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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遠山的憂患

一 舍不得,就別走哇

多么漫長的一天,多么憂憤的一天!世上竟會有這樣的一天!

這是2002年5月的一天。也就是在這一天,身患絕癥的李家庚哭了。據說這條英武山的農家硬漢在治療癌癥的時候,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這一天他為什么哭呢?為誰而哭呢?是什么打動了李家庚呢?

英武山村的莊稼人,當黎明還沒有到來的時候,一天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先是那一長條被樹木掩映的村街里,響起一陣吱吱嘎嘎開門的聲音,接著還傳來兩聲懶洋洋的公雞啼鳴。孩子們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上學去,也有一些農民趕著羊、牽著牛、扛著鋤頭到山野里干活兒去了。李家庚覺得這一天與往常沒啥區別,一樣起床,一樣吃藥。吃過藥以后,他跟妻子王玉婷說:“今天我找韓繼濤到山上轉一轉。”出院回鄉有幾天了,今天為什么想要到英武山上轉轉,連李家庚自己都說不清楚,道不明白。

李家庚說話的時候對著鏡子照了照,發現自己的模樣變了。由于患了嚴重的淋巴癌,化療的時候,他的黑發、胡子和眉毛幾乎脫光了,面目浮腫,眼睛微紅。經過一年多時間的治療,李家庚看見自己的眉毛長出來一些,但腦袋還是光光的;身子比住院時硬棒了一點兒,但走起路來還是軟軟的。王玉婷還是不讓他到處串門兒,因為這樣的病人到別人家里不好;再說,他也不好意思見到別人。但對于韓繼濤就不一樣了,李家庚與韓繼濤是莫逆之交,李家庚出院回鄉的最初日子,幾乎都是韓繼濤和李家紅這兩個好朋友陪伴著他出出進進。要是趕上歇星期天,當教師的王玉婷都要陪著他走一走。王玉婷知道李家庚已經有好幾天沒有見到韓繼濤了,這兩個男人之間有好多心里話要說。王玉婷就答應了,她說山上風涼,再三叮囑他把秋衣穿上。她眼看著李家庚穿好了衣裳,才放心地讓他走了。

李家庚在自家小院門前站住了。當這個農家漢子出現在街頭的時候,英武山的鄉親們都熱情地跟他打著招呼。他個頭兒不高,相貌平常,但是眉宇間仍然透出一股英武之氣。晨光還很微弱,夜里積攢的霧氣還沒有散盡,透過薄霧,他還能看見門前的兩株杏樹上綴滿了粉紅色的花蕾,如果留心細看,有的樹枝上已經開出了小花。一聲聲清脆的鳥鳴從山坡上傳來,生活是多么美好哇!

他走過門前的小橋,下了一個小土坡,沿著英沙河岸向下英武村村舍走去,因為他的好朋友韓繼濤就住在下英武村。今天的英武山村由上英武和下英武兩個自然村組成。這條美麗的英沙河與一條蜿蜒的山路縱橫交錯,橫貫全村。農家瓦舍就掩映在崇山峻嶺之中,山巒重疊,郁郁蔥蔥。

這個貧窮、偏僻的小山村是一個飽經朝代更迭、歷經世事滄桑的古老山莊。它位于河北省海濱城市秦皇島的北部,屬燕山山脈,歸撫寧縣石門寨鎮管轄,因它依偎在翠綠的英武山懷抱之中而得名。關于英武山的由來,還有一個美麗而神奇的傳說。這山上有一個泉眼,泉眼雖小,卻來歷不凡。傳說古時候這座山上并沒有水,不僅樹木稀少,而且連狼、狐貍、野兔、喜鵲都渴跑了。那時玉皇大帝的一位寵女來到這里游樂人間,看見在山上找水的小伙子山奎暈倒在山頂。她救活了山奎。山奎找水的故事感動了玉皇大帝的女兒,她答應山奎求助父親給這座山開一個泉眼。為了答謝玉皇大帝的女兒,山奎把娘親手搓納的帶有花鳥魚蟲圖案的鞋墊贈給了她。由于迷戀山奎,玉皇大帝的女兒竟然忘記了歸天的日期。玉皇大帝大發雷霆,命令她立即上天,不然就把她變成一只野兔。玉皇大帝的女兒不能割舍人間愛戀,違抗了父命,她發誓即使變成一只野兔,也要廝守在山奎的身邊。幾天之后她變成了一只野兔,就守在山頂上。為了幫助山奎找水,她竟然化作了一只泉眼。有了泉水就引來了兩只美麗的鸚鵡,每一天鸚鵡都到山頂上飲水。鸚鵡會說話,飽飲清甜泉水之后的鸚鵡還給這里帶來了吉祥,后來人們把這座山定名為鸚泉山。后來鸚鵡不來山上喝水了,人們懷念這兩只鸚鵡,漸漸地,鸚泉山就變成了鸚鵡山,為了書寫方便,才有了今天的英武山。

走到英沙河的小橋上,李家庚放緩了腳步。晨光照著小河,乳白色的水氣從河面上緩緩升騰起來。這環繞英武山的英沙河,是從深山里流出來的,清澈見底。不,那是從泉眼里流出來的,或許是那個仙女淌下的眼淚呢!春天的水霧把整個英武山籠罩起來。在這漫天的霧靄中,李家庚看見幾個村婦在不遠處洗衣裳,還有幾個趕著羊的孩子從他身邊走過。以往都是奔波,無論是在石門寨開飯店,還是往返到城里治病,李家庚都不能好好兒地瞧瞧這條淙淙流淌的英沙河。現在,他可以從容不迫地看一看家鄉美麗的小河了。患病之后看小河,看村莊,看人世,感覺真的不一樣了。他懷著一種難言的激動走到小橋的中間,看見一群白鵝在水面上鳧著,清亮的溪水跳蕩著從遠方涌來,一直涌到他的胸前。小河拐彎的地方,就是漫無邊際的青山。這樣的環境是優美的、和諧的,一點兒也不單調乏味,甚至他為往日忽略這種美麗而詫異了。

“他嫂子,你說咱英武山美不美呀?”小河邊猛然傳來洗衣裳姑娘拖了長音的呼喚聲。那個婦女撇了一下嘴巴,陰陽怪氣地說:“美個啥?咱村窮得逮住蛤蟆攥出尿,只要是窮,看啥都不美!”她說著,兩只很秀溜的新鞋踩進水里糊上了泥巴。

李家庚的心被村婦的對話觸動了一下,村婦的話在耳邊回響著:“只要是窮,看啥都不美!”村里還窮嗎?到底窮到哪個份兒上?他已經全然不知了。他從1988年10月到1993年近五年的時間擔任過英武山的村支書,后來到石門寨鎮上開飯店,再后來查出患了淋巴癌,治病養病又是一年多。也許看他是一個病人,村里去城里看望他的人都是報喜不報憂。人們趴在他的病床上,說英武山夏糧豐收了,說哪家添了彩電了,說英沙河的水變得更清亮了!等等等等,一律是好聽的話。聽得李家庚咧著嘴笑呵呵的。他們知道李家庚雖然重病在身,內心里卻常常牽掛著英武山。盡管英武山在這一時期糟得一塌糊涂,人們不愿意說呀。英武山雖然偏僻,可他們知道得了癌癥意味著什么。李家庚是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就讓他無牽無掛地走吧!

湊在河邊洗衣裳的村婦們,沒有不說話的,英武山上的好多新聞最先從她們洗衣裳的河邊傳播出來。不知道她們是沒有看見濃霧里站在橋上的李家庚,還是看見了故意說給他聽。在英武山春夏之交的迷霧茫茫的早晨,村婦們先是談著村里窮,有的人家交不起農業稅等等令人生厭的老話題。李家庚邁腿要走的時候,不知是哪家媳婦兒笑了一聲,說道:“他嫂哇,如今咱英武山山不留人水也不留人哩!咱村小伙子娶媳婦兒,真比登天摘月還難哪!你聽說了沒有,下英武的漂亮閨女小翠出嫁啦!嫁到外村去啦!”

一個瘦臉村婦嘴里不由得叨咕了一句:“咳,真可惜了,小翠可是咱村最俊的閨女呀!這年月,啥都漲價,大姑娘的價兒漲得最兇,小翠那樣的姑娘,咱英武山的人家誰買得起呦?”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本來是很平常的一件婚事,可在英武山卻成了特大新聞。提到這個話題,鬧喳喳的閨女媳婦兒們卻一時愣住了。這個新聞點不在小翠出嫁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而是后來的議論讓李家庚心里格外難受。那個快嘴村婦有點兒神秘地說:“我跟你們說呀,小翠他娘說小翠心里不愿意離開英武山。可是,咱村窮啊。窮山惡水的,留不住好姑娘啊!她娘說出嫁的前一個夜晚,小翠整整哭了一宿,第二天人家迎親的車隊都進了村,姑娘的眼睛腫得還跟爛桃似的。”

“聽說小翠在英武山有意中人哩!那天我在田里鋤草,看見咱村里有七八個光棍兒小伙子鞍前馬后地圍著迎親車隊轉。后來汽車開走了,他們幾個追到了村口的山頂上。小翠從彩車里往外探頭,哭得跟個淚人似的。”村婦使勁抖了一下水澇澇的床單,繼續說:“你們猜,我聽見山頂上的小伙子們喊了一句啥?”

“喊的啥?我猜呀,他們準罵她呢!”

村婦搖了搖頭。

有人等不及了,催促道:“快說,喊的啥?”

“你們誰也猜不出來!”村婦得意地說。

一個姑娘朝村婦使勁撩了一片水:“嫂子,你再不說我給你搡進水里洗個澡!”

