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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茸之道

作者/[日]上田早夕里

翻譯/曹凱瑜

KUSABIRA NO MICHI by Sayuri Ueda

Copyright Sayuri Ueda,2007

All rights reserved.

Original Japanese edition published by Kobunsha Co.,Ltd.

This translation rights arranged with Kobunsha Co.,Ltd.

天公就像是在助長病毒的氣焰似的,車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密布的陰云仿佛就要從天上落下。估計要不了多久就會降下傾盆大雨,洗刷這整座城市了吧。

但這并非凈化之雨。

而是一場會擴大受災范圍的災禍之雨。

“馬上就到檢查站了?!瘪{駛座上的三村雄司說,“再往前就得步行了,不然車子會被污染的?!?

眼前出現了一群員工,他們身著覆蓋全身的防疫服,一臉厭倦地踏過路障前進。三村在他們附近停下了車,朝員工們揮起了手。我們打開車窗,掏出兩個人的身份證。那些員工應該是事先收到了聯系,很快就批準了我們通行。

打開車門邁出車子的一瞬間,我就感受到了一種錯覺——似乎有一股暖流注入了防疫服。這錯覺使我不由得一陣顫栗。我告訴自己:不要畏懼,我戴了防毒面具,也穿了防護服,完全不用擔心。

三村開口道:“走吧。我目前的權限只能爭取到很短的視察時間。”

我們橫穿四十三號國道,往北走了約十五分鐘后,終于抵達了阪神電鐵的車站。車站周圍空無一人。公交始發站里沒有一輛公交車,商店街也闃寂無人。信號燈黯淡無光,廣場上的梧桐樹上也看不到一只鳥兒。這條街陷入了一片死寂,如同時間靜止了一般,冷峭陰沉。路上堆積著一些細碎的殘骸,只要有人經過,就會揚起白色粉末。過午時分,無比憂郁。這兒明明就是故土。此刻,我發現路邊躺著兩塊褐色物體?;蛟S原本是貓或者小型犬吧。它們跟包成球形的干癟包裝紙似的,皺巴巴的,表面零星點點地長著一些白斑狀的菌類。

三村一臉厭惡地斜眼瞥向這兩團物體?!斑@一帶應該已經處理完了。”

“可能是之前藏在什么地方,結果現在才跑出來的吧?!蔽艺f,“也沒必要怪那些工作人員,畢竟大家都盡力了?!?

“也是?!比逯匦抡褡靼愕啬钸吨?,“抓緊吧。就算穿著防疫服,這兒也不宜久留?!?

我們又穿過一條國道,進入了公寓樓和獨棟住宅林立的區域。我朝一棟房子看過去時,發現有人正從圍墻上盯著我們。那人男女莫辨,也難分年齡,只是從院子里伸出雙手扒著圍墻,直勾勾地盯著我們看。這人的眼睛泛著黑紅色,皮膚仿佛覆蓋著蛋白石鱗片一般,閃爍著奇妙光彩。這我還是頭一回看到。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幽靈”嗎?

突然,我的鼻腔深處嗅到了一股有些清涼的甜甜香味。這香味就像是在煮過糖水的鍋里滴入了一滴薄荷香精一般,令我十分懷念。

“別和它對視!”三村尖聲阻止道,“不管它跟你說什么都不要回答!忍過去就好!”

當我們經過圍墻時,只有雙手和腦袋的幽靈就保持那樣的姿勢幽幽地橫向移動著,并跟著我們。就好像是一直糾纏著我們似的,還不停地在我耳邊低聲喚道:救救我,救救我……

我強忍住回頭的欲望,一直盯著前方延綿不絕的建筑物,徒步向前。

“快!”三村催促道,“幽靈變多了?!?

正當我移動視線,想回答三村時,不小心看到了圍墻上不想看到的東西:無數白色物體正時而變大、時而縮小,嘴角露出抽搐般的笑容飛奔而來。

它們的嘴里則永遠只會重復那一句話:救救我,救救我……

“你要是覺得惡心的話,”三村問道,“要不要跑起來?”

“跑起來就能甩掉它們嗎?”

“只要離開一定距離就行。它們看起來像誰?”

“目前看來還不像任何人?!?

“要是它們變成你親近的人的樣子,記得馬上告訴我。這是危險的信號?!?

大概一個月前,我在東京和就職于國立感染病癥研究所的舊友松岡見了一面。我和松岡已經多年未見。雙方都忙于工作,大概有十年沒見過面了吧。

我提議去銀座喝一杯,但松岡卻說:“能不能來我家?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就算在餐廳包廂說都不太好?!?

于是我來到松岡住的公寓。我們吃著我帶去的河豚干,喝著京都產的當地美酒,開始敘舊。

沒多久,不痛不癢的話題就聊完了。于是我們聊起了工作。

松岡問我:“你們公司對AUR癥了解多少?”

