗎?可是埋怨盡管埋怨,大家的決議還是大家決議,是不能更改的。于是他們叫我連帶簽了字,把之前存學生銀行的300元拿出來買竹布,費了一夜工夫,請北大的書法研究會及畫法研究會的同學來幫忙,做了3000多面旗子,除了北大學生個個有旗子外,其余還可以送給旁的學校。所以當時大家疑心五四運動以為有金錢做背景,不然為什么以北大窮學生臨時有這許多錢去做旗子呢?其實這個錢是打電報省下來的。各代表當夜分途至各學校接洽,約定了在第二天下午1點在天安門會齊。當夜11點的時候,各代表在北大開了一個預備會議,當場舉出了三個總代表,一個是我,一個是江紹原,一個是張廷濟,并且當時推我寫了一個五四運動宣言,由狄君武送到北京大學印刷所去印了5萬份,第二天的早上,我們還預備了一個英文的備忘錄,送給各國使館。到下午1點,大家便齊集在天安門了。我們三個所謂總代表,因為預備各種文件,一直到1點10分才到天安門,當時步軍統領李長泰、警察總監(jiān)吳炳湘,都已經先我們而到,對大家講了一番話,勸大家解散。當時眾怒難犯,哪一個肯聽?于是大家從天安門出發(fā),一直走到東交民巷口,便被警察擋住了。只有我和江紹原兩個人進去到使館界內去找美國公使。那一天,芮恩施到西山去了,由他的參贊出來見我們,他對于我們很表示同情,說了一番很漂亮的話,并且說,由他去和使館界的警察交涉,讓他放我們通過,我們從美國公使館出來以后,又到了別的幾個使館,告訴他,我們示威的意思。回轉身來到美使館去問美參贊,同使館界警察交涉允許我們通過的結果怎樣。他說,使館界的警察是答應可以的,但是剛才警察總監(jiān)有電話來,說是不可以讓學生們通過,所以我們不能這樣辦。這個消息一傳出來,大家更是憤怒,當我們報告交涉經過的時候,大家便要求我們硬擠進去,后來想硬撞不成事體,反而給別的國家以不好的印象,于是大家便高呼口號“我們去除國賊吧!”于是掉轉大旗向曹汝霖家前進(曹家在趙家樓)。曹汝霖的房子,是一座很大的滿洲王府式的平房,我們到他家門前,大門已經關了,門口站著一大隊荷槍實彈的警察,大家到門口了便大罵國賊,最初拿旗子向屋頂丟去,后來打破了一個短墻的窗子,大家便爬進去。首先進去的人,據我眼睛所看見的,乃是北大的蔡鎮(zhèn)瀛,一個預理科的學生和高等工業(yè)學校一個姓水的。大家看他們進去了,于是接上爬進去的幾十個人,把大門打開,而曹宅的院子里還站著許多警察,因為學生向他們極力宣傳,所以他們已沒有什么抵抗。適巧那一天曹汝霖同章宗祥、陸宗輿和一個日本資本家在那里商議事情,他們以為有著警察保護是不要緊的,我們打進去的時候,曹汝霖便換了警察的衣服混在警察堆里,從后墻跳出去。陸宗輿怎樣逃走,我們卻不知道,聽說他也來喊口號,喊打倒賣國賊,混在群眾里面逃走的,是否確實,卻不知道了。章宗祥比較老實,他和那個日本人一道躲在一個小房間里,群眾跑進去的時候,日本人還掩護著他,于是大家知道他是一個要人。群眾便把他們圍起來了。不久一個北大的校工進來,他說自己是認識章宗祥的,并且說這就是章宗祥,于是大家便動手打起來,打了一頓,忽然有人說“打錯了”。大家便一哄而散,于是這個日本人和曹家的用人,便把章宗祥抬出去,停在一間雜貨店里面,這個日本人也去了,于是群眾中忽然有人叫“剛才并沒有打錯”,大家便去找章宗祥,在他后門雜貨店中找著了。當時這個日本人還掩護著他,群眾們便用雜貨店中雞蛋來丟這個日本人,重新把章宗祥拖進曹宅來,拆散了一張鐵床,拿鐵床的棍子來打,所以當時章宗祥確是遍體鱗傷,大家以為他已經死過去了。曹家的裝飾品、古玩……簡直是打得干干凈凈,他的姨太太和他女兒的房子里許多香水,都一捶一捶地打碎在地上,當時香氣四溢,不可響邇。