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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巴黎和會期間我國拒簽和約運動的見聞

葉景莘

一、外交委員會的產生和結束

北洋政府時期有過三個外交委員會:第一個是巴黎和會將開時于1918年12月中旬成立的,設于徐世昌總統府里。這個會因為反對簽《凡爾賽和約》而于1919年5月3日自行結束。第二個大約是在1923年年初黎元洪任張紹曾組閣時設立的,委員長為黃郛,我是委員。但這個委員會并未開過會,我不知會址何在,會的存在時期亦很短。第三個大約是在1925年段祺瑞執政時或較早些時設立的,委員長為汪大燮。他的唯一任務是邀集幾個通曉國際法和熟悉條約的委員編一部不平等條約類編,將不平等的條件分類編列,以供修改不平等條約時的參考。這是他的夙愿。類編印出后,會即結束。我未參加這個委員會。

現在我要敘述的是第一個外交委員會的事情。1918年10月徐世昌就任總統,11月11日歐戰停止,12月1日外交部總長陸征祥出國赴巴黎和會。他先到日本與日首相商談,離日上船時就發現丟了一個公事箱。國內輿論本認為陸非外交人才,且為簽訂《民四條約》者[2],頗為不滿。陸出國后,外交次長陳箓代行部務。他資歷甚淺,聲望不高,一般人都認為不足以應付局勢。于是梁啟超、林長民二人向徐世昌建議在總統府設一個外交委員會,任外交元老汪大燮為委員長。徐采納了,并以孫寶琦、熊希齡、陸宗輿、李盛鐸、林長民、王寵惠、沈瑞麟、陳箓為委員,林長民兼事務長,我是管秘書事務的事務員。徐世昌原是個極圓滑的老官僚,他雖被段祺瑞擁上臺而自己并無實力,所以要拉攏各黨派以增加他的勢力。那時他已聘林長民為他的顧問。林勸他請梁啟超赴歐洲游歷,與各國著名人士聯絡,為中國游說,徐也采納了。這個外交委員會設在紫光閣西南角旁邊的幾間小房子里,雖在總統府內,但與府的辦公處隔離較遠。除汪、林二人及事務員們每日到會外,委員常來并對會務關心的只有熊希齡一人,王寵惠亦有時來,其他委員來開會時都采取敷衍的態度。當時我天真地以為對和會的政策都是由委員會決定的,專使來電都是由外交部送委員會的,但實際上并非如此。重要的來電確是抄送給委員會看的,但未必是全部。

外交委員會成立后,汪、熊二人即聯合提出對巴黎和會的提案。共五大綱,首列破除勢力范圍,分目為收回租借地和鐵路附屬地、統一管理鐵路、撤銷外國郵電機關。其他大綱為取消領事裁判權、關稅自主、撤退外國軍隊、停付庚子賠款。梁啟超出國前,亦來會與汪、熊、林、王等討論了這個提案,以便在外接洽。提案經委員會開會討論審查,于1919年1月6日一致決議通過,由汪、林二人親呈徐世昌,奉命交院發。次日由林長民親交代總理錢能訓,于8日電致各專使,正在陸征祥抵法之日。18日和會開幕。但以后我們才知道國務院電專使只將這個提案作為希望條件。[3]另有一事徐卻完全接受了委員會的提議:陸征祥赴法途中與廣州政府所派代表王正廷相遇,到法后陸即來電報告代表五人及名次,為陸、王、駐美公使施肇基、駐英公使顧維鈞、駐荷公使魏宸組。汪看了這個名次甚為躊躇,因為和會只給中國三個席位,如五人輪流出席,怕有時對于和會情形有不接洽處;如由三人出席,則應為前三人,但陸無甚能力,王亦尚無外交經驗,且對和會須南北一致,不知他的主張究竟如何,施則為怕多事的官僚,向不活動,這三人恐不足以應付局勢。汪、林相商不決,我建議只好把顧提升到第二位,使他當沖。因為顧來電最多,與美國代表方面的接洽報告都是他這個駐英公使打來的,施并無一電;且“二十一條”交涉后顧所寫的英文聲明書頗為得體,他亦熟悉那個交涉的經過。汪采納了,即將名次照改,與林同去請徐核定。徐同意了。汪、林回會,通知陳箓到會將新名單交他電發。陳拿這個名單出門時,低聲說:“這是要搗亂了。”果然,新名單到專使處,王、施大嘩,陸窘極。他到瑞士去躲避,此事即為一原因。但以后在和會上為中國辯論,確以顧為最力,并最能說。

