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我就是學不會嘛。”我嚎啕大哭。

“不要放棄，要好好學，不然明天升旗，在班上只有你一個小朋友不會唱就丟臉了喔？”媽媽耐心地教我，“來，跟我一起來。”

媽媽的歌聲動聽而又嘹亮。

我停止了抽噎。

我很喜歡這個旋律，也喜歡著她。

這種莫名熟悉的感覺，我直到現在，明白是什么。

我開口唱到。

·

“哇塞，這本書后面居然還附贈了一首歌的歌詞。”瑪麗指著《中華上下五千年》書的最后一面，“好像是叫什么<歌唱祖國>。”

“真的嗎？我瞧瞧。”

“嗨！陳叔叔，要不你唱給我聽啊！”她說，“你一定會吧！”

“啊，也不是不可以，只不過你陳叔叔唱歌很難聽哦？”

“沒事，快快快！”

我清了清嗓子，歌聲自然而然地流瀉。

是啊，我不會忘記，也不可能忘記。

“歌唱我們心愛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哇，你騙人的。”瑪麗熱烈地鼓起了掌，“你還說不會唱歌，唱的這么好。”

“哈，也沒有吧。”我說。

飯后，她拉著我講故事。

“那本<中華上下五千年>其實是買給你的，我要你跟我講里邊的故事。像睡前故事那種。”她狡黠地一笑。

“你作業寫完沒有，就讓我給你講故事。”我說，“要是你爸媽發現成績下滑是因為跟我混的話，我就得卷鋪蓋走人了哦？”

“老早寫完了，不吹牛。現在學校的考試我閉著眼睛都能過。”她說，“好啦，要是因為你我成績會掉的話，那我早就全班墊底了。畢竟我以前自己在家做過的事可比這過分多了。”

“比如？”

“你可不許告訴我爸媽哦？”她悄悄地說，“經常通宵鉆研中文啊，經常去王阿姨家留宿學寫漢字學到后半夜啊，偷偷從家里溜出去找劉麗玩啊......”瑪麗說，“周末白天我從來都不在家里呆的，我喜歡去華人街，那個熊貓玩偶就是我從那兒買的。”

“巴掌大那個？”

“是啊，本來想買更大的，但我說過吧。‘漢文化’類的一律禁止，為了防止被發現，我只能買個小的。”她憤憤地說，“等我離開了這兒，我一定要買個一人高的巨型熊貓玩偶。天天睡覺抱著它。”

“恐怕也沒有那么大吧。”

“還有還有，中國結也是王阿姨教我編的，以及寫春聯，我去找李叔叔學了好久，總算知道怎么寫了。新年的時候別攔著我，我要自己寫一副春聯。”

“你恨你父母么？”

她嘰嘰喳喳地說著，而后戛然而止，呆呆地看著我。

“不恨。”過了很久，她認真地說，“一直以來，我都不恨。”

“為什么？”

“即便現在無法理解，我也仍然堅信，他們是愛我的。”她說，“你看，他們都為了我拋棄自己父母了。”

她給出的答案超乎我的預想。

這么小的孩子，居然也能感受到父母的愛。

即便她懂得不多，也無法理解。

如果是我的話，我一定無法理解吧。

說完我心里又愧疚起來。

我想那里了。

“我在家里排行老三，在我上面有我兩個哥哥，在我下面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我父親走得早，家里的錢只夠供一個人讀書。家里本來一致要選大哥的，可是經過我媽媽的極力干涉，最后上學的人是我。”

見我打開了話匣子，瑪麗沉默地聽我說完。

“最想上學的哥哥下田種地，最頑皮的我卻上起了學。我當時叛逆極了，我也打架，曾逃過學。唯一不同的是，我沒你那么優秀，我的成績在班上倒數。因為我十分不滿母親做出的決定，也十分不滿這樣浪費資源的我。”說起往事，我不禁感嘆，“到了后面，母親跪著求我，我才答應不打架也不逃學了，但心思仍然不在讀書上。然后在多年以后，讀了個一般的初中，進了一個一般的高中，還沒上大學就進入社會了。然后就找了一份工作，一直混到現在。直到有一年回家，有人跟我說起過母親當年執著選我的理由。”

“什么？”

“母親覺得，五個人里，我長得最像父親。小時候的頑皮的，惡劣的行徑也跟奶奶描述的爸爸一模一樣。她擔心極了，怕我跟父親一樣，忙活了大半輩子，連自己的孩子都看不上幾眼。她們讀的書不多，卻知道知識可以改變命運。”

“她好偉大。”

“自那以后我也才真正理解他們。往后的日子，為了不再給他們添麻煩，我選擇了繼續外出闖蕩。在外邊的日子飽受煎熬，我也越發地認為母親當年的決定是正確的。”我頓了頓，“她是愛我的，只是我沒你悟性那么高，小時候一直都不曾理解。”

“陳叔叔其實很棒了。”

“你也是。”我說，“在那個年紀的我若是早點理解他們，一定不是當今這副樣子。”

“沒有女朋友？”

她天真無邪脫口而出的話語令我羞愧萬分，一時間我也不知以何種表情來面對她。

“哈哈，開玩笑的啦！陳叔叔那么帥，今后一定有大把女孩子喜歡的。”她說，“我給你打包票。”

“借你吉言。”

這一刻，我看著這個歡笑的女孩，心中充滿了力量。

她好像我的另一種可能性，正在綻放著前所未有的光彩。

我決定，要好好陪伴她，將她撫養長大。

算是對我的救贖。

“怎么樣，今天還要跟你講故事嗎？”

“要，肯定要！”

“公元前兩千多年，出現了兩個部落......”

