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每天都在圓這個夢
- 執政基石:村官李家庚的故事
- 關仁山
- 15804字
- 2018-12-12 14:51:17
九 一定要抓住女人們的心
村里要開黨員會了,英武山的黨員們格外激動。
人們很早就聚集到了村委會。本來是順理成章的黨員會議,在英武山卻成了一種奢求,可見農村黨員政治生活是多么不正常啊!李家庚上任之后,他們才恢復了“三會一課”制度。這幾年黨員活動太少了,黨員們像個沒娘的孩子,好像親愛的黨已經把他們給忘記了。老黨員們都養成了習慣,不論任何時候,只要是黨組織的召喚,總感覺格外地親切。
因為李家庚剛剛從縣里開完“三級干部會”回村,所以他有一肚子的話要說。今天會議的主要議題是英武山今后怎么發展,走什么樣的道路。這也是困惑李家庚很久的難題,也是他苦苦思索的“心病”。這個方向性難題終于在剛剛閉幕的縣里“三級干部會”上有了明確的答案。在會上,撫寧縣委書記張學軍提出了“三線富民政策”。這三線富民政策是:第一線,以養豬為龍頭,帶動其他畜牧業發展;第二線,以板栗為龍頭,推動林業發展;第三線,以大棚蔬菜帶動裸地蔬菜業發展。這是撫寧縣領導從實踐中摸索出來的一套適合當地特點的好政策。
地處燕山腳下、渤海之濱的撫寧縣有五十一萬人,其中百分之八十是農民。這個縣的地勢由南往北步步高,可是,人均收入由南往北卻是步步低。全縣有近十二萬人的年均收入在八百元以下。英武山就在貧困的北部山區。在這樣一個農業資源多元化、地域差異大、生產力水平相差懸殊的地方,如何帶領群眾發家致富,如何替人民執好政、用好權,對于新調整的撫寧縣領導班子來說,是一個重要課題。張學軍書記多次帶領干部到貧困地區搞調研,他們翻山越嶺,走街串戶,足跡踏遍了撫寧縣的山山嶺嶺。張書記當時就到過英武山。隨后,一個從當地實際出發,調整農業結構,超常規發展的“三線富民政策”就誕生了。為了避免“氣線富民政策”在實施中打折扣,他們還采用了新的工作機制,推行責任到人、全程督察、明查暗訪、公開通報、責任追究等措施。
縣里“三級干部會”的氣氛十分熱烈。李家庚清楚地記得,當時因為自己的腦袋是禿的,所以就戴著個帽子悄悄地坐在了最后一排。縣里讓一些先進村的支書重點發言,聽著別人的發言,李家庚想起自己當年當支書的時候,這樣的發言經常有他。所以他暗暗告誡自己:李家庚啊李家庚,你在英武山任職三年內,一定要干出個名堂,再開“三級干部會”的時候,在主席臺上發言的必須有你呀!否則你就是失敗的!
李家庚把縣里“三級干部會”上的情緒帶到了今天的英武山黨員會上。他的眼睛是亮的,聲音是響的:“黨員同志們哪,過去上面出臺新政策,到了下邊落實不了,變成刮我們農民的油了,弄得咱們農民心里是麻稈兒打狼兩頭害怕。今天不同了,黨和政府是真心讓我們富起來!機會來啦,誰抓住誰就能致富!過去搞鄉鎮企業的時候,我們英武山沒抓住,失去了一個致富的機會,逼得咱村的孩子們紛紛外出打工,流浪城里,掙幾個血汗錢,有時還被老板克扣!為了我們的兄弟姐妹不再流浪,今天這個機會必須抓住!大伙兒議一議,這‘三線富民政策’到底哪些適合我們英武山,哪些不適合。”
有一個老黨員說:“依我看哪,有一線挺適合,就是養豬。可是,養豬也不是啥新鮮事兒啊,過去我們都養過呀!能掙錢嗎?”
馬上有人反駁說:“你養豬那陣兒咋養?養一頭豬,把自家剩下的殘渣剩飯往豬槽子里一扔,過年的時候把豬一宰,吃肉啦!那能掙個屁錢哪?只是香個嘴臭個屁股唄!今天養豬,那叫規模養豬!”
李家庚點點頭:“對呀,一頭豬是養,十頭豬也是養,一百頭還是養。我們是要規模養豬,沒有規模哪兒來的效益呀?我最近考察了一下市場,牛肉、羊肉沒啥變化,就是豬肉價格猛漲啊!”
人們望著李家庚,好像聽他說天書。
人們疑惑地說:“家有萬貫,帶毛的不算!在英武山誰家敢養十頭豬哇?要是死了,不僅富不了,還得背饑荒哩!”
“養豬不行,不行啊!”
李家庚急得額頭冒汗,但還是無法統一思想。他想,農民就是農民,目光短淺哪!在這一刻,李家庚心中暗想,我家在養豬上帶個頭,等鄉親們看見效益了,他們自然就會明白的。李家庚沉吟了一會兒,昂起頭喊:“養豬的事咱先議到這兒,不是有三線嗎,下面說說那兩線,啊?”
人們議論的結果與李家庚的想法相同。以板栗為龍頭推動林業發展的路子非常適合英武山,而且還能搭上政府“退耕還林”這班車。
第二天上午,李家庚還就“三線富民政策”的話題,召集村民會議商議。在這次會議上,跟黨員會議一樣,大家興奮地議論著,最后還是沒能達成共識。李家庚忽然覺得自己是徒勞的,十個手指伸出來還不一般齊呢,何況這么大的事情!他忽然冒出一個非常奇特的想法,到各家各戶走訪一下,找幾家條件好的人家,特別是黨員家庭,讓他們先干起來,然后再帶動全村。這老掉牙的“以點帶面”的工作方法也許還靈驗呢!