村婦躲閃著身子,把手掌攏成一個喇叭筒,使勁喊著:“舍不得,就別走哇——”

村婦喊到最后一個字的時候,幾乎哭出了聲。

這是大家都沒想到的,氣氛一下子悲了起來。大伙兒都愣愣地相互對望一眼,誰也沒有笑,似乎那個遠在他鄉的小翠已經不值得議論了。

李家庚全聽見了,可他不想繼續聽下去了。他感到他的心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覺得一陣暈眩和心痛!他強忍著,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了下來。舍不得,還得走,逼著趕著還是要走,就像祖先當年闖關東一樣,英武山不該是這個樣子啊!

歷史常常嘲弄著人們,在奇怪的軌道上兜了一個大圈之后,又回到了原來的某一點上。這一句很普通的男女情愛的話,竟然讓李家庚重新想到了英武山的滄桑歲月。在經濟上,雖說英武山沒有在這一方土地上鶴立雞群,可是也沒有趴到谷底。李家庚的父親當支書那陣兒,全村跟著全國一樣實行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它作為一種嶄新的生產經營形式在中國大地崛起后,也給沉寂多年的英武山帶來了勃勃生機,在英武山生了根,開了花,結了果。承包制多勞多得,打破了過去吃“大鍋飯”時代的怠惰習性,農民生產積極性大大提高,農產品隨之激增,農民的收入明顯增加。

1988年秋天,李家庚走馬上任當上了英武山的村支書。80年代中期,國家的改革重心轉向了城市。大氣候對他的工作并不有利。李家庚1984年加入共產黨,當過果樹隊長。他在家里種地的時候,精通蘋果樹管理,施肥、剪枝、噴藥,樣樣在行。可是,當一個村支書并不那么容易呀!這時的農村和農業地位開始削弱,特別是1980年到1984年的連年大豐收,給人們造成了一種錯覺,似乎農業、農村和農民的問題已經解決了,致使農業生產的外部環境沒有進一步改善,甚至迅速惡化了。比如農業生產資料價格激漲,鄉鎮機構驟增,農民負擔日益加重,連英武山也出現了農民賣糧打白條的現象。恰恰這個時候,農業的社會化服務體系尚未建立,農民無法適應變化著的大市場,造成農民種糧的積極性嚴重受挫。中央發現了這些問題,連續出臺一些措施。李家庚帶動全村黨員、群眾,堅決執行中央的各項政策,抓生產,跑銷售,還在全省奪得了“綠化先進”等四面錦旗。但是,今天的農村變得越來越復雜了,它是農耕文化氣息、城鄉工業氣息和科技信息雜糅融合的一個特殊階段。農民艱難地行進在從農業文明向現代工業文明轉軌的半路上。

這前不著村兒后不著店兒的滋味不好受哩!

二 遲來的夢難圓

李家庚停了停,扭身朝下英武走去。這個很普通的莊稼漢走著,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他今天穿著一件冒牌鱷魚夾克衫。從他外表的整潔和細致,看不出他是一個病人,也看不出他內心深處的激蕩和豪放;從他外表的持重和從容,也看不出他內心的機敏和聰慧。可是,他后來爆發的能量簡直是驚人的!

他想在見到韓繼濤之后,一定要請他講一講村里的真實現狀。雖然自己病成這樣,可他還想知道。

韓繼濤陪同李家庚登上了英武山的南山坡。李家庚的身體非常虛弱,爬了一陣坡地,就已經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了。

韓繼濤攙扶著李家庚坐在一塊石板上,韓繼濤怕石板涼,把自己破舊的夾克脫下來墊在李家庚的屁股底下。在李家庚住院化療的時候,韓繼濤和鄉親們去看他,推開房門的一剎那間,韓繼濤都哭出了聲。李家庚的樣子太嚇人了,好端端的一個人,咋一下子變成這樣?他接受不了這個現實啊!所以韓繼濤想在李家庚活著的時候多陪陪他。李家庚還沒有坐穩當,就跟韓繼濤問起小翠出嫁的事情。天下何止英武山有小翠出嫁的故事?遠的不說,就說整個撫寧縣吧,燕山深處的龐各莊村還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小紅出嫁”的故事。這個村從1996年到2001年的五年間,村里當婚的小伙子幾乎無人娶上媳婦兒。而像這樣的光棍兒村,全縣就有十多個,英武山大概就是其中的一個吧?可見農民增收的問題是多么的嚴峻哪!

韓繼濤這個人不知愁,心寬體胖,臉上總是帶著笑模樣,即使是在荒年苦月家里有上頓沒下頓的時候,也沒見他愁眉苦臉,口出怨言。多年來他以自己勤勞節儉的美德深受村里莊稼人的敬重。他與李家庚是小學同學,腦子活,接受新生事物快。李家庚也是個樂天派,兩人性情相投,才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韓繼濤害怕李家庚由此思考英武山的現狀而影響身體的康復,小翠出嫁的事被他輕描淡寫地說了過去。李家庚顯然不滿意:“繼濤哇,咱哥兒倆這么多年了,你還不知道我嗎?你跟我說點兒村里的真實情況。”

韓繼濤看了看他,說:“咱英武山共有一百三十六戶人家,四百七十二口子人,人均耕地不足兩畝,還都是些低產坡地——”

機敏的李家庚眉毛霍的抖動了一下,攥起拳頭使勁捶了捶韓繼濤的肩膀,厲聲問:“我是查戶口的?我看你小子是變成泥鰍性子了,身滑嘴也滑!”

韓繼濤嘿嘿地笑了兩聲,馬上又板了臉:“大舅哇,我說你這人是咋的啦?今天早上我一見你就覺得你臉色不對。你回村時醫生不是跟你說了嗎?病后五年至關重要,要是平穩過去,還能活上二十年哪。你現在的任務就是靜養,村里的事情就別打聽了。再說了,你是支書還是村長啊?”

李家庚一聽,紅著眼睛吼道:“我現在不是支書,也不是村長,可我還是咱英武山的一名共產黨員吧?我就沒有資格打聽了嗎?我一回村就發現你們啥都瞞著我,好像我是個局外人。我媳婦兒,我爸我媽,還有你,都給我陪笑臉,給我夸獎咱英武山多么好多么好,好像咱英武山好得像天堂了!既然這樣,村里為啥那么多光棍兒娶不上媳婦兒?小翠為啥含淚遠嫁他鄉?唵?你說呀!”

平時少言寡語的韓繼濤,唯有同李家庚在一起談到村里現狀的時候,才會顯出他的口才來。他轉過臉來,一雙眼睛閃著淚花,但還是陪著笑臉道:“家庚啊,還用我說啥?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嘛!支部癱瘓了,干部不合,人心渙散,光集體外債就有十幾萬,你和你爸當年為咱英武山爭得的一墻的獎狀,眼下都摘光了!咱們是全縣掛了號的落后村,倒排黨支部!誰不巴望著英武山好哇?可是,鄉親們失望了!”說到這里,他的喉嚨里好像卡了一口痰,他把痰吐出去,繼續說:“家庚啊,咱村許多人家還住著陰暗、潮濕、破舊的石頭房子,有的連瓦房都置不起,房頂還是樹皮蓋的。一旦有了病,小病強忍,大病等死!你想想,你如果當初不到外地經商掙下點兒錢的話,哪敢想著化療哇?過去我們村的病人還死在醫院,現在幾乎都死在家里。沒錢唄!過去,我們農民被人欺負了,只要找到村干部就能處理,現在動不動就得上法院,找公安,找司法調解,你說這是啥事兒啊?咱英武山人沒有奔頭啦!英武山救不過來了,沒有救了!”說著抱著腦袋像個婦人似的哭了。

李家庚震驚了,大睜著眼睛,不知該說點兒啥。這些話他頭一回聽到。他茫然地望著開闊的靜悄悄的原野,霧散了,耀眼的太陽射得他瞇起了眼睛。剛才上山的時候風硬,覺得衣裳穿薄了,這會兒卻覺得身上的衣服又厚又重。

他呆呆地坐在山坡冰涼的石頭上,久久地望著英武山村,臉上流著淚水,嘴里說著這樣一句話:“舍不得,就別走哇!這是一個多么好的家呀!”后一句顯然是李家庚自己加上去的。韓繼濤默默地望著他消瘦的臉,想分清他的臉色和山地的顏色很難,土黃的臉,與英武山土地的顏色一樣。

短暫的沉默之后,韓繼濤臉上的淚水被山風吹干了,他又給李家庚講了幾件事,還跟他講了講干群關系緊張的情況。群眾當著村干部的面兒就罵街。有一個干部摔了跟頭,老百姓路過跟前都不扶一下。在2002年之前的九年時間里,英武山人均增收僅僅六十元,除去物價上漲因素,幾乎沒有增長。

李家庚還從韓繼濤嘴里得知,當時追著小翠出嫁的幾個小伙子,有兩人也離開英武山了。這兩年村里有十幾個小伙子相繼到外村“倒插門”,在外村組成了家庭。下英武比上英武走的要多一些。有一個小伙子走的時候到自家祖墳祭奠,他跪在祖先的墳墓前,點燃了一片片紙錢,聲淚俱下地說:“不孝子孫先到外地謀生,等我們混好了,我一定帶著老婆孩子再給您送錢。我會回來的!”

