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硯里乾坤
- 大唐錦衣行
- 走開小紙人
- 3411字
- 2018-12-05 11:46:58
暮色傾軋,冷風橫斜。
許折手扶門框輕柔地眨著眼,久久無言。雨水成線從檐上落到石階上,滴答聲空靈飄渺,卻像一根根鋼針刺入他的三魂七魄。
他不可能記錯的。
大唐兩千三百一十七年,七月初秋,淮梅大縣落了一場旬日不歇的雨。
在這場雨落下的第一天,許輕雪過來,傍晚天地突變雷聲大作,而后有一十余人組成的送葬隊伍,擊瓦為樂,口誦秦時古謠,抬著一具棺柩行過他家門口。
他不可能記錯的,印象太深了。
可現在,天已晚了,風雨依舊,天地未變,沒有驚天之雷,亦沒有抬棺過客。
“少爺,飯菜要涼了。”
“涼了,你就再熱熱啊。”
許折虛著眼,手指也開始用力,片刻后終是一聲長喟。
“我未沾因果,卻生了變數,這天底下還會有多少變數。”許折掩袖重重咳嗽一聲,拖著這副虛弱的身軀緩緩回了房,“若能早些窺得天機,上一世也不至于失了諸多機緣。”
長袖拂過床沿,留下一抹暗紅色的血。
舊疾方愈,新病又來,當真是天涼好個秋。
不多時,陳小青敲門:“熱好了。”
“冷冷再吃吧。”
許折平躺下,閉目呢喃:“待我歇息會。”
許輕雪撐著許折送他的傘,趨馬慢行,馬兒轉身自青石板路踏到泥地,路側野草地上橫著一木桌,桌上立著一竹筒,孤零零的,像蜀山的峰尖。
長凳上蹲著一只貍花貓,雙目狹長,瞳孔芝麻大小,尾巴垂著一動不動。
許輕雪看看貓,又看看那支簽筒,沒有停留,擦肩而過,兩個仆人淋著雨,緊緊跟著一聲不吭。
許久之后,貍花貓跳上木桌,碰翻簽筒,簽筒滾落,竹簽散了一地。
貍花貓一一撥正。
三十六支簽,皆上上。
許輕雪回了家,偷偷拆開許折交托給他的信件,沉思良久,先將那灰衣仆人狠狠打了半個時辰,才再次將信紙合封遞交給了族長許陵州。
“維清許久沒回過家了,是覺得族里待他薄了嗎。”許陵州放下煙斗,睜著昏黃的眼睛拆開了許折給他寫的信。
只一觀,他眼中便爆出精芒,沉沉暮意一掃而空,拈須頷首:
“這字已勉強有我一絲神韻,雖只有一絲,卻已宛若池中金鱗,但遇風云,說不得就可扶搖直上。”
這幅揮手而就的書信,筆力蒼勁老辣,筆畫起承轉合妙不可言,正楷功底可謂厚實,然墨字卻瘦而挺立、側鋒如蘭竹,大有鐵骨錚然、斷金割玉之感。
見字如人,許陵州暗暗點頭,早知許折經年累月臨帖習字,不曾想三月不見,較之從前又更上一層,想來必是厚積彌久,月暈而風,礎潤而雨。
他又想起了自己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再一對比許折,心底連連嗟嘆:“教子無方,枉為人父,枉為人父啊……哎,許折若是我兒子該多好。”
“你眼里只有許折,你們眼里都只有許折。”聽得族長對許折字跡的評語,許輕雪抿緊嘴唇,低眉垂手,他長這么大族長從來沒夸過他。
“許折到底比我好在哪?無非就是比我高,比我富,比我美,讀書比我好,還比我努力,其他哪點比得過我?”
許輕雪站著,心底百轉千回,終是變得空空落落:“許折,你這么優秀,為什么還要努力?”
許陵州繼續向下看去,同時在屋內踱步。
屋內素雅,只有簡單的桌椅茶具以及案上散著青煙的焚香,在這極淡的煙霧中,許陵州的臉越來越寒,最終直接將信拍在了桌上,瞇眼望著許輕雪冷聲道:“是管不好你家的下人?嗯?”
許輕雪戰戰兢兢地低著頭,恭敬而畏懼地回答:“我已經將那頂撞表兄的惡奴割了舌頭,此次是我用人不周,不該找個臨時……”
許陵州搖搖頭:“讓他自己掛到東南枝上去。”
“是。”許輕雪俯身行禮,而后緩緩告退,卻再次被叫住。
許陵州緩緩走到許輕雪面前,十數年累積起來的威嚴盡數壓在他的身上,聲音也冰涼的讓人心寒:“我只問你一句,維清將這名額讓給你,是他自愿還是你脅迫他的?”
“表哥自愿的。”
“等他回來,我會親自問他,要是你用了什么見不得人的手段,便是你爹從病榻起來,我也要狠狠教訓你一頓。去處理事情吧。”
許輕雪離去。
在這個平凡的雨夜,許家警鐘旁的那棵歪脖子老樹上又多了一具尸體。
尸體心臟處衣衫被染成暗紅色,圓睜著雙眼額頭青筋不退,嘴巴自然張開,微弱的光線照進去只看的出這是一個血洞,口型似乎在念著某一個字。
雨水沖刷在他的身上,混合著鮮血滾落到地上,被那棵歪脖子樹漸漸吸收。
許輕雪去了他父母的房間:“爹,娘,那許折已經同意了。”
許輕雪父親半臥于床身形枯槁,聽了許輕雪的話支棱著手肘,緩聲道:“哎,是我家虧了那許折,他有什么條件你盡管說與我聽。”
許輕雪將許折的前三條要求一一復述。
許輕雪父親聽完便點點頭,“依他,都依他。”
“什么都依他?你說的這叫什么話?”許輕雪母親冷聲道。她年紀已近五十,臉卻是三十歲的模樣,再加上打扮的艷麗看上去倒別有一番韻味。
許輕雪父親咳嗽著臉都氣紅了,用手大力拍著床板:
“若非你當年出的主意要我害那許折,傷了家族分給我家的氣運,怎么這十來年我這一脈盡出些不學無術的劣童!”