“我們是制藥公司,”我回答道,“只會對藥效進行調查。其他就不太清楚了。”

“那你應該知道這個病癥已經出現抗藥性了吧?”

“是的?!?

“這次的抗性很強,估計國內的有機化合物系的藥會全部失效。國外那些還沒審批通過的藥目前還不清楚藥效?!?

“那接下來就等新藥了嗎?希望到新藥上市為止,受災情況不要再擴大了?!?

“我覺得還是趁著現在趕緊逃到國外去比較好。”

“你說什么?”

“盡量逃去干燥的地方。最好去找找不適合AUR癥發病的環境。當然,也要做好放棄在日本生活的思想準備?!?

我一邊把玩酒杯,一邊笑著說:“這種事你能往外說嗎?”

“是你我才說的。我知道你不會隨隨便便說出去。不過如果你想把這個消息賣給媒體也沒關系,反正遲早有人會發現的。我不過是想讓你早點知道情況,可以早做準備而已?!?

“你不逃嗎?”

“我會逃的。我才不想和日本一塊兒完蛋。你家人在東京嗎?”

“對?!?

“我記得你老家是御影,東京這兒的是后來買的房子吧?!?

“嗯?!?

“那就趁早賣了東京的房子,拿這筆錢當活動資金吧。趁著一切還都來得及,趕緊也告訴你父母。”

“你是認真的嗎?”

“我之前去視察了九州,真的是慘不忍睹。很快全日本都會變成九州那樣?!?

我在國內的制藥公司上班。兵庫出身,現在則在東京總公司下的附屬研究開發中心上班。

AUR癥的起因是一種新型真菌。病名取自木耳學名的英文中前三個字母。日語中的官方名稱是“木耳狀全身性真菌癥”。正如字面意思,這是一種被類似于木耳的寄生真菌所寄生且全身養分被其吸收的病癥。

寄生真菌會形成一些褐色果凍狀的傘葉,這些傘葉上會附著一些類似人耳的白斑,只要讓傘葉上的孢子飛散到空氣中,它們就能不停地增殖。它們喜歡將蛋白質作為營養來源,所以以人類為首的哺乳動物最容易受到感染。

感染者會渾身長滿菌類,直到看不到分毫皮膚。如果放任不管,一般在四到七天就會死亡。菌絲會透過眼皮,直接扎根在眼球之中,而這些菌類會慢慢占領口腔、腸胃甚至肺部,且無法使用外科手術徹底摘除這些菌類。

這個病癥于一年前初次在日本確診。其迅速的生長力和奇異的形態,一度讓人以為它是某種生物兵器,且謠言四起,但各國政府馬上出面否認了這一謠言?,F在,東南亞和南美也出現了該病癥的患者。

對于這一病癥,人們使用了抗真菌藥進行治療。一種藥物并不能有效控制這一病癥,故我們采用了多種藥物并用的治療方式。我的工作,就是調查哪幾種藥組合在一起才能最有效地治療這一病癥。

令人欣慰的是,多種藥物并用的治療方式起效了。一開始的恐慌迅速平息。但專家對此并不樂觀,因為多種藥物并用的治療方式容易讓病菌產生抗藥性。所以有必要迅速投用新藥。

最令人期待的新藥就是其抗菌肽。它能擴大抗菌譜,在真菌的細胞膜上穿孔,并攻擊其DNA,效果也十分顯著。但現行的抗菌肽只作為外用藥進行投用,如果注射入血液之中則會產生毒性,故還不能進行注射或者內服。國內外的制藥公司針對其改良展開了激烈的爭論。

終于有一天,人們擔心的事發生了:九州地區開始出現一些對多藥并用的治療方式產生抗藥性的真菌。而目前還未出現任何新藥已經完成的消息。

松岡隸屬于國立感染病癥研究所的生物活性物質部第一研究室。第一研究室是一個主要研究真菌的部門。由于蘑菇屬于真菌類,所以在第一研究室新建了一個AUR癥專門研究班。

“我是從臨床那邊轉過來的,”松岡說,“現場狀況馬上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所以就去參加了現場視察?!?

“九州那邊真的有那么嚴重嗎?”

“是的?!?

“我聽說只要徹底燒毀了這些真菌,九州那邊的限制措施也會解除的?!?

“現在這狀況想解除限制根本遙遙無期,除非跟打仗時那樣投幾個燃燒彈。而且,那些城市已經到處都是‘幽靈’了,你覺得那副光景,像人類這種擁有智慧的生物能忍受得了多久?”