·

半夜兩點。

“晏子是我國古代最有名的外交家之一......”我說得意識朦朧，“不行不行，我得睡了。”

“沒關系嘛，明天周末。”她眼睛依舊瞪得大大的，雪亮無比。

“周末也不是放縱的理由呀......”我說，“我得早點去睡了，明早起太晚吃早餐傷胃。”

“好吧。”

我剛起身，結果聽到一陣敲門聲。

我打開門，發現地上有一張紙條，上邊寫滿了臟話。

“慘了，大概是房東。今晚聽得太入迷了，我都忘了這碼事了。這間公寓有個他定的規矩，晚上十二點之前必須熄燈，原因是什么教的習俗來著的了。我們超時了這么久，再加上他對我們華人一直不友好，他一定不會放過我們的。”

“沒事，有我呢。你就安心睡吧。”我幫她蓋好被子，熄了燈，關上了門。

為了安慰她而逞英雄這件事令我幾乎徹夜未眠。

·

果不其然，第二天房東找上門來。

是一個中年發福的油膩男子。

“e我說過的吧，半夜超過十二點不許亮燈。為什么違反規矩？”

“e啊，抱歉，我是這兒新來的保姆，并不知道規矩。”

“e那個小女孩沒有告訴你嗎？”

“e沒有，昨天哄她睡著之后，我還在繼續工作，她估計也沒想到我會弄這么久。”

“e你在干嘛？”

“e如你所見，趕論文，外出做兼職不容易。”

“e聽好了，弱者。是廢物就該有點廢物的樣子，別整天弄這些沒用的。弱者就應該遵守強者所定下的規矩。不要再讓我看到第二次。”

“e哎，好，多謝理解。”

房東走之后，藏在房間里的瑪麗出來了。

“用裝蠢這一招雖說能解決燃眉之急。”瑪麗說，“但他今后肯定還會來找麻煩的。”

“我需要你的幫助。”我說，“他對你們做過哪些事？”

“那可就多了……”

經過將近一個小時的談話，瑪麗跟我說了諸多關于房東的行徑。

“了解了。”我說，“我去趟書店，馬上回來。”

“嗯。”瑪麗為我鼓勵，“相信你能戰勝他的。”

·

當晚，我翻著從書店買來的書，挑著臺燈看到后半夜三點。

我懊惱地抓著頭發。

我已經能料到他會說些什么了。

·

第二天。

房東趁著瑪麗去學校的時間來了，很顯然是專程來找我的。

是耀武揚威還是找茬，已與我無關。

我在家里已經恭候多時。

他面目兇狠，但不是我退縮的理由。

為了筑就那個夢想，為了對自己的救贖。

我愿意付出所有。

我要守護那日的誓言。

以一個絕對保險的方式。

·

“嗨，你是怎么做到的啊。”瑪麗難以置信地問道，“我們家跟他針鋒相對了好幾年呢。”

她特開心地讀著道歉信，信上房東說自己已深刻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并保證今后再也不以罰款的方式來懲罰我們。

“當然是用溝通的方式咯。”我說，“溝通是鏈接人與人之間的橋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肯定會聽的。”

“真這么神奇？”

“當然多多少少也采取了一些強制手段。”我舉起那本法學書，“我找了一個晚上，找到了相關的條例，上邊明確規定，以個人名義作處罰的罰金應全部充當公款。我揚言說如他仍然欺人太甚，就將罰款單據上報給當地法院。他立馬就慫了。”

“你真厲害。”她說，“話說回來了，我今天的溝通工作也大有進展，班上一些同學已經愿意聽我說話了，并且多多少少開始接受我們的一些行為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說，“今后也一定要將這個習慣保持下去。”

“你也是。”她說，“拉鉤。”

我牽著她的小拇指，鄭重地印上她的大拇指。

“來講故事吧！”她興奮地說，“我記得呢，那天講到那個外交家了，好像叫晏子來著。”

“這可不行，時間不早了，得去睡覺了，明天可是要上學的。”我拒絕，“況且，房東只是答應不找茬了，我們也不能惹事，規矩還是得遵守的。”

“嗯……那好吧，你唱歌給我聽。”她接受了。

“唱什么？”

“<歌唱祖國>。”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么響亮。”我小聲地唱著歌，輕輕拍著她的背。

我遙望夜空，朝著家的方向，投出一個微笑。

我相信，我們一定能相攜著，回到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