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熊鎮
- (瑞典)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 3687字
- 2018-12-04 09:13:19
打球的人不時會聽到“這只是一場游戲”這句話。許多人試著去想象,這句話是真的。然而,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會了解這句話完全是胡說八道:如果這場游戲從未存在,那么這座小鎮里的每個人都將不會是現在這樣。
在和班杰一起去學校之前,凱文總是會上衛生間。他并不喜歡上學校的衛生間,這倒不是因為它們很臟、很惡心,而是因為它們讓他感到壓力。它們帶給他一種他始終無法向別人說明的、詭異的焦慮。只有在家里,在被報價過高的瓷磚與造型獨特、看起來簡直不實用的洗手臺包圍,他才能感到放松。這些擺設和材質都是由一個裝潢設計師精心挑選的,他的工作時數報得甚至比施工人員還要多。在這個世界上,這座屋子是他學會與自己獨處的唯一的地方。
除此之外,無論是在冰球館、在學校里或是上下學,他總是跟著團體行動。他總是排在中間,冰球隊的其他球員則根據他們在冰上的球技水平,以他為中心依序排開。越優秀的球員離他越近,呈圓圈狀向外依等級逐次排序。在家里,凱文很早就學會和自己獨處,這顯得自然而然。但現在,他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已經無法忍受與自己獨處。
班杰在別墅外等著。一如往常。換作一個自制力比凱文差的小男孩,早就擁抱他了。但他只是簡短地點點頭,說道:“我們走。”
瑪雅快步離開父親的車子,以致安娜必須小跑著才能跟在她身邊。她掏出一個塑料杯氣喘吁吁地說:“我現在正在使用思慕雪節食養生法!你要不要試試?”
瑪雅放慢腳步,搖搖頭說:“你為什么要搞這些節食養生法?你為什么這么討厭自己的味蕾?它們哪里得罪你了?”
“別鬧了,很好吃的!嘗嘗看!”
瑪雅的雙唇猶疑地在塑料杯邊緣動了動。她才吸了半口,就直接吐了出來。
“里面怎么一塊一塊的!”
安娜滿意地點點頭,說:“是花生醬。”
瑪雅不勝惡心地用手指揩了揩舌頭,仿佛它里面塞了肉眼看不見的一叢叢頭發。
“安娜,你病了,病得不輕。你需要幫助。”
過去熊鎮有好幾所學校,當時鎮里的兒童還比較多。但是現在,這里只剩下兩間校舍:其中一間是小學中低年級的校舍,另一間則是小學高年級與初中的校舍。所有人在同一間食堂吃午餐。現在,全鎮的規模已經僅止于此。
停車場里,亞馬跑步追上利法和札卡利亞。從學前班開始,他們一直都是同班同學,也一直是彼此最好的朋友。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性格非常相近,他們的共同點在于,他們和其他人不一樣。在熊鎮這種地方,最受歡迎的孩子很早就成了小團體的頭頭。在游樂場上,大家就已經非常默契地站好隊了。亞馬、利法和札卡利亞就是那種沒人理的小孩。從那之后,他們就窩在一起。利法比一棵樹還要木訥寡言,札卡利亞比廣播電臺還要吵,亞馬則只是希望有人陪。他們可是一個很棒的團隊。
“……該死,徹底爆了他的頭!他想裝死,躲起來……喂,亞馬,你有沒有在聽啊?”
札卡利亞穿著黑色牛仔褲、黑色連帽外套,戴著黑色棒球帽,從十歲以來,他似乎就一直是這身裝扮。他本來正滔滔不絕地講著顯然是他前一晚在虛擬世界里擔任重武裝狙擊手的顯赫戰績,這時卻停了下來,激動地推了推亞馬的肩膀。
“什么?”
“你聽到我講什么了嗎?”
亞馬打了個哈欠說:“聽到了。爆頭了,你好強啊。我只是肚子餓了。”
“你早上去訓練了?”札卡利亞問道。
“是的。”
“你那么早起,頭腦壞掉了。”
亞馬笑了一下,問道:“你昨天晚上幾點上床睡覺的?”
