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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政變的開端

太子李建成“謀反”

許多年以后,當鬢發蒼白的唐高祖李淵被遺棄在宮城西側那座不事修繕而且乏人問津的大安宮里,獨自咀嚼生命中最后的孤獨、失落和憂傷時,他將會不止一次地回想起武德七年那個燠熱難當的夏天。

在老病交侵的落寞歲月里,盡管不堪回首的滄桑往事早已把這個老人的生命記憶啃噬得面目全非、斑駁支離,但是那個夏天發生的事情還是無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心底。對于這個從權力之巔遽然跌落并喪失了一切的昔日天子而言,似乎沒有人比他更有理由確信武德七年夏天是所有悲劇的開端。正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一張由欲望、陰謀和殺戮共同編織成的災難之網,便不由分說地朝著李唐皇族的頭頂罩了下來,最終釀成了武德九年那一幕禁門喋血、骨肉相殘的慘劇。

其實李淵一直在努力避免悲劇的發生。

面對建成、元吉與世民之間明爭暗斗的諸般事實,李淵并不是無所作為、聽之任之,而是一直在他們之間盡力彌縫,煞費苦心地維持某種利益平衡,努力做到一碗水端平。然而,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努力一定有結果,但不一定有好結果。李淵的努力就在武德七年夏天結出了令他難以置信的惡果——慶州都督楊文干悍然起兵,而太子竟然涉嫌謀反!

許多年后,李淵依然清晰地記得他在聽到這個消息時的憤怒、震驚與錯愕。

太子謀反?

這可能嗎?太子真的是楊文干兵變的幕后主使嗎?

自從武德六年(公元623年)正月平定劉黑闥之后,太子李建成就有了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他發現自己終于在李世民的面前重拾了失落已久的自尊和自信,而日漸動搖的儲君地位也由此得到了鞏固。此外這次東征還讓他得到了兩個額外收獲:其一是和四弟李元吉結成了政治同盟,一起把矛頭指向了李世民;其二是與燕王李藝(羅藝)深相交結,推薦他入朝擔任了左翊衛大將軍,并將其納入了自己的陣營。

凱旋回朝后,李建成開始不遺余力地擴充武裝力量。他私自招募長安及四方的驍勇之士兩千余人,分別駐守東宮的左、右長林門,號長林兵。同時他暗中派遣右虞侯可達志前往幽州,從李藝的舊部中抽調了三百名身經百戰的突擊騎兵,秘密屯駐東宮附近諸坊,準備進一步充實東宮衛隊。

李建成之所以搞這么多小動作,目的只有一個——對付李世民。

因為他知道遲早有一天要和李世民刀兵相見。

然而,就在那三百名幽州騎兵剛剛進駐長安不久,事情就被人告發了。有人一狀告到了皇帝那里,李淵頓時感到事態嚴重。一個儲君居然背著朝廷,把一支地方軍隊千里迢迢地調入京師,這絕對是讓人無法容忍的。李淵立刻把李建成召去訓斥了一番,隨后便將東宮將領可達志流放巂州(今四川西昌市),以示懲戒。

李建成很窩火。他比誰都清楚,告密者肯定是秦王的人。可既然是自己違規操作被人抓了小辮子,他也無話可說,只好忍耐。

可有個人卻不想忍耐。

他就是齊王李元吉。

這個一貫兇暴蠻橫的老四,再也不想跟李世民玩暗中角力的游戲了,他頻頻慫恿太子先下手為強,干掉李世民。他咬牙切齒地對李建成說:“當為兄手刃之!”李建成覺得時機尚不成熟,沒有答應。李元吉嫌老大優柔寡斷,決定自己找機會動手。

機會很快就來了。

有一次李世民陪同李淵蒞臨齊王府,李元吉遂命侍衛宇文寶埋伏在內室,準備刺殺李世民。李建成察覺之后,及時制止了他。在他看來,老四這么做簡直就是玩火自焚——在你自己的府上、在天子的眼皮底下行兇殺人,暫且不說成功的概率有多大,就算得手了,你的手下刺客宇文寶能逃得掉嗎?萬一他招供了,你李元吉就算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就算他不招,你齊王身為他的主人,難道不要負主要責任?現如今誰都知道我和你是一條船上的人,到時候不光你身敗名裂、小命不保,就連我李建成恐怕也難逃干系!

在李建成的極力阻止下,李元吉的暗殺計劃被迫取消。他憤憤不平地對李建成說:“為兄計耳,于我何有?”(《資治通鑒》卷一九一)

武德七年(公元624年)夏天,炎炎烈日炙烤著帝京長安。

李淵發覺整座皇宮到處閃耀著令他頭暈目眩的白光,灼人的熱浪團團包裹著他,讓他渾身乏力、呼吸沉重。除此之外,太子與秦王之間的矛盾沖突似乎也在這個時候進入了白熱化狀態,甚至出現了武力對抗的苗頭……這一切都讓李淵感到心煩意亂。

五月中旬,位于長安以北宜君縣境內的一座山中行宮——仁智宮竣工落成,李淵當即決定去仁智宮避暑散心,紓解一下連日來郁悶煩躁的心境。為此他特意點了兩個兒子的名:秦王李世民和齊王李元吉,讓他們陪同前往,同時命太子李建成留守長安,負責處理日常政務。

說什么也不能讓這兄弟仨待在一起,否則他們準得鬧事。

李淵覺得自己的安排很合理。把這幾個小子分開,自己或許就能在這林木幽深、風景宜人的仁智宮過一個安心而清涼的夏天了。

可李淵并不知道,他的鑾駕剛出長安,有兩個東宮的軍官隨后就押著幾車物資悄悄離開京城,一路向西北方向急行。

他們是太子手下的郎將爾朱煥和校尉橋公山,車上裝的是一大批嶄新的盔甲。

二人奉太子之命,準備將盔甲運往慶州(今甘肅慶陽市)交給都督楊文干。

很顯然,這又是一次違規操作。就像前幾次一樣,李建成自以為這次私運兵器同樣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可他絕沒想到,他的一舉一動都沒有逃過秦王的眼睛。他更不會想到,這一次秦王會抓住這個把柄把他往死里整。

六月初,也就是在李淵駕臨仁智宮的同時,爾朱煥一行也走到了從長安到慶州途中的豳州。

而武德七年這場震驚朝野的“太子謀反”事件,就在這一刻東窗事發。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爾朱煥和橋公山到達豳州后就不再往前走了,而且突然向豳州地方官舉報,聲稱有重大案情要上告。豳州地方官不敢怠慢,即刻將他們送到了天子所在的仁智宮。爾朱煥和橋公山隨即向李淵面奏,指控太子李建成準備與慶州都督楊文干里應外合,趁天子不在京城之機發動兵變。

那一刻李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他極度震驚并且滿腹狐疑的時候,又有一個叫杜鳳舉的人也從寧州(今甘肅寧縣)趕赴仁智宮告發了太子。

他的指控和爾朱煥、橋公山如出一轍。

這個杜鳳舉是什么角色,史書并無記載,但是有一點我們可以肯定,他和爾朱煥、橋公山的背后,一定有一種相同的力量在操縱,否則他們不太可能在同一時間發出對太子李建成同樣不利的指控。

面對這接踵而來的控告,李淵再也坐不住了,他立刻找了一個理由傳令太子到仁智宮面圣。無論太子謀反是真是假,李淵都必須在第一時間把他控制住。

接到天子的手詔后,李建成蒙了。

出了什么事?天子為何平白無故召自己上山?