我還親眼看見江紹原拿了一床紅綢的被子,拖在地上,撕了一塊紅綢,拿在手里,亂晃幾下,說是“勝利了!勝利了!”至于放火的舉動,乃是高等師范的學生開始的,我看見有兩個學生,自身上掏出許多自來火來,如果他們事前沒有這個意思,為什么要在身上帶來這許多自來火呢?結果,曹宅燒起來了,徐世昌便下了緊急命令,叫軍警捉人。那時候,傅孟真把他一本日記簿,上面寫著許多代表名字的,往火里一丟,馬上燒掉了。我們還是從前門出來的,當時街上救火隊和水夫,已經擁擠不堪,很難通行。在曹宅里面還沒有出來的,還有幾十個人,于是便當場被捕。我從趙家樓出來以后,便向北大東齋(第一宿舍)去,當時自己實在疲倦極了,從5點睡到6點,6點以后,重新振作精神開始活動。當時派定了多少代表,向各學校聯絡,預備在第二天,全北京的高等以上學校,自大清早起,一律罷課。那天晚上適派我到各報館去解釋這件事體,等到十幾家重要報館都跑完以后,時候已經是半夜3點多了,所以那一晚便沒有睡。第二天早上,果然全北京專門以上的學校,一律罷課,并且各校代表齊集北大一院第三十六課堂開會。學生聯合會的組織,也就是那個時候形成的。當時各學校的中心,自然是北京大學,至于北大主持這個運動的軀干,要算是新潮社及國民雜志社里面的人。在五四那天,曾經開了一個會,大家本來要推傅斯年做臨時主席,忽然有一個浙江籍的學生姓陶的,打了傅斯年一拳,這一拳就把傅斯年打得不干,自此以后,五四運動和傅斯年便不發(fā)生關系了。因為他是一個以感情用事的人,一拳被打萬念俱灰了。我當時因為在各處接洽的事太多,所以不愿意做會場上固定的事,經大家一想再想,最后推出段錫朋來,由他做北大學生會的代表,結果就是北京學生聯合會的主席。段錫朋在五四以前,北大學生,很少有知道他的。他總是穿一件藍竹布大衫,扇一把大折扇,開口就是我們廬陵歐陽公的文章氣節(jié),所以大家都當他有幾分迂氣,哪知道被選舉出來以后,他處理事務非常靈敏,運用群眾,大有特長,于是段錫朋的名氣陡然間聞于全北京。這一次,蔡孑民先生確是有一種特別的表現,就是五四事情出來以后,他不和前次一樣的辭職,反而聯合各大學的校長,負責地要求北京政府釋放被捕的學生。到了5月6日那一天,他們接洽好了,聽說吳炳湘竭力奔走,要求各校校長于5月7日命令全體學生復課,以此為條件,可以赦放在捕的學生。徐世昌也有這樣主張,因為他們知道如果長久地罷課下去,一定是要出事的。而且5月7日是國恥日,更容易出事。我們全體罷課的決議,乃是5月5日通過的,5月6日的晚上10點多,蔡孑民、湯爾和(醫(yī)專校長)以及其他專門以上學校的校長,到北大的校長室里面,把我們找去,說是現在同吳炳湘已經有這樣一種了解,只要明天全體復課,他明天就立刻可以放人。當時去見這幾位校長的,有我及方豪(俶新)等四五個人,他們都說:“昨天才決議罷課,明天便要復課,乃是辦不到的,我們也負不起這個責任。”我說:“現在如果盡讓同學們關在里面,也不成事,況且我們這一次有放火及毆傷等重大情節(jié),當時章宗祥還沒有脫離危險境界,有兩天沒有大小便,醫(yī)生說他命在旦夕了。適巧政府又捉去我們幾個人,用這幾個人去抵命,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因此我便問他們幾位校長說:“若是我們明天復課,他們不放人,怎樣辦?”他們說:“我們可以用生命人格為擔保,而且吳炳湘也曾發(fā)誓過‘如果復課而不放學生,我吳炳湘便是你們終身的兒子’。”于是我以為既然如此,我們明天復課好了。