這一天晚上,北風呼嘯,村街上冷冷清清不見一個人影。一群鳥鳴叫著飛落在封凍的英沙河河岸上。李家庚頂著冷颼颼的寒風來到了老黨員韓德全家。韓德全家的困境,韓繼濤都跟他說過:他家非常貧窮,因為給老人治病,至今家里還挺著八千元的外債,三兒子都過了三十歲還沒娶上媳婦兒,從東北買了一個媳婦兒,看著他家太窮,沒幾天就走了。李家庚覺得這樣的家庭養豬致富以后,對于全村有指導意義。李家庚的到來讓韓德全夫婦很感動,但是一聽是號召他家養豬,平時“懼內”的韓德全變成了啞巴。韓德全的媳婦兒扶著李家庚坐下,說:“家庚啊,你這么冷的天兒來看望我們,我們心里熱乎乎的,可是養豬這事兒,我們干不了哇,蓋豬圈、買飼料、買豬崽,到哪兒弄錢去呀?”李家庚說:“我幫你們去找鎮里信用社貸款哪!”韓德全的女人哭喪著臉說:“快別提貸款了,人家信用社傻呀?如今銀行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哇!退一步說,就是真貸給我們了,可我們家還有八千多塊錢的饑荒呢,人家債主該找上門來要債了!”事情走向僵局的時候,李家庚曾經把目光投向韓德全,可是韓德全根本當不了媳婦兒的家。李家庚不怕他們搪塞,因為他懂得一個道理,這個貧困家庭最想掙錢致富,他就苦口婆心地講,最后說出一句掏心窩子的話:“德全,德全媳婦兒,你們都聽著,咱不說大話套話。說你是黨員就應該帶頭,那說不到你心里去。我知道你們家困難,正因為困難,你們才要脫貧致富。你就養豬吧,沒錢我給你們找錢。養豬過程中出了啥風險,我李家庚給你們擔著!就這么說吧,掙了錢算你的,賠了錢算我李家庚的!”韓德全被李家庚誠心誠意的話感動了,這個英武山的老黨員,緊緊抓著李家庚的手,熱淚盈出了眼眶。盡管這樣,韓德全還是沒答應,是他媳婦兒答應了。他媳婦兒嚅動著癟塌塌的嘴巴說:“就沖你李家庚,我們養,我們養!我們要是養豬富了,給兒子娶了媳婦兒,我帶著全家人給你磕頭!”李家庚笑著點頭,說:“我可等著你們給我磕頭啦!”他們談了很晚很晚才散。
北風吹得緊,鳥都凍飛了。韓德全夫婦送出李家庚很遠。在這個冰冷的冬天,韓德全夫婦真正感受到了黨的溫暖——
攻克韓德全家這個堡壘,李家庚又連續走訪了幾家,讓李家庚明白了一個看似淺顯卻很難尋找的道理。莊稼人啥時候都是細水長流過日月,舍不得花錢投資。養豬這樣的活計,大多是女人干的,而且在農村家庭里,家里那點兒小錢都拴在女人的褲腰帶上。家里的開銷計劃也在女人手里把持著,越是貧窮的地方,女人的權力就越大。如果把女人說動了,養豬的事情就打開局面了!
所以,李家庚別出心裁地主持召開了兩次全村婦女會議。聽說開婦女會議,而且不是婦聯召開的,是英武山黨支部召集的,英武山的女人驚訝,連男人們也不知道李家庚的葫蘆里要賣啥藥。不管怎樣,大喇叭一播,全村來了一百多位婦女,老的、少的、中年的都有。李家庚發現自己的母親也來了。
望著英武山的女人們,李家庚走到前臺,從兜里掏出一個本子,一邊看本子一邊講英武山的遺留問題,講英武山的困境,講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還講了英武山未來發展的“三線富民政策”。這一通演講,講得李家庚口干舌燥。臺下的女人們都默默地聽著,有人甚至織起了毛衣,干起了針線活兒,因為她們覺得李家庚說得太一本正經了,他說的事情好像離她們的生活很遙遠。李家庚一想,壞了,還沒說養豬呢,婦女們就不愛聽他講話了,而且會場的氣氛十分沉悶,必須改變策略,盡快把婦女們的情緒轉過來。跟娘兒們打交道,得說說笑笑把事情辦了。李家庚忽然想起了一個笑話,可他還是嚴肅地說:“今天除了兄弟媳婦,就是老大嫂、老大媽,有的我能對上號,有的還叫不上來名字,反正都是咱英武山的當家人哪!我說的這些事情,你們也許不關心,下面咱就講個笑話,然后再說正事兒。咱們北部山區有一個村兒,在抗日戰爭打日本那陣兒,日軍清鄉大‘掃蕩’。深山出俊鳥哇。日本人聽說這個村出美女,當年乾隆皇帝還從這兒選過妃子,所以就扛著槍來搶美女。村里的女人得到消息都跑到山里去了,只有一個膽大的媳婦兒沒跑。她叫王美蓉,她說她倒要看看日本人長得啥樣。日本兵進莊的時候,王美蓉還在村里的街道上溜達。三個日本兵看見她好看的腰肢,就喊著花姑娘追過來了!王美蓉一溜兒小跑,跑到一個胡同的豬圈旁沒路了。日本兵逼近了,王美蓉猛地一回頭,把三個日本兵嚇趴那兒啦!原來王美蓉長著一臉的麻子,還是疤瘌眼兒!三個日本兵以為碰見鬼了,扔了槍,撒丫子就跑。后來區政府還專門給王美蓉下了一個文件,號召人們向抗日女英雄王美蓉學習,不費一槍一彈擊退日本鬼子,還繳獲武器三支!”
在場的女人哄的一聲大笑起來,有人險些笑岔了氣。
看著會場氣氛活躍了,李家庚開始跟婦女們打手勢:“別笑了,別笑了,齜牙咧嘴的,你們再笑把我也嚇趴那兒啦!”
女人們瞪著眼喊:“就嚇你,就嚇你!”
