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循循善誘 言傳身教
- 回憶徐悲鴻
- 全國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
- 7622字
- 2018-12-14 16:42:20
艾中信
1933年至1934年間,徐悲鴻先生在歐洲舉辦中國美術展覽。我在上海的許多報章雜志上看到他在國外活動的報道和照片,其中最吸引我的是他所創作的富有時代感的中國畫,這是我以前沒有見到過的。從此,我常常浮想到徐先生門下學畫的愿望。
當時的社會輿論,大都認為學藝術無助于救國興邦,個人前途也屬渺茫,所以做家長的無不勉勵子弟學理工科,希望他們學成后有工作,有出息。我進高中以后的目標是學理工,畢業后入了大學理科;奈性所不近,深感格格不入之苦,故不時想著要轉學別的專業,但始終不敢下決心學美術。我想了很久,折中的辦法是改學建筑,建筑是工科,又是一門藝術,學這個專業可以兩得其全。于是于1936年投考南京中央大學建筑系。但是,當我提筆填寫報考表時,猶豫了很久,究竟是考建筑系呢?還是填考藝術系呢?正在這決定專業志愿的關鍵時刻,徐悲鴻先生創作的國畫,突然間在我眼前翩翩浮現,它好像照亮了我前進的方向,我似乎獲得了什么精神力量,毅然下決心在報考表上填上了“藝術系”。
我雖然自幼愛好美術,但那時只畫過一些漫畫,既不會速寫,更談不上素描基本練習。考素描那天,我到“伯敏堂”(藝術系的素描大教室)看到那么多的大石膏像,使我開了眼界。考試就在這里進行,考場中央放著維納斯的“身段”石膏教具,這對我來說實在是一個難題。加上我第一次使用木炭條作畫,不懂得用砂紙把它磨扁,也不會用饅頭當作橡皮來擦,只好粗略地勾了一個單線的輪廓交卷,能否考取,只能聽憑命運安排了。
出乎意料之外,半個月后得到通知,我竟然被錄取了。入學以后,我慢慢了解到,被當時的某些社會輿論稱為“學院派”的徐悲鴻教學體系,其實并不是那么學院派的。我的同班同學曾憲七是武昌藝專唐一樂先生的學生,他投考“中大”時的素描基礎已相當不錯,我的那幅“簡筆單線素描”只比他少五分。從入學試卷的評分標準來看,徐先生的素描造型觀,決不像有些人所想當然的是所謂純“學院派”;如果我真的碰上一個學院派來評卷,恐怕是進不了藝術學府之門的。
這年秋天,徐先生到廣西桂林創辦美術館去了。我的啟蒙老師是吳作人,呂斯百先生。陳之佛先生教我們圖案,美術史和技法理論。
我見到徐先生已是“七七事變”之后,那是1938年初,當時“中大”藝術系已遷到沙坪壩。同學們聽說徐先生從桂林到了重慶,當天就要來到學校。那天上午,大家很早就站在嘉陵江畔的松林坡上等候他。我們都選擇比較高的地方,有的站在大石塊上,這樣老遠就能看到他。徐先生在呂斯百先生陪同下來到了,他戴著一頂寬檐的黑呢帽,藍布長袍,西服褲,個子不高,可是走路步子很大,走得很快,像流星似地從環山路上轉了過來。他走得急匆匆的,沒有看一下周圍的嘉陵江景色,直奔藝術系的教室而來。他向站在坡上歡迎他的同學們舉手打了一個招呼,沒有進藝術系辦公室去休息,便徑直走進教室里去了。我們魚貫跟隨著,注意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只見他目不轉睛地一幅一幅地看著同學們的作業。當他看到我畫的一幅老人頭像(油畫)時,注視稍久,指著額頭那里說,這里缺少一個tone(指色調);看了我的一幅石工開山(水墨畫)時說,這個構圖應該畫豎幅。他說得很簡要,沒有多余的話,讓人通過自己的思考去理解他的意思。這是悲鴻老師給我上的開門見山第一課。
徐先生到重慶后,經常住在學校的宿舍,白天總是在教室,教室就是他的家,到了晚上才回宿舍去。很小的宿舍里,有一張辦公桌,一張雙層床,他睡在下鋪,助教顧了然先生睡在上鋪,屋里既不能畫油畫,也不能畫大幅的中國畫,所以他常常在教室作畫。
徐先生起得很早,一清早還沒有吃早飯就到教室了。他經常比我們早到,當我們比他先到時,他就很高興。有時我們從環山路這邊上教室,他從那邊去教室,他三步并作兩步和我們比賽,搶先到達,很有風趣地在教室門前等著我們。如果誰經常到得很晚,他雖然不責備,但是只要注意他那嚴肅的臉色,就會知道老師有點生氣了。所以懶散的同學很怕他,其實只要有所檢點,用功上進,他對學生是很寬厚的,非常和藹可親的。
徐先生非常勤奮,在我的切身體會中,他首先要求學生的是勤奮,他以身教,也以言教。他說,人不怕笨,就怕懶。他曾多次對我們說,他自己并不是天才,但從來不敢偷懶,平時最痛恨的是懶惰,“笨鳥先飛”,成績是從勤奮得來的。如果哪個學生不用功,不求上進,他有時也要聲嚴色厲地提出警告:這是你的危機罷!