札卡利亞聳聳肩,摩挲著拇指說:“四……五點吧,也許。”
亞馬點點頭,說:“阿札,你打電玩的時間簡直就和我訓練的時間一樣久。我們來看看誰會先變成高手。”
札卡利亞想回話,但話還沒說出口,他的腦袋被一只張開的手掌狠狠往前推了一把。札卡利亞、亞馬和利法不用轉身就知道是波博。棒球帽旋轉著朝地上墜落。青少年冰球代表隊的球員們突然將他們團團圍住,笑聲震耳欲聾。亞馬、札卡利亞和利法都是十五歲,青少年冰球代表隊的選手才比他們大兩歲,但體形已經占了壓倒性的優勢,以至于雙方之間的年齡差距仿佛多達十歲。波博是這伙人當中最魁梧的,身材像牛棚的門一樣厚實,臉則丑到連老鼠見了都會逃跑。他經過時,狠狠用肩膀撞了札卡利亞一下。札卡利亞一個踉蹌,滑倒了。波博假裝驚訝地咯咯笑著,他身旁那些青少年代表隊球員也跟著大笑。
“阿札,你留胡子很帥哦,就像仲夏夜的天氣預測:豪雨特報!”波博嘲笑著說。
青少年代表隊的球員們朝學校走去,只消十秒鐘他們就會忘了這件事。然而,他們的嘲笑聲卻深深烙印在他們背后那些小男孩心里。亞馬扶札卡利亞起身時,看見他眼中無聲的恨意。每天早上,那股恨意都會變得更加強烈。亞馬擔心:總有一天,這股恨意會以某種形式爆發出來。
讓人喜歡作為團隊一分子的事情有大有小。讀小學低年級時,凱文有次和父親一起去赫德鎮的圣誕市集參觀。父親要開會,因此凱文便自己參觀各項展覽與攤位。他迷路了,到達父親停車的地方時比預定時間晚了五分鐘,那時父親已經把車開走了。凱文必須摸黑獨自走回熊鎮。道路兩旁飄落的積雪直達他的大腿,他花了大半個晚上才走回家。他踉踉蹌蹌走進沉靜的家,全身濕透,疲勞不已。爸媽早就睡著了。父親想教他守時的重要性。
六個月后,冰球隊到另一座小鎮參加一場錦標賽。小男生們從沒見過這么巨大的冰球館。在回客車停靠點與球隊會合的途中,凱文走丟了。就在一兩個小時前,凱文在比賽中羞辱了敵隊,敵隊三名選手的哥哥們找到了凱文,將他拖進衛生間,痛揍了一頓。在一陣拳打腳踢時,另一名小學生闖了進來,直接痛擊那三個人。凱文永遠忘不了那三個人臉上的疑惑與不解。凱文和班杰晚了近五十分鐘才回到客車停靠點。他倆鼻青臉腫,全身滿是血跡。戴維站在那兒,等著他們。他讓全隊其他球員先走,不必等他一起;他要留下來等班杰和凱文,然后和他們一起去趕火車。但是全隊人都拒絕上車。雖然他們都還不夠年長,還沒有自己的日程表,但他們知道,如果你不能信賴其他人,一個團隊就沒有意義。這既是大事,也是小事——知道有人永遠不會丟下你不管。
凱文和班杰是單獨來到學校的,但一踏上走廊,他們周圍似乎就立刻產生了一股磁力,波博和青少年代表隊其他球員立刻聚攏到他們身邊,不出十步,他們就集結成一支十二人的團隊。凱文和班杰對此完全不覺得怪異。如果你一直看著這種情況發生,你也不會覺得奇怪的。一種無以名狀的事物吸引了凱文的注意力。通常在大戰將臨的前夕,任何事物都不可能讓他分心,但就在他經過一排置物柜時,他的眼神和她交會。他一個踉蹌,撞到了班杰。班杰用臟話罵他,但凱文已經充耳不聞。
瑪雅將提袋放進置物柜,就在轉身之際,她和凱文眼神交會。她大力關上置物柜的門,不慎夾到了自己的手。這一下就過去了,走廊上人滿為患,凱文隱沒在人群里。但是,很顯然地,你在十五歲時結交的朋友是不會錯過這種情況的。
“噢噢……現在你突然就喜歡上冰球啦?”安娜逗弄著。
瑪雅害羞地揉著自己的手說:“閉嘴。你怎么……”
接著,她擠出一抹微笑,說:“你不喜歡花生醬,并不必然表示你不能喜歡……花生。”
安娜笑得如此瘋狂,以至于將思慕雪灑滿了置物柜。
“很好,不矛盾!但是,如果你真的能和凱文講上話,你可不可以把我介紹給班杰。可以嗎?他是……嗯……我可以把他一口吞掉,就像……奶油一樣。”
瑪雅不勝惡心地皺起眉頭,隨后將鑰匙從置物柜上拔出,走開了。
安娜盯著她看,兩手一攤道:“怎么了?就你可以講這種話,我就不能講嗎?”
“你知道嗎,他的那些笑話可不是自己想到的,他才沒那么聰明。那是他從網絡上搜來的。”札卡利亞抖抖身上的雪,狼狽不堪地說道。
利法撿起他的帽子,吹掉上面的雪片。亞馬伸出手,試圖讓自己的朋友冷靜下來。
“我知道你痛恨波博,可是我們明年就會進青少年代表隊了……那時候,情況就會變好了。”
札卡利亞沒有搭腔。利法向他投去夾雜著憤怒與無奈的一瞥。在他們年紀更小的時候,利法就不再打冰球了。別人老是告訴他,要能夠面對更衣室里的“玩笑話”,而這變成一個鋒利的矛頭,因為當利法放棄時,所有人就可以指責他:“在冰球界,你必須能夠處理玩笑話。”要不是札卡利亞的雙親喜歡冰球的程度和他們不相上下,他也不會繼續待在冰球隊;要不是亞馬的資質太優異,他也不會有足夠的熱忱繼續待在球隊。
“等我們進入青少年代表隊,一切都會好轉!”亞馬重復著。
札卡利亞一語不發。他非常清楚,自己將不會在青少年代表隊占有一席之地,這是他作為冰球球員的最后一年。他已經準備拋下自己最好的朋友了,對此渾然不覺的只有亞馬一人。
亞馬并不被沉默所困擾,他推開門,拐過走廊后,他就只能聽到一陣隱約的隆隆聲響。
她避開他的目光。
“嗨,瑪雅!”他叫道,音量稍微大了點。
她飛快地轉過身,看到了他,但也只是這樣。在你十五歲的時候,這種眼神是最傷人的。
“嗨,亞馬。”她茫然地應道,等不及說完他的名字,她就已經消失了。
亞馬站在原地,試圖避開利法和札卡利亞的目光,同時也知道:他們會毫不留情地取笑他。
“嗨嗨嗨嗨,瑪雅雅雅雅……”札卡利亞模仿著,利法咯咯笑個不停,笑到鼻涕都噴到毛衣上了。
“去你的,阿札。”亞馬喃喃說道。
“抱歉,抱歉啦。可是啊,你從小學開始就一直這樣做,在你愛上她的前八年,我對你已經很好了。所以,我想我已經有權利取笑你了。”阿札笑著道。
亞馬朝自己的置物柜走去,心臟像一塊鉛,在胸中直直沉落。他對那女孩的愛意更勝于對溜冰的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