“挺好玩兒的,再講一個笑話!”有人喊。
李家庚收住笑,喊了一聲:“大伙兒靜一靜啊!得說正事兒了。咱英武山進入了陰盛陽衰的時代了,幾乎家家都是女人說了算!我們英武山的女人是最好的,最通情達理的,最能干的!往后黨支部有事兒得先求你們。”
“別給我們戴高帽兒了,有事兒就直說吧!”韓德全媳婦兒說。
李家庚輕輕咳了一聲:“我夸獎你們半天了,不能白夸呀!你們得給你們家男人一點兒空間,給他們一點兒面子。咱們英武山多少年都是以玉米、大豆和麥子這樣的傳統作物為主,大伙兒忙活一年下來,就糊弄一口吃的,日子過得緊緊巴巴,有吃的沒花的。黨支部號召村民都養豬致富,養豬靠誰的支持?當然還得靠在座的兄弟媳婦、大嫂,還有嬸子、大媽們!養豬最辛苦的還是你們,村黨支部拜托你們啦!”說完他微笑著,恭恭敬敬地給她們鞠了一躬。
婦女們愣了愣,隨后就嚷嚷開了。
“養豬掙錢是好事啊,可是豬崽子上哪兒弄啊?”
“這陣兒的豬好不好賣呀?”
“賠了錢咋辦哪?”
李家庚從市場預測到養豬技術,再到養豬的成本核算都講了一遍;還談到了豬的糞便可發酵成沼氣,建成沼氣池不僅衛生,而且還可以當做飯的燃料;最后,他誠懇地說:“我們家也養豬了,賣豬包在我們身上,先賣你們的豬,后賣我自己的。將來咱的路修通了,賣豬還成啥問題呀?我家買了加工飼料的機器,我免費給你們加工豬飼料。”
婦女們感動了,都嚷嚷要養豬。
這個時候,有個女人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李支書哇,你說水的問題咋解決呀?”
這個問題把李家庚問蒙了!
李家庚一時回答不上來,而且還顯得十分尷尬。
婦女們看見了李家庚焦慮的眼神,就覺得李家庚沒底氣了。婦女們互相用眼神和嘴唇無聲地傳遞著她們的疑惑。李家庚知道,這個婦女提到的水,不是英沙河流淌的水,而是通往各家各戶的自來水。咋回答人家呀?水呀水,英武山長年缺水。英武山是典型的山區地貌,形成東高西低、南陡北緩的走勢。全村只有一口水井,由于水位降低,很難再拽出清水來。夏天在河邊挖溝,取河邊的滲水,河里的水也并不清澈了,甚至有一些輕度污染。冬天封河的時候,人們就頂風冒雪在河面上鑿冰窟窿取水,要多難有多難哪!水呀,比啥都貴重,就是糧食,是飯,是命!對于英武山人來說,“引自來水”可以稱作是幾代人未圓的夢啊!人喝水都困難,豬喝水到哪兒找去?聽說養一頭豬要用很多的水呀!李家庚真有些含糊了!他額頭冒汗了!可是,婦女們的情緒剛剛鼓動起來,如果在水的問題上卡了殼,英武山所有的事情都辦不成了!狹路相逢勇者勝,李家庚非常善于干一種冒險的事,他大腦一熱,奓著膽子說:“你們別急呀,水的問題開會研究了,只要你們都給我養豬,我們一定在三個月之內把自來水的難題解決嘍!”
“姐妹們,你們都聽著呀,李書記要給咱引自來水啦!”
“這是好事兒,這豬我們養定啦!”
婦女們鼓掌了。村委會傳出了響脆的掌聲,像滾動的雷聲,傳出很遠很遠。英武山人好久沒有聽到這樣的掌聲了。
掌聲過后,李家庚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
十 山高水長情誼濃
李家庚要給鄉親們引自來水的話題,很快就在英武山傳開了!
李家庚晚上回家吃飯,走在路上心里就打鼓:引水得多少錢哪?估摸著得花十幾萬哪!償還小工費的幾萬塊錢,他從家里拿就拿了,可十幾萬這么大的數目,家里砸鍋賣鐵也拿不出來呀!你咋圖一時嘴巴痛快,跟全村婦女吹牛呢?
他望著沉沉茫茫的英沙河,河面上有一片灰亮的微光,還有十分細小的流水聲。他找了一塊地方坐下了。天很快就黑了,傍晚很燥,樹影沉沉,不知是什么時候,河面在他眼前寬闊了許多,流水的反光像一條銀白色的鏈條嘩嘩啦啦地抖動起來。這個時刻,他的思維馬上轉了回來:你不是平頭百姓,你是村支書,你的所有表態都代表村黨支部。還沒有開會研究過,你就嚷出去了,看你這回咋收場吧!他深深地自責著,覺得身體在半空中飄蕩,無根無底。快到家門口的時候,他自己就給自己打氣:說了就說了,說了就得干。正如一首歌詞里說的,人生短短幾個秋哇,不醉不罷休!他想變一個說法,就是人生短短幾個秋哇,好漢不能回頭!人生苦短哪,人就像秋天的一片樹葉,就要迎風歌唱,把歌聲唱到英武山山頂上去,因為秋風一吼,樹葉說落就落了。我可不能后悔呀!
李家庚一只腳剛邁進家門,拿著掃帚清掃院落的老爸李國和就把他叫住了。
“你給我站住!”李國和停下清掃工作,沉著臉望著他。
李家庚站住,跟老爸笑了笑,沒有說話。
“你以為你是誰呀?你是秦始皇啊?當年秦始皇在秦皇島還要揮舞趕山鞭,才能在這兒安營扎寨的,你也想掄上一通趕山鞭,把山水引過來?你要有那本事,咱家就不在英武山喝粥啦!”李國和老人盯著兒子的臉說。他當支書那陣兒,也曾動過引水的念頭。可是,由于勘測、技術和經濟上的種種困難,這個念頭曾經使老人陷入絕望中,而如今從李家庚嘴里說出“三個月就通水”的大話來卻是這樣的輕松,仿佛當初在會上跟娘兒幾個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一樣。這太不可思議了!這個剛強自信的老人,又在為兒子憂心忡忡了。
“爸,這是我們支部的事兒,您就別添亂啦!”李家庚想接過李國和手中的掃帚干活兒,李國和老人一扭身沒給他。
李家庚想了想,說:“爸,引水是不是好事兒?咱英武山吃水的問題是不是得解決?當年您不也動過這個念頭嗎?現在到時候了!雖說村里沒錢,但是,事在人為,只要我們想辦法,最終會把山水引過來的!有一點您放心,這回我不會從家里摳錢啦!”