那時,無論九州的災情有多嚴重,東京這兒的人還能悠然自得地生活。雖然人們在街頭采訪或是閑聊時都會說“好可怕啊”、“要是蔓延到東京估計要出大亂子了”之類的話,但知道其恐怖之處的人寥寥無幾。

對此,人們反倒是樂此不疲地說著“AUR癥患者死后會變成幽靈”這種怪談。

“那是真的嗎?”我妻子也如此問過我。

“怎么,一把年紀了你還害怕幽靈嗎?”

“我是不怕,可孩子們會怕啊。小學已經鬧得沸沸揚揚的了,有傳言說東京這兒也看到了幽靈,這事兒都傳開了。還有些孩子被嚇得不敢出門了呢?!?

九州的感染者被隔離在了禁區內,未受感染的人則被要求撤離。這些人拋下家人朋友撤退之時,依依不舍地回頭望著自己曾居住的城市,他們在城市上空看到了一副光怪陸離的景象——如柿子般橙紅的天空中,飄浮著無數個透明的人影,如同燃起的陽炎一般。幽靈們像是被長長的繩子綁在城市中的氣球,又像是扎根海底、左右搖晃的巨型海草,搖曳在夕陽西下的天空中,朝人們呻吟道:救救我,救救我……

呻吟聲越過頭頂,朝四處蔓延開來。與此同時,又有一些看不到的人影伸手抓住離開這個城市的人的腦袋,晃著他們的肩膀,緊緊抱住他們,并在他們耳邊吹氣。人們抱頭慘叫“放過我吧”,哭嚎著“原諒我吧”,捂著耳朵逃離這個地方。也有露出扭曲的笑容罵罵咧咧的人。

來取材的媒體也目睹了眼前的光景,轉眼間,這一沖擊性的新聞就傳遍了全國上下。照片沒能拍到幽靈,攝像機也沒有錄到它們。然而所有人在現場看到了幽靈這一事實,加速了流言的傳播:被真菌寄生死后會變成幽靈。無法進行除魔,死后也無法安息,而是會一直被束縛在死去的地方。

轉眼間這個傳言就傳遍了千家萬戶。

我當時覺得這傳言實在是愚蠢至極。醫護人員正在廢寢忘食地研究其特效藥,而不明真相的老百姓卻不停地說著幽靈的傳言,儼然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

國家電視臺在報道時,用浮游物體代替了幽靈這個說法,并對為何人類會看到所謂的幽靈進行了科學的解釋。還在特別欄目中提醒人們注意,不要上那些借幽靈之名進行靈能詐騙的人的當。

“電視臺的解釋就是以我們的研究成果為基礎的?!彼蓪嬖V我,“那種寄生真菌會在感染者死亡二十四小時之后向大氣中釋放揮發性的化學物質。這種化學物質的構造和神經肽很像,會讓人類大腦中的突觸進行過度反應。海馬體、顳葉、枕葉18區和19區受到這種化學物質的刺激后,會從記憶深處喚起‘人的樣子’。幽靈的樣貌會被隨機替換成記憶中的人的樣子,但印象深刻的人、最近接觸過的人或是深愛的人的樣貌更容易被替換到幽靈身上。也就是說,人們看到的幽靈未必是死者的樣貌。聽到幽靈的聲音或是感覺被幽靈碰到了都是一樣的道理。因為聽覺和觸覺也受到了刺激。”

“反應的強烈程度會因人而異嗎?”

“對。這畢竟是大腦中的錯覺。當然這和真菌放出的化學物質濃度也有關。另外,在產生這些反應的同時,鼻腔深處還能聞到一股像是在煮糖的香甜氣味,并感受到薄荷般的清涼感?!?

“糖和薄荷?”

“因為嗅覺也受到了刺激,所以會讓人產生錯覺,誤以為自己聞到了這兩種氣味。有可能是為了掩蓋尸臭。當然,也有人聞到的是其他氣味?!?

“但是,在研究室培育實驗用的真菌,也不會出現幽靈,更沒有這樣的氣味。”

“那是自然啊。在瓊脂培養基或者老鼠身體上培養,和在人體上進行培養是不同的。就和養殖的河豚不具有毒素是一個道理?!彼蓪е与喔衫^續和我說道,“真菌會吸收人體身上的所有養分。其結果就是,通過吸收人體養分而形成的物質,其復雜性遠高于實驗室培養的。培養皿的真菌是完全無毒的。而這些只能是有權進入禁止區域、并對實際的遺體進行調查的國立研究機關才能了解的事實。為了防疫,一般家庭和機構只能舉辦沒有遺體的葬禮?!?

“可并不擁有智慧的真菌是怎樣釋放這樣的化學物質的?”

“估計是和食肉植物類似的原理吧。不是有很多即便沒有腦髓,也能使用異于尋常的形態和反應抓捕昆蟲的植物嗎?真菌讓人看到幽靈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為了讓感染者和未感染者進行接觸。”

“是為了將孢子附著到未感染者身上嗎?”