此時的李建成并不知道爾朱煥等人不但已經把他賣了,而且給他扣上了大逆不道的謀反罪名。所以,他的第一反應只能是——私運盔甲之事又被秦王的人告發了。

私運盔甲雖然不是什么死罪,但是這一次卻不太一樣。因為運送的目的地是慶州,而眾所周知的是,慶州都督楊文干是東宮舊部、太子嫡系,李建成當初組建衛隊時就曾經從慶州暗中征調過一批將士。這些因素綜合起來,極易讓人產生豐富的聯想。何況此前可達志的事情已經是一次嚴厲的教訓,這次又明知故犯,天子一定大為震怒,否則也不會這么急著召他去行宮。要知道,身為儲君卻暗中與地方將領交結,并且頻頻征調部隊、私運軍用物資,這些事情堆在一起很容易被人控以一個可怕的罪名,那就是——串通地方將領,陰謀反叛。

想到這里的時候,李建成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知道此刻的天子是否已經起了這樣的疑心,可他知道這種可能性絕對不會小。

怎么辦?

幕僚們開始七嘴八舌地獻計。太子舍人徐師謨提議,干脆起兵,趁天子不在把京師占了。

這顯然是個餿主意,跟挖一個坑把自己埋了沒啥兩樣,所以李建成并未采納。

詹事主簿趙弘智則提出了一個比較理性的建議,他認為:太子應該貶損車服、摒棄隨從,獨自上山向皇帝請罪。李建成覺得事已至此,也只好這樣了,于是帶著東宮屬官前往仁智宮,在距行宮六十里外的毛鴻賓堡命隨從們留下,然后帶著十余個侍衛上山。

一見到李淵,太子立刻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極力表明自己的清白,而且“叩頭謝罪,奮身自擲,幾至于絕”(《資治通鑒》卷一九一)。可李淵卻一臉怒容,不為所動,一直到太子表演完了,才命人把太子軟禁起來,當晚只給了他一碗麥飯充饑,并命殿中監陳福嚴加看管。

控制了太子之后,李淵立刻命司農卿宇文穎馳赴慶州,召楊文干前來面圣,決定把案件查個水落石出。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宇文穎此行不但沒有召來楊文干,反而激起了他的兵變。

史書沒有記載宇文穎到底跟楊文干說了些什么,《資治通鑒》只有這么一句話:“穎至慶州,以情告之,文干遂舉兵反。”雖然我們無從得知宇文穎“以情告之”的“情”到底是實情還是謊言,但是卻不妨做一個推論,也就是說——究竟在什么情況下,楊文干才會不顧一切地悍然起兵?

如果宇文穎跟楊文干說的是實情,亦即皇帝對謀反之事只是有所懷疑而并未確認,那么楊文干不太可能起兵造反。因為這么做只能在客觀上證實李建成的謀反之罪,讓太子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而楊文干是太子的死黨,他們的關系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在皇帝尚未弄清太子謀反的事實真相之前,楊文干根本沒有理由把自己和太子往火坑里推。

由此可見,宇文穎說實話的可能性很小。既然如此,那么促使楊文干孤注一擲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宇文穎捏造了某種事實。

也就是說,宇文穎很可能告訴楊文干,太子已被皇帝逮捕,隨時可能廢黜,謀反行跡已經徹底敗露,從而讓楊文干產生絕望心理,最后不得不鋌而走險、悍然起兵。

如果我們的推論屬實,那么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宇文穎為什么要撒謊?

就像爾朱煥等人控告太子的動機在史書中是一團迷霧一樣,宇文穎誘使楊文干起兵的動機同樣隱藏在歷史的背光處。然而,只要我們換個方式來提問,那么有關太子謀反和楊文干兵變的真相很可能就會浮出水面。

刑偵學的原理告訴我們,一起案件發生后,要鎖定犯罪嫌疑人,一個最基本也是最簡單的手段就是,看看有哪些人會因為某人的被害而獲取利益或消除風險,那么兇手最有可能在這些人中間。

所以,我們的問題就是——在太子涉嫌謀反的情況下,楊文干兵變對誰最有利?

進而言之,在爾朱煥、橋公山、杜鳳舉、宇文穎這幾個看上去毫不相關的人背后,是否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操控一切?

楊文干兵變的幕后黑手

六月二十四日,楊文干兵變爆發。消息傳到仁智宮,李淵勃然大怒,同時也感到極度的傷心和失望。因為楊文干的行動等于自動承認了他與太子串通謀反的事實。聯系此前爾朱煥等人的告發,整個事件已經真相大白,似乎沒必要再尋找什么證據了,李淵很容易就能得出結論——所有這一切的幕后主使不是別人,正是太子李建成。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李淵的難過自不待言。廢立太子看來是勢在必行了,可眼下的當務之急卻是如何把叛亂消滅在萌芽狀態。次日,李淵立刻派遣左武衛將軍錢九隴,會同靈州(今寧夏靈武市)都督楊師道出兵討伐楊文干。

二十六日,也就是楊文干起兵的第三天,李淵召見了李世民。

李淵首先詢問他對當前形勢的看法。李世民不假思索地說:“楊文干這個豎子,竟敢如此狂逆!兒臣以為,他很快就會被自己的部將所殺,即便不會,派遣一個普通將領也足以將他討平。”

李淵搖了搖頭,說:“不然。文干事連建成,恐應之者眾。你應該親自出征,回來后就立你為太子。但是,我不能效法隋文帝害死自己的兒子,所以,應該給建成留條后路,封他為蜀王。蜀地狹小,蜀兵脆弱,將來建成若能服從你,你就要保全他的性命;若不服從,你要制伏他也易如反掌。”

至此,整個太子謀反事件最大的獲益者就站在我們面前了。

他就是秦王李世民。

楊文干兵變最終促使李淵下定決心——廢黜太子,改立秦王。

那么,李世民在這次事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他在背后都做了些什么?