“咱家里還有啥?家里就剩這幾間房子了。”李國和表面限制李家庚的行為,實際上老人從心里佩服自己的兒子。
“爸,您不相信我能干成?”
“我看懸乎!你還是先緩一緩吧,眼下集體沒有一點兒錢,不如干點兒省錢省力的事兒!你又拖著病身子,我和你媽是怕你累著。一累就怕你犯病啊!你可是咱們家的命根子啊!”李國和老人咳嗽了一聲,“你媽回來就跟我說了,說你在婦女大會上吹牛呢,瞪著倆眼珠子胡勒,說你嚷嚷著引水呢,那得多少錢哪?看把你小子能的,我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你媽讓我好好管管你!”
李家庚呵呵地笑了:“兒大不由爺啦!您和媽就別操那份心啦!”
說著話,李家庚就覺得渾身有一種從沒有過的疲乏,回到自己房間就靠著被垛躺下了。他想必須結束跟老爸的對話,事情沒干出來,說啥都沒用,說多了還會給家人增添負擔。人生如此熱鬧,他又如此孤獨。他內心的苦,跟誰去說?只有跟好朋友韓繼濤去說了。找不到韓繼濤的時候,他就獨自一個人臉朝南,沖著莽莽大山喊一嗓子。大山悠長的回音就算是給他的安慰。此刻,他盼著天快快黑了,快快吃飯,然后到韓繼濤那里,跟他商量商量引水的事情。今天的大話嚷出去,雖然有些后悔,但是靜下心來一想,這也是非干不可的事情。他接任以來碰上的都是一環套一環的難事,就像不解決土地問題、小工費問題就不能收繳農業稅一樣,不把山水引進村莊就不能養豬,不能養豬就無法落實縣里的“三線富民政策”,英武山就永遠富不起來呀!
李家庚在連續的幾天里,到處咨詢引水問題,還召開了村民代表大會和黨員大會。在兩個會上,村民和黨員都夸獎這是好事情。對于英武山來講,“引水”就是開天辟地的一場革命啊!對于資金的問題,大伙兒獻計獻策:小河有水大河滿。有人提出向村民集資,把大伙兒有限的錢積聚起來,每戶出資一百元或二百元。李家庚心里沒底,就想先搞一個民意測驗,每家每戶發一張表,凡是同意出資引水的就在表格上簽字。表格發出去再收回來,李家庚很失望:全村一百三十六戶人家只有六十五戶簽了字。他弄清了村民的兩種心態:一是有人怕掏錢;二是害怕掏出二百塊錢之后引不來水,往一個無底洞繼續砸錢,最后弄個雞飛蛋打。得知鄉親們的真實心情之后,李家庚并沒有責備鄉親們。村里人窮啊,盼水盼了多少年了,盼灰了心,盼成了夢。他記起小時候看的現代京劇《龍江頌》,江水英的形象在他的腦子里揮之不去,不就是因為她給百姓引水嗎?通水的那一刻,鄉親們可謂欣喜若狂!他是多么盼望這樣的場面在英武山重演哪?
但是,民意測驗出現這樣的結局,也讓他心里火燒火燎的,心底還莫名其妙地涌出一些傷感。李家庚又睡不著覺了。妻子王玉婷發現,他在半夜爬起來,不拉亮燈,在黑暗中望著窗外的顆顆星星,直到它們全部消失。天快亮的時候,李家庚心里冒出了一個想法,這個想法起初是朦朧的,可是隨著事態的演變,這個想法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強烈了:既然是給鄉親們干實事,就干個徹底的吧。不要鄉親們出一分錢了,我李家庚自己想辦法!引水工程,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
李家庚把這個想法公之于眾后,就踏上了往返縣城、鎮里的征程。他要爭取縣里、鎮里領導的支持。在找領導之前,他必須有一個粗略的工程預算報告。他親自上山考察,丈量三里遠的引水路程,觀測泉眼深度,選擇水塔位置。隨后,他專門找技術人員對引水工程作了一個預算,大約需要十五萬元的資金。這個數目在李家庚的預料之中,對于負債累累的英武山來說應該是個天數了。
李家庚開著那輛破舊的夏利汽車去了石門寨。在鎮長辦公室里,李家庚用他富有煽動性的語言跟鎮長匯報引水計劃。鎮長認為想法非常好,可是鎮里沒有錢,就是有錢也不能拿,因為全鎮還有十來個村莊跟英武山的情況一樣。鎮長那里的希望堵死了,但是鎮長給他出了一個主意,讓他到縣水利局跑一跑。李家庚趕緊開車到撫寧縣城。開始走進縣水利局大門的時候,他并沒有找溫士寶局長,而是先在中層干部那里套近乎。先后跑了幾次,水利局那里也沒有啥進展,事情僵在那里了。
李家庚不死心。有一天,他終于走進了水利局溫士寶局長的辦公室。溫局長過去在撫寧上莊坨鄉當過鄉長,不僅認識李家庚,而且對他父親李國和十分敬重。當他得知李家庚的來意之后,心里替李家庚著急。全縣需要引水的貧困山區太多,溫士寶局長幾乎跑遍了全縣的貧困山區,對基層百姓有著很深的感情。可是,資金有限哪!溫局長看著李家庚的樣子,一問方知他是個癌癥患者,為此十分感動,說:“你身體不好,別跑了,我們一定幫助你們英武山想想辦法。”溫局長的辦事效率很高,沒幾天就給李家庚回話了,縣水利局答應出資十萬元幫助英武山引水,但是,剩下的五萬元需要李家庚自籌。縣里給解決了大頭,李家庚已經是燒高香了。那個空缺咋辦?李家庚是繼續奔波引資,還是利用這點兒錢硬著頭皮先干?李家庚想,不能再等了,眼看著英武山家家買豬崽,戶戶壘豬圈,一切都在跟時間賽跑,他跟村里婦女承諾的期限是三個月,不能耽誤養豬用水呀!