“是的。毒素的擴散范圍比孢子的釋放范圍更廣。它們讓相隔較遠距離的人也看到幽靈,并讓那些看到幽靈的人來到自己的‘領地’。”

“如果是通過這種方式的話,肯定有人會因為害怕反而不敢靠近吧?”

“只要幾次中能成功一次就行了。人類就是一種恐懼與好奇心并存的矛盾生物。真菌就是運用這種巧妙的辦法來擴散自己的毒素的?!?

松岡沉默了一會兒,和我碰了個杯,緩緩開口繼續說道:“政府的說明乍一看沒什么問題。但是,有些現象卻解釋不通?!?

“比方說?”

“我在視察的時候去看了焚燒現場。感染者的遺體并沒有被抬出焚燒區域外,而是直接在內部進行的處理。光靠一個火葬場怎么都處理不過來,所以干脆就把遺體集中堆放在廣場上,一次性焚燒了。并且還以防止感染的名義禁止家人將骨灰帶出去。政府允許相關機構對遺體進行任意的處理?!?

“這件事好像引起了不小的抗議?!?

“畢竟是個牽涉甚多的敏感問題。要在政府和民眾之間尋找妥協點非常困難。災情現場到處都是幽靈,不停地喊著‘救救我,救救我’。即便防疫面具能隔離掉孢子,但卻不能過濾掉真菌的毒素。大概是在給遺體點火的那一刻吧,之前一直在吶喊著‘救救我’的幽靈們,一齊開始慘叫。它們痛苦地扭曲著身體,叫喊著各種各樣不同的內容:住手快住手!熊熊大火燒起來了!好熱啊!爸爸媽媽好熱??!救救我!太熱了別再燒了!要燒起來了別再燒了!”

松岡閉上眼低下了頭。痛苦而喘息般地用手指抵著鼻根。

我疑惑道:松岡這家伙什么時候變得如此感傷了?常年從事臨床醫學的人,內心會因為這點事就動搖嗎?還是說,現場的狀況比我想象得更糟糕?

松岡繼續說道:

“空氣發出隆隆巨響,看到我站在那兒一動不動,處理班的人員拍了拍我的肩,讓我不要在意。他告訴我這也是幻覺,這些幽靈早就死了,已死的幽靈是不會感到熱的。但我卻感受到了那些緊緊抱住我的手,還聽到了那些在熊熊烈火中扭曲搖晃的幽靈慘叫著‘救命,我還沒死’。如果我能當作是真菌的毒素正在肆意擺弄我的腦髓,才會讓我看到那些幻覺的話,那眼前的景象也就沒什么大不了了。但如果幽靈們說的話是‘真的’,要是那些真菌并沒有殺死人類,而是讓人陷入假死狀態,和人類共存的話……”

“這從何說起?”

“AUR癥的患者乍一看好像死了,但他們的大腦說不定還有一部分還活著。這些活著的部分并非以人類的形態活著,而是與真菌的菌絲和神經細胞交錯,傳遞著種種信息。所以幽靈們才能如此敏感地對活生生的我們產生反應。說不定它們將感染者作為活體傳感器,所以才能感知到我們正在接近它們,同時還會借此控制它們所放出的毒素的分量,以便讓我們看到‘最合適的幻覺’?!?

“你有什么證據嗎?”

“目前為止還只是我的空想。我稱它為空想,正是因為我聽到的那些幽靈的慘叫聲太逼真了。”

再說了,就算真的能證明這一點,真相也會被無視的吧——松岡如是補充道?!澳阍诰胖葸€有認識的人嗎?”

“沒有了。”

“是嘛。但總有一天其他地方也會變成禁區的。到時候,這些地方也會采取我之前看到的那些措施吧。你最好做好心理準備。就算你知道了這一切,也無能為力。”

松岡是個靠得住的男人。但這次他給我的忠告還是讓我很疑惑。逃去國外非同小可,并非能輕易下定決心的。而且世界各地都在研究抗菌肽。新藥一成功,就能獲得巨大的收益,所以無論是哪里的大型制藥公司都在不遺余力地進行研發。到時候國內的審核應該還需要不少流程,不過進口藥倒也不是不能用。要不再等等吧?希望疫情不會再蔓延開吧。

現在想來,當時的我應該是疲于工作,導致作為生物想要求生的本能的感覺變得十分遲鈍了吧。松岡好心給了我一個忠告,我卻選擇對此持保留意見。

在和松岡喝完酒之后沒多久,厚生勞動省宣布在九州地區得到控制的具有抗藥性的真菌,突然出現在了近畿地區。

針對疫情擴散的原因,流傳著種種猜測。有人猜測是強風將這種真菌吹到了近畿地區,也有人猜測是受到感染的鳥類飛到了本州地區,更有人猜測是離開禁區的人身上攜帶了這些真菌……無論是哪種猜測,都看似有幾分道理。大家都覺得疫情擴散只是時間問題。第二個疫情暴發區在近畿地區只能說是個巧合。