村里韓德全的三兒子韓繼有都三十歲了還打著光棍兒。那一天,他們從東北買了一個媳婦兒,雖說模樣并不俊俏,可人家總算跟到英武山來了。為此,韓德全一家像供奉菩薩一樣照顧著這個東北妞。在村里住上七天之后,這個東北妞還是含淚離開了。她走的時候說,韓繼有是個好男人,老韓家的老人更是太好了,可是村里太窮了,她擔憂往后的日子沒法熬哇!買來的媳婦要走了,村里有人給韓德全父子出主意,就是把姑娘關起來,只要姑娘懷了孕,將來有了孩子,生米做成熟飯,慢慢就順過來了。韓德全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他說咱英武山人都是善良的,重義氣的,強扭的瓜不甜,我們再窮還有個窮志氣哩!這個東北妞非常感激地離開了英武山。可是,東北妞走了以后,韓繼有躺在炕上幾天沒有吃飯,人都瘦了一圈兒。眼看著兒子就要毀了,韓德全夫婦跪在那里哀求說:“孩子,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咱還得活呀!我們自個兒長志氣,我們自個兒長志氣,英武山會好起來的——”

李家庚聽著,吃驚地大睜著眼睛,心情越來越沉重,最后由難過演變成心悸。他已經沒有淚水,更是無話可說。可是他心里卻在翻江倒海,他始終在問一個問題:英武山為啥變成這樣了呢?農民同干部的關系怎么糟糕到這個地步了呢?

韓繼濤的話當然沒有給他帶來快樂,而是讓他傷感。跟一個病人抖落村里的陳谷子爛芝麻,韓繼濤為此十分后悔。

太陽暖暖地照著山野,英武山依然是青山綠水的老樣子。論風光景致,跟秦皇島有名的旅游區相比,英武山顯得很平常,有山很矮,有河很窄;這座有個好名稱的英武山,山上的石頭既不含金也不含鐵,也就是說不具備工業資源。有一條走車走馬的村路還是坑坑洼洼的,還有不少的“瞪眼兒坡”。交通不便,極少有人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英武山變成了偏僻、寂靜的角落。但是,這還不是制約英武山發展的根本,根本問題還是人,是英武山的領路人。李家庚思前想后,得出了一個簡單的結論:現今這個英武山的黨支部、村委會有責任哪!

韓繼濤微微皺起了眉頭,一半擔憂一半責備地說道:“咱英武山的黨員、群眾對黨的感情是很深很深的。他們堅信,在黨的富民政策指引下,能夠過上富裕的日子。可是,現今的村黨支部,不是我們心目中那個崇高、光榮、值得信賴的黨支部。他們跟老百姓不貼心!”

李家庚遲疑了一下說:“你給我說點兒具體事兒。”

韓繼濤說:“那事兒多了。只要廣播喇叭一響,群眾就知道沒好事兒:干部又要朝老百姓收錢了!你知道的,村里沒水,干部不過問;村里的路,是這個鬼樣子;這還不算,村里干啥事兒他們都要扒一層皮,連給村里買幾支辦公的筆,還要偷偷給他們的孩子多留幾根兒。一年多沒開黨員大會了,這個黨支部不是聾子的耳朵——擺設嗎?還有,四組的土地分不下去,弄得老百姓告狀,聽說告狀費都花了好幾千啦,可還是沒個結果呀!告狀戶沒有得到土地,就不交農業稅。有一家因為不交稅,孩子結婚到村委會辦手續,他們連一封信都不給開。咱村這個現狀,娶個媳婦兒容易嗎?”他說話的時候,有一片樹葉打在他的臉上,他抓掉那片樹葉,“家庚啊,這叫什么事兒啊?還有,我聽老支書李國金說,咱村里還有一個混混兒,看上人家的媳婦兒長得俊,這小子喝醉了酒之后就找上門,逼人家媳婦兒跟他過。那兩口子找村委會做主,村里沒有給做主哇!愣是嚇得這個媳婦兒到外地親戚家躲了半年之久哇!咱英武山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啊?”

“混賬!簡直混賬透頂!”李家庚是個火暴性子,如果不是重病在身,他會馬上到村委會,找他們理論一番。

這一刻,李家庚由傷感轉為憤慨了!

基礎不牢,地動山搖。別看小小英武山這塊巴掌大的地方,它也是國家穩定的一塊基石啊!英武山不牢穩,就會給社會帶來不穩定因素。基層的穩定靠什么?靠的是黨的領導。只有村黨支部有了活力,黨的基層組織才有凝聚力和戰斗力呀!要是我還當著支書,英武山的情形注定不會壞到這步田地。他終于發現自己驚心動魄的生活舞臺就在英武山,他能夠帶領英武山的鄉親們從貧困中走出來,他自信有這個能力。可是自己患了這樣的病,看著自己歷經磨難的憔悴樣子,別說給鄉親們張羅事兒,就是連說話走路都要強打精神。也許這就是命,沒有人比命走得更遠。極目望去,英武山的大山套著小山,連綿不斷。嶙峋的山石,綿密的山林,仿佛都向他訴說著現實的蒼涼。李家庚忽然跪在了地上,仰望蒼天,聲淚俱下地呼喊:“老天爺呀,老天爺!我李家庚一輩子沒做過虧心事兒,你怎能要我的命呢?我不甘心哪,我不甘心哪!”

男兒有淚不輕彈,皆因未到傷心處。李家庚今天傷心極了。

整整一天,李家庚都在韓繼濤的陪同下轉悠,下了南山又到了北山,回到村里的時候還沿著村舍走了走。李家庚本來是出來散心的,家鄉的山水和土地多么溫暖,青草的氣息撲面而來,就像醉人的酒。他忽然看見了一種索莉草,這種草唯英武山獨有,牛吃了長力氣,羊吃了長膘。可是,今天走在這草地上,穿行在羊群中間,卻沒有一點兒愉快,覺得這一天是多么的漫長啊!漫長得有些沉重。

三 沉靜的夜晚水流湍急

這是一個不尋常的夜晚。

每一個英武山人都會永遠記住這個夜晚。它應該載入英武山的史冊。這個秋天,地凈了,樹葉一片片落著,夜空里彌漫著山果濃濃的香氣。英武山秋天的日子很緩,緩得溫馨而悠長。天色說黑就黑下來了,月亮也升起來了,月光像英沙河的河水一樣溫柔,李家庚家的小院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沉靜。院里鋪了水泥板,墻壁上垂著爬山虎和狗尾巴草,看不見的花草仿佛要漲破那低矮的圍墻。

李家庚與家人吃過晚飯,就跟王玉婷說出去串個門兒,王玉婷以為他又是到韓繼濤家,就讓把今天熬的魚帶去,韓繼濤平時陪伴著自己的丈夫,王玉婷心存感激。李家庚說今天不去韓繼濤家,去王申家。王玉婷愣住了,問道:“你去王申家干啥?”

李家庚淡淡地說:“我哪知道哇。下午在英沙河邊,王申告訴我的,說有重要的事情找我談談!”

王玉婷想了想,說:“重要的事情?他不會跟你借錢吧?”

李家庚笑了:“哪能呢,村里都知道我治病花了那么多錢。”

王玉婷疑惑地望著他:“那你早點兒回來,還得喝藥呢。”

李家庚遲疑了一下,他想今天回來得不會早。因為看王申的樣子是要長談的,所以他問妻子:“藥熬好了沒有?如果熬好了我就先喝了!”

王玉婷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她端來了一碗黑油油的中藥。

李家庚今天有點兒惡心,而且食欲不振,不知是藥物反應,還是上山累的,抑或是因為聽了韓繼濤講的村里的事情給氣的?他端著碗吃藥了,喝到半截上就猛烈地咳嗽起來。妻子王玉婷從沒有看過李家庚臉上的這種痛苦神色,寬大的臉龐明顯變瘦了,臉色蠟黃,緊咬著嘴唇,好像要強迫自己把難咽的藥湯喝下去。發紅的眼睛噙滿了淚水,因為他用堅強的意志力控制著,才沒讓它流下來。

王玉婷遞過來一條毛巾,讓他擦一下嘴角的藥水和眼睛里的淚水。李家庚接過毛巾胡亂擦了擦,就晃晃悠悠地走出家門。

李家庚加快了腳步,思謀著在王申家即將開始的談話。王申是一個勤勞質樸的莊稼人,當過多年的生產隊長,當年上山栽樹、改土造田當過模范。也許是王申家里有經濟困難?還是有別的事情?他的腦子轟的一響,很可能是關于承包田告狀的事情。韓繼濤跟他說過了,王申屬于第四組的。由于村里干部沒有按照國家關于土地承包的規定辦事,第四組的土地沒有發包出去,王申和王華等村民連續告狀。如果是這個事情,找我李家庚干什么呢?縣里鎮里都解決不了的問題,我一個病人就能夠解決嗎?不可能,他很快就否定了。不管怎樣,王申主動邀請他這個病人來串門兒是對他的敬重。

李家庚走進王申家的大門,王申的妻子忙把他領進了東屋,李家庚一下子愣住了。

英武山有十三名黨員聚集在這里等候著他。

他們有的坐在炕上,有的坐在板凳上,還有人靠著墻壁。盡管這些熟悉的面孔被熱騰騰的煙霧籠罩著,李家庚還是把他們一個個認了出來。他們是王申、王華、韓友太、王陵山、王福、李秀梅、李國芝、韓德全、李國金、韓繼濤、韓德枝、韓鳳久和韓成江。他們看見李家庚進來了,都不再說笑了,不約而同地站立起來,拉著他的手坐下,熱切的目光里含著期盼。他們在等李家庚開一個黨員會。這個會議對于小小的英武山來講,不亞于當年安徽鳳陽十幾個農民簽字畫押分田單干的壯舉。

“家庚,你可來啦!”

“家庚,最近身體恢復得咋樣啊?”

李家庚剛剛回過神來,似乎還有些緊張:“你們這是干啥呀?”

王申笑了笑,然后一本正經地說:“家庚,你看看吧,這可都是咱村的黨員哪!他們今天聚到我家,表面上看是我給攛弄的,實際上是他們自愿來的!”

李家庚愣著:“你們在等我?開個黨員會?”