清早他到教室第一件事是磨墨,邊磨邊看書報。我們也幫他磨,但是他要求很嚴,不能把墨磨斜了,也不能把墨水灑到畫桌上鋪的氈子上。接著他就臨帖寫字,最喜歡臨魏碑,每天要寫一個多小時。見到別人有好的碑帖,還要用毛邊紙蒙著一絲不茍地雙勾下來。有時在臨帖以后用余下的墨寫些條幅(他非常節儉,從來不浪費顏料,磨的墨必須用完),這時誰只要拿紙請他寫一張,總是有求必應的。我現在還保留著1938年初他給我寫的一張橫幅,寫的是他當時作的詩《登獨秀峰覽桂林全景》,詩曰:“山水清奇民氣張,雄都扼險郁蒼蒼。洞天卅六神州上,應惜區區自衛疆。”和一副對聯:“明恥教戰,殺敵致果”,表達了他對抗戰救國的決心和信心。另一條幅寫的是達·文西的語錄:“美術者乃智慧之運行。”
在徐先生的帶動下,許多同學很早就到教室自習,或者作畫,或者臨帖、看書,由自己來安排。我有時在早上替校刊或墻報畫漫畫,徐先生也很鼓勵,還替我在構圖和人物動作上改正缺點。有一次我畫了一個戰神,它的黑大氅罩住整個地球,自以為很有畫意,滿以為徐先生看了一定高興,誰料到他對我說:你這是和平主義思想。當時我對和平主義還不甚了解,他也沒有進一步說明,后來才慢慢想通了。在日本帝國主義入侵我國、全民族奮起進行正義戰爭的時刻,籠統地提反戰口號是會起消極的作用,把世界戰爭歸罪于“戰神”也是混淆視聽的。徐先生平時不大講文藝思想和文藝理論上的問題,但對于藝術實踐中發生的思想情況,卻非常敏感,而且一下就抓住要領,一針見血。他在1936年畫過一幅《滅蝦夷》(指日本帝國主義)的漫畫,發表在南京的報紙上,他畫一只大手捏牢一把“蝦子”,鮮明地表達了消滅日本侵略者這個主題。
有次我在早上替學生會抄寫布告,徐先生耐心地站在邊上看,從章法和行距疏密等方面給我指導;還說最好不要寫行書,免得讓人看不清。我沒有想到他竟一直看到我寫完,大家都去吃早飯了,他還在看,對這種普通的工作他也極其認真。
徐先生常常不到食堂吃早飯,和我們分吃一點燒餅充饑。他很喜歡吃烤紅薯,稱贊它是“天下第一”(這是他贊美最好的東西的口頭語)。他從小過著艱苦樸素的生活,所以對它很有感情。有一個時期,我和曾憲七索性帶了紅薯、燒餅之類,和徐先生一起在教室就著開水吃,因為徐先生不懂得照顧自己,食堂離教室又比較遠,他嫌來回耽誤時間,寧可挨著餓給我們上課,也不愿去食堂用餐,一直到中午。午飯以后他也不休息,他是從不睡午覺的,經常是午間在教室看書報。
徐先生有時也在早上畫畫。1938年春間,他畫了幾幅含義很深的獅子,如《側目》、《負傷》,都是在教室里創作的。有一天清早,我很早就到教室學畫獅子。我在一方高麗紙上畫了三頭獅子的構圖,用木炭條勾稿,改了又改。當我正想上墨的時候,突然聽到徐先生在我背后說,這樣還不行;告誡我不要著急,還得修改一下獅子的形象。原來他不聲不響地在我背后已經看了好一會了,看到我拿中狼毫畫獅鬣,才制止了我。說著,他便拿起木炭條先修改雄獅的側面形象,一邊畫,一邊講道理,既講造型結構,又講怎樣表現神采,同時還講了獅子頭部、眼睛、鼻子包括鬣毛在透視中的變化等。然后他教我怎樣用毛筆上墨,只幾筆濃墨勾勒,便把雄獅表現得神采畢現。此時,同學們都已陸續來到教室,大家圍著看,窗外還圍著外系的學生。由于徐先生在全校同學中很有威望,這天他們都以能看到他畫獅而感到幸福。焦墨刻畫,濃墨淡墨披漓,大局已定,徐先生問我,你不敢接著畫下去了吧?我回答他不敢畫。我想,要是我接著畫下去,肯定要把這幅畫弄糟的。徐先生便繼續畫其他部分,接著上色,一直畫到完成。