要弄清這一點,首先必須研究一個問題:李建成有沒有可能謀反?

我們的答案是:可能性幾乎不存在。原因大致有以下三點:

第一,雖然太子與秦王的矛盾由來已久,且有愈演愈烈之勢,但是李建成的儲君地位始終是穩固的。最主要的原因是:李淵出于立嫡以長的原則和政治穩定的考慮,不可能像當年的隋文帝楊堅那樣隨意廢立太子。

事實上,當秦王勢強、太子勢弱的時候,李淵也始終站在抑制秦王、扶持太子的立場上,否則也不會在劉黑闥第一次起兵時遲遲不愿起用李世民,更不會在劉黑闥二次起兵時全力支持李建成掛帥出征,建立戰功。而李建成討平劉黑闥之后,聲望顯著提升,勢力有所增強,儲君地位也隨之鞏固,根本無須擔心被李世民取而代之。武德中后期,李淵對世民“恩禮漸薄”,而建成和元吉則“轉蒙恩寵”(《舊唐書·隱太子建成傳》),只要李建成保持現狀,等到李淵百年之后,天子寶座自然就是他的。既然如此,在總體形勢對其絕對有利的情況下,作為既得利益者的李建成怎么可能會謀反?

第二,就算李建成為了防患于未然,打算徹底消除威脅他儲君地位的危險因素,那么他要對付的人也應該是秦王李世民,而不是高祖李淵。因為直到武德七年,李淵仍然是李建成最大的政治靠山,而且即便是在李建成多次違規操作被揭發的情況下,李淵仍舊一如既往地對他寄予信任,否則也不會在前往仁智宮避暑的時候命太子監國,留守長安。

但匪夷所思的是,李建成串通楊文干謀反的目的卻是篡奪皇位。換句話說,他們矛頭所指正是李淵本人。試問,在明知道李世民對其太子之位虎視眈眈的情況下,李建成怎么可能動手推翻自己的政治靠山呢?除非他有絕對的把握將李淵和李世民一舉剪除,否則以李世民的軍事才能和在軍隊中的勢力來看,李建成這么做無異于自掘墳墓。

第三,退一步說,就算李建成真的鐵了心要將李淵和李世民一網打盡,那么他的謀反計劃也應該是首先在長安發動政變,徹底控制李淵,一舉消滅李世民(在后來的“玄武門之變”中,李世民正是一邊控制皇帝一邊剪除對手的),掌握了中樞大權后,再命令楊文干在外圍起兵響應,這樣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可事實恰好相反,李建成偏偏是等到李淵去了仁智宮后,才讓楊文干在異地起兵,此時無論是李建成從長安發兵還是楊文干從慶州發兵,一路上都必須經過高祖仍然有效控制的州縣,最后才能打到宜君縣的仁智宮。這不但是鞭長莫及,而且是打草驚蛇。暫且不說叛軍有沒有能力打到宜君縣,就算其占了先機,一路暢通無阻地打到仁智宮,高祖和秦王肯定也早已揚長而去,并且極有可能調集了四方兵馬,給他們布下了一個天羅地網。所以說,這樣的謀反計劃是十分愚蠢的。李建成縱然軍功不及李世民,可他也是開創李唐的元勛之一,其政治智商斷不至于如此低下。

就算我們換一個角度,假設李建成這么做是想趁李淵離開京師、朝廷空虛的時候奪取政權,那么這個謀反計劃是否就變得可行了呢?

很遺憾,這樣的設想同樣不能成立。

道理很簡單,在武德七年的李唐王朝,論政治號召力,高祖李淵依然是當之無愧的一號人物,他對政權的控制仍然是有力的。而論及在軍隊中的影響力和勢力,可以說整個李唐王朝無出秦王之右者。在此情況下,李建成就算控制了朝廷、占領了京師,他所得到的只不過是一個政權的空架子和長安一座孤城而已。

而高祖和秦王就算身在宜君縣的避暑行宮中,同樣可以在政治上和軍事上牢牢把握這個帝國,照樣可以從仁智宮發出一道道對全國州縣具有絕對權威的政令和軍令。而這一切,當了多年太子、長期在李淵身邊協理政務的李建成絕對不可能意識不到。

綜上所述,李建成謀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資治通鑒》中關于這個事件的記載也是漏洞百出,存在太多違背邏輯和自相矛盾的地方。

所以,當代的一些學者在深入研究后也紛紛提出質疑,最后作出了否定的結論。

如李樹桐在《唐史考辨》中說:“《通鑒》內,有關楊文干反事連建成案的記載,必與事實不符。”

牛致功的《唐高祖傳》稱:“事實證明,楊文干造反與李建成沒有關系。”

黃永年在《唐史十二講》中說:“李淵既然對李世民‘恩禮漸薄’,而‘建成、元吉轉蒙恩寵’,建成又何必冒險用軍事行動來奪取政權?如真有其事,何以第二年李淵還派建成前往幽州以備突厥,毫無恩寵衰薄的跡象?足見統統出于誣陷增飾,不是事實。”

事實上,就連《通鑒》的編纂者司馬光本人也不敢肯定太子謀反之事的真實性,所以才會在《通鑒考異》中引用劉餗(《史通》作者劉知幾之子)在相關著述中的話,說當時這個事件的起因是有人“妄告東宮”。

所謂“妄告東宮”,關鍵就在于這個“妄”字。也就是說,爾朱煥和橋公山對太子的指控很可能屬于誣告。那么,此二人既然都是太子的手下,又為何會胳膊肘朝外拐呢?

很顯然,他們如果不是被人收買,就是受人脅迫。

那么,又有誰會去收買或脅迫他們誣告太子呢?

答案只有一個——秦王府的人。

眾所周知,在武德年間,當“兩大集團正在進行激烈斗爭的時候,與事無關者是不會陷害太子,為李世民出力賣命的”(牛致功《唐高祖傳》)。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不管是爾朱煥和橋公山,還是杜鳳舉和宇文穎,其背后很可能都有秦王府的力量在驅使和操控。

換言之,李世民就是幕后那只看不見的手。

武德七年六月二十六日,當高祖對秦王鄭重作出廢立太子的承諾后,李世民一定以為自己已經在這場漫長的政治PK中勝出。那一刻,道士王遠知三年前說的那句“方作太平天子,愿自惜也”的預言一定無比豪邁地回響在他的耳邊。

然而,接下來事態的發展卻完全出乎李世民的預料。

就在他距離太子之位僅有半步之遙的時候,忽然間夢想破滅,功虧一簣,一切都打回原形——太子依然是太子,秦王照舊是秦王。

李世民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到底是為什么?