王華糾正說:“家庚,不是等你開黨員會,是想請你出山哪!”

韓繼濤沒有說話,但是,李家庚已經與他的眼神碰了一下。其實,這些天以來,李家庚在家里接待了好多鄉親,他們已經直接或間接地表達了這種意愿。可是,李家庚沒答應,他還把這個問題跟韓繼濤商量過。韓繼濤說村里的事兒太難辦,怕是他的身體吃不消。但是,今天韓繼濤也坐在十三名黨員中間,難道他的態度也轉變了嗎?

韓德全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脹得飽滿,真誠地說:“家庚啊,村里的現狀大概繼濤都跟你說了,我就不啰唆了。我是想知道你病好以后還出去干嗎?我們今天聚在一塊兒是想留住你呀!咱英武山再這樣折騰下去,真的一點兒都沒救兒了!眼下咱村黨支部該換屆了,我們這些黨員聚到王申家,沒別的,不管你的身體咋樣,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都得出山哪!”

“是啊,村里兩委班子不團結,問題堆成山,干群關系緊張;村里外債有十三萬多,欠群眾的小工費就有兩萬五千多塊;第二輪土地承包搞不下去;民風正不壓邪,偷雞摸狗的事情是家常便飯;農業稅繳不上來;道路不通;吃水困難。你說,沒有一個好支部給大伙兒辦實事,我們還有活路嗎?”黨員韓鳳久氣憤地說。

“我們想好了,現在都是民主選舉了,把不給百姓干事兒的選下去!別讓他們占著茅坑不拉屎了!”有人嚷了一句。

“家庚啊,記得你是1962年生人吧?屬虎的?”韓德全問道。

李家庚點了點頭:“1962年5月,我是春天的虎!”

韓德全一拍大腿說:“好哇,虎落平川被犬欺,你要是回來干哪,那叫放虎歸山哪!那是能成大事兒的呀!”

人們被說樂了。李家庚心里一熱,血立刻涌到臉上來。

盡管沒有當權的人,但他分明感受到這一屆村委會的陰影越來越大,甚至遮住了英武山頭頂的光亮,讓每一個英武山人感到呼吸緊迫,胸前像壓著一塊大石板。他躲開黨員們的目光,收起笑容,用略微沙啞的聲音說:“你們這么高看我,我李家庚先謝謝大家了!雖說我干過支書,可那是老皇歷了!眼下的新情況、新精神我還真的吃不透。過去我在鎮里開飯館,跟著又養病,村里的事情才剛剛聽說。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也是祖祖輩輩生長在英武山的人,是英武山的熱土養育了我,我看見今天的事情,也急,也生氣,我恨不能一夜之間讓英武山人都富起來!可是,我的身體都這樣了,我有那個心也沒那份力啦!”

“你就別推辭了,你頭腦活,思維敏捷,樸實善良,更讓我們佩服的是,你沒有私心,為人正直。英武山有你在前頭撐著,我們大伙有奔頭兒啊!”王福說話了。

李家庚望著六十多歲的老黨員王福,眼睛濕潤了。他繼續擺著手,幾乎是給鄉親們作揖了:“不行,不行,咱英武山還有你們這些能人,你們能干好的!我在背后給你們出主意,不是挺好嗎?”

“那怎么行呢?我們誰有那個威信哪!”李秀梅說,“遠的咱不說,從你老爸李國和,再到你李家庚,你們當支書那陣兒,咱英武山輝煌過呀!在秦皇島,在全縣,提起英武山誰不豎大拇指啊?”

黨員們說出的話,就像山野里長出的莊稼一樣質樸、可親。生活是啥?生活就是心情。李家庚嘴上不答應,但他的心情卻格外舒暢。這畢竟是黨員們對自己的信任哪!

見李家庚死活不答應,人們就把目光投向韓繼濤,他們知道韓繼濤跟李家庚是好朋友。可是,韓繼濤一直沒有發言,就那么默默吸煙。他的心情很復雜,他經常跟李家庚在一起,最清楚李家庚的身體狀況,他的身體免疫力非常低,別說為村里的事情東跑西顛,就是長時間開一個會,他的脖子都會發硬的。如果真的把李家庚推到前臺,李家庚又是一個工作狂,萬一病情惡化,出現“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局面,那不等于把這個老朋友送上黃泉路嗎?他還有一家子人呢!他死了,誰來照顧這個家,誰來跟自己說話做伴?想著想著鼻子就酸了,他不敢往下想了。

“繼濤,你跟家庚是好朋友,你別老是豆干飯——悶著呀!”王申催促說。

韓繼濤咳了一聲,深情地望了李家庚一眼。

李家庚知道朋友為難,他想轉個話題把韓繼濤解脫出來,就把話題接了過去:“俗話說,人活臉,樹活皮。我們英武山人好臉面,不服輸哇!大伙兒先撇開我當不當支書,咱們先探討一下咱們農民。先從大處說,然后再找解決我們英武山問題的辦法。我在養病的時候常看一些報紙,有一種三農的提法。三農就是指咱農民、農村和農業。中央非常重視,深化農村改革,為我們農民增收減負制定政策、提供保障。但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徹底解決問題還得有個過程。我們農民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現在基層政府部門機構臃腫,就有‘靠權吃民’的現象泛濫。這幾年,中央以極大的力量推行農村稅費改革,治理亂收費現象,但有不少地方上半年合費并稅,下半年稅外加費,所以不少地方鄉鎮和村級組織異化了中央的政策,嚴重影響了農民對黨和政府的信任。這叫‘好經被歪嘴和尚念歪了’!我們英武山不也是這樣嗎?比如分地的事情,地分不下去,老百姓就不交稅,造成干群關系緊張。還有的村級政府賣掉荒山、河流、礦山和企業,砸了子孫的飯碗子!可是,隨著農村稅費改革的推進,我們交的農業稅就非常明白了!”說到這里,他突然感覺喉嚨干渴,這是治療癌癥的后遺癥,他時常拽著一個礦泉水瓶子,時不時地就喝一點兒水潤潤喉嚨。王申遞給他一杯茶水,他喝了一點兒,艱難地咽下去,繼續說:“一個好的黨支部就要帶頭給老百姓干實事,帶著大伙兒一塊兒奔小康!咱都是農民,農民不在乎你說啥,看中的是你咋干!到了年底一摸自己的腰包鼓了,他還會上訪告狀嗎?對吧?”

王申插話說:“我們告狀,不交農業稅,不是對中央政策有意見,而是對他們違法分地行為想不通,看不公!”

李家庚誠摯地說:“這是一個道理呀,中央的土地政策非常明確,不還是讓他們給整砸了!同是撫寧縣,同在石門寨鎮,為啥別的村沒發生這樣的事呢?關鍵還在領頭人啊!毛主席說過,誰贏得了農民誰就贏得了中國,誰解決了土地問題誰就贏得了農民!所以我套用一句,不管誰接這個支書,誰把你們四組分地的事情解決好,誰就贏得了民心!而且我看哪,不僅要解決土地問題,還要帶著鄉親們找門路,盡快致富!”

人們默默地聽著,思考著,被李家庚火熱的激情鼓舞著。沒有想到李家庚離開村莊幾年了,可他還是那么關注農村。他們從李家庚那慈祥、樸素、執著的氣度中感受到了不同凡響的東西。有人依順地點了一下頭:“對呀,我們就盼著你李家庚出山哪!”

李家庚笑了:“你看,你看,你們又來了!”

人們沒有笑,他們等待著李家庚一句痛快話,可是他一直沒有答應。所以,在場的黨員們個個都是焦眉愁臉的。

李家庚看出鄉親們是真心實意地請他出山,而且說了一宿熱腸子話,他的心里非常感動。嘴上沒有答應,可是,李家庚從心里已經答應了!醫生說還有五年,就這五年里,我要把自己的一腔熱血獻給英武山。這里有自己的爸媽和妻子兒女,有勤勞善良的父老鄉親,英武山不富裕起來,自己就是到了那個世界也不會瞑目哇!

夜深了。今天夜里,英武山的十四名共產黨員聚集在一起,商討著英武山的未來。他們談到很晚很晚才散。

韓繼濤負責護送李家庚回家。他們沿著彎曲的小路走著。這條小街的夜晚總是寧靜的,唯有英沙河的流水聲時隱時現。英武山阡陌縱橫的山野,籠罩在深藍色的夜幕之中。山風吹著他們的頭發。因為起風了,英沙河水變得湍急,給寂靜的英武山帶來了好久都沒有的喧鬧聲。

李家庚和韓繼濤的心情就像這奔騰的英沙河水一樣不能平靜。

病后的李家庚遇事很注意分寸了,無論是誰,他都不專門尋人家的不是。他覺得自己不在其位,而且還是一個重病在身的人,何必與人爭言斗氣?除非他實在看不過眼了。今天他表示出對前任班子的做法不滿,既是心疼又是恨,這個感覺一冒出來,說明他要接受這個挑戰了。李家庚今年四十歲了。四十歲這個年齡,是人的一生中最復雜最富有詩意的年齡。在患病之前,他對過往的記憶、未來的前途都是十分清晰的;可是患病之后,衰弱的身體與未曾磨滅的心智的力量,是那樣尖銳地矛盾著。今夜的李家庚沒有困意,面對凄迷的夜色,心頭裝著英武山的未來,在他身上一點兒都看不出病魔纏身的沮喪和絕望。病魔常常搞得他身心疲憊、力不從心,甚至會喪失斗志。但當他望著這個生他養他的英武山,望著這些充分信賴自己的黨員,渾身就來了力量。他覺得自己應該牢記,我是英武山的兒子,我有能力改變現狀。雖然壯志未酬,可他的身上已經閃耀著崇高的責任感和道德力量。就像英沙河邊的白楊樹,高潔、挺直,哪怕在秋天落光了葉片,只要一經春風吹拂,又會蓬勃奮發。

韓繼濤一邊走著一邊問:“家庚,你真想干哪?”