但也因此,我父母和妹妹也感染了AUR癥。我被禁止進入禁區。父母打電話給我時,曾多次懇求我,讓我至少把妹妹帶出禁區。電話里,父母說:“既然是一家人,你就想想辦法吧?!苯麉^里的醫院已經滿床了,大部分人都被要求在家接受治療或者等候治療。而我父母和妹妹已經出現了感染的初期癥狀。

我托了所有能托的醫院關系,想走個后門。但上面的人卻用一句“既然是相關人員就更明白AUR癥的可怕之處,更應該理解概無特例了吧”就關上了所有的后門。

終于,老家再也不打電話給我了。大概是政府開始實施信息管制了吧。這令我坐立難安。我和妻子也因為老家的事爭吵不斷。我每晚都能夢到還活著的父母和妹妹活活被大火焚燒的慘狀。

在禁區內開始實施焚燒處理后不久,我突然接到一個自稱是感染對策本部員工的男子的電話。我很氣憤他們馬后炮的行徑,但男子的提議,有那么一瞬間讓我無比心馳神往。

“雖然這不是一個正式行動,但我有辦法可以去禁區。雖然不能把感染者的遺物帶出來,但至少可以去自己家里看看?!?

我就是這么認識三村雄司的。

這一刻,我才知道他準備和我妹妹結婚。他們從三年前就開始交往,正當他們準備將結婚這個喜訊告訴父母之前,就遇上了這次疫情的擴散。他知道我妹妹已經過世了,但他覺得妹妹很有可能還留有一些書信,所以想去我老家看看。

三村十分冷靜。為了把我妹妹救出來,他用盡了一切手段,但最終沒能成功。我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種和我一樣的絕望,那種眼淚流盡后徹底崩潰之人特有的冷靜。

我問三村,喜歡妹妹身上哪一點。

“應該是那種似是似非的感覺吧?!比宕鸬?,“和她說話的時候,總能給我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而且是她讓我了解到還存在著這種可能性……高野先生對繪里花怎么看?”

“有些少年老成吧。她讓我覺得我這個哥哥不像哥哥,反而像個弟弟。畢竟不能打罵妹妹,所以躲起來偷偷哭泣的總是我。小時候身邊的人經常說我們不知道誰才是年長的那個?!?

“看來她有時候還挺強勢的嘛。”

“只不過在你面前假裝柔弱罷了。結婚之后她早晚會暴露本性的?!?

三村有些苦笑道:“還真想見見強勢的繪里花啊。不過,她已經永遠地離開了……”

我老家所在的區域好像已經被徹底消了毒。但即便如此,要進入其中,還是需要穿上防疫服。我問三村:“那一帶是不是應該不會再出現幽靈了?”三村則是驚訝地問我:“你害怕幽靈嗎?”

“以前倒不怕。但現在有些怕起來了?!?

“就算遇到了幽靈,它們也不會對我們造成傷害的?!?

我話中的真意似乎沒能傳遞給三村。我若無其事地探了探他的口風,發現他并非負責現場處理。他只是和上級一起去現場視察過,所以對幽靈并不怎么恐懼。

幽靈的真身如果真像松岡所說的那樣,那只要我們接觸到真菌的毒素,我就能猜到我們會看到什么聽到什么了。當我內心的恐懼幻化成具象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真的能承受住嗎?

三村對我說,只要謊稱此行的目的是調查,就能得到進入禁區的權限。但時間非常有限,最多只有兩三小時。不過只要我們選擇最近的檢查站,應該就能去老家的房子了。三村堅定地告訴我,誰都阻止不了他。我仿佛被他的決心所吸引似的,也下定決心和他一起走一趟。我心想:最后再回老家一趟,估計就能死了這條心,再也不做那樣的噩夢了吧。

即便我們往城市里面走,也能看到些許幽靈。雖然不像剛踏入禁區時那么多,但電線桿和圍墻后面常能看到和人一般大的幽靈在朝我們這邊看。可能由于真菌毒素的分布情況,我們看到的幽靈數量也會隨之改變吧。

“它們還真是無處不在啊?!蔽覍θ逭f,“你不覺得奇怪嗎?明明已經消過毒了?!?

“這里的環境說不定很適合真菌生長。這里很多都是帶庭院的獨棟住宅,在潮濕的地方就算沒有遺體它們也能旺盛地生長吧。”

“但我還是有些在意?!?

“都來到這兒了,你還想反悔不成?”

“我不是想反悔?!?