原因很簡單:李淵反悔了。

正當李世民意氣風發地率軍前去征討楊文干時,李建成施展渾身解數,動用他的所有政治力量對皇帝施加影響,其中包括齊王李元吉、后宮的嬪妃群和當朝重臣、侍中封德彝,最后終于促使李淵回心轉意,收回了廢立太子的成命。

要說李淵是因為耳根子軟,禁不住這些人的軟磨硬泡,那就過于低估李淵的政治智慧了。就像我們前面分析的那樣,整個太子謀反事件漏洞百出,李淵不可能對此毫無察覺。尤其是當太子已經被軟禁,圍剿楊文干的軍事行動也已展開的時候,李淵必定會冷靜下來,仔細思考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這時候他自然會看出此案的眾多疑點。再加上身邊各色人等的解釋、勸說和提醒,李淵就會意識到自己廢立太子的決定做得過于草率了。整個事件中唯一能夠認定的太子過失,無非就是“私運盔甲”這一條,可要說楊文干的起兵一定是太子的指使,那明顯是證據不足的。當然,太子私運軍用物資肯定也屬于違法行為,但斷不至于被廢黜。

所以,李淵最后肯定也會意識到,這起事件很可能是有人抓住太子違法的把柄,然后精心制造了一個太子謀反的假象,目的就是顛覆太子的儲君之位。

換句話說,這是一起陰謀。

至于說這起陰謀的制造者是誰,那就不言自明了。當今天下,還有誰比秦王更具有相應的動機和強大的策劃能力呢?

當然,李淵沒有證據。

他只能猜測。

但就算是這樣的猜測也足以讓他打消廢黜太子的念頭了。

他隨后就把太子放了,命他仍回京師留守,然后各打五十大板,責備太子和秦王“兄弟不睦”。最后從東宮和秦王府找了幾個替罪羊,把他們全部流放巂州,他們是太子中允王珪、太子左衛率韋挺以及天策府兵曹參軍杜淹。

就在李淵做出上述決定的同時,李世民也輕而易舉地平定了楊文干叛亂。

在這場短命的叛亂中,楊文干唯一的“戰績”就是出兵占領了寧州,可當李世民率領大軍進抵寧州城下的時候,楊文干的軍隊馬上就不戰自潰了。七月初五,楊文干被自己的部將刺殺,首級立刻傳送長安。

武德七年夏天的楊文干事件就這樣不了了之、草草收場了。

高祖李淵以各打五十大板的方式,給這起震驚朝野的事件畫上了一個并不算圓滿的句號。之所以說它不算圓滿,是因為這種和稀泥的處置方式即便能夠勉強維系太子與秦王之間的平衡,那也是一種極其脆弱、危機四伏的平衡。

無論是太子還是秦王,對這個處置結果都不會感到滿意。

對李建成來說,既然高祖收回了廢立太子的成命,并且對太子和秦王各打五十大板,那就說明他已經意識到太子是被誣陷的,而且肯定也意識到秦王就是制造假案的那只幕后黑手。按照唐律,誣告別人謀反若不屬實,誣告者本人是要處以謀反罪的,這就是“反坐法”。可現在倒好,僅僅流放一個秦王府的屬官杜淹,秦王本人卻安然無恙,絲毫不受懲處,這怎么說得過去?這不是在縱容秦王陰謀奪嫡嗎?

而對李世民來說,既然高祖已經做出了立他為太子的承諾,而且沒有過硬的證據表明太子謀反案確為秦王府一手炮制,那么高祖就不應該打秦王板子——流放他的屬官,而應該兌現承諾,立他為儲君。所謂天子口中無戲言,堂堂的一國之君怎么能信口開河、出爾反爾呢?再者說,就算太子謀反是假,可楊文干兵變總是真的吧?楊文干是東宮舊部也是真的吧?太子給楊文干私運盔甲更是不爭的事實吧?就沖這些證據確鑿的事實,太子便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怎么能不痛不癢地流放兩個東宮官吏就算完事了呢?更何況楊文干兵變畢竟是秦王平定的,到頭來平叛功臣反而遭到責罰,如何能讓人心服?

所以,盡管讓李淵深感不快的這一頁貌似翻過去了,但是對于不共戴天的李氏兄弟而言,事情卻遠遠沒有了結。

換言之,楊文干事件僅僅是一個悲劇的開端。

不把對方整垮甚至徹底消滅,太子和秦王誰也不會善罷甘休。

如履薄冰的李世民

李淵期望中的清涼一夏就這么被搞得興味索然,于七月底悻悻回到了長安。

為了改善一下父子及兄弟間日趨緊張的關系,李淵特意在城南舉行了一次狩獵活動,讓三個兒子比賽騎射。

李淵萬萬沒有料到,這場旨在增進感情的比賽居然又出了問題,使得原本就極為緊張的父子和兄弟關系再度雪上加霜。

問題源于一匹胡馬。

這匹胡馬屬于李建成。

比賽開始時,李建成笑容滿面地牽著這匹膘肥體壯的胡馬,親手把韁繩交給了李世民,很誠懇地說:“這是匹罕見的駿馬,能跨越數丈寬的溝澗,二弟善于騎術,可以駕馭看看。”李世民接過韁繩,想都沒想就躍上馬背,然后鞭子一揮,胡馬立刻像離弦之箭奔了出去。

那一刻,李淵一定甚感欣慰。不容易啊,這對天天死磕的兄弟終于握手言和了。

可李淵并不知道,這是一個陷阱。

太子交給秦王的是一匹尚未馴服的烈馬。這種野性未馴的烈馬通常都有一個特征——喜歡玩它的騎手。往往在飛速奔跑的過程中,烈馬會忽然玩一些驚險動作,而騎手就算不被摔死,也得落個殘廢。

李世民正恣意狂奔,拼命追逐前面的一頭麋鹿,李建成和李元吉緊隨其后,不覺相視一笑。很快,他們期待中的一幕發生了:秦王胯下飛奔的胡馬突然間身子一蹶,兩條前腿跪屈在地,李世民立刻從馬背上飛了出去……

太子和齊王心里頓時樂開了花,再次交換了一下得意的眼神。

然而,當他們再把頭轉過去的時候,眼前的情景卻讓他們目瞪口呆——秦王正穩穩當當地站在胡馬旁邊,神情自若,毫發無損。

緊接著,太子和齊王看見秦王遠遠地對他們冷笑了一下,再次躍上馬背。胡馬不斷故伎重施,可秦王每次都安然無恙。最后這匹烈馬服了,任由秦王縱橫馳騁,一點脾氣也沒有。

回來的路上,李世民笑著對身邊的宇文士及說:“有人想用這匹馬殺我!奈何死生有命,他豈能殺得了我!”