李家庚堅定地說:“我想干!”

韓繼濤點了點頭,緊緊握住李家庚的手,從他顫抖的手中感受出這個與病魔鏖戰的漢子依然燃燒著火一般的激情。他激動地說:“你干就干吧!我有一種感覺,你一定能成功!”

李家庚說:“就像剛才黨員們說的,我們英武山當年輝煌過!我要干就干出個樣兒來!”

“你當著大伙的面兒為啥沒答應?”韓繼濤問。

李家庚想了想,說:“我答應管啥用?那不還得‘兩推一選’嗎?村民大會和黨員大會推薦候選人,候選人就有三個,三個支委再選一個支書。我好幾年都沒在村里待了,還不知能不能選上呢!”

韓繼濤說:“你的擔心是多余的,今天就有十三名黨員支持你呀!憑我的直覺,那些黨員的心情跟我們是一樣的!”

李家庚說:“回家之后,我還得跟老人、媳婦兒商量商量。”

韓繼濤用深情的目光望著他,眼睛像月光一樣朦朧了。

忽然,河邊的土坡上響起了兩聲狗叫。這聲音與英沙河的激流聲雜糅在一起,更增強了夜深人靜的蒼涼氣氛。李家庚一抬頭看見門前有一個人影。哦,是妻子王玉婷在等他。她靜靜地站在河邊上,隔著幾株樹,向這邊的人影張望著。

李家庚喉嚨一熱,喊了一聲:“玉婷!”

王玉婷沒有應聲,只是朝他招了招手。這個時候,韓繼濤的任務就算完成了,他跟他們揮了揮手轉身往回走。

李家庚停下來望著妻子王玉婷。俗話說,月下看美女,自己的妻子的確是一個面容豐滿、儀態大方、風韻猶存的女人。

這個時候,天上掛著一輪很大的月亮。

四 兩代人的忠誠

生活本身是真誠的,李家庚愿意用一顆真誠的心來對待它。所以,對于他想出任英武山村支書一事,還要過家庭這道坎兒。他本來是想瞞著家人,可是這么小的英武山能瞞住啥呢?所以說,還不如直截了當地跟老爸李國和交底。

其實,李國和老人這天清早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去地里勞動。他也不知從哪里聽說李家庚要競選村支書。他正生兒子的氣呢!

在英武山村,李國和老人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他原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支書。老人中等個頭兒,四方大臉,濃眉大眼,寬寬的肩膀,別看是這把年紀了,渾身的骨頭架子依然透著力氣,說話的聲音也非常響亮。老人這一輩子養了四個孩子,老大李家庚,剩下的是三個女兒,如今都已成婚論嫁了。老人雖說兒女成群,個個都是親骨肉,個個都連著心,但莊戶人家在閨女和兒子中間總是有些偏愛兒子;更何況李家庚是根“獨苗”,爸媽自然寵著他。李家庚長得像媽,脾氣秉性跟他爸很接近,有些地方跟老爸是一模一樣。李家庚和王玉婷這一對恩愛夫妻生了一兒一女,讓老人既有了孫子也有了孫女。

李國和當過石礦礦長,當過英武山村的會計,1973年3月接任了英武山的村支書,一干就是十五年。那時候的英武山歸沙河寨鄉管轄,他當支書期間經歷了學大寨、大包干和鄉鎮企業興起等幾個重要階段。他帶領英武山的鄉親們學大寨,學河北遵化的沙石峪,青石板上創高產。他在行動上采取“人上山,戶連片,男女老少搞會戰”。他們在英武山上開梯田,到了1980年全村就有了八百二十一畝耕地了。他們在這些山坡地上種下玉米、花生和大豆,糧食產量創下九萬斤到十一萬斤的新紀錄。李國和書記并不滿足,后來一躍產下七十二萬斤糧食。英武山的老百姓敬重他們的老支書,他們戴著紅花交公糧的場面,如今讓老人回憶起來都激動不已。他們的黨支部被評為秦皇島先進黨支部,村子是遠近聞名的文明村,在荒山育林方面是省級先進單位。

當年國家領導人宋平在秦皇島親切接見了先進村支書的代表李國和,宋平勉勵他為了英武山的未來再立新功。李國和沒有辜負國家領導人的希望,回來就開始了新一輪的農田基本改造,所以人們都說英武山的基業是李國和打下的。到了1988年夏天,撤區并鄉的時候,李國和老人離開了英武山,他被鄉里抽調到石門寨鄉水泥廠當了廠長,一干就是五年。老人經營工廠更是兢兢業業,每天都是騎著自行車回家,廠里有汽車他不坐,他怕費油,他說送我這一趟的油留著去秦皇島辦事用吧!當廠長五年,他贏得了全廠干部職工的尊重。

李國和雖然基本上離開了英武山的政治舞臺,但是老人對國家的政策和形勢還是很關心的,他愛看報紙,愛思考一些問題。如今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已經深深根植于祖國大地,根植于小小英武山,但是圍繞“大包干”長達三十年激烈論爭的風風雨雨他還是知曉的。老人深深感到,當年的大寨模式與包產到戶基本上是對立的,英武山學大寨開了荒山,但是農民的種田積極性沒有提高。老人記得在1978年,報紙上說安徽發生了百年罕見的特大旱災,大批災民外出逃荒。省委書記萬里果斷地作出了一個大膽抉擇:借地于民。當時的農民很窮,手中無錢,就是國家供應的返銷糧也買不起。當時英武山也窮啊!最困難的時候,村里有人吃樹皮、樹根和樹葉,他清楚地記得英沙河畔的楊樹是沒有皮的。為了調動農民積極性,倒不如把土地借給農民,盡量多種一點兒“保命田”,渡過荒年。借就意味著收獲,李國和得到了很大的啟發,一個“借”字蘊涵著極大的靈活性,“借”并沒有放棄國家對土地的控制,對上面也有個交代。李國和學著這種做法在英武山鼓勵農民種地,凡集體無法耕種的土地,可以讓農民自己耕種,并鼓勵社員在不影響水土的前提下,開荒多種,這部分不派統購任務,所以村里出現了全家老少齊種田的繁忙景象。到了今天,李國和老人從自家承包地回來,路過那些良田的時候,免不了要多看上幾眼。在他眼里,那不是一塊塊的坡地,簡直就是一件件精美的藝術品。這是他和鄉親們的心血和驕傲!憑著這個,老人就有理由蔑視后來那些在土地上謀私利的村官們!

李國和老人對子女的教育非常嚴格,對李家庚也不例外。當年李家庚的奶奶活著的時候對李家庚格外寵愛,李國和就背著奶奶教訓李家庚。老人知道,李家庚對集體的那份熱心很像當年的自己。李國和和李家庚父子對黨的感情、對人民的忠誠是有淵源的。黨領導農民鬧革命的時候,李國和的父親就是積極分子。

李家庚是他李家的希望,他的命根子,可是,災難無情地降臨在這個剛強的老人身上:李家庚患了淋巴癌!英武山哪,你太不公道了吧?我李國和一輩子干好事,你怎么能這樣絕情?老人像是遭了雷轟,頭頂好像塌了一方天!老人與老伴兒偷偷落淚,不止一次地祈求上蒼開恩:留住我的兒子吧!過去有說有笑的家庭蒙上了一層陰影,李國和老人的話越來越少了,一天到晚悶著頭干活兒,悶著頭吃飯,連在家里家外走路都耷拉著腦袋,腦門兒上好像是堵著一塊鐵板,壓得他透不過氣來,好像是丟了什么東西,正懷著失望的痛苦在尋找。老天有眼,家庚的病情控制住了!兩位老人甭提多高興了,家庚睡在他們身邊,即便夜里做了噩夢,醒來心里也是踏實的。

李家庚看見李國和的樣子,心里也很沉重,他不愿意再傷老人的心。可是,他不說服老人就不能走進選舉會場,因為老爸也是投票的黨員哪!坐在自家的炕頭上,李家庚跟李國和描述了一遍那天在王申家里的情景。李家庚心中的憂憤,比起父親現在的苦楚來,要廣闊得多、深切得多。從王申家里回來,他思考了好多問題:英武山的現狀、農民的疾苦、親愛的黨和國家以及農民的命運。他憂心如焚。

李國和默默地吸煙,煙滅了,煙頭還在嘴里叼著。

李家庚說:“爸,在王申家我沒答應他們。可我跟韓繼濤說了,我想干!”

李國和濃重的眉毛抖了一下,直氣得橫眉瞪眼:“我不答應!家庚啊,不是爸覺悟低,也不是爸反對你給英武山作貢獻!我是怕你的身體吃不消哇!”

“爸,我說一個理兒啊!在荒山野嶺,迎面碰上狼來了,你嚇得尿褲子,是個死;你要攢足了勁拼一回,也是個死。可這后一死里,還有一線生機呀!人哪,盡管活著不易,也不能簡簡單單地完蛋哪!爸,病魔就是山里的狼,別怕它!與其說這么等著,還不如干點兒啥!”李家庚對李國和說這話時,想起自己當年上山拾柴,果真碰見了狼。那是一大一小兩只狼,他嚇出了冷汗,不害怕是假的,可是他馬上鎮靜下來。他與狼對望了幾分鐘,攥緊了手里的鐮刀。不知為什么,狼吼了一聲,悄悄地退了,游游蕩蕩鉆進樹林里去了。

李國和從兒子身上感覺到一股熱力灼心灼肺。兒子身上那點兒膽識,很像自己年輕那陣兒。可是他搖了搖頭,一副痛惜的樣子,含了眼淚說:“他們鼓動你干你就干?他們站著說話不腰疼。誰的兒子誰心疼。大夫不是說了嗎,你病后五年至關重要。要是能平穩過去,還能活二十年,否則,就——家庚啊,聽你媳婦兒說,在醫院跟你同病房的有七個人,不論是比你重的還是輕的,都已經走了!你能活到今天算是老天開眼哪!你也不想想,我們就你這么一個兒子,你要是有了閃失,前院著火,后院出殯,一家人都得搭進去呀!”