“悔不該信那無德江湖騙子,什么許折八字與我兒相撞,命里不容,什么許折不死我兒活不過十歲,這種糊涂話,要不是你在一旁添油加醋,我……我怎么會信這些!糊涂!糊涂啊!”
這個天命之年的男子背靠著軟枕,憔悴不堪:
“孩子們詩書一點都讀不進去,斗大字不識一筐,才學、仙緣什么都沒有,還學人家服散,這是老祖在懲罰我家,都是我害的,我害的……”
許輕雪母親似是想起了什么:“當年那蠱可毒的很,要不是忽然跑出來個窮書生,用些人鬼不知的法子,他許折早就死了!”
她神情又多了些幸災樂禍,“叫那個老書生幫許折,最后許折那小子活的好好的,他自己全家死絕了,可真是報應。”
許輕雪母親越想越覺得事有詭異,那許折當年已經斷氣幾個時辰了,竟然生生被救活了。因為那書生不懂醫術,所以后來那些郎中都眾口一詞“假死,老書生只是運氣好”,但她心底還是不信的。
“住口!”許輕雪父親大口喘著粗氣,“你是要我家香火斷了才知悔嗎?”
“呵呵,我家輕雪這不是好好的?”許輕雪母親嘀咕了句,又不屑地扯起嘴角,“不過倒也證明那江湖騙子胡說八道了,至于那許折,是落了些病根,不過不也沒死嗎?你這么吼我做什么。”
許輕雪聽著他父母毫不避諱的對話,只站著一聲不吭,這些東西他都是知道的。
“你!算了,我不和你講了。來,寶寶,過來。”男人叫著許輕雪的乳名,“孩子,你仙資優好,以后要是有機緣修了仙,成了厲害的人了,不要虧待了那許折,多少給些照拂……”
“孩兒知道的。”
許輕雪立在床邊,想起了他給許折送去的小還丹,神色平靜。
……
夜中子時,冷雨凄凄。
許折在煤油燈下翻弄著易水硯,硯臺古樸莊重,其左側硯額雕著一條栩栩如生的小蛇,硯堂中間略有突起,輕輕摩挲有砂感,這就很舒服了。
整塊硯石似以渾黑墨玉雕琢而成,只一觀便教人鼻頭墨香縈繞。
許折看著這易水硯臺,眼前恍現一絕妙場景:
雪白紙窗半掩,窗外霞光如火長映楓林,窗邊翩然一書生,提筆潤墨沉思已已,任窗外楓林接天、紅葉若蝶。
回過神來,許折輕輕呼出一口氣,此硯中藏著的秘密令他心醉神迷。
許折現在住的這間屋子原是給他老師騰下來的,后來這個老書生收拾行李回故鄉,一去不歸,許折便住了過來。
先生所遺之物有二:一為此方易水硯,二為長劍休思。
這方寶硯真正的用途并非用來研墨,而是種植。
其一:種草藥
將草藥種子埋于墨中,可使之出現不可控的變異,因此許折也給這些種子取了個統一的名字:薛定諤的種子。
并且這些變異后的種子都有一個共同點------極大縮短成長時間。
只是種草藥,需要他心臟里郁結的血,謂之“心血”,此血會在筑基之時產生,即是這硯臺目前并不能給他帶來什么幫助。
這硯臺的效用一旦傳出去,恐怕他會被那些瘋狂的煉藥師撕得粉碎。
藥師分九品,一品一重天。
九為最善,是虛設,世上從未有人達到過這個層次。一品為最下,卻也是尋常小宗族搶手的對象。
許折前世有如此機遇,自是順理成章地踏入了煉藥師的行當,并且最終成了一名三品煉藥師。
如今,帶著近兩百年的煉藥經驗重走舊路,他倒要看看世上同輩之人還有無比他更驚艷的煉藥師。
其二:種尸體
過于殘忍、邪惡,且不論。
至于有多殘忍,額,大致相當于將八尺男兒塞進盈盈一握的礦泉水瓶------不是打開瓶蓋、塞進去、合上蓋子,那種大象塞冰箱的戲碼。
當然了,塞他弟弟可能就容易了許多。
自然,許折對于此硯也處于摸索之中,其中種種奧義,也許只有更久遠的歲月可以替他解惑了。
一聲輕嘆,收回漫天飄散的思緒,許折卷起袖子,抄起狼毫又開始了日復一日的臨帖。“虛度三百歲,不得王公風骨二三。”
再有月余,便是院試。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許折此生已無意功名,況大唐已日漸頹靡,一朝天子一朝臣,這一朝的有志之臣不好過啊。
可此次秀才之名他志在必得,一為引才學氣運臨身,二為奠先生在天之靈。
先生為伶人之后,不得科考,許折作為他唯一的、也是最得意的學生,當為其消平生之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