但是我這句話說出來,許多人便反對,以為我們答應下來乃是越權,許多同去的人,也是反對我意見的。我說:“現在為減少被捕同學之危險,這件事非如此辦不可,我們只有從權辦理了。”于是當夜我們分成五隊,去通知全體同學,明天復課,除每個宿舍派一隊外,其他兩隊,是負責通知宿舍附近公寓里面的同學的。大家出發(fā)時候,已經是12點,同學們完全睡著了,一個一個房間敲起門來,把睡熟的人叫醒了,告訴他們這件事,他們還不相信,還要費許多心血去解釋,解釋不明白的時候,還要受大家的責罵。半夜醒轉過來的人,相對講話,口中臭氣是最令人受不了的。這可以說是我在那一晚上特別記得深刻的一種感覺。幸而能得大多數同學之了解,謝謝大家對于我們還有最低限度的信任,所以第二天北京各大學亦先后復課了,到了10點,全部被捕同學從警察所送回學校來,大家都列隊在門口迎接,當時那種痛哭流涕的情形,真是有家人父子于亂離巨劫以后相遇時之同樣感覺。當時章宗祥的病還沒有脫離危險期,時時有死耗之傳聞。剛巧北大有一位同學叫郭欽光,在這個時間死了,他本來是有肺病的,在五四那一天,大約因為跑得太用力了,吐血加重,不久便死了。當時大家怕章宗祥和我們打官司,所以定下一個策略(這個策略之最初主動者便是狄君武),硬說郭欽光乃是在五四那一天被曹家用人打死的。于是郭欽光遂成為五四運動中唯一烈士,受各處追悼會之無數鮮花美酒之吊祭和挽章哀辭的追悼。在上海還有一位女士,當眾痛哭郭烈士。郭君那一天因為走路過多,身體過勞而使肺病加重乃是確實的,這是我們應該同情他。但是把他造成五四的烈士,全國亦以烈士待之,多少未免有點滑稽。等到被捕的全放出來了,章宗祥也被打了,曹汝霖的房子也被燒了,照常理說,這件事情可以告一個段落。但是當時有兩種情形,是決不能使這件事告一個段落的,一件是山東問題還沒有了結,而且一天比一天地失敗下去;一件便是蔡孑民先生于5月7日學生出獄以后,便當夜出京,沒有一個人知道地跑了。跑的時候,他留下一封信,就是那最出名的“殺君馬者道旁兒,民亦勞止,汔可小休”(這封信的頭兩句話如此)。這封信出來,許多人很費推測,于是大家去詢問國文教授,請他們去查這個典故的來源。因為這些國文教授見大家紛紛請教,當時也得意了一下。蔡先生去了以后,北京大學自然是第一個恐慌,為維持北京大學,北大學生不得不繼續(xù)鬧下去,而且不能不聯合旁的學校學生一同鬧下去,于是五四運動又重新緊張起來了。
經過這次事變以后,北京大學遂成為政府的眼中釘,這是不可諱言的事實。為鏟除外交上的障礙,政府方面,也很想對于北京的學生界下一番毒手,這個情形,學生界也是完全知道的。但是在北京方面,學生運動已到了一籌莫展的地步,于是便遣派代表到上海去組織全國學生聯合會,第一批南下的就是段錫朋、陳劍翁、許德珩、黃日葵、祁大鵬(中國大學)、瞿世英(燕京大學)等。他們到了上海以后,就聯合上海及各省學生代表組織全國學生聯合會,到了5月底,各處的布置已經有點頭緒了,于是我們在北京接到段錫朋的密電,說是可以相機發(fā)難。到6月3日那一天,于全北京的學生里面,挑了500多人,分隊出發(fā)演講,那一天被捕的有100多人。第二天,繼續(xù)派人出去演講,大家都帶好了毯子在身上,是預備被捕的。當天被捕的大概有400人,第三天,被捕的達900人之多,監(jiān)獄關不下去,于是把北大的第三院改為臨時拘留所,外面用密密層層的刺刀和機關槍守著,如臨大敵一般。到了6月4日,我們想把恐怖的新聞電打出去,我就帶了四十幾塊錢去打電報,哪知道我一出去,偵探便跟著我,于是跑到日本郵局去拿一本丸善株式會社寄來的書。偵探在前面守著,哪知道那個日本郵局有個后門,我就從后門走了。結果,居然被我把那個電報拍到上海去。