委員會所提“破除勢力范圍”大綱里“統一鐵路管理”一項引起了大爭論。提案原文為:

丙、凡以外資外債建造已成未成、或已訂合同而尚未開工之各鐵路概統一之,其資本及債務合為一總債,以各路為共同抵押品,由中國政府延用外國專門家輔助中國人員經理之,俟中國還清該總債之日為止。各路行政及運輸事宜仍須遵守中國法律,概由交通部指揮之。

這個提案的主要目標原是為收回以外資建筑為勢力范圍骨干的東清、南滿、安奉、膠濟、滇越各路。因為國家無此實力,故欲統一管理之,又因無贖回之財力,故欲將其資本及債務合為一總債而以鐵路收入還清。但以外債建筑的如津浦、滬杭、京漢等各路亦與勢力范圍有關,如不包括于統一管理之內一律待遇,既不易得據有以外資建筑各路的各國同意,且恐收入不足以早日償清總債而亦難于舉一總債,因此欲將外資、外債建造各路一概統一之。

外交委員會提案于1月8日電各專使。約一個月后,因中國代表在巴黎要發表包括西原借款合同的中日秘密協定,日使小幡于2月2日到外交部抗議,日本人辦的《順天時報》登出反對鐵路統一的社論。而交通總長曹汝霖聲明對于統一鐵路案尚待研究,外交委員會委員陸宗輿亦稱彼在會本不贊成。先是,稱為舊交通系領袖的梁士詒已有反對統一鐵路的言論,至是乃與稱為新交通系領袖的曹汝霖一齊反對,認為統一即是共管。那時交通部顧問貝克和中英公司經理梅爾思各擬有“萬國鐵路團”私案,是共管性質,反對者即以此種擬案與外交委員會提案并論。

2月18日錢能訓約贊否兩方集會于春藕齋。汪、熊聲明提案與貝克、梅爾思擬案無關,最后梁亦表示贊成之意。錢聲明雙方無根本不同之意見,辦法應再詳議。汪推曹、梁擬案。3月7日國務院召集春藕齋第二次會議,曹、梁提出破壞原提案的草案,林長民因雙方爭持才擬了一個妥協辦法。汪不同意,會后即辭職不復到外交委員會。

平心論之,委員會提案中所舉借總債及延用外國專家輔助經理的條件,是因為當時情形不能避免,并非共管性質,但以后是否會流于共管,確應考慮。舉總債時如何方可不受新銀行團的壓迫,更是問題。熊希齡以為此等皆系商訂條件時所當注意,但政局多變,商訂條件者為誰,亦難保證。另一方面,破除勢力范圍單靠要求,無此實力;但不破除則勢將引入瓜分,提案人認為這是最重要的理由。要之,原提案人的用意在破除勢力范圍,并非為私,他們提出由交通部指揮,而當時他們在交通界并無一個立足之點。梁士詒提出已成外債各路不在統一計劃之內,有保持他由于管理和調運鐵路收入而來的“財神”頭銜之嫌疑。曹汝霖在《順天時報》反對后出場,陸宗輿在第一次春藕齋會議時,竟為高徐、濟順兩路辯護是商業性質而非政治性質,則簡直的與日本“一鼻孔出氣”了。這是贊否兩方主要不同之點。徐、錢則以圓滑手段依違兩可于其間,而終偏向親日派。曹、陸被稱為親日派,汪、熊、林等則被稱為親英美派。