有人立刻把這句話向太子通報,然后又通過太子之口落進了后宮嬪妃的耳中,李淵回宮后,嬪妃們馬上又把秦王的話告訴了皇帝。但是這句話最后卻變成了這個樣子:“秦王自言,我有天命,方為天下主,豈有浪死!”李淵怒不可遏,隨即把三個兒子都召了進來,當著太子和齊王的面怒斥秦王:“天子自有天命,非智力可求,汝求之何急邪?”(《資治通鑒》卷一九一)

很顯然,高祖對秦王的這句斥責分量很重,因為它赤裸裸地揭露了李世民奪嫡篡位的野心。

其實,與其說這是李淵聽信讒言后的一種無端指責,還不如說這是他在借機發泄對李世民由來已久的不滿。

我們可以回想一下,早在武德四年七月,當李世民一舉消滅王世充和竇建德兩大割據政權,并且刻意搞出那場鋒芒畢露的武功秀后,李淵必定已經感受到了秦王功高震主的威脅了。更何況,在這些年南征北戰的過程中,秦王順理成章地招攬了四方豪杰和天下名士,在高祖的眼皮底下建立了一個實力雄厚的政治軍事集團。對這一切,李淵怎么可能視而不見呢?如果秦王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而是任何一個異姓功臣,李淵很可能早就把他殺了。

開國元勛劉文靜之死就是明證。因此,李淵對李世民的種種不滿其實已經在心里埋藏了很久,只是一直沒有挑明罷了。而這次李淵之所以不再隱忍,無疑是受到了楊文干事件的刺激。

假如李淵大致能夠確定秦王是此事的幕后操縱者,那他必然會感到極大的恐慌——既然秦王已經具有操控東宮官屬和朝中大臣的能量,那他還有什么做不到的?

李淵完全有理由相信——秦王的實際影響力已經遠遠超乎他的想象,并且極大地超出了他可以容忍的范圍。

所以李淵才會毫不客氣地對秦王提出嚴厲的警告,目的就是防止他在陰謀奪嫡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這和此前流放他的屬官、打他的板子是一個道理。

但是,面對高祖的斥責,秦王卻不卑不亢地“免冠頓首”,要求皇帝“下法司案驗”,也就是主動要求由司法部門立案審查,表現出一副坦蕩無愧的樣子。

秦王的這種表現意味著他并不接受皇帝的警告。因為“免冠頓首”只是人臣在面對君父斥責時的正常禮節,并不代表屈服。而更讓李淵憤怒的是,李世民竟然主動提出“下法司案驗”,這就幾乎是在跟他抬杠了。

眾所周知,無論李淵對李世民做出怎樣的指責,其性質仍然是君父在教訓兒臣;無論李淵和太子對秦王的不滿和忌憚已經達到了怎樣嚴重的程度,這一切通通屬于皇族內部矛盾。而一旦“下法司案驗”,就是把矛盾公開化了,而且性質要嚴重得多,那相當于把李唐皇室的父子相猜和兄弟不睦擴大并升級為朝野皆知的一起政治案件——而且是嚴重影響社稷穩定的重大案件。暫且不論李家的父子及兄弟到底誰是誰非,單是把這件事情鬧上公堂本身,就已經是李唐皇室的一個莫大恥辱了。

李世民很清楚,李淵無論如何也不會這么做。

明知道皇帝不會接受,還偏偏要提出來,這不是抬杠是什么?

面對李淵的敲打和警告,李世民的這種態度不僅是毫不屈服,而且充滿了對抗和要挾的意味。

李淵真的是忍無可忍了。

看來自己不久前對心腹裴寂發的那句牢騷一點都沒錯——“此兒典兵既久,在外專制,為讀書漢所教,非復我昔日子也!”再不給這小子一點顏色瞧瞧,他真要把尾巴翹上天了。

看著皇帝吹胡子瞪眼的模樣,旁邊的太子和齊王不禁眉飛色舞,絲毫不掩飾他們的幸災樂禍之情。

這一次,秦王絕對是吃不了兜著走了。

可是,就在這節骨眼上,一道來自邊境的加急戰報飛進了長安的太極宮。

李淵的憤怒轉眼就被震驚所取代。

該死的突厥人又來了。

早在一個月前,當李淵被楊文干事件搞得焦頭爛額的時候,突厥人就已經在漫長的邊境線上對唐朝發起了攻擊。當時,代州(今山西代縣)、朔州(今山西朔州市)、原州(今寧夏固原市)、隴州(今陜西隴縣)、陰盤(今甘肅平涼市東)、并州(今山西太原市)等重鎮和據點都遭到了進攻,但是突厥人的這一次攻擊力度卻不是很大,基本上仍是以襲擾劫掠為主,并無進一步南侵的意圖,所以李唐朝廷只命驍將尉遲敬德及各地守將出兵迎擊,便遏止了突厥人的攻勢。

可眼下邊境發來的戰報卻顯示:這一次突厥大可汗頡利親自出馬,并與小可汗突利(頡利長兄始畢可汗之子)聯合出兵,傾全國精銳之師南下,而且兵鋒直指原州,顯然有入侵關中、進逼長安的企圖。

這種大規模的、帶有明顯戰略意圖的入侵不能不引起李淵和整個朝廷的震恐。

大敵當前,李淵還能處罰李世民嗎?

當然不能。

李淵不得不收起滿面怒容,再次施展他一貫擅長的變臉絕技,讓秦王起身系好冠帶,并且大加慰勉,然后就直奔主題,和他商討應對突厥的策略。

那一刻,太子和齊王肯定在心里把突厥人的十八代祖宗都問候了一遍。

因為該死的突厥人又幫了李世民一個大忙。

可這又有什么辦法呢?李世民的運氣就是這么好。

每當高祖試圖將李世民打壓或冷藏的時候,某種不可預知的外部力量就會突然降臨,把李唐王朝這張獨一無二的軍事王牌從困境中拯救出來,并且再次給予他建功立業的機會。不管是武德二年劉武周進犯河東,還是武德四年劉黑闥悍然起兵,或者是眼下突厥人大舉入寇,無疑都在客觀上證明了這一點。

當天,高祖李淵召開御前會議,命三個兒子和當朝重臣一起討論當前的抗突形勢。

就是在這次會議上,有人提出了遷都的動議。理由是長安離邊境線太近,而“子女玉帛”眾多,所以突厥才會屢屢入侵,不如一把火燒了長安,把都城遷移到內地,突厥人自然就不會來了。很顯然,這是一個十分消極,甚至近乎荒謬的提議。在正常情況下,任何一個有頭腦的帝王都不可能采納。

可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李淵居然同意了。他即刻下令,命中書侍郎宇文士及準備前往樊、鄧(今湖北襄陽)一帶考察遷都地點,而太子、齊王和尚書仆射裴寂等人也紛紛表示贊同。

如此荒謬的提議,為何有這么多人贊同呢?