李家庚決定用這十萬元錢先干十五萬的活兒。誰來接這個賠本的工程?
李家庚腦子里閃過一個人的影子。這個人就是楊久菠。
楊久菠是冀東自來水有限公司的總經理。公司總部在唐山玉田縣,但是所有的工程都在秦皇島境內,也是縣水利局下面唯一有資質的水利工程公司。幾年來,經楊久菠之手承接的水利工程很多,比如撫寧縣董家口引水工程,這個六千米長的引水工程是為國家旅游景點承建的,竣工驗收的時候,被列為優質工程,而且石門寨一帶的引水工程幾乎都是他們干的。李家庚覺得有利因素是,楊久菠是他的老朋友。楊久菠經商之前在石門寨派出所當過干警,經常到李家庚開的飯店喝酒。倆人越喝感情越近,首先成為酒友,然后才成了事業上的朋友。他們的交情里含著酒味兒,是日子里浸出來的濃香老酒。聽說李家庚患了癌癥之后,楊久菠多次到醫院看望他,還偷偷掉了幾次眼淚。
李家庚一個電話,就把楊久菠從工地上喊來了。楊久菠親自開車過來的。他長得濃眉大眼,膀大腰圓,齊刷刷的板寸頭,豐滿的國字臉上虎虎有一股威勢。他的紅臉膛是酒里泡出來的那種紅,他不僅酒量大,而且豪爽仗義,是李家庚心中最為合適的人選。楊久菠腋下夾著一個黑包走進英武山村委會辦公室。李家庚微笑著把他迎進來:“你小子挺牛哇!成了大老板,翅膀硬了,把你老哥都忘啦!”
楊久菠連連搖頭:“你小子病歪歪的,也不能喝酒啦!跟你待著瞎聊天兒不喝酒,沒勁,沒勁!”
李家庚拍著胸脯說:“久菠兄弟,你把工程給我們干好了,通水的那天,我跟你喝,喝死了就當睡著了!”
楊久菠嘿嘿地笑道:“別價,你喝死了,英武山人還不把我給吃嘍!英武山可碰見了你這么個大圣人,恨不得把你當菩薩給供起來呢!你不信?跟你說,我開車一進村,前面有一輛裝糞的拖拉機擋著,一聽說找你李家庚,那車主馬上開車挪開了,嘴巴咧成花兒似的,還跟我夸獎你呢!”
李家庚開始一本正經地跟他說:“久菠兄弟,快別逗我了,我們英武山的自來水工程縣里給批下來了!在我的朋友圈里,就你是搞引水工程的,這回該你給我們露一手啦!”
楊久菠坐在李家庚的對面:“是啊,我也聽說了,有了好事兒你還想著我,夠哥們兒!到時候我給你提成!”
李家庚苦笑了一下說:“提啥成啊?縣里只給十萬,自籌這五萬塊還沒影兒呢!你看給我愁的呀,你說咋整呢?”
楊久菠一愣,問:“難道村里就湊不上五萬塊?”
李家庚只有實話實說:“你知道的,我接手的時候,村里還有十幾萬的饑荒呢。群眾集資吧,大家怕白掏錢引不來水。即便他們答應出錢了,收農民點兒錢,比開刀抽他們的肋骨都難。后來我就明確表態了,不讓大伙兒出錢啦!”
楊久菠說:“擔心是多余的,這種工程我干多了,肯定能引來水,我會把你們村的自來水弄得通通暢暢的!”
李家庚覺得喉嚨火熱,連鼻孔出氣都是火辣辣的。他望著楊久菠說:“久菠兄弟,看在咱哥兒倆多年朋友的面子上,我求求你幫忙,這五萬塊錢你先給我墊著。時間不等人,你得給我馬上開工!養豬戶都等著用水呢!”
楊久菠爽快地說:“行,誰讓咱哥兒倆是朋友呢,馬上開工!”
李家庚笑了。這種感覺常常給他帶來愉快,帶來輕松,帶來幸福,仿佛生活本身就是這樣的。
時至5月,遍山開滿了鮮花。開工之前,李家庚和楊久菠帶著一些人上山考察。李家庚站在英武山上,看見千山萬壑都在陽光的撫摸下,抖去了冬日的瑟縮,一股春的氣息鋪天蓋地向他涌來。眼前的大山披上了春天的太陽,僵硬的石頭仿佛在陽光里復活,有了靈性,涓涓流水都像是跟他說話。在山上河套的水源那里,李家庚跪了下去,用顫抖的雙手捧起清甜的泉水,大口大口地喝著,感慨地說:“水呀,真是他娘的好泉水呀!把這樣的水引進村里,村里富裕了,英武山的姑娘小伙子們趕都趕不走了!”此時,他又想起小翠出嫁的故事來了。
那幾天,李家庚天天往山上去。他原來上山只是粗略看了看,現在要施工了,他不能袖手旁觀了。要是真的引不過來水,十幾萬塊錢打了水漂兒,誰擔負得起這個責任哪!觀測了水源,再看看管道走向,確定了水塔的位置,一切都考察妥當了,李家庚回來就召集黨員代表和群眾代表座談。座談的結果很明確,只要李家庚認可了,鄉親們沒有意見。
施工的時候,李家庚開著夏利車到石門寨鎮給施工隊工人買肉。他讓村里食堂做出白面饅頭、豬肉燉粉條和雞蛋湯,他又親自送上山,中午跟工人們一塊吃。工人們被感動了,楊久菠老板也被感動了,以致后來談工程款的時候,李家庚把總工程款壓到了十二萬,最后那兩萬也沒著落的時刻,楊久菠咬了咬牙,說:“家庚啊,過去咱是好朋友,但那是酒肉朋友。今天我們在一起共事兒,我楊久菠重新認識了你李家庚,是你改變了我對黨員的看法,在這個多少人都給自己撈錢的年頭兒,還有你這樣一心為公的人。我服了,真的服了!就沖你這個人,你那兩萬我也不要了,我楊久菠給你出了。給你李家庚賠錢,我他媽認賬!”