上海方面接到這個電報以后,全體學生便出發(fā),除分散傳單外,并向各家店鋪,要求他們罷市,甚至要求不遂,向商店老板面跪下去。到了6月4日,全上海罷市了,別的地方跟著罷市的也有好幾處,而天津方面,因為一個南開學生馬駿在商會代表的前面,用一只碗向自己腦殼一打,表示他要求的決絕,商會方面的人大為感動,也罷市了。因此,這個北京學生與政府正在短兵相接的時候,學生方面,正是無可奈何的時候,忽而得到了這種有力的聲援,剎那間,個個悲歡交集、哀痛淋漓,而聲勢遂大振。當時上海、天津方面所提出要求政府的條件,第一,就是釋放被捕學生。第二,就是罷免賣國賊曹、陸、章。第三,就是不簽巴黎和約。而三個條件之中,以釋放學生為先決條件,所以5日那天晚上,北大三院方面軍警的帳幕在半夜三更便悄悄地撤去了,當時拘禁在里面的學生還不肯出來,因為他們一出來要減少了天津及上海方面的緊張空氣。到了第二天,步兵統領衙門和警察所卻派人來道歉,他們才肯出來,還有拘禁在警察所和步兵衙門里面的,他們請他們出來,而卻不肯,以后預備了汽車和爆竹送他們出獄,還是不肯。最后一個總務處長連連向他們作揖說:“各位先生已經成名了,趕快上車吧!”至于罷免曹、陸、章的命令也隨著下來,以由學生運動擴大成的民眾運動,使內閣局部改組,在當時看來,也算是一件可以詫異的事情了。不過山東問題還沒有拒絕簽字,北京教育界還有受摧殘的危險,這兩件事是大家最不安心的。到7月和約要簽字的時候,北京大學聯合各校學生又會在新華門一次,在新華門口,睡了兩天兩夜。同時巴黎方面的學生同華僑,也就聞風興起,逼迫中國專使,不許他簽字,拒約運動,因為內外夾攻,所以終能實現原來的主張,而為后來華盛頓會議留下一個爭回山東的余地。至于北京各大學被摧殘的問題,也是使大家寢不安枕的。政府的目的,是要逼走蔡孑民先生,所以他們要胡仁源買通一批投考的學生,來占據北大學生會,硬把學生會的圖章搶去,以學生會的名義,歡迎胡仁源到校。同時教育部方面,胡仁源已預備好上任的汽車。誰知此謀不密,被北大學生會中人知道了,當時便召集緊張會議,每個人發(fā)一個特別符號,集合在第三院,時三院的被買及投考學生,正議“奪帥印”的事,還沒有完結,哪知這邊去了兩三百個人,一個個地把他們擒住了,并且?guī)Я思喡槔K把他們捆將起來,便在法科大禮堂設立公案,推舉出了五個審判官,來審判這些人的罪狀,他們也陸續(xù)地把被買經過供將出來,大家又逼他們寫悔過書,寫了悔過書還要他們在悔過書上蓋手印,再拍了一個照,然后把他們放了。這幕滑稽,遂因此終了,而他們搶北大的計劃因而失敗,但是他們卻繼續(xù)進行向法庭控訴北大學生會的職員,以為私設法庭和逼迫人行使無義務之行為(這條法律怕是永久沒有人用過的)。于是法庭拿了學生會里面20余人下獄,其中有孟壽椿、魯士毅等。在打官司的時候,學生會要我去做代表,我?guī)缀跆焯焱砩弦吐蓭焺⒊绲v接洽。許多上訴狀都是我寫的,這場官司打完了,我倒因此得到了許多關于法律的知識。這一幕取成都的戲沒有唱成功,而胡仁源也知道北大不容易占據,他們的野心,亦因此而減少一點。那時候蔡孑民先生派蔣夢麟先生到北大來,以總務長的資格,做他私人的代表。到雙十節(jié)左右,學生會派我到杭州去接蔡先生回校,蔡先生遂慨然答應回來。在蔡先生到校時候,剛巧是雙十節(jié),各學生便捐了一批錢,教員也捐了一些錢,共幾百塊錢去買了幾萬個饅頭,上面蓋著紅戳子是“勞工神圣”四個字及其他成語,在那天便分發(fā)于北京各平民,都由北大學生去發(fā),這真是面包運動,也是一件值得回憶的事。當時北大的學生,生活是很苦的,一間房子中住著七八個人,最小的房子才只住三個人,說起飯來,包飯只有四塊五毛辦一月,兩塊錢是現洋,兩塊五是中交票(當時中國交通銀行的票一塊只合四毛),所以吃一個月的飯只合三塊錢。當時學生在吃飯時,除了五個菜以外,每人還分兩個饅頭,大家搶著吃,吃飯是先打鑼的,故有“鑼聲動地,碗底朝天”之謠。這是北大生活的一點回憶,是附帶記載于此的。