原因很簡單,并不是這些人沒有頭腦,而是因為他們都不希望秦王再立軍功。當然,即便是遷都樊、鄧也不能徹底杜絕突厥對唐朝的入侵,但能有效避免突厥對帝國政治心臟的威脅。一旦都城遠離前線,突厥人頂多就是在邊境進行一些小規模的襲擾而已,很難發起針對大唐帝都的戰略性進攻。既然如此,邊境的防御交給一些普通將領就夠了,根本不需要秦王掛帥出征,這樣就能達到將這張王牌長期冷藏的目的。

此外,據陳寅恪先生考證,當初李淵太原起兵時“稱臣”于突厥,往來交涉的雖是劉文靜,但主謀者卻正是李世民,所以李世民一直被李淵和李建成“目為挾突厥以自重之人”(《陳寅恪全集》之《論唐高祖稱臣于突厥事》)。可見,高祖等人執意遷都表面上是為了防范和消除突厥人的威脅,其實更是對李世民的一種刻意打壓。

對于這個匪夷所思的遷都之議,大臣蕭瑀等人都不以為然,因為遷都是動搖國本的一件大事,絕不可草率行之。但既然高祖發話了,他們也只能保持緘默,誰也不敢犯顏直諫。

最后只有一個人發出了孤獨的抗議之聲。

這個人當然就是李世民。

他說:“戎狄為患,自古有之。陛下神圣英武,猶如巨龍興起民間,鼎定中原!麾下有精兵百萬,所向無敵,豈能因為胡人騷擾邊境就遷都躲避?豈非貽四海之羞、為百世之笑?當年的霍去病不過漢廷一將,猶立志消滅匈奴,何況臣身為帝國藩垣?請給臣數年時間,定當拴住頡利的脖子牽到宮門。如若不成,遷都未晚!”

太子大為不屑地瞥了秦王一眼,說:“當年,西漢的樊噲大言不慚,曾經在朝堂上說要率十萬部眾橫掃匈奴,結果很快就意識到自己做不到了,秦王今天的話何其相似也。”

李世民據理力爭:“形勢不同,戰略不同。樊噲一個小人物何足道哉?我不出十年,必定漠北,絕無虛言!”。

秦王的這番豪言壯語有沒有打動李淵呢?

我們只知道,最終的結果是,李淵確實打消了遷都的念頭,但是這個回心轉意的過程,各種史料卻記載不一。據《通鑒》記載,李淵聽完后立刻大呼一聲:“善!”而《冊府元龜》甚至稱李淵哈哈大笑,并稱贊秦王乃“吾家千里駒”云云。這種一百八十度的轉彎顯然不太符合常理,李淵即使要改變主意也需要一個過程,或者說需要一個臺階下,不大可能當著大臣和兒子們的面輕易反悔,自打嘴巴。

相對而言,我們發現《舊唐書·太宗本紀》中的記載就合理得多——就在秦王慷慨陳詞之后,“高祖怒,仍遣太宗將三十余騎行刬。還日,固奏必不可移都,高祖遂止”。也就是說,在當天的廷議上,李淵非但沒有被李世民的豪言壯語打動,反而故意命他去考察新都地點,直到李世民回朝,仍舊堅決反對,并提出了一些實地考察中發現的現實問題,李淵才取消了遷都計劃。

其實,李淵最終之所以放棄遷都,恐怕也并不是被李世民一而再、再而三的勸諫所說服,而是因為這個遷都之議本來就不是什么鐵板釘釘的事情。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件事更像是對李世民“挾突厥以自重”的嚴厲警告:為了遏制你的鋒芒,我連燒毀長安這種事都敢做,我還有什么不敢豁出去的?

而現在李淵反正已經作足了姿態,不管是威脅還是警告都已表露無遺,所以趁勢就坡下驢也就很好理解了。更何況突厥兩可汗的大軍已經長驅南下,很快就要打到家門口了,即便他內心仍有遷都之念,但遠水救不了近火,當務之急是要先打退突厥大軍。

所以,武德七年閏七月二十一日,李淵不得不再次起用這張獨一無二的王牌,命李世民掛帥出征,迎戰突厥。同時,李淵還特意安排齊王李元吉當副帥,用意很明顯,就是防止秦王一人獨大。

秦王李世民在危難之際重新走上戰場,其中流砥柱的形象又一次無比高大地樹立在世人面前,太子李建成自然又感到強烈的不安。他慫恿嬪妃們一起跟高祖吹風,說:“突厥雖然屢屢侵犯邊境,可事實上得到賄賂就退兵了。秦王表面上打著一致對外、抵御外寇的旗號,其實還不是想總攬兵權,完成他奪嫡篡位的陰謀?”

李建成的這番話固然是出于私心的揣度,可也道出了一部分事實:在整個武德中后期,李世民在朝中受到太子、齊王、裴寂和后宮嬪妃們的聯手打壓,處于極為不利的境地。他唯一可以憑恃的就是自己的軍功。只有通過戰爭,他才能繼續保持自己在朝野的威望,鞏固自己的地位。

李世民再次出征了。

李淵在蘭池(今陜西咸陽市東)為他和齊王把盞餞行。

這一年初秋的大風從北方席卷而來,在滿目蕭瑟的五陵原上奔走呼嘯。李世民聽見父皇李淵的一番勖勉之詞在嗚咽的秋風中顯得空洞而縹緲。他仰起脖頸把那杯餞行酒一飲而盡,一股難以言傳的苦澀迅速從他的喉嚨一直流到他的心里。

是從什么時候起,這杯盛滿了壯志與豪情的餞行酒變得如此難以下咽?

是從什么時候起,奔赴沙場的激越與興奮之情已經蒙上了一層莫名的沉重和焦慮?

李世民不知道。

他只知道很多日子以來,自己就像一個在深淵上走索的人,必須保持不斷前行的慣性才能維持身體的平衡。他一刻也不能停下來,否則馬上會從懸索上跌落。而不斷前行的結果同樣面臨巨大的危險,因為這是一條由低到高的懸索,往前多走一步,安全系數就會降低一分。盡管李世民相信這條危險的高空之索最終必然通向一座風光無限的山峰,但是此時此刻,眼前只有一團濃得化不開的黑霧。除此之外,就只有從四面八方兇猛襲來的冷雨和陰風。

還需要走多遠?