這件作品雖然最初由我構稿,并畫了幾筆鬃毛,其中的母獅和幼獅,是按徐老師的畫稿移植的,而且是他在“危局”中把它“挽救”過來的。最后徐老師題字,并將此畫交我保存。此事距今將近50年了,我每次觀賞此畫,便不禁回想起這一堂值得永遠紀念的中國畫課。此情此景,將永志不忘。
我在中學念書的時候,就聽到有人說,徐悲鴻主張畫模特兒,因此說他是學院主義,連美術界中也有人這樣說的。入學后,徐先生對我們說,我國自有美術專門學校以來,沒有不畫模特兒的,不過畫模特兒的目的和要求不同。他的主張是強調在畫人體習作中鍛煉造型基本功,而且在這方面的要求是很嚴的。當然他也不否認人體美也是藝術,但他在教學中只是作為造型基礎訓練課程來安排的,所以他稱模特兒為“范人”——人體造型的標準范本。他在教學中常常運用外來美術術語,唯獨要把已經流行的“模特兒”這個專門名詞稱為“范人”,是可以看到他的用心所在的。到四川以后,為了進行正常的教學,徐先生為找“范人”費了不少心。有些老頑固從中阻撓,社會風氣也有抵觸。徐先生為了使模特兒得到應有的尊重,決定和她同桌吃飯,并要我們幾個同學也一起吃,還囑咐我們幫助她學文化,不要讓人瞧不起。
1938年春夏之交,徐先生和武漢政治部三廳聯系組織了以吳作人先生為首的戰地寫生團。他的原定計劃是想組織幾次,分期分批到各戰區體驗生活,畫寫生,收集素材回來進行創作。這是一個很有遠見的措施,他是想把全民族抗戰這個偉大的歷史事實用繪畫形式記錄下來,用以教育后代。他知道我和曾憲七也想去,而這個計劃能否實現還在未卜之數,所以要求我們兩人先等一等。他說,你們現在是二年級,讓孫宗慰先去,前方很緊,你們在后方仍應安心學習,同時也可以畫些宣傳畫。吳作人先生行前,交給我們兩幅宣傳畫稿,我和曾憲七給他放大在白竹布上,由吳先生帶去武漢。那些日子徐先生在教室有點坐立不安,老是在等武漢的消息,一時聽說這個計劃不太順利,主要是國民黨從中作梗,不給經費。徐先生曾對我說,他早就料到,并氣憤地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曇花一現,戰地寫生團的長遠計劃未能實現,徐先生每次講起此事時,總感到十分遺憾。
1939年至1940年間,徐先生在印度及南洋等地舉辦畫展,籌款賑濟在抗日戰爭中受難的人民,同時創作了代表一個時代的杰作《愚公移山》。他在海外為宣傳堅持抗戰,竭盡心力,《愚公移山》的創作,在意識形態領域,用美術發揮它的功能,為團結抗戰做出了貢獻。我現在還保存著徐先生從新加坡寄到藝術系的一張《南洋商報晚報》(1939年3月16日),是《徐悲鴻畫展》的畫刊。徐先生在畫刊的說明旁注了幾個小字:“此時已過一萬一千”(指籌賑款數)。他身在海外,心在國內,經常寫信給吳作人、呂斯百先生,關心藝術系的教學工作,詢問情況,提出措施,并囑托他們培養好學生。同學們也聽到了徐先生在萬里之外傳來的諄諄教誨。此時先后到藝術系任教的有傅抱石、龐薰琴、黃君璧等先生,張書旂先生到1941年才離開。藝術系的學生雖然不多,但徐先生總是千方百計聘請名師來授課,禮賢下士的精神,令人敬佩。
徐先生的美術教育思想,特別重視表現人——人在生活中的一切有意義的活動和人的精神世界。大型中國畫《愚公移山》便是他的這一主張的雄辯的范本。他到四川后,住在濱臨嘉陵江石門附近的沙坪壩和磐溪兩處,每天在中渡口上沙坪要登幾百石級,體會到擔水工人的辛勞和水的珍貴。在渡口上的茶座喝茶時,他說,誰知杯中水,滴滴皆辛苦。于是構思成《巴人汲水》這幅中國畫立軸長卷。他那時還創作了拾柴火的《貧婦》,也是從身邊的生活中汲取的題材。他對藝術系在沙坪壩及柏溪分校辦學比較滿意,因為那里接近生活,利于進行創作。