李家庚心里不免涌上一絲悲涼,沉吟了一會兒說:“爸,啥老天開眼,都是咱祖上積下的德。還有您,您為咱英武山干了多少好事,鄉親們記著呢,老天心里也有數哇!我要是干上村支書,老天還會保祐我的,您說是不是啊?”

李國和還是一臉的冷漠。

李家庚繼續勸說:“爸,您別生氣,您當了這么多年干部了,還不明白嗎?沒有經過村里的‘二推一選’,說啥都是白搭!好像我真的當了支書似的!大伙兒有這個要求,我有這個想法,其實都是現在村里的狀況給逼的!您一直在村里,還用我說嗎!”

“哼!”李國和重重地哼了一聲,他對現在的班子更是有意見。有意見也不能當著兒子的面兒說,那樣家庚就會給鼻子上臉了。他說:“村里的事情我們管不了,你病成這樣,為啥偏偏這個時候受這份兒罪?孩子啊,你還年輕啊!世界上有哪一樣東西完完全全屬于你自己?那就是你的身體。糟踐它還是保護它,只有你自己決定了,誰也替不了你!你在醫院里化療,吃的那苦遭的那罪,難道你眨眼都忘了嗎?”

李家庚眼睛紅了,沒有說話。

“唉!”李國和老人長嘆了一聲,狠狠掐滅了手里的煙頭,“你回來的時候,李湘紅大夫是咋囑咐你的,難道你都忘了嗎?你是惡性腫瘤,慢性病,非常有復發的可能。要你定期觀察,同時還讓你注意生活規律,注意飲食,保持一個好的免疫狀態。”

李家庚感激地望了望李國和,沒想到老爸把主治醫生的話記得那么詳細,如果讓他自己復述一遍的話,恐怕都說不上來。過了一會兒,李家庚誠懇地說:“爸,李醫生的話我記著呢,當大夫的都那么說。可是,我真心愿意干這個支書!干出點兒名堂來,心里就會高興,我就把病忘了!我一高興,您,我媽,還有玉婷,不都跟著高興嗎?省得你們天天為我揪心!再說了,我是個閑不住的人,整天在家里、村里瞎轉悠,心思就會老盯著病。人要是老覺得自己有病,病就會更重;不拿病當病,病就會輕啊!”

李國和覺得李家庚說得在理。可是,那畢竟是家庚的一廂情愿,實際的情形和他的預想會大相徑庭。村里這個爛攤子,要錢沒錢,問題成山,李家庚要是干起來能順利嗎?不順利的時候,兒子的心情能好嗎?怕是弄個灰頭土臉地下了臺,那可真要毀了家庚啊!

李國和老人至今還記得李家庚患病時的痛苦場面。那是2001年的春節,在鎮里開飯店的李家庚覺得自己喝酒就惡心,媳婦王玉婷讓他張嘴,王玉婷看見他喉嚨里的扁桃體發炎了,長了膿包。春節過后,就在石門寨給他的扁桃體做了一個小手術。可是,手術過后脖子上就腫了一個鼓包,還經常發燒。李家庚在鎮上找了個土大夫使用土辦法治這個鼓包,結果還是沒有下去。怎么辦?有人提議讓他到秦皇島的大醫院看看。到了那里,經過切片診斷,結果是惡性淋巴腫瘤。然后在北京復查了一下,結果還是癌癥。李家庚是個聰明人,盡管醫生和妻子都瞞著他,他斷定自己得的不是好病。回秦皇島第四腫瘤醫院化療,當教師的王玉婷請假陪伴著李家庚。李國和到醫院看望兒子的時候,看見他的頭發、眉毛都掉光了,老人心都碎了,恨不得自己替兒子吃這個苦!李家庚是一個心路很寬的人,當化療幾個月之后,他脖子上的硬疙瘩漸漸變小了,他的心情就好起來,臉上也帶了笑模樣,時常跟醫生、病友開玩笑,逗得醫生們笑得前仰后合。見到兒子高興了,李國和老人就跟著高興。醫院的大夫看見愁眉苦臉的癌癥病人,就把病人帶到李家庚那里,讓李家庚給開導開導,李家庚竟成了一名現身說法的心理醫生。

看著李國和不說話了,李家庚說:“爸,咱這事兒還八字沒一撇呢,咱爺倆爭個啥?還是看選舉吧!”

李國和老人知道李家庚是在搪塞他,他知道兒子的能量。盡管他病成這樣,還有十三名黨員主動請他出山,如果李家庚參選了,還是蠻有把握的。一個剛剛從病魔虎口里逃出來的人,他比常人更急切地想投入生活,想要知道新的世界里都有什么。為了阻止兒子的冒險行為,老人忽然冒出了一個壓制他的“撒手锏”。老人把口氣放緩了一些:“家庚啊,咱先放下你的身體不說,就你這脾氣能勝任嗎?你要是因為犯了脾氣惹惱了英武山人,到時你再灰溜溜地下來,你的臉面往哪兒擱呀?我們李家的臉面往哪兒擱?”

“知子莫如父。”這一“锏”戳到了李家庚的軟肋。李家庚垂下了腦袋,失去了應對準備。

李家庚是個明白人,他承認自己脾氣不好,在他過去當支書的時候,發生過好幾碼自己都后悔的事件。英沙河在村口的轉彎處,地勢低洼,一到陰雨連綿的季節,村里人都要趟水過河。李家庚決定集資修橋。橋修好之后,慶功的那個夜晚,宰了羊,喝酒喝羊湯,村里一個酒鬼喝高了,晃晃悠悠地走到李家庚面前,狠勁揪住李家庚的脖領,罵罵咧咧地說了一些含混不清的話。那一刻李家庚火了,當時他正端著盛滿白酒的海碗喝酒,他趁勢將海碗狠狠地扣在那個酒鬼的后腦勺兒上,海碗嘩啦一聲碎了,那個酒鬼后腦勺兒被砸開一個口子,鮮血流了下來。歡樂的慶功氣氛被破壞了,人們趕緊找村醫給酒鬼包扎。李家庚十分后悔。他一遍遍地責備自己:你呀你呀,你李家庚不是平頭百姓,你是英武山的村支書哇!村里鄉親們的眼睛都盯著你呢,你這狗脾氣咋還不改一改呢?面對這樣的情況,你可以有多種選擇呀,最笨的辦法是跟那個醉鬼喝酒,把他灌到桌子底下就行了。回到家里的時候,李國和老人狠狠地批評了他,讓他買一些補品到那個農民家看一看。李家庚按著父親的叮囑去做了,到了今天,他還為自己犯下的過錯而痛心疾首。

李國和見李家庚不說話了,還要繼續說下去。

這個時候,李家庚截斷了父親的話:“爸,俗話說,人有失足,馬有漏蹄呀!你兒子雖說脾氣不好,可鄉親們都知道我的心是熱的。再說了,多少年都過去了,那時我年輕氣盛,愣頭巴腦的,今天我都四十歲的人了,到了不惑之年了,我改,我改還不行嗎?”

李國和顫抖著嘴唇說:“你改,你改得了嗎?家庚啊,咱鄉下人圖個啥,只有老婆和土地能拴住咱莊稼人的心。咱李家不圖再輝煌,咱爺兒倆這輩子輝煌過,就夠啦!世上哪有常勝將軍呢?我和你媽、你媳婦兒,就圖你平平安安的。等你徹底闖過這五年,愿意種地就種地,不愿意種地就繼續做買賣。就是啥都不做,我們在英武山還是個富戶哩!”老人的眼睛混濁了,李家庚從他的目光里,既看不出他當年的智慧,也看不到他當年的果敢。

李家庚心情很復雜,他想盡快結束這次談話。他不想再跟父親爭論了,自己患病以來,他明顯看出老爸和老媽蒼老了許多。以前在這個溫馨的小院里,常常可以聽到父親爽朗的笑聲。可是,這一年父親的笑聲消失了,他見了村人好像低人一頭。看著李家庚身體恢復起來,老兩口那揪著、攥著心肝的手才松開了幾個指頭。還不是因為他的兒子患了癌癥?李家庚想到這些,心里難過極了。

可是,難過歸難過,事情還要照常辦的!出水才看兩腳泥呢!在他的心目中,父親是一個英雄,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可是歲月把老人的銳氣磨掉了。也許生活就是一個宰殺勇敢的屠場,等把每個人的智慧和果敢都肢解分割,那個生命就結束了!生活是多么可怕呀!

李家庚不想被生活吞沒,等到那一天,他要干出個樣兒來,還要讓父親一度冷卻的熱血再度沸騰,讓這個小院重新恢復往日的笑聲!

五 好漢不回頭

2002年9月30日的下午4點,經過英武山黨員大會和村民代表大會的“兩推一選”,李家庚以高票當選村黨支部書記。

這個秋天的午后,英武山的黨員、群眾陸陸續續地來到村委會。村委會就坐落在英沙河邊,介于上英武和下英武的中間地帶。村委會的房屋破敗不堪,院子里散發著一股酸臭的氣味。幾只饑餓的鳥被人嚇飛了,院里到處都蹲著愁眉苦臉的莊稼人。怕引起拉票的嫌疑,李家庚在院里默默地站了一會兒。他觸景生情地想到:如果自己選上了,眼前的場景也許就預示著他那負重前行的生存環境。

好久沒開成一個會了,人們對村委會都有些陌生了,會場顯得既喧鬧又冷寂。說喧鬧是因為來的人不少,說冷寂是因為人們失望太久了,不知道今天的選舉能不能選上一個好村官他們從自己直接的、具體的生活感受出發來進行思考和判斷,今天誰是主角?他們多么盼望選出一個好村官,能夠用智慧的眼光和勤勞的汗水來改變英武山的面貌哇!