在意的東西始終會令人在意,小心為上總不會錯。但我不想和三村爭吵,所以并沒有再解釋什么。

我們終于來到了我老家的房子。房子的外觀并沒有什么變化。原本我擔心屋子里可能會被這些真菌弄得一團亂,但沒想到金橘樹和南天竹都長得好好的,毫無變化。反而是這番原本的面貌,使我有些熱淚盈眶。

我問三村:“你是頭一回來這兒嗎?”

“是的。雖然我想來這兒拿點能留作紀念的東西,但由于防疫的要求,始終沒能來這兒?!?

“聽說有一部分骨灰流到了外面。大概是有那些專門把骨灰做成鉆石的公司,偷偷按照遺屬的要求將家人的骨灰做成鉆石的吧。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進入禁區的。”

“聽說有些人會等到深夜偷偷闖入禁區,為了去那些空無一人的房子里偷值錢玩意兒。這些人應該有很多路子能進入禁區。孢子應該就是附著在這些人身上,傳播到外面去的吧?!?

玄關的門鎖已經被毀了。應該是員工為了進屋確認父母和妹妹的遺體,才撬壞的吧。

進入屋子之后,回憶如漣漪般向我襲來。這是我每年只會帶著孩子回來幾次的故鄉。雖然我想再次赤腳感受走廊與和室榻榻米的觸感,但我也不能在這片被污染的地方脫掉鞋子。雖說為了保命,不過我還是不太情愿穿著鞋子走在幾年前才剛裝修過的房間里。

一樓的廚房和客廳都收拾得一塵不染,給人一種在門口喊一聲,就能看到父母和妹妹探出頭來的錯覺。我本想再去看看起居室,但三村催促著想去看看妹妹的房間,所以我們徑直朝二樓走去。

這個孩提時代記憶中狹小的樓梯,現在已經裝上了扶手,變得十分寬敞,甚至還裝了防化裝置。正當我們上樓時,三村“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朝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之后,我頓時屏住了呼吸。

父母和妹妹就并排站在樓梯上方,露出安詳溫柔的表情。他們與我們一路走來看到的令人惡心的幽靈們完全不同。

“繪里花……”我一把推開緊緊握住扶手、嘴里嘀咕著妹妹名字的三村,一口氣沖上了樓梯。正當我伸出雙手,試圖觸碰三人身體的瞬間,他們的身體卻如同融入空氣里一般,突然消失不見了。

鼻腔深處聞到了一股摻著清涼感的甜甜香味。這香味就像是在煮過糖水的鍋里滴了一滴薄荷香精一般,令我十分懷念。

我對呆呆站在樓梯下方的三村說:“你那個位置還能看到他們三個人嗎?”

“三個人?”

“我父母和我妹妹。”

“我只能看到繪里花一個人。并沒有看到你父母?!?

只有妹妹?

一開始我還覺得奇怪,不過馬上就反應了過來。三村并未見過我父母,幽靈在他眼里根本不可能變成素未謀面之人的樣貌。

我繼續說道:“從你那兒都能看到什么?”

“有那么一瞬間,高野先生和繪里花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但繪里花瞬間就消失了。你那邊現在還能看到她嗎?”

“不,已經看不到任何人了。你上來吧。我帶你去屋子里轉轉?!?

三村上樓之后,我先打開了妹妹房間的房門。八疊[1]大小的西式房間和樓下一樣,打掃得一塵不染。三村來到書架旁,將所有的日記和相冊全部抽了出來,迫不及待地翻看了起來。穿著防疫服的三村戴著手套進行這項作業并不順利,這使他有些焦躁。他這股如同強盜般的拼命勁頭,讓我有些無法直視,我只好一個人環顧著房間里的墻紙。

終于,三村開口對我說話了,并遞了一本筆記本給我。兩行淚水從他眼里落下來。他沒法從防疫服內側拭去淚水,只好任憑眼淚濡濕了臉頰。

“我找到了。”三村沙啞地說道,“繪里花給我們寫了留言。”

我接過記事本,視線落在了其中一頁上。

父母和妹妹分別留下了他們的留言。留言并沒有寫什么特殊的事,最后寫著一句“真可惜沒能再見上一面,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我把筆記本還給了三村,三村靜靜將它抱在胸前,雙膝跪地,痛哭流涕。他扭著身體,用盡全身力氣嗚咽道:“對不起,都怪我沒趕上,原諒我吧……”

我有些愣神兒地看著三村,有些后悔來到這兒。雖然原本也是我自己想來的,但沒想到會令我感受到如此空前絕后的悲傷。此時此刻,即便痛聲哭泣也無濟于事了。

我把三村留在妹妹房間里,一個人來到了走廊。

正當我準備下樓時,我看到了走廊一角的人影。

是父親的幽靈。

他穿著黑色的和服外套,佇立在日式拉門前,直勾勾地看著我。他慢慢舉起一只手,上下搖擺著示意我過去。我馬上跑了過去,但他的身影卻消失了。

我在日式拉門前猶疑了好一會兒。

他剛才的意思,應該是讓我待在這個房間吧。

二樓另一個房間是用來招呼客人的。原本那是我的房間,但現在已經整理出來,被用于我帶孩子回家省親時臨時居住的房間了。

為什么這個房間前會出現幽靈?