沒有人告訴他。

在這個初秋的早晨,讓李世民感到憂慮的不是他在朝中的艱難處境,也不是茫然不可預知的政治前途,而是他即將面臨的這場抗擊突厥的戰爭。

李世民之所以感到憂慮,并不是由于對手的強大,而是由于軍隊的虛弱。

曾經驍勇善戰的李唐軍隊已經今非昔比了。

當奉命出征的唐軍將士,在蘭池宮外的五陵原上完成集結,李世民稍事檢閱之后,一個極其嚴重的問題就暴露在他的面前——士兵們軍容不整、士氣低落,所裝備的鎧甲和武器也顯得殘破陳舊。誰都看得出來,一股濃厚的厭戰情緒正在即將出征的這支軍隊中蔓延。

李世民很清楚,自從武德初年以來,李唐軍隊長年征戰、兵戈不息,將士們的疲憊情緒一直在潛滋暗長,之所以沒有明顯地表露出來,是因為一次又一次的勝利以及隨之而來的分封和犒賞鼓舞著他們的斗志,支撐著他們的精神。而當統一天下的戰爭宣告結束,勉強撐持的士氣就不可避免地衰竭了,而醞釀已久的厭戰情緒也就隨之爆發。

并且,頻繁征戰的一個直接后果就是導致各種武器裝備過快的折舊和損耗。但是隨著和平年代的到來,李唐朝廷把執政重點從軍事建設轉向了政治和經濟建設,軍隊待遇也就隨之降低,因而各種武器裝備便得不到及時更新和補充,這也從另一方面導致了士兵的不滿,嚴重削弱了軍隊的戰斗力。

除了軍隊的現狀不容樂觀之外,還有一樣東西也讓李世民感到如芒在背。

那是一個人的眼神。

齊王李元吉。

從兩個人并轡走出長安金光門的那一刻起,李世民就發現齊王向他投來的目光中充滿了怨恨和敵視的意味,卻唯獨沒有半點同仇敵愾、一致對外的意思。齊王似乎憋足了勁要看秦王的笑話,看他如何打贏這場敵強我弱的戰爭。

李世民不禁苦笑,這就是父皇李淵給他安排的副手——一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準備看主帥笑話的副統帥。

軍隊迅速向前線開拔。

遠方的天際黑云翻涌。

這年秋天的五陵原上,李世民打馬北去的背影寫滿了憂郁和蒼涼。

單槍匹馬離間可汗大軍

武德七年八月初一,突厥頡利、突利兩可汗率領的大軍開始猛攻原州(今寧夏固原市),并很快突破外圍防線,連營南下,直逼長安。與此同時,為了多方牽制唐軍,突厥又派出偏師分別攻擊忻州(今山西忻州市)、并州和綏州(今陜西綏德縣),其附庸國吐谷渾也出兵入寇鄯州(今青海樂都區)。

形勢危急。

八月初九,長安宣布戒嚴。

此時,北上御敵的唐軍也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困難。由于關中連日來天降暴雨、洪水泛濫,許多道路和橋梁被阻斷,加劇了行軍的難度,后方的糧草和補給又供應不上,致使原本就萎靡不振的士氣越發消沉。

八月十二日,唐軍與突厥大軍在豳州的五隴阪(今陜西彬縣西南)正面遭遇。突厥軍隊迅速搶占有利地形列陣,唐軍將士大為震恐。李世民意識到一場惡戰已經在所難免,遂對李元吉說:“而今胡虜逼到眼前,不可示之以怯,當與之一戰,你能不能和我一起上陣?”

李元吉的嘴角滑過一絲冷笑:“胡虜兵勢如此強大,豈能輕率出戰?萬一失利,后悔都來不及!”

不出所料,齊王果然是一心作壁上觀來了。

大敵當前,副帥公然對主帥采取不合作的態度,這對原本渙散的軍心無疑又是一大打擊。史書沒有記載此次隨同出征的其他將領的情況,但我們根據唐軍此時面臨的不利局面,再結合李世民稍后出人意料的做法來看,其他將領的反應很可能和齊王一樣——有意無意地采取了消極避戰的立場。

此刻的李世民顯然在某種意義上被孤立了。

這個曾經對軍隊擁有絕對控制力的秦王、天策上將、十二衛大將軍,現在卻忽然變成了一個光桿司令。

連自己的部屬都無法支配,還打什么仗?

外面的突厥大軍虎視眈眈,內部的局面又如此艱難,李世民該怎么辦?

就在此刻,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李世民再次做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舉動。他若無其事地對李元吉說:“既然你不敢出戰,那我就單獨前往,你就留在大營中觀戰吧。”

還沒等齊王反應過來,李世民已經率領僅有的百余名親兵朝敵陣飛馳而去。

來到突厥大軍前,李世民高聲向頡利可汗喊話:“可汗既與大唐和親,為何背棄盟約,深入我國?我是秦王,可汗如果認為自己能打,就出來和我單挑!如果要以眾凌寡,我就用這一百人和你拼了!”

頡利可汗頓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小子在玩什么?居然只帶著百來個人出戰?而且居然用這種蹩腳的激將法逼我跟他單挑?他是不是早已埋設了伏兵,想引誘我往口袋里鉆?

頡利可汗相信這其中必定有詐,于是按兵不動,笑而不答。

接下來,讓頡利更為驚奇的事情發生了。李世民居然帶著他的一百名騎兵又往前逼近了一程,而且派人跑到他的侄子突利小可汗陣前,唧唧歪歪地不知道說一些什么。頡利可汗滿腹狐疑地拉長耳朵,終于聽了個大概——“你從前跟我盟誓,有難同當,有急相救,今乃引兵相攻,何無香火之情也!”

頡利可汗大驚失色。難道突利這小子早就跟李唐二皇子有一腿了?怪不得他這回屁顛屁顛地一定要隨我一同出征,原來是早有預謀,想趁兩軍交戰之際對我下黑手!好懸啊……還好自己遇事冷靜,剛才沒有一下子沖出去,否則后果將不堪設想。

思慮及此,頡利轉過頭去看突利,只見他默不作聲,一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表情。

就在這時候,李世民再次逼近,正準備策馬跨過兩軍之間的河溝。頡利可汗立即派人去跟李世民傳話:“大王不必過河,我并無他意,只想與貴國重申前盟而已。”隨后傳令全軍,即刻收兵回營。

看著頡利可汗率大軍匆忙退去的身影,李世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這回總算是忽悠過去了,可突厥大軍并未撤退,危險仍然存在。接下來該怎么做?