我在學生時期畫了一些嘉陵江纖夫、開山的石工和賣柑子的小孩等反映一定生活的作品,雖然有的只是草圖性的東西,徐先生看了總是給我鼓勵,要求我不斷努力。他親自主持藝術系,在教授油畫課的時候,除了要求同學畫好人體練習和默寫人和馬的肌肉和骨骼解剖圖(常常親自當堂測驗,同學們往往做不好這個作業)等技術課程,還必須定期交構圖(創作稿)。有時他命題,有時同學自選題材。1941年至1942年間,徐先生從南洋回國后,居住在磐溪他所創辦的中國美術學院,那時他患腎炎,身體很弱,但還常常往返于中渡口之間,主持著藝術系的教學和美術學院的院務。我此時在系里當助教,他幾次要我過江為同學布置構圖的題目,大約兩個星期要畫一個小草圖,同學們總是完成得不好,他便對我講人物構圖對學習美術的重要,不嫌其煩地給我講中外美術史上的現實主義作品的藝術價值,以引起我的重視,要求我替他布置構圖作業時把他的要求講清楚。他那時常臥床不起,一片忠誠于美術教育事業的赤誠使我十分感動。我深深地感到像他那樣以培育青年為天職的美術家,在中外美術史上并不是很多的。像徐先生這樣在美術創作上和美術教育上建立卓越功績的大師是不可多得的。
我在當助教時畫了一幅草稿,是讀了艾青同志的《青紗帳》以后引起的構思。徐先生看了以后,覺得很有意義,給我起了《枕戈達旦》的畫題。我國有“枕戈待旦”的成語,徐先生只改動了一個字,意義就不同了。“待旦”是等待天亮的意思,有點被動;“達旦”是積極的,比較符合游擊戰的實際情況。在這幅油畫的創作中,徐先生給我多次指導和鼓勵,并吸收我進中國美術學院當副研究員。
進中國美術學院以后,我遵照徐先生的教導,主要在生活中寫生作畫,醞釀創作題材。我于1943年冬天先到川西,后又轉赴湖南安江前線寫生。在戰地寫生中和國民黨新六軍聯系時,憑我的一張中國美術學院的聘書,竟得到許多方便,這是與徐先生的名望有關的。日本投降后,我又憑一紙聘書得到軍部的批準搭飛機于9月中到了南京。我寫信告訴徐先生去南京的目的,是想參加日本投降儀式。我當時以為如果能畫一幅日本投降的歷史畫將是有意義的。但是等我到南京以后,這個想法立即破滅了。曾任“中大”校長的顧毓琇(他此時正在南京負責籌備受降儀式事宜),他看了我的證件(聘書),不同意發給我入場券。我從《大公報》記者獲悉,日本在南京投降是表面文章,此時日蔣正在加緊反共,蘇北形勢已很緊張。我到南京的當天晚上就去憑吊經過八年戰亂的“中大”舊址(此時已改為國民黨的一個機關),使我大吃一驚的是在舊“中大”校門口竟有日軍站崗,他們根本不讓我進去。對這個不可理解的奇怪現象,我是到后來才慢慢明白的。
畫日本投降儀式的歷史畫不成,于是我回到上海,后來得悉徐先生、吳先生等短期內還不能東下,經過我的哥哥艾中全介紹,我暫時先到姜椿芳同志主編的《時代日報》(上海地下黨辦的報紙)編輯《藝術》副刊。我將上述情況寫信告訴徐先生,得到他的贊成,并在看到頭兩期的文章后,對我在刊物上宣傳中國人物畫、反對八股山水表示高興。
1946年春夏之交,徐先生接長北平藝專,我也隨同到北平繼續做教學工作。此時徐先生聘請了李樺、葉淺予、李可染、董希文、高莊、李宗津、周令釗等同志和他的學生馮法禩、齊人等同志共籌教育大計,陣容之大,為前所未有。這個時期,蔣介石積極發動內戰,徐先生除了忙于教育工作外,又積極支持北平美術作家協會的工作,并對付國民黨文化特務的搗亂。徐先生以他的崇高的威望,用學術自由的名義和國民黨訓導處做公開合法的斗爭。他寫了“藝術至上”四個大字掛在校門口,用以維護進步同學的反蔣愛國活動;他以學習繪畫業務的名義支持《阿O》漫畫墻報;他以加強文藝修養的名義支持了反饑餓、反迫害的演劇活動;他還挺身而出,保護進步師生,保釋被捕學生。他仗義執言,愛校愛生,受到師生的愛戴。