英武山鄉間有句土話:交下的朋友種下的地,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就在2004年10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楊久菠工程隊的汽車在英武山出了車禍。他們的工人給別的村引水,路過英武山與沙河寨之間的小橋時,由于下雨路滑,汽車翻進了英沙河的溝里,三名工人身負重傷。李家庚得到消息后,帶著村民緊急搶救,把傷員一個個拉上來,用李家庚的夏利車送往石門寨鎮醫院。由于搶救及時,傷員全部脫險,李家庚一直忙到了深夜。
楊久菠趕來的時候,緊緊握住李家庚的手,喉嚨一熱,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李家庚拍了拍楊久菠的肩膀,說:“英武山的老少爺們兒,永遠都會飲水思源的,沒有你楊久菠,我們能喝上泉水?再說了,咱哥兒倆誰跟誰呀?”
十一 生命的歌謠
在引水的過程中,李家庚在英武山上倒下了!
喧鬧嘈雜的聲音,車水馬龍似的人群,這一切都遠遠地從他身邊消失了!現在李家庚唯一能聽見的就是輸液瓶里輕輕的滴答聲。多么想再看一看那熱火朝天的場面哪。他常常一往情深地追憶跟工人們在山上吃肉的情景,無拘無束地說笑,神往于工程竣工后清凌凌的泉水流進英武山的每家每戶時全村沸騰的場面。養豬場有了充足的水源,豬崽長得又肥又壯。可是,他不能上山了,他現在只能靜靜地躺在秦皇島腫瘤醫院里,每天輸液、吃藥和昏睡。有時還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
在引水的日子里,李家庚曾經三次暈倒在工地上。當他醒過來的時候,又重新投入戰斗。他明白自己的身體,那都是勞累和大腦貧血造成的,不會致命的,可是,今天就不一樣了,他被醫生確診為淋巴癌蕁麻疹。這病與他的淋巴癌是緊密相連的,他從主治大夫嚴峻的面部表情里就能感受到病情的嚴重性。這回可能是致命的!這次犯病,本來是可以避免的。那是5月21日上午,縣水利局溫士寶局長派來了技術人員,幫助施工隊測量設計山上的水塔。李家庚是可以不上山的,因為那一天他一早就不舒服。水利局的同志知道他有病,就讓他在村委會等候,可是,李家庚是個非常好客的人,他想,人家水利局既出錢又出人,無私幫助我們英武山引水,自己就是不舒服也得跟著上山,一來是對人家客人的尊重,二來他也想看看水塔。李家庚就陪同水利局的專家上山了。誰也沒有想到,一個小小蚊蟲的叮咬,就給他這個淋巴癌患者帶來了致命的一擊!
起初就是一個小紅點,局部有點兒發癢,李家庚像往常那樣撓了撓,撓過之后就腫起了一個硬硬的鼓包。王玉婷心疼地望著鼓包,問他疼不疼。李家庚搖頭說不疼。王玉婷急著去學校上課,就叮囑他抹一些藥。李家庚起初也沒在意,隨便抹了一點兒外用消炎藥,就又出去了,他要查看一下每家的豬圈工地。第二天早上,李家庚的身上大面積地出現過敏性紅斑,麻麻點點的,渾身刺癢難耐。這是啥病呢?跟淋巴癌有沒有關系呢?就在他嘀咕的時候,病情惡化了,這個剛強的漢子挺不過去了,在家里人的相勸下,到秦皇島腫瘤醫院診察。主治醫生李湘紅非常嚴厲地說:“這病是淋巴癌蕁麻疹,非常嚴重,弄不好要致命的!你必須住院治療!”
“媽呀,這可壞啦!”李家庚聽了心里一沉,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他借著亮色朝醫生和家人望了望,渾身的血頓時凝住了,既驚愕又焦急。死,他不怕,當年得知自己患了癌癥,心里就死過一回了。當他看見同病室的幾個病友硬挺挺地被抬走的時候,他心里難過極了!指不定哪一天就輪到自己了!可是,我比他們幸運,我比他們多活了一年,還給村里干了點兒事。為了生我養我的英武山,搭上我一條命,值!但是,眼下病得不是時候哇,引水工程到了關鍵時刻,豬圈施工占地需要他去審核,豬崽選購需要他來認定,退耕還林的計劃剛剛實施,購買板栗樹苗還有不少的學問呢!他怎么能躺下住院?失望、焦急、幻滅,種種情緒攪著李家庚的心,好苦哇!
在醫院治療了一天,李家庚臉色依舊蒼白,緊緊咬著嘴唇,終于忍不住地跟李湘紅醫生說:“李大夫哇,讓我出院吧!我們英武山村里的事情太多,一句兩句跟你說不清,說了你也不會理解的。你不知道我心里多著急呢,我明天就出院吧!”
李湘紅望了望王玉婷,生氣地說:“你看你看,他這是不要命了。市長、縣長我都見過,就你這么一個村官,就那么急呀?好像沒你李家庚地球就不轉了似的。告訴你吧,想出院,沒門兒!”李醫生把臉轉向王玉婷,“玉婷,你說是不是?”
“就是,不能出院!我們都聽李大夫的!”王玉婷堅定地說。
李家庚近乎是哀求了:“李大夫哇,您啥都別說了,人的生命就這一回,我也知道珍惜!可是,眼下我沒有條件在這兒惜命啊!別看我這人在你跟前躺著,其實我的心早飛回英武山了,這是實話!恐怕你也看出來了。你說這個心情能治好病嗎?我也知道您的好意,讓我積極配合,可我真是無能為力。你就給我開點兒藥,我們英武山有個醫生,讓他天天給我輸液,要是再嚴重了,我馬上回您這里重新住院!您看咋樣啊?”
“不是要是嚴重了,你現在的病情就非常嚴重!懂嗎?”李湘紅認真地說。
“我這不還能說話嗎?”
