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盜共和國:骷髏旗飄揚、民主之火燃起的海盜黃金年代(甲骨文系列)
- (美)科林·伍達德
- 3131字
- 2019-01-03 17:33:21
窮鬼、竊賊、絞刑臺
日后有一天將挑戰國王陛下一整支海上艦隊的查爾斯·范恩,我們對他的生平知道得更少。一七二五年版的《海盜通史》里有一幅他的肖像,畫家大概是就自己聽說或讀到的東西而刻出了那幅木版畫,并不是親眼見過范恩。畫里的范恩戴著及肩假發,身穿軍人式長外套,手里拿著劍,果斷地指著畫里看不見的某個東西。他身材中等,鷹鉤鼻,臉上是只留了幾天而已的稀疏山羊胡。歷史沒有記載他的出生地與童年,我們只能猜測他的出身。人們認為他是英格蘭人,盡管他的名字暗示他可能有法國祖先。變成海盜之前,他曾在牙買加羅亞爾港(Port Royal)住過一段時間,但不是當地人。他可能和貝勒米差不多年紀,兩個人可能在差不多的時間到達海上。最可能的猜測是,范恩是倫敦人。歷史學家馬庫斯·瑞迪克(Marcus Rediker)推測,在他的年代有近三分之一的海盜是倫敦人,貝勒米可能也是從倫敦出發的。
范恩成為海盜后,也曾一度宣稱自己來自倫敦。
一七〇〇年時,倫敦掌控英格蘭的程度是史上最高的。倫敦當時有五十五萬居民,超過全國人口的十分之一,而且是英格蘭第二大城諾里奇(Norwich)的十五倍。在英格蘭這個成長中的帝國里,該城市是它的貿易、商業、社交與政治中心,也是遠遠超過其他港口的最大港。
這座城已經躍過原本的古城墻,延伸到威斯敏斯特村(village of Westminster)一帶,也就是泰晤士河北方三英里、安妮女王(Queen Anne)居所與國會所在地,以及往下游直到皇家海軍位于羅瑟希德(Rotherhithe)的造船廠。一六六六年倫敦大火之后,市中心被大規模重建,建筑師克里斯托弗·雷恩爵士(Sir Christopher Wren)的多處教堂尖頂,以及他最龐大的、半完工的圣保羅大教堂(St. Paul's Cathedral)的圓頂,點綴著天際線。整齊的磚造建筑,立在整齊劃一的石子街道上,取代了中古時期的彎曲小巷,以及不規則的木造房屋。街道上的商業興盛,商人馬車與沿街小販手推車的輪子聲,紳士車輛的馬蹄聲和送到市中心肉市屠宰的牛群羊群,各種聲響就在這些鵝卵石子路上回蕩。商店與攤販不但成排出現在街道廣場上,還跑到交通要道上,甚至堵住了倫敦橋(London Bridge)的交通,而它當時是泰晤士河唯一的橋梁。一位作家感嘆,倫敦眾多精致的教堂,“和商店、住家擠在一起,可能會讓人覺得,這一區將因為貿易成長被掐住喉嚨,以致無法呼吸”。
泰晤士河這條倫敦城的主動脈,甚至比街上還擁擠。倫敦橋狹窄的拱橋之下,潮水如瀑布般涌入。橋的上游有數百名船夫劃船載送乘客和貨物,他們或上或下,或是橫渡泰晤士河,河里流著五十萬個尿桶裝過的東西,以及成千上萬被屠宰牲畜流出的鮮血及其內臟,還有貓、狗、馬、老鼠的尸體,以及其他任何一切人們想丟掉的東西。倫敦橋下游,數百艘或有時數千艘預備出航的船只等著載貨卸貨,它們時常三四艘并排,浮動的船桅森林延伸近一英里。
沿海的貿易單桅帆船從紐卡斯爾(Newcastle)載來煤炭,雙桅或三桅船吐出波羅的海(Baltic)的木材、弗吉尼亞的煙草、牙買加與巴巴多斯(Barbados)的糖,以及新英格蘭與紐芬蘭(Newfoundland)的腌鱈魚。更下游的地方,在大都市外緣的德特福德(Deptford)與羅瑟希德海軍船廠,皇家海軍的戰艦正在待命,或等著整修或加強武裝。
范恩與貝勒米要是真的到過倫敦,他們可能會跑到擠在海軍船廠與倫敦橋之間的河邊沃平(Wapping)一帶。沃平是一片擠滿破爛房屋與糟糕客棧的擁擠地區,幾座碼頭、木材廠與倉庫零星散布其中。這一地區擠在沼澤與河流之間,大家長久以來都稱它為“泥漿上的沃平”(Wapping on the Ooze),哪里都住不起的人才會住到這里來。
沃平及倫敦其他較貧窮的地區,生活骯臟又危險。寒冷、光線暗淡、搖晃的屋子里,人們常常是十五到二十個人同住一間房。垃圾沒有統一集中處,尿桶里的東西直接往窗外倒,潑到底下街道所有的人和東西上。馬糞與其他牲畜的糞便堆在大街上,動物尸體也一樣。倫敦時常降下的雨帶走了一些糞便,但也讓教堂墓地的惡臭更令人難以忍受。窮人被埋在集體墓地里,一直要到墓穴全滿后,才會用土蓋起來。寒冷的天氣也會帶來空氣污染,因為稀有的家庭暖氣是用質量低劣的煤炭燃燒而成。