并沒有像其他地方一樣,“兩推一選”是黨員大會和村民代表大會推薦候選人,候選人還要經過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說。李家庚今天沒有演說,他最懂得啥時候說啥話才得體。所以,他不動聲色地保持著那種必要的微笑、必要的隨和、必要的沉默。因為這個選舉對他來說并非勝券在握,還是懸乎乎的。他畢竟離開英武山九年了,而且還是一個病人。第一輪選村支委候選人,是要差額選舉的,三個支委要在四個候選人中產生,三個支委中再選出一個村支書。四十多人中僅僅得了二十票,他排在第四位,總算是入圍了。李家庚心里捏著一把汗,分析原因才明白了,這里面有他父親李國和十六票。他有了信心,因為那些黨員知道李家庚能夠干,可是還有一些村民不曉得,李家庚愿不愿意挑這副重擔呢?所以他們把對李家庚的信任放在他父親李國和身上了。爺兒倆的票分散了!他們爺兒倆的票數加在一起幾乎是滿票。李家庚必須表明自己的態度,他要讓群眾知道他的信心。再投票的時候,他進入了三個支委,但他還是排在最后一個。這樣的被動局面如果不改變,李家庚就很可能落選哪!奇跡是怎么發生的呢?下面是從三個支委中選一個村支書,真的出現奇跡了,李家庚得了十九票,票數排到了第一。過程有驚無險,李家庚是理解的,自己還沒有給村民辦成事,一些黨員和群眾對李家庚也是心存疑慮。他能夠帶領我們致富嗎?即便他有這個心還有那份兒力嗎?

盡管這樣,當鎮里的領導宣布李家庚當選為英武山村支書的那一刻,全場掌聲雷動。

李家庚心頭涌起了一種滿足和勝利的喜悅。后來他常常用這種滿足和喜悅來醫治自己身上的病魔!

有人讓李家庚說幾句話,李家庚沒有說。這個時刻說啥呢?他覺得任何語言都不能解決問題。說得昂揚了,英武山人就怕說大話的人;說得低調了,久久等待的英武山人會失望的。他激動得脹紅了臉,微笑著向鄉親們拱手致意。

韓繼濤、王申等幾十名黨員興奮地走過來,緊緊握住了李家庚的手,激動得熱淚盈眶。有一個老黨員激動地說:“我們農民不靠天,不靠地,更不靠神仙和皇帝,我們農民只靠黨的好政策,靠自己手中的權利,選出我們信得過的村支書,我們英武山就有希望啦!”

李國和老人雖然反對兒子當這個支書,但是,此時此刻,老人已經忘記了李家庚的病情,臉上泛著紅光笑了。

接下來的情形是李家庚沒有料到的。坐在人群里的村主任鐵青著臉,寒腔冷調地嘟囔了一陣。村主任一直想當支書,李家庚的高票當選,使他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和凄楚,他頓時覺得自己臉上沒了面子,僵立在那里。他有一肚子的話要說。他把話朝誰說呢?李家庚是個病人,對他發難會惹眾怒的。他把臉轉向李國和老人。

村主任大聲說:“我這幾年沒少給鄉親們辦事吧?就是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吧?你們想把我擠出英武山不成?”

人們驚訝地望著村主任。

村主任激動地吼道:“英武山是你們的家,也是我的家,你們難道就這么狠心,不給我一個機會嗎?”

李國和老人聽出了他話里的弦外之音。他想,我們家庚是被選上的支書,我們李家人向來都是堂堂正正的,從來不會像你們那樣跟鄉親們玩袖口里捏指頭的鬼把戲!老人完全不理解這個當村主任的莊稼人在李家庚當選的一刻會是這種態度。他是村主任,家庚是村支書,按常規理解不是多了一個好搭檔嗎?如此看來,家庚上任后的工作不會順當了。

李家庚生氣了,渾身有些微微顫抖。要是以往,憑他的脾氣,他會跟他爭論一番的。今天不能,以后永遠不能了,父親曾經埋怨過他的脾氣。但是,李家庚望著大家,心里期盼著有一個人勇敢地站出來跟這個村主任論理。可是,沒有。原先的支書與這個村主任頂撞多年了,眼下更不會說話了。后來李家庚也能理解了,當時的英武山正不壓邪,還是一盤散沙呀!黨的生活,在英武山支部內部就很不正常,長期不開黨員會議,少數人說了算,好像誰的權力大,誰就是黨的化身!好多黨員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在亂哄哄的爭吵聲中,選舉結束了。

李國和老人為了兒子今后的工作,他忍了!為了明天的光景受點委屈,也是無所謂的。他嘆了一口氣,便折轉身從村委會離開了。老人噴著鼻子,一步一步慢慢往家走,及至走進院子門以后,那股別扭勁兒還沒緩過來。

院子里靜悄悄的,李國和就這么默默地坐在石凳上吸煙。老伴兒走過來問他話,他沉著臉一句也不回答,老伴兒被老頭子的兇相嚇了一跳。

這場選舉的結果,遂了李家庚的心愿,但是村主任的突然發難,確實嚴重影響了李家庚的心情。人都散盡了,會場上只剩下李家庚和韓繼濤。韓繼濤怕他心里窩囊,就說陪著他到村里轉一轉。

兩個人走在村街上,商討著英武山眼前的工作。走著走著,李家庚的雙腿變得越來越沉重。天漸漸黑了,秋后的太陽在英武山對面的環形山巒上抖動了一下,就迅速地隱沒了。英武山村立刻朦朧起來,山頂上彈出半個乳白色的月亮。月亮在山巒間一點點移著,那份意境真像一幅美麗的圖畫呀!

回到家里這一夜,李家庚徹夜難眠。我能干好村支書嗎?我有這個能力嗎?我可別辜負了父老鄉親們哪!

本來家里就埋怨他接這個爛攤子,李家庚翻身嘆息的時候,害怕驚動了妻子王玉婷,他故意做出一副酣睡的姿態。其實呢,王玉婷心里明鏡似的,男人只是瞇眼躺著,沒有睡著。她多么想聽見丈夫原先“呼呼”的鼾聲啊!那是只有身體強壯的男人熟睡時,通過鼻孔,通過喉嚨,從胸腔里發出的結結實實的聲音。可是,這種聲音她以后再也聽不到了,她常常聽到的是李家庚痛苦的呻吟和咳嗽聲。

“家庚,你哪兒不舒服嗎?”王玉婷輕輕地問。

李家庚翻了個身,說:“我沒事兒,你睡吧!”

王玉婷忽然發現李家庚的枕頭高了。枕頭一高,明天家庚的脖子就會發硬。她輕輕托起男人的頭,將他又高又硬的枕頭撤下,將自己的枕頭給他換上去。李家庚感激地望了妻子一眼,重新躺下了。

王玉婷一直在村里當老師,是個賢妻良母型的女人。多少年來,王玉婷默默地照顧著這個家,贍養老人,把兩個孩子帶大,還培養了英武山那么多優秀的孩子。在李家庚住院治病的時候,她請了長假,整天在醫院里照顧著他。她常常是依順著他,在病床前陪著笑臉,即使在心情不好的時候,也從不跟男人發火。人們只是從她依然美麗的面容上,看出一點兒憂郁和憔悴,但她明亮的眼神里依舊含著希望的光芒。也許是英武山的青山綠水的滋潤吧?就在昨天晚上,李家庚老爸老媽都勸他的時候,王玉婷也跟著說道:“你為啥偏偏受這份兒罪呢?就算你自己不怕死,也該為這一家老小想想吧?”李家庚望了她一眼,堅定地說:“男人嘛,說干就干吧,不管結果是悲是喜,我總算在這英武山拼了一場!人生能有幾回搏呀?”她不再勸他了,睜眼閉眼隨他去吧。

這一個時期,李家庚最怕別人提他的病。他覺得疾病侵蝕人的一個重要部位就是心理,越強調自己的虛弱,虛弱就會變得嚴重;積極地對待生活,不要固守自己的一方小天地,生活就有可能奇跡般地改變!

開弓沒有回頭箭。王玉婷覺得眼下的李家庚走火入魔了,怕是有九頭大馬也拉不回了!她只有被動地接受這個現實了。丈夫李家庚重新當上英武山的村支書了!