“不能說話就死了!”大夫無奈地苦笑了一下。
“我李家庚死不了,老天爺知道我的事情還沒干完呢!”
李湘紅醫生最后還是耐不住李家庚的軟纏硬磨,終于答應了。
李家庚開始回到家里輸液。臨來的時候,李湘紅醫生再三叮囑李家庚,這次輸液用的藥很特殊,毒性很大,千萬不要跑了針。要是跑了針,藥液外流,就有生命危險。李家庚點頭答應著,李湘紅最后負責地說:“你這個人粗心大意,等你到家輸液前,給我打一個電話,我在電話里再跟你們村的醫生詳細說一說。”李家庚到家之后就被事情纏住了,輸液前早忘記給秦皇島的大夫打電話了,為此受到王玉婷的好生埋怨。整整四十二天的日子,李家庚都在邊輸液邊工作,治病引水兩不誤。每天早上5點,村醫就來了,給他輸液,到了上午9點左右,液就輸完了,李家庚就往山上跑。
一天,在英武山上,剛剛輸完液的李家庚見到了楊久菠。楊久菠經理正在指揮工人鋪設塑料管道,他見李家庚病成這個樣子,心疼地說:“你這個人哪,咋信不過人呢?由哥們兒給你把關,還有啥不放心的?”
李家庚有氣無力地說:“我不是不放心,我是想看看這英武山,看看這個大水塔,看看這條長長的管道。我心里高興啊!我一高興不就頂吃藥了嗎?”
楊久菠頑皮地一笑,說:“好,那你就看個夠!既然你這次從閻王爺那里回來,我可得跟你磨叨磨叨。你小子真精啊,我上你的當了,這個鳥工程挺難干的,光管子就鋪了四千多米呀。我給你用的都是好管子啊,賠錢是注定的了!”
李家庚嘿嘿一笑:“誰讓咱哥兒倆鐵呢?賠就賠吧,到時候我們英武山給你立個碑!讓你楊久菠青史留名!”
“你快得了吧,這名兒啊還是你自己留吧!”楊久菠笑了,“等通了水,英武山的老百姓非給你立塊碑不可!”
李家庚站在山坡上,把美麗的山景固定在發酸的眼眶內,指了指大山:“立啥碑呀?我看哪,這英武山就是我的墓碑!”
也許是說到“青史留名”、“墓碑”之類不吉利的話,也許是李家庚的極度勞累,幾天之后,李家庚的病情真的反復了,病情極為嚴重。這一天輸液之后,他的身體幾乎不能動彈,忽冷忽熱,極為難受。他用拳頭抵在胸口窩里,嘴里用一聲聲無助無援的痛苦呻吟來呼喚著什么。他通體麻木了,身上連一點兒熱氣都沒有了,但他內心的呼喚從來沒有減弱過。終于,在他的神經沒有徹底麻痹之前,在鉆心的疼痛中喊著:“快,快叫我家里的,叫,叫村文書王福過來,我,我有話說。”
村醫慌了,急忙出去找人。
李家庚進入了昏迷狀態。幻覺里的英武山風大、天黑。英沙河岸的影像像夢中的景象,飛閃著向身后奔去了。他在拼命地奔跑,好像失去控制的野馬,發瘋般前行。許多灰塵跟著他漫漫泛泛地飛動。怎么越跑離英武山越遠哪?
父親、母親和王玉婷來了,他的兒子和女兒都來了,村文書王福也來了。
李國和老人抱著兒子的頭,哭得肝腸寸斷:“我的兒啊,你可不能走哇!”
外面的人不知誰先哭了一聲。
緊接著,院子里響起一片抽泣和嗚咽之聲——
王玉婷預感的那一天還是無情地來了!她再也忍不住,雙手捂住臉,眼淚像英沙河的清泉似的從每個指縫里滲了出來。
人們紛紛聚攏到李家庚門前。以往李家庚曾經三次暈倒在工地上,那是累的,有驚無險。今天聽村醫說,這一次跟先前不一樣了,怕是真的挺不過去了!人們一聽心就懸起來了。今天來了一百多人,人臉很厚,一層層地疊著。因為屋里需要安靜,站不下人了,多數村民都站在院里,隔著玻璃朝里張望。聽見屋里大哭,院里的人就控制不住了。人們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可卻有更多的淚水洶涌地流了出來。有一個老大娘,胳膊上挎著一籃子雞蛋,她聽說李家庚輸液,是來看望他的,沒承想趕上李家庚病危,便泣不成聲地說:“老天爺呀,你可不能讓家庚走哇,英武山不能沒有他呀,要是能替,就讓我這個老婆子替他死吧——”
李家庚在親人們的千呼萬喚中慢慢睜開了眼睛。他的臉是水汪汪的病黃色,跟黃表紙沒啥兩樣,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斷斷續續地說:“爸,媽,我不行了。人早晚都有這一天,你們別替我難過。”然后扭頭望了妻子王玉婷一眼,“玉婷,你把我兜里的票據掏出來。快點兒掏出來呀!”
王玉婷知道李家庚的上衣兜里總是裝著鼓囊囊的東西,還知道這個東西對于他很重要,至于是啥東西她就不知道了。掏出來之后才明白,原來這些都是李家庚自己為村里墊付款項的票據,有的是正式發票,也有的是白條。還有一張是他跟楊久菠簽署的引水工程協議,因為村委會主任一直把持公章,這個協議上沒有蓋章,僅有他李家庚的簽字。
這一切,村文書王福心里更清楚:李家庚為村里花的大泡兒的錢不算,僅電話費、差旅費、招待費,還有他那輛夏利車的加油、修理費一年就得一萬多塊錢。如今上級來人檢查村里工作,都是在李家庚家里吃飯,他從沒向集體報銷一分招待費。但是,這些條子都是王福叮囑他留著的,等將來村里條件好了再說!