疾病肆虐,每年有八千人移居倫敦,但涌入的人潮幾乎趕不上死亡率。食物中毒與痢疾平均一年帶走一千人的性命,另外還有超過八千條生命被熱病與痙攣帶走。麻疹與天花殺死一千多人,其中大多數是孩童,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也早已被佝僂病與腸道寄生蟲折磨得奄奄一息。有四分之一到四分之三的嬰兒在人生第一年就會死去,也只有不到一半的孩童能活到十六歲。
街上滿是無父無母的孩子。他們成為孤兒的原因有些是意外,有些是疾病,有些則是單純被喂不飽他們的雙親遺棄在教堂臺階上。不堪負荷的教區人員,以四便士(零點一六英鎊)一天的價格,把嬰兒出租給乞丐當道具,并以一人二十或三十先令(一英鎊至一點五英鎊)的價格,讓數百個五到八歲的孩子賣身七年。掃煙囪的人買下這些幼小的孩子,命令他們爬下煙道替老板做清潔工作,有時下頭的火還在燒。他們沒有戴面罩,也沒有穿保護的衣物,就這么去清理煤灰。這些“攀爬男孩”(climbing boy)很快就會染上肺病與眼睛失明,或是輕易地死去。
一位目擊者指出,教堂人員把賣不出去的孩子扔回街上,“讓他們白天乞討,晚上睡在門邊及街邊的小洞與角落里”。一大群饑餓、衣衫襤褸的頑童在街上集體游蕩,他們被稱為“黑警衛”(Blackguard,地痞流氓的意思),因為他們愿意為了一點兒零錢,而去擦騎兵的靴子。
同一名倫敦證人總結道:“他們從行乞變成偷竊,再從偷竊到上絞刑臺。”
沃平并不是人人都身無分文。那里有酒館經營者、碼頭工人、商人、制帆工人、妓院老板、民宿主人,甚至還有財富中等的官員與船長。幾位杰出的工匠也住在這一區,包括一位為女王制作馬車的“萊西先生”(Mr. Lash),以及釀酒商雅托維(Altoway),他的酒桶里隨時存放著價值一千五百英鎊、等著被送到口渴城市的各式啤酒和麥芽酒。倫敦的給水極度不衛生,因此所有人都喝啤酒,包括孩童在內。附近是羅伯茨船廠(Roberts's boatyard),在這里勞作可以觀賞到最具吸引力的景點:處決碼頭。海軍法院(Admiralty Court)會把被判死刑的海員與被抓到的海盜送到這里,讓他們去見自己的上帝。
十八世紀初的物價與工資

如果范恩生長在沃平,他會看過無數吊死海盜的景象,包括一六九六年秋天,埃弗里五名船員的行刑,以及一七〇一年五月威廉·基德與其他四名海盜被處死。當時范恩大概還是個孩子,但那個年頭沒有人會錯過處決,那是最熱門的娛樂。
熱鬧會幾天或幾周之前就在馬歇爾希監獄(Marshalsea)或新門監獄(Newgate Prison)登場。游客會用小錢賄賂警衛,以求可以睜大眼睛看著死刑犯。行刑那天,數千人會擠在大街上,一路排到沃平,等著看囚犯搖搖晃晃走出來,被綁進囚車,由看守與海事法庭執法官(Admiralty marshal)一路護送。想目睹囚犯的民眾簡直是人山人海,通常三英里路(約四點八公里)就得走上兩小時。行刑隊伍抵達處決碼頭時,歡欣鼓舞的群眾擠在河岸與碼頭邊,堵住沃平階梯(Wapping Stairs)及退潮時露出的爛泥。絞刑臺立在泥巴上,后頭是為了那即將發生的事件而不停移動以尋找最佳觀景位置的數百艘客船。
范恩會看著埃弗里的船員說出遺言。目擊者表示,每一名海盜都會表示懺悔,不過約翰·斯帕克斯(John Sparcks)表示,他只后悔他們在莫臥兒帝國皇帝船上干下的“可怕暴行”。他說:“偷走(‘查理二世’號)不過是件小事。”說完遺言后,他們一個接一個被帶上絞刑臺,在亂踢亂喊中被吊死。最后一個人不再抽搐之后,治安官的副手會把尸體拖進爛泥地,綁在木樁上,讓他們緩緩被將涌上來的浪潮吞沒。隔天一早,退潮會露出他們腫脹的尸體數小時,直到下一波漲潮再度蓋住他們。依據慣例,海事當局要等他們被浪潮沖洗三次后,才會移走尸體。治安官副手會將大部分海盜埋在淺墓穴或是交給外科醫師解剖,不過,知名海盜則會用焦油(tar)裹起來,放進鐵籠,吊在河邊顯眼處,好讓泰晤士河上上下下的水手與船夫看到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讓想成為海盜的人心生畏懼。但時間會證明,這樣殺雞儆猴是多么無效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