我把手放在日式拉門的金屬把手上,但拉門卻怎么也打不開,就好像被粘在了地板上似的。它紋絲不動,仿佛在告訴我:不準進這個房間。

這怪異現象令人愈發好奇,更加想打開它。

雖然理性已經響起了危險信號,但我們既然在遺體已被搬走的家里看到了幽靈,就證明這屋子里一定還有其他能讓真菌寄生的物體存在。大概是寄生在了之前養過的貓身上,或者沒徹底處理的食物或者是垃圾上了吧。既然是寄生在蛋白質上的,那它們釋放的毒素成分應該也和蛋白質差不多。來這兒之后,我滿腦子都是父母和妹妹,所以看到他們的幽靈也不算稀奇。

盡管如此,我還是沒能下定決心迅速離開這兒。我想起了松岡對我說過的話:人類就是一種恐懼與好奇心并存的矛盾生物——一針見血。雖然內心某處已經響起了警報,但我就是邁不開腳。

我更加用力地拉著拉門把手。三村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我背后,試圖和我一起打開拉門。他已經不再哭泣,而是和我一起用力使勁,想打開這扇門。

“咚!”隨著一聲巨響,拉門壞了。房間里噴射出了白色塵埃。直覺告訴我這些白色塵埃就是孢子,所以我馬上往后退了幾步。我立刻聞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強烈香味——摻著清涼感的甜甜香味。這香味就像是在煮過糖水的鍋里滴入一滴薄荷香精一般,令我十分懷念。與此同時,我的視線一下子被橫倒在室內的東西吸引過去,久久無法離開。三村的慘叫聲縈繞在耳邊,久久無法散去。和室里有三組棉被,上面長滿了寄生真菌。這些真菌上分布著點點白斑和黏糊糊的褐色傘葉,如同扭曲的人耳——就好像馬上要說出惡毒話語的邪神的嘴巴似的。

我的大腦一下子宕機了。即便不走近看也知道,躺在被子里的是什么。

為什么父母和妹妹的遺體沒有被搬出去?

他們被真菌寄生,身上的養分被吸食殆盡之后,為什么不對他們進行任何處理,而是放在這兒任他們自生自滅?

是回收失誤嗎?還是說回收的員工們實在是忙不過來了?

或者說,是有其他原因?

放任不管的遺體成了完美的真菌溫床,它們將孢子釋放在整個房間里,不停地進行著繁殖。連拉門下的門檻里都積滿了孢子。

被子上出現了父母和妹妹的幽靈。母親穿著淡紫色的經向縐條浴衣,妹妹則是穿著一條向日葵圖案的白色連衣裙。那應該是某年夏天的回憶吧。三人叫著“貴史、貴史”,父親微笑道:“終于來啦,快過來!”

三村失神地緩緩向前走去,我馬上抓住他的手,想把他拉回來:

“不行,可別被它們騙了。”

“繪里花在對我說謝謝我能來見她。”三村帶著哭腔說道,“真慶幸我來了,果然沒有白跑一趟。”

“你在說什么??!我根本沒聽到她在說這些啊!”

“我要留下?!比謇^續說道,“看了日記和相冊、聽到繪里花的聲音之后,我就明白我再也離不開這兒了。”

“你胡說什么!你留下就等于是白白送死??!”

“我知道。但我撐不下去了。”

“這一切都是幻覺!它們不過是幽靈罷了!”

“是嗎?可我不這么想。我能感受到,躺在被子里的三人都還活著。高野先生也和您父母說說話吧。說了之后你就能明白我的感受了,大家都還沒死。只不過是真菌的菌絲連接著腦神經,并和全身細胞纏繞在了一起——他們只不過是變成另一種生物罷了。變成了一種與我們意識相通的生物罷了!”

“你清醒點!我們在這個房間里吸入了大量的毒素。你的所見所聞,全是你自己內心所想的,并非外界真實的樣子!”

突然,三村甩開了我的手。他解開了自己防疫服上的密封拉鏈,露出了腦袋,試圖撕破袖子似的將雙手伸了出來。這套保護他生命的防疫服,就如同蛇皮一般被三村扔在了腳邊。

我愣住了。但三村卻是一副靈魂得到救贖般的清爽表情,笑著對我說:“你還認識回去的路吧?”