五四運動到了這個地方,似乎應該告一段落了,但是到了那年年底,因為要逼迫政府取消軍事協定,學生和政府又起了一個大沖突,這個沖突,使北京大學的第一院和第三院又重重地被圍。當時政府有命令通緝我和方豪等幾個人,我當時住在嵩祝寺八號,到吃飯的時候,忽而來了八個馬隊,把我前門圍住了。我從后門走到黃振玉(現是南京中央飯店的經理)的家里,由他家里帶了一副黑眼鏡和一頂風帽,逃到北大一院,因為他們正派我做代表,叫我和張國燾一同去。在傍晚時分,我便由一院后門逃出,經過鐵獅子胡同,想到永定門上車(只有普通快車是在永定門停的)。哪知道到了永定門,車已開了,于是跑到李光宇家里坐了半夜。半夜時候,又到永定門去上車,車又開了,于是我只得和張國燾坐待城門開門,當時很怕守城的問我們是做什么的。因為城門上有自鳴鐘,總有雞鳴狗盜也一律不濟事的,我們等他開城門,總是不開,到城門開了,火車又走了,于是我們兩個人只得直接沿著火車軌道走去,到了豐臺,登車南下。南下過了一個多月,又回到北京來。這段故事雖然是我自己的經歷,寫在此地,也算是五四運動的余波吧!
——民國二十年8月26日晚上整理畢于北太平洋舟中
《傳記文學》編者按:本文系羅家倫先生于民國二十年口述,馬星野先生(原單名偉)筆記,因涉及當時人物甚多,一直未公開發(fā)表。頃承羅先生長女公子久芳女士整理先人遺稿,特檢出自美國航寄本刊發(fā)表。羅女士為旅美經濟學家張桂生教授夫人,孝思不匱,編者謹致謝忱。
(轉載自臺灣《傳記文學》第54卷第5期,1978年5月)
附錄:關于羅家倫口述五四運動文(書簡)
陶英惠
紹唐社長:頃在“傳記文學”第54卷第5期拜讀羅家倫先生口述、馬星野先生筆記之“蔡元培時代的北京大學與五四運動”一文,至感興趣。羅先生為北大人,且為五四領導人之一,以當事人的身份,口述北京大學與五四運動的史實,多為前人所未言,極富史料價值。唯偶有誤記之處。為免以訛傳訛,僅分別摘錄如下,并稍作補充,供作參考。
①“蔡孑民做北京大學校長這件事,是范源濂發(fā)動的”。范源廉的名字,很多人都寫作范源“濂”,是錯誤的,這可由他自己的簽名為證,如民國五年8月26日范源廉拍給蔡先生的宥電請他回國擔任北京大學校長以及任命蔡先生為北京大學校長任命狀上的署名,即知應為“廉”。
②“工科學長溫宗宇”乃“溫宗禹”之誤。溫氏廣東臺山人,美國麻省藝術大學校礦科學士、冶金科碩士。
③胡適之發(fā)表“改良中國文學芻議”及“建設新文學革命”兩文的正確篇名,分別為“文學改良芻議”及“建設的文學革命論”。
④謂“新青年”是下列六個人輪流編輯的:陳獨秀、胡適、錢玄同、沈尹默、陶孟和、劉半農。事實上李大釗和高一涵也都曾參與編輯工作,陶孟和似不在輪流編輯之列。
⑤關于徐世昌、傅增湘對“新潮”雜志不滿之事,茲錄奉傅增湘與蔡元培為此事往返函件(附件一),作為參考。值得一提的是,由蔡復傅的原函墨跡來看,這封信竟然是傅斯年擬的稿。北京政府對北大學生所辦的“新潮”雜志不滿,致函北大校長糾正,這是一件多么嚴重的事;可是身為北大校長的蔡元培,卻令“新潮”的編輯傅斯年擬稿答復,實在出人意料!由此,也可看出蔡先生支持“新潮”和兼容并包的風度。