親英美派是一班無拳無勇的知識分子,在國力太弱時,過分寄望于和會,尤其是對于威爾遜的和平條件14條,以為公理或可戰勝強權而欲借他人之力來保持自己的國土,這只可說是可憐。但外交戰術本當利用形勢和對方間的矛盾。在歐戰中,英無力東顧,日本已幾乎大嚼“獅子”的一份肥肉,戰后美國在海軍方面又與英并駕齊驅,紐約還要奪取倫敦的世界金融中心。以勢力平衡為傳統外交政策的英國,本已利用后來的美國所提出的“門戶開放、機會均等”的口號,以保持他所奪取的中國權利,戰后他更得以“血濃于水”的甜言,利用日美間的矛盾以聯美抗日。所以英美方面對于外交委員會所提破除勢力范圍一項,曾由兩國公使表示贊成。美使芮恩施、英使朱爾典都曾宴請爭論鐵路統一政策的當事人而于宴后暢談這個問題,并都聲明貝克與梅爾思的私案與使署無關,他們二人亦不能向和會提出。與美使會談時,汪大燮提出三點:(1)債權國權限只能及于投資確實,本利有著,其他不能過問;(2)執行之權完全歸中國政府,他國不得過問;(3)為使資本家安心起見,可設立評議部,以便稽核或建議改良。其中第三點是因為當時鐵路收入常被任意挪用虧欠而提出的。林長民曾刊印一本《鐵路統一問題》,以披露全案的原委。梁士詒曾表示應當保存勢力范圍而“賴均勢以求存”,他的機關報也發出了這種言論。當時我曾寫了一本《撤廢勢力范圍論》小冊子送各處以辟之。

汪大燮辭外交委員會委員長,徐世昌屢次慰留,亦不肯回會。以后和會對中國形勢日惡,日本原已在1917年2月至3月與英、法、俄、意訂立了繼承德國在山東所奪取的權利的秘密協定,至是日本代表聲明如不照日本提案解決,日本將拒絕簽和約。英代表勞合·喬治亦宣稱日本如不參加國聯,英國亦不參加。意大利代表則已因阜姆港問題不遂意而退出。于是威爾遜亦對日本讓了步。中國代表團急電紛來,林長民乃親到湯山懇汪回會視事。

4月30日,英、美、法三巨頭決定了《凡爾賽和約》156、157、158三條,將德在山東所奪取的權利都讓與日本。5月1日,陸征祥來電稱如不簽和約,則對撤廢領事裁判權、取消庚子賠款、關稅自主及賠償損失等,將來中德直接交涉,是否較有把握,亦是問題。他怕將來與戰敗的德國直接交涉失敗,因而就主張簽字,對日本屈服。這實在是太可笑了。外交委員會緊急會議決定不簽約,由汪、林將致專使拒簽電稿親呈徐世昌,徐令國務院拍發。但2日國務院又密電專使簽約,院里電報處一個林長民的同鄉當晚潛去報告他。3日清晨,汪、林到會,汪命即刻結束會務,并自草自繕辭呈送徐處而去。我將檔案整理了,親自送交外交部條約司長錢泰接收。林密電梁啟超并請他通知巴黎中國留學生,他另又通知國民外交協會囑發電反對。我回會收拾雜務后,打了一個英文電與上海復旦公學李登輝校長,說“政府主簽,我們在此已盡其所能反對,請上海響應”,這個電的署名是隨便寫了三個英文字母。這個電文曾經登在英文大陸報面頁第二行一個方格里,日期不記得了。傍晚我到汪處報告,汪問還有什么辦法可想。我說:“北大學生本要游行,何不去告蔡先生。”汪即坐馬車從東單二條東口趕到東堂子胡同西口蔡宅。蔡即電召北大學生代表于當晚9點在他家開會商議。北大學生原定于5月7日(1915年日本發出關于“二十一條”要求的最后通牒之國恥紀念日)游行,于是決議將日期提早三日,因而就變為五四運動了。

二、國民外交協會的活動

外交委員會成立時,我們早已感覺到政府的親日傾向,就組織了一個國民外交協會,以備與外交委員會互相呼應。協會在熊希齡宅開成立大會,有會員幾十人,以后逐漸增加至百余人,其中有不少各大學學生和幾個湖南、貴州等西南省份的代表。協會會所系借用西單石虎胡同私立松坡圖書館西文部。協會成立時,推舉熊希齡、汪大燮、梁啟超、林長民、范源亷、蔡元培、王寵惠、嚴修、張謇、莊蘊寬10人為理事;并推干事六人,為:總務陳介、外交葉景莘、文牘壽洙鄰、法律王文豹、交際魏斯炅、庶務鄭舜欽。以后因警察常去麻煩,鄭不能應付,又請《英文導報》經理梁秋水任秘書。理事常到會的只熊、林、王三人,干事經常辦事的只壽、鄭、王三人。