三村跑向妹妹的幽靈,雙手抱緊了它,直接趴倒在了長滿真菌的被子上。他四周飛舞著無數孢子,甚至給人一種時間在那一瞬間變慢了的錯覺。妹妹露出了我未曾見過的笑容,父母也笑了起來。我無比憤怒,將三村撞離了被子,并一個勁地踩著腳邊的真菌。雖然感覺腳底傳來了惡心的觸感,但我依舊瘋狂地踩著這些惡心玩意兒。三村死死抱住我的腳,慘叫著讓我住手:“你知道你自己在踩什么嗎?知道你踩爛了什么嗎?”

我知道!這些我當然知道!但是……我的記憶如同煙花般炸了開來,散落到腦海的每一個角落。夏日的回憶,兒時的回憶,真菌的毒素,讓這些回憶變得尤為鮮明。即便是悲傷,甚至是后悔的情感,都如同金絲一般被渲染得分外美麗。我就是討厭這一點,對這一點深惡痛絕。悲傷就是悲傷,我不需要用任何虛偽的假想去掩蓋悲傷。

我一腳將礙事的三村踹開,之后也不再去踩那些真菌了。我什么都不想看,也什么都不想說,只記得自己感到極度的惡心,逃也似的沖出了房間。我跑下樓梯,連滾帶爬出了玄關,直接跪在馬路上,雙手撐地,大口喘息。眼前有一片黑壓壓的云朵轉來轉去,整個人就像被綁了起來似的,拼盡全力發出些許不成聲的聲音叫喊著。

在地面和雙手的空隙里,長出了如人偶般的、小小的妹妹,用小孩的聲音叫著“哥哥”。我立馬縱身躍起,像驅趕飛蛾一般揮著雙手,驅趕妹妹的身影。之后,防疫服里面緩緩升起了一個巨大的人類腦袋。它逐漸一分為三,變成了父母和妹妹的樣子。他們用雙手撫摸著我的臉頰,抓著我的身體一個勁地晃著我,嘴里還不停地重復著同樣的話:貴史貴史,為什么不來救我們?我們不是一家人嗎?

我聞到了一股強烈的糖香為和薄荷味。

我拼盡全力,飛速逃離了老家。

我喘不上氣來,倒在了路邊。父母和妹妹的幽靈不知何時消失了,但全身的觸覺卻多次恢復,每次恢復都讓人我一陣顫栗。

我回頭望向自己走過的路,發現已經看不到自己家了。

三村應該已經在那里變成真菌了吧。真菌以驚人的速度用菌絲吞噬他的身體,總有一天他會成為“幽靈的溫床”,然后呼喚其他人。對他來說,即使變成那些吸食妹妹血肉的真菌也無所謂吧。某種意義上說,他和妹妹合為了一體。

此刻我才意識到,來到這兒之后幽靈出奇得多。估計周圍那些房子里有不少像三村這種被引誘過來的死者遺體吧。那些想再看看自己的家、回來帶些遺物的沉溺于感情之人,就是這樣被那些寄生在某些東西上的真菌所引誘,最終被他們吞噬。

此刻,我才意識到那真菌和幽靈真正的可怕之處。

有一點松岡沒有提到。

真菌能讓人看到的幽靈,正因為是以每個人的記憶為基礎所呈現的,所以才顯得格外夸張,并十分理想化。惡心的東西會顯得更加惡心,恐怖的東西會顯得更為恐怖,而深愛之人會令人更為憐愛。父母兄妹、戀人、未婚夫妻。只要生而為人,就一定會有一些致命的缺點和丑陋的一面。日常生活讓我們對此了解得非常透徹。

而在記憶之中,一切記憶都被夸張和理想化,都被過濾掉了。很多人都會無條件地產生年輕時的記憶和年少青春時代非常美好的錯覺。真菌為了引誘新的食物送上門來,正是利用了大腦的這一機制。

松岡,那天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在熊熊大火中苦苦掙扎的幽靈究竟是你的什么人?一定是不能對我說的人吧?,F在我終于能明白,你為何會如此動搖、飽受折磨了。

寄生真菌總有一天會借著風雨席卷全日本。到了那一天,設立禁區也將變得毫無意義。真菌毒素沉淀之處,就是出現幽靈之所。整個日本都會布滿幽靈。那時候,人們聽到幽靈的聲音之后,就會受到其引誘,無論是什么地方都會以身犯險,甚至還會出現像三村那樣,明知是幽靈的溫床還要撲上去的人吧。

為了逃離禁區,為了回到在東京等著我回家的妻兒身邊,我低著頭繼續前行。

但剛才暴露在了高濃度的毒素之中,想要平安無事地回去還需要不少的體力。

因為回去的路上還有很多幽靈在等著我:那不會落下雨點的厚厚云層里,還有不少幽靈會朝我揮手,并喊著“救救我,救救我”。

那些幽靈都長著我父母、妹妹、三村和妻兒的樣貌。

責任編輯:賈雨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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