李家庚顫抖著手接過這些條子,一字一句地說:“跟楊久菠的引水協議沒事了,他是我的朋友,他看我的面子,后面的錢不要了。我是說這幾張條子,都是我平時給村里墊付的。給咱英武山花了,咱心甘情愿。我今天要當著家人,還有村文書王福的面兒,全都撕掉。我為啥把它一直裝在胸前這個兜里?就是害怕我說不行就不行了。我死了,賬也就死了,村里不欠我們李家啥了。我是真心想給英武山的鄉親們辦事,不能給后任班子留啰唆!爸爸、媽媽、玉婷,你們別怪我呀!你們不后悔吧?”
李國和老人、老媽和王玉婷含淚點著頭。李國和老人哭泣著:“我們不怪你,不怪你,我兒子命都沒了,還要錢有啥用啊?”說著,老人一把奪過王玉婷手里的條子,拼命地撕扯著。白色的紙片飄飄揚揚,很像送給死人的紙錢。
英武山的鄉親們驚愕了!震撼了!
李家庚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但是他的氣力不足,強令自己打起精神,把臉對著王福說:“王福哇,你看村里這塊兒,我還有啥該做沒做的,或是可以補救的事,別等我一閉眼,給你留啥難辦的事兒啊!”
王福是個六十來歲的老漢,精通文書和賬務,本來他要回家歇息了,可是由于從心里佩服李家庚,才被李家庚留住了。此時的王福腦子是一片空白,除了悲傷還是悲傷,嗚嗚地哭出聲來:“你放心吧,沒啥事兒,該做的你都做得挺好啦!”
李家庚失神的眼睛悠了一圈兒人群,愣了很久,忽然想起什么,說:“唉,王福哇,我倒有個事情請你給辦了。瞎子王新,他媳婦兒呆傻,孩子又小,還有個七十歲的老娘,他們家在英武山可是特困戶哇。你從鎮里給我的工資里扣出幾千塊錢,幫他家把豬圈、沼氣池建起來,然后再給他家買六頭小豬崽。這六頭豬哇,一年要喂三茬的話,一頭掙一百五十塊錢,他家就能有三千塊錢的收入,他們就能過日子啦!”
王福點著頭,抹著眼淚:“都啥時候了,你還惦記著這些事兒啊?好,我記住了,我記住了!”
“王福哇,通水的那天,一定到我的墳頭上說一聲,讓我也——”李家庚的聲音越來越弱,弱到了聽不見的程度,他再次進入了昏迷狀態。在他昏迷的最后一瞬,他還能聽見家人和鄉親們凄厲的哭喊聲。
人們都默默地守候著,誰也不走。李家庚就這樣走了嗎?他們不相信哪!蒼天,你太不公啊!大山,你太絕情了吧?
這個時候,村醫給他插上了氧氣袋。村醫剛才已經給秦皇島腫瘤醫院的李湘紅醫生打了電話,請求主治大夫作最后的決斷,是馬上送往秦皇島,還是等秦皇島方面的醫生到村里來搶救。緊急送往醫院的方案還是選對了,醫院方面的緊急搶救,終于把李家庚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
鄉親們聽到這個消息,都激動地說:“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哪!李家庚你不能走,英武山的鄉親們需要你呀!”
李家庚出院回來的時候,全村的老百姓都聚集到村口迎接他。短短幾天,鄉親們猶如久別重逢,像是經歷了一次生死般的離別。他望著這樣激動人心的場面,淚流滿面。他想,自己這番折騰圖個啥呢?不就是圖用自己的真心換來老百姓的真情嗎?英武山的農民最理解人,也最容易滿足,你給他們帶來的實惠,他們會終生不忘,會由衷地支持你、擁護你。
7月20號那天上午,楊久菠高興地告訴李家庚,今天要給工程試水了。如果不出啥意外的話,英武山的自來水工程就正式竣工了。終于盼來了這一天!這一天上午,李家庚照常輸液。到9點鐘輸完液,他就到村委會等候這激動人心時刻的到來。可是,什么事情都會有曲折,第一次試水沒有成功。這給李家庚的心里造成不小的壓力,雖然內心的激情像一團火,在他胸中猛烈燃燒,但他還是努力克制著自己,一種難言的思慮壓抑著他。難道是設計出了問題?還是水源壓力不夠?或是施工環節不對?不能失敗呀!當時,英武山各家各戶的豬圈都壘起來了,嗷嗷待哺的豬崽也都進了圈。鄉親們都眼巴巴地盼著水呢!沒有水就啥都完啦!這個時刻,英武山百余名黨員、群眾都站在那里圍觀。已經有人悲觀地說:“完了,沒出水呀!我說這是不可能的事兒!”人們沉默了。
楊久菠看李家庚的臉色不對,心里頭比他的壓力更大。如果出了啥閃失,李家庚會犯病的,弄不好會把命搭進去。當他看見李家庚心情低落地回到村委會時,便親自下手,并把滿肚子的火氣撒到了工人身上:“你們這些飯桶,趕緊給我查,為啥不出水?”工人們在楊經理的謾罵聲中緊張查找。
僅僅用了半個鐘頭的時間,原因就找到了。從山上靠落差引水,下面的水管要拿泵來頂,然后再往下吸。剛剛試水的時候,管子里頂著一股氣,這股氣阻礙了水的流動。必須把氣排出來,水才能順著管道流淌下來。故障排除了,清凌凌的泉水終于噴涌了出來!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出水嘍,出水嘍!”
圍觀的一百多名群眾歡騰了,他們跳著、笑著、歡呼著。可是,狂喜使李家庚一陣虛弱,他暈倒了,這回是高興得暈倒了。但他很快就清醒過來,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縣水利局的溫士寶局長。他用顫抖的手抓起電話,哽咽著說:“溫局長啊,我是李家庚啊。水通了,英武山引水的問題解決了!這可是我們英武山幾代人的夢啊!是您給我們圓了!鄉親們都商量了,我們要給你們水利局送一面錦旗呀!你啥時候到英武山來,我們全村老少用最高的禮節歡迎您哪!謝謝,謝謝您哪!”
溫士寶局長在電話里也很激動:“祝賀你,家庚書記!別感激我,是你李家庚感動了我們。可是,這一天讓鄉親們等得太久了!太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