5月4日當天,學生被捕32人,各校長和汪、熊、王等都請警廳釋放,未允。協會決定于5月7日國恥紀念日在中央公園(今中山公園)開國民大會。那天清晨,梁秋水從煤渣胡同東口《導報》館(今《人民日報》宿舍)到石虎胡同,路過公園,見園門關閉,門外有武裝警察10余人,并架起機關槍。他到會不久,即有武裝軍警30余人進來,在院中站滿。梁問何事,答謂由衛戍司令部警察總廳派來,禁止在公園開會,不遵命即逮捕會員,封閉會所。梁問:“司令部和警察廳是日本機關,還是中國機關?”答謂:“是中國機關。”梁又問:“諸位薪餉是日本的錢,還是中國的錢?”答謂:“是中國的錢。”梁三問:“諸位知道我們為什么今天要去公園開會?”眾答:“不知道。”梁告以是為反對簽和約,又說:“不料當局反來禁止我們開會,這明明是幫助日本壓迫我們……諸位都是中國人,如果都是好漢,請快快與我們同去公園開會。”眾皆無言,梁請他們進廳休息,餉以茶煙。有一個衛戍司令部人員說:“我告訴你真話,會員可不逮捕,會所可不封閉,但公園萬不可去,如去一定死人如麻。”梁答謂:“俗語說,‘來者不怕,怕者不來’。”那時會員陸續到了100多人,梁指道:“自來送死的愈來愈多了。”雙方相持許久,那個衛戍司令部人員請梁想個辦法。梁沉吟些時說:“如果我們今天不去公園開會,今天必須先把被捕的學生釋放。”那人打了多次電話,最后說,“長官同意梁先生的辦法”,但問誰負責。梁說:“我姓梁的負完全責任。”于是軍警散后,會員們整隊向天安門進行,在新華門前與被釋放的學生相遇。大家一齊轉向前門,沿路高呼“反對巴黎和約”,散發傳單,熊、林二人亦趕到了。會員們一部分到商會開會,一部分到先農壇去開會,下午四五點回石虎胡同而散。

5月8日,北洋政府又頒布彈壓學生命令。6月3日北京學生講演,被捕的為數更多。但各地民眾已相繼起來,罷課罷市,抵制日貨,遍及全國,北洋政府被迫罷免曹、陸、章等。6月10日,徐世昌咨兩院辭職,但仍通電各省主張簽約。6月23日,國務院電各專使簽約。28日簽約之日,巴黎中國留學生包圍了代表團寓所,周鯁生先生也是前往者之一。本來各專使并非無愛國思想,更非親日派,未必愿簽約。陸征祥實是個好好先生,我們常批評他不過是個“大禮官的材料”。他也許會迫于政府命令去簽,如袁世凱命他簽《民四條約》一樣,但亦不能與曹、陸一概而論。其他專使都是精明機警之人,即使專為個人著想,亦未必肯負這個簽約的責任,來蹈曹、章的覆轍。當時各處電專使拒簽的電文有極嚴厲的。那時陸原是歐美同學會會長,蔡元培是總干事,王寵惠和我是副總干事,我們于3日以三人名義電陸勿簽。我起的電稿最末說“如簽,回國不利”,蔡以為不應恫嚇他而刪去了。但國民外交協會連去三電,第三電全文為“公果敢簽者,請公不必生還”。此外各處去電必有更激烈的,專使們敢犯眾怒嗎?專使寓所既被包圍,于是不去凡爾賽簽約而對巴黎各報發表了一個正式聲明,歷述中國代表團的苦心:如4月4日對和會的抗議,5月6日關于山東條文保留的提議,5月26日在保留條件下簽約的正式通知,并舉出1815年6月9日維也納條約簽字時瑞典代表保留三個條文而簽約的前例,以駁斥保留無前例之說;以后中國代表又提出將保留條件作為和約附件,不被接受;又提出在赴凡爾賽簽約前送一保留山東條文的聲明,而和會主席只允在簽字后送去;代表團以簽字后的聲明效力可疑,又提出修改聲明字句,亦不被接受。因此,聲明最后說,中國代表團為正義、為國家,只有不簽約,以待世界輿論之裁判。[4]

拒簽《凡爾賽和約》,是全國人民,包括群眾、學生、知識分子和一部分統治者或曾充過統治者的一些人的愛國思想和力量聯合起來所造成的結果。

(原載《中華文史資料文庫》第2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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