李世民知道,急中生智的忽悠只能偶爾來一次,再來就不好使了。要讓突厥人退兵,必須在軍事上有所行動。即便沒有辦法與突厥大軍正面決戰,也要適當對他們施加壓力。同時讓李世民感到慶幸的是,這次成功的忽悠讓他抓住了突厥人的一個致命弱點,那就是頡利大可汗與突利小可汗之間的矛盾。

只要利用這個矛盾,軍事手段和謀略手段雙管齊下,進一步離間兩個可汗的關系,就能讓他們互相猜疑,最終迫使頡利可汗撤軍,不戰而屈人之兵。

這一刻,雖然連綿不絕的秋雨依舊籠罩在五隴阪的上空,可盤桓在李世民心頭多日的陰霾卻一掃而光。

李世民隨即召開了軍事會議。

他環顧著毫無斗志的唐軍將領,胸有成竹地說:“突厥人最倚仗的武器是弓箭,如今他們在野地宿營,連日的雨水會使弓矢上的弦筋膠化,失去彈性,弓箭的威力就發揮不出來,猶如飛鳥折斷翅膀。而我們則住在可以生火的干燥房屋內,刀槊等武器仍然銳利,此刻不發動攻擊,更待何時?”

當天夜里,李世民出動軍隊,冒著大雨悄悄逼近突厥軍營。與此同時,他派遣了一個特使秘密潛入敵營,找到了突利可汗,與他進行了一番密談。史書沒有記載這次密談的內容,但是李世民肯定是向突利拋出了頗具誘惑力的橄欖枝,所以就在唐軍逼近突厥大營的同時,突利已經愉快地同李世民派來的密使訂下了盟約。

突厥軍隊絕對沒有料到,唐軍會在這個大雨滂沱之夜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軍營上下頓時一片慌亂。頡利可汗本來想要迎戰,可一想到他的侄子突利和李世民之間很可能有什么陰謀,心里馬上敲起了退堂鼓。

經過一番思想斗爭后,頡利終于決定退兵。

因為他絕不希望在與唐軍交戰的時候,讓這個居心不良的侄子從背后捅他一刀。

盡管此刻退兵讓頡利很不甘心,可他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派遣突利和另一個親王阿史那思摩到唐軍大營,與李世民議和。而突利則借此機會,正式和李世民結下了兄弟之盟。

此后突厥退兵,這場有驚無險的五隴阪之戰終于落下帷幕。李世民以他超乎尋常的膽識和謀略,演繹了一出經典的“孤膽英雄記”,不但兵不血刃地逼退突厥大軍,而且成功地締結了一個政治盟友,可以說在他輝煌的軍事生涯中又增添了精彩絕倫的一筆。

也許正因為李世民的表現太過精彩了,所以歷來很多人認為五隴阪之戰精彩得有些過頭。除了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外,似乎還有嚴重低估突厥人智商的嫌疑。對此胡如雷先生也曾提出如下疑問:首先,突厥傾國而來,意在一決,怎么會以優勢兵力而懾于世民的誘說,竟輕易講和退兵呢?世民的個人作用似乎夸大得太不近情理了。其次,世民施反間計是肯定的,但內容究竟是什么呢?最后,世民對待兩可汗的態度有顯著差別,可以概括為拉突利打頡利,采取這樣的策略有什么根據和條件呢?

對此,胡如雷先生以陳寅恪先生的考證為依據,證實“大約在克長安前,世民曾遵突厥風俗,與突利可汗約為‘香火兄弟’(這可能只是一次非正式的口頭約定)”。因此,李世民在五隴阪不戰而勝的原因也就不難理解了——“這是他在突厥上層中實行分化政策的反映,正因為世民在過去早已在二可汗中預布了棋子,才能在這次事件中收‘叔侄內離’之效,取得戲劇性的結果。”(胡如雷《李世民傳》)

至于李世民派密使向突利施行反間計的具體內容,史書沒有記載,胡如雷先生也沒有提出他的看法,但是我們站在突利小可汗的立場上,完全可以推測出李世民向他傳達了怎樣的信息。

據《舊唐書·突厥傳》,突利可汗在“幽州以北”統領著數十個小部落,但由于“征稅無度”,導致“諸部多怨之”。由此可見,作為頡利長兄始畢可汗的嫡子,突利不但因年齡關系未能繼承大可汗的寶座,而且現在連小可汗的位子也坐得不太穩當,日子顯然并不好過。在此情況下,李世民很可能會向突利做出承諾:只要他與李唐交好,密切配合李唐對突厥的一切軍事和外交行動,那么李世民就能保證作為突利的強力外援,盡可能維護他的利益,幫助他鞏固地位,甚至在有可能的情況下,還可以幫他奪回大可汗之位。

為了自己的利益,突利可汗當然沒有理由拒絕李世民。

不管李世民采用了什么手段,總之“五隴阪之戰”確實是不戰而勝了。

毫無疑問,五隴阪的精彩表現,使得李世民在那條通往權力頂峰的高空懸索上又往前邁進了一步。

我們不知道,當秦王李世民再次凱旋時,齊王李元吉和太子李建成會用一種什么樣的眼神看他。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眼中那嫉妒和憤怒的火焰,一定燃燒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灼熱。

而此刻的高祖李淵又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呢?

他首先當然是感到欣慰,因為窮兇極惡的突厥人終于走了,京師長安總算化險為夷了。但是除了欣慰外,李淵肯定也會感到更深的無奈和不安,因為秦王頭上的光環更加璀璨了,他對太子的威脅當然也就更大了。

然而,李淵又能怎么辦呢?

除了盡其所能對秦王進行制約和防范之外,老皇帝還能做什么呢?畢竟秦王是帝國獨一無二的軍事王牌,如今邊患頻仍,只要突厥人的威脅一日不除,秦王就一日不可或缺。雖然李唐王朝并不缺將才,可問題是把兵權交給任何一個異姓將領,李淵都會一百個不放心。退一步說,即便秦王不是帝國的中流砥柱,他也是自己的兒子——掌心是肉,掌背也是肉。只要他沒有公然做出奪嫡篡位的舉動,李淵就只能苦心孤詣地保持現狀,維持平衡。他一方面必須遵循“立嫡以長”的原則,始終維護李建成的太子之位,防止李世民越過雷池;另一方面也要念在秦王長年征戰、勞苦功高的分上,給予他應有的榮譽和地位,不贊成太子和齊王采取過激的手段對付他。

總而言之,李淵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盡量把一碗水端平。

但是武德七年夏秋之交,我們卻赫然發現,老皇帝手上的這碗水正在兒子們日漸升級的政治PK中劇烈顫動……

沒有人知道它什么時候會突然傾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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