⑥謂蔡元培于五四后辭職赴杭州,學生會派羅先生去接他回校,“在蔡先生到校時候,剛巧是雙十節(jié)”。事實上,民國八年9月20日,蔡先生就在北大全體學生、全體教職員的歡迎會上發(fā)表演說了。而且北大就在同一天舉行第二十二年開學式,蔡先生也在典禮中致訓詞。所以,他返回北大的時間,絕對不是雙十節(jié)那一天。
專此,敬請
編安
弟 陶英惠 敬啟 七十八年五月十日
附件一:傅增湘與蔡元培關于“新潮”雜志往返函件
傅增湘致蔡元培函
孑民先生執(zhí)事:
自“新潮”出版,輦下耆宿,對于在事員生,不無微詞,比承過從,獲念尊旨,良用釋然。
國學靡敝,士之秀且杰者,謀所以改弦而更張之。篤舊之倫,疾首疚心,為匡掖廢墜之計,趨涂雖殊,用心則一。異同切劘,互資進行,尊聞行知,無妨殊軌。近頃所慮,乃在因批評而起辨難,因辨難而涉意氣。倘稍逾學術范圍之外,將益啟黨派新舊之爭,此則不能不引為隱憂耳。
吾國倫理道義,人群紀綱,鐫于人心,濡于學說,閱數百千年。其間節(jié)目條教,習慣蛻衍,或不適于現代,亦屬在所不免。然而改革救正,自有其道。以積漸整理之功,行平實通利之策,斯乃為適。凡事過于銳進,或大反乎恒情之所習,未有不立蹶者。時論糾紛,喜為抨擊,設有悠悠之辭,波及全體,尤為演進新機之累。甚冀執(zhí)事與在校諸君一揚搉之,則學子之幸也。
鄙意多識蓄德,事屬一貫。校內員生,類多閎達,周知海內外名物之故與群治之原。誠能朝益暮習,與時偕行,修養(yǎng)既充,信仰漸著,遵循軌道,發(fā)為言論,自足以翕服群倫。若其以倉卒之議,翹于群眾,義有未安,輒以滋病,殆有未可。至于學說流裔,如長江大河,支派洄洑,無可壅閼,利而導之,疏而瀹之,毋使?jié)⒁鐧M決,是在經世之大君子如我公者矣。專肅布臆,并頌道祺
傅增湘啟(1919年)3月26日
(據傅增湘致蔡元培函原件)
蔡元培復傅增湘函
沅叔先生左右:
奉讀尊札,敬悉壹是。情長意殷,感荷無量。此中原委,昨已面陳左右。茲再述其涯略。
敝校一部分學生所組之“新潮”出版以后,又有“國故”之發(fā)行,新舊共張,無所缺畸。在學生則隨其好尚,各尊所聞。當事之員,亦甚愿百慮殊途,不拘一格以容納之。局外人每于大學內情有誤會之處,然若持“新潮”、“國故”兩相比擬,則知大學中篤念往舊,為匡掖廢墜之計者,實亦不弱于外間耆賢也。
尊示大旨謂“新潮”宜注意者二事:一則因批評而涉意氣,二則張新說而悖舊誼。如于二者不加檢點,未必不以違背習俗之故,為新機演進之累。明言讜論,甚幸甚幸。元培當即以此旨喻于在事諸生,囑其于詞氣持論之間,加以檢約。
據“新潮”編輯諸生言,辦此雜志之初心,原以介紹西洋近代有益之學說為本。批評之事;僅屬末節(jié)。但批評原無可慮,所慮乃在出乎其位,牽及感情之言。“新潮”既以介紹新說為旨,自不必專徇末節(jié)之流波,而樸實求學之學生雜志,又為元培對于諸生所要求者。故關于此點,自當如尊示所云,由當事諸生加之意也。
至于持論,間有殊于舊貫者,容為外間誤會之所集。然茍能守學理范圍內之研究,為細密平心之討議,不涉意氣之論,少為逆俗之言,當亦有益而無弊。“新潮”持論,或有易致駭怪之處。元培自必勉以敬慎將事,以副盛情。
事之方始,真相未明,輾轉相傳,易滋誤解。歷日稍久,情實自見。大學兼容并包之旨,實為國學發(fā)展之資。正賴大德如公,為之消弭局外失實之言。元培亦必勉勵諸生,為學問之竟進,不為逾越軌物之行也。謹布區(qū)區(qū),并達謝悃。敬請
道安
蔡元培謹啟 4月2日
(傅斯年代撰)
(據蔡元培書信抄留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