王玉婷也是英武山人,是經媒人介紹嫁到李家的。她家在下英武,她跟李家庚從來不熟悉。她家的經濟條件比李家的要好。她的哥哥姐姐多,每年掙很多工分,日子比李家庚家要寬裕一些。剛剛嫁過來的時候,與李家人擠在又矮又小的屋子里,后來日子一年比一年好了,蓋起了新房。全村公認,她是一個賢良、敦厚、含蓄深沉的女人,整天在教室里教書,回到家就手腳不停地干活兒,不論是在地里還是在家里,不論是粗活兒還是細活兒,她總是井井有條地干著,從不丟三落四。有人說她的心胸很大,平靜得像湖水,啥都容得下,啥都深深地藏在心底。李家庚開飯店掙錢了,她臉上很平靜;李家庚弄石頭賠了錢,她臉上還是平平靜靜的。如果說她有驚慌的時候,就是她在秦皇島醫院得知丈夫病情的那一刻,她覺得天旋地轉。她努力鎮定著自己,沒讓眼淚流下來。那一時期,她瞞著雙方老人,還要面帶微笑伺候李家庚,那份兒難哪,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個樸實得像英武山泥土一樣的王玉婷,曾經覺得李家庚回不來了,男人再也不會回到英武山了!濃烈的傷感包圍著她,如果男人死了,誰來陪伴她過日子?誰來照顧這一家老小?在一個沒有人的夜晚,她偷偷躲到山根兒僻靜處,號啕大哭了一場。然而,在這個賢惠的女人心中,曾經被病魔毀滅了的幸福,又被新的希望鼓舞著……果真出現了奇跡,李家庚的身體漸漸好起來了。那種夫妻在攜手戰勝病魔過程中升華了的相濡以沫的情感,彌足珍貴。

在這個不平靜的夜晚,李家庚沒睡著,王玉婷惦念男人也沒睡好。也不知是她的一句啥話,勾起了李家庚對一段往事的回憶。這個女人真是善解人意呀!今夜提起這件要賬的往事,既解除了李家庚失眠的痛苦,又給李家庚新的支書生涯增添了足夠的信心!他的身上還有著無窮無盡的能力有待挖掘呀!

李家庚清楚地記得,他在1990年的冬天外出要賬時驚心動魄的一幕。

事情出在秋天,當時任村支書的李家庚幫助村民賣蘋果,秋天把蘋果賣出去了。他們把三車皮的蘋果賣給了吉林伊春,還有五棵樹鎮。伊春方面欠錢四萬,五棵樹欠他們十二萬。李家庚幾次跑東北,從收果到選果,從包裝到運輸,直到最后商談價格,都是他與老會計王霖如老漢一起做的。為了村民的利益,李家庚幾乎磨破了嘴皮子。貨發出去三四個月了,就是不見那邊匯款過來。當時答應得好好的,東北人是講信義的,可是五棵樹人咋這么不講信用呢?三車皮的蘋果價值十六萬塊錢,可不是個小數哇!鄉親們追著李家庚要錢。李家庚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李家庚給那邊打了電話,那邊卻倒打一耙,說他們英武山的蘋果爛了!李家庚不服,蘋果爛幾個是正常的,保鮮期是一個月,過了一個月,蘋果要是都爛了,責任應該歸對方。他跟村里的老會計王霖如老漢一合計,覺得事情僵住了。

“他奶奶的,那邊不給錢,眼瞅著就快過年了,要不來錢,鄉親們咋過年哪?我看哪,只有咱爺兒倆出山了!”李家庚說。

王霖如老漢瞪起了眼睛:“我跟你去,哪有這么欺負人的?這些都是咱鄉親們的血汗錢哪!他們要是不給錢,我就跟他們拼老命!”

李家庚說:“三大爺,別急,別管他是五棵樹還是八棵樹,有理走遍天下,沒理寸步難行!欠債還錢,理在我們手上!”

王霖如笑了笑:“家庚啊,我聽你的!”

這個冬天的早上,李家庚和王霖如老漢就上路了。

英武山這個地方,秋天向冬天的轉換是迅猛的。幾乎是不知不覺間,樹上的葉子落盡了,英沙河里凍上了冰碴子。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大山都被冷風刮瘦了;到了東北,那里更是冷得厲害。為了節省開支,他們住在五棵樹鎮的一家大車店里。可是,五棵樹方面的態度比天氣還冷。談了整整一個上午,對方死死咬定蘋果爛了,不給錢,就是給錢也要大打折扣。李家庚和王霖如老漢的眼睛都急紅了,怎么辦呢?就這么空手而歸嗎?帶不回錢去,咋向鄉親們交代呢?在五棵樹來硬的,東北人根本不吃你這套!而且英武山來的這兩個人并不威武,一個是老漢,李家庚雖然年輕,當年長得卻很瘦弱,個頭兒不高,其貌不揚,說話語氣也沒有多少威懾力。來軟的吧,看來他們爺兒倆就是給人家哭一鼻子也無濟于事了。

李家庚跟王霖如商量請五棵樹鎮長吃飯。王霖如不情愿,嘴里嘟囔著:“他媽的,欠賬的倒成爺了!還得我們請他們吃飯!”

李家庚哭喪著臉說:“那可不是咋的?這年頭好多事都反了個了,地主黃世仁管長工楊白勞叫爺了!”

在飯桌上,李家庚動了感情,反復跟五棵樹鎮長講英武山多么貧窮,鄉親們多么需要這筆錢過年。還說我們那里離秦皇島近哪,將來邀請你們到我們秦皇島北戴河旅游,一定到我們英武山看一看。

鎮長和供銷社的人只是喝酒,只字不提還款之事。

有一個喝高了的人還罵道:“就你們那爛蘋果,還想要錢?我們不讓你們賠補損失就不賴啦!”

李家庚沉了臉:“你們咋能這么說話呢?咱不能昧著良心說話呀!我們運來的蘋果是經過你們檢驗的,真是像這個大兄弟說的那樣,你們也不是傻子,爛蘋果你們能收嗎?”

“收?收了,也是你們死乞白賴硬塞給我們的!”那個東北小伙子急赤白臉地吼。

王霖如老漢再也坐不住了,氣得滿臉通紅,猛地站立起來,把穿在身上的老棉襖一甩,身子僵了似的往前移了移,從腰間“嗖”地抽出一把尖刀。這把刀在燈影里閃著寒光。

王老漢抽刀的舉動不僅使五棵樹人大吃一驚,就連同行的李家庚也沒有思想準備。這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兒怎么會來這一手?他是啥時候帶著刀的?

王老漢顫抖著雙手,緊緊攥著這把刀,直抵自己的胸脯,大聲吼道:“五棵樹的領導、爺們兒們,你們聽著,我王霖如活到七十歲,還沒見過你們這么不講理的人!你們東北人向來都是痛快的,咱們打開窗子說亮話,都來痛快的吧!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們這十二萬,到底給不給?你們答應給了,咱一了百了,還是朋友;你們要是死活不給,我王霖如就死在這酒桌上!”說著一閉眼,舉刀朝自己的肚子捅去:“家庚啊,給你三大爺準備一口棺材吧!”

在場的人驚呆了!

“三大爺,您好糊涂哇!”李家庚猛撲過去,劈手奪過王老漢手里的刀子。

王霖如老漢癱軟在地,抱著腦袋,嗚嗚地哭了。

李家庚把王老漢攙到小旅店,倆人真正走到了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的境地。國家呼吁關心農民,可到了動真格的了,卻處處歧視農民,咱農民干點兒事兒咋這么難哪?天無絕人之路,農民自有農民的智慧。在這個關鍵時刻,李家庚的眼睛靈活地轉了轉,忽然想起一個朋友來,他就是北戴河中紀委培訓中心的張主任。現在的干部怕誰,怕的是紀檢委,他就要緊緊抓住干部的這個心理,求助張主任來幫忙。李家庚把電話打給了張主任,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說,張主任佩服李家庚的為人,對李家庚身困東北的處境也十分同情,便答應幫忙。由于是冬季,北戴河的培訓中心關門了,張主任正好在北京,他從北京給吉林省紀委的負責同志打了電話。

過了兩天,果真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五棵樹鎮的領導倒過來請李家庚和王霖如吃飯了。酒菜都上了桌子,鎮長見了李家庚,臉上出現了無奈的一笑,淡淡地搖搖頭,驚異地注視著他,氣得一拳砸在李家庚的肩頭上,說:“你小子挺牛哇!別看你這村支書官不大,背景還挺深哪!”

李家庚謙遜地點點頭:“我不牛,您才牛呢!我們平頭百姓就是靠勞動吃飯。我們也沒啥背景,都是咱人緣好、朋友多!”

鎮長又扭頭望了望王霖如老漢,調侃地說:“老爺子,今天您沒帶刀吧?你們英武山有個好支書哇,你耍大刀解決不了的問題,他用電話就給辦啦!你說他牛不牛?”

王霖如老漢強硬地說:“你們要是不給錢,我這把老骨頭真扔到你們五棵樹啦!”

“別,別,別,您還是好好活著吧!我們可擔當不起!”有一個東北小伙子插嘴說。

鎮長把目光輾轉到李家庚的臉上,把白瓷大碗往他跟前一墩,笑呵呵地說:“李支書,你們的錢呢,我給定啦!但是呢,我們還有個條件。”

“啥條件?只要給錢,我都答應!”李家庚說。

鎮長指了指啤酒瓶子:“你喝一碗酒,我就給你一萬塊!咋樣?”

李家庚痛快地說:“行!”

李家庚本來胃就不好,在冬天喝著冰涼的啤酒,注定會喝趴架的。可是,為了鄉親們的蘋果錢,他今天豁出去了。就那么連喝了十六碗酒,喝得李家庚腦袋發脹,眼睛充血,牙根一陣陣劇烈地發酸,發出牙齒打戰的聲音,最后幾乎哆嗦成一團了!王霖如老漢心疼地捅他,他都沒有一點兒感覺了!

欠款要到手里的那一天,伊春正下著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強勁的北風卷著層層疊疊的雪花恣意旋轉,撲打著李家庚和王霖如的臉頰和眼睛。王霖如老漢因為緊緊捂著那一包巨款,不小心跌了一跤,腳骨頭紅腫了,李家庚干脆把王老漢背到了車站。氣候確實寒冷,可是,李家庚心里是熱乎乎的。王霖如老漢的眼睛紅得像是出血了,由于天冷,感動得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他扭頭一看,李家庚的眼睛也紅得跟兔子眼似的。

一路勞頓回到英武山,王霖如老漢把李家庚要賬的前前后后一說,鄉親們手捧著追回來的蘋果款,感激得淚水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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