徐先生的正義行動,使國民黨反動派視為眼中釘,于是掀起了一場以“國畫論戰”為導火線的“倒徐運動”。徐先生革新中國畫的教學主張,是從“五四”運動以來始終不渝的。他“獨持偏見,一意孤行”,一直站在革新的立場,與被反動派所利用的保守勢力相周旋。他傲骨凜然,見義勇為,當仁不讓,堪稱一世師表。
1948年冬,北平被圍時期,徐先生團結絕大多數師生保護了學校。他以萬分迫切的心情企望著解放的曙光。“徯我后,后來其蘇!”30年代他在創作《徯我后》時的心情,現在更加強烈了,他真如“大旱望云霓”一樣,向往著共產黨早日解放北平。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被任命為中央美術學院院長。他雖然血壓很高,仍經常在額頭上戴著散熱器主持學校的工作。他第一個主動向黨組織提出全校師生參加土地改革運動。他還親自動員我參加京郊土改,以利于今后的教學工作和創作。他對我說,生活在變化,必須去了解,才能跟著時代前進。搞創作好比釀酒,只有到生活中去才能把酒釀得濃濃的。搞創作而不深入生活,就好比在酒里摻水,搞出來的東西必然淡而無味。我接受他的教導,先后在六郎莊和萬壽寺(現在的紫竹院)兩個村子參加了兩期土改。大多數教員都先后分批分期參加了京郊和其他地區的土改運動。
他看到了老解放區的美術作品非常贊賞,對老解放區的美術教育也很向往,于是派當時最高班的同學到東北魯藝去見習。全國英模大會期間,他請英雄模范來校做報告,他親自招待,帶頭聽講,還組織教師為英模畫像,他自己也畫了素描和油畫。
徐先生對美術教育忠心耿耿,數十年如一日。當他病重時,還經常到校視事,并于1953年暑期指導中央美院和華東分院部分油畫教師的進修學習,直到參加最后的進修總結。他對于共產黨事事講總結十分贊賞,囑咐我們既要勤于作畫,更要忠誠教育,總結出我國美術教育的好經驗來。這是永遠值得我們懷念的最后一次教學活動,在我的腦海中,至今翩然浮念著他在總結會上正襟危坐的形象和因為病弱而略帶顫音的最后一次發言。
徐先生耿直、勤奮、篤學,責任心強,又自奉極廉。他在教學中事事要求我們節約。他的學生都知道他有一句風趣的話:肚子可以餓著,顏料一定要吃飽。意思是說在畫面上的色彩筆觸要飽滿,不能讓人看出“窮相”。但是他用顏料極省儉,從不浪費一點,每天結束時,畫板上的顏料正好用完,使得大家驚奇。誰如果浪費顏料,他看到了一定要訓斥的。
有一次他到他的學生韋江帆畫室,看到一條紙飛落在地上,他一邊撿起來,一邊說,太可惜了,于是拿起筆來,畫了一幅《柳鴉圖》。韋江帆此后逢人就說這件感人的事。此畫由吳作人先生在詩塘題了字,由韋江帆保存著。
解放以后,中央美術學院招收第一期新生,徐先生知道我要回上海老家,囑我在上海招收十名。他批給我一百元經費,一切由我一人去籌辦。當時高莊同志在旁邊聽到就說,招生大事,一百元不夠吧?徐先生很直率地說,中信本來要回家,路費自己出,不能假公濟私。我到上海后,拿著徐先生的幾封介紹信到處奔走,終于辦成了。這一期新生中現在已有不少是美術戰線上的中年骨干。
1951年,徐先生抱病去山東導沐整沂工程工地體驗生活,為民工和勞動模范畫像,收集素材,準備創作巨幅油畫,以反映新中國的建設面貌。在構圖期間,突發腦溢血,半身癱瘓,但仍扶病揮寫奔馬,寄給戰斗在抗美援朝前線的戰士,以表敬意。
徐悲鴻先生在58歲那年就因腦溢血復發過早地去世了,但是他以短促的生命為我國的美術事業做出了卓越的貢獻,我們將永遠懷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