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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李世民:當皇帝這點事

貞觀一朝的管理哲學

作為大唐貞觀的掌舵人,李世民之所以能夠在短短二十年間打造出一個彪炳千秋的煌煌盛世,成就冠絕百代的一世偉業,其根本原因之一,就在于他擁有一套極其高明的管理哲學。因而能夠把當時第一流的人才全部吸引到他的身邊,從而發揮出空前絕后的創造力。

從武德年間起,李世民的麾下就可謂是“謀臣如云,猛將如雨”。到了貞觀時代,各種人才更是紛紛涌現,濟濟一堂。初唐四杰中的盧照鄰就曾描述過貞觀一朝的人才盛況:“虞(世南)、李(百藥)、岑(文本)、許(敬宗)之儔以文章進,王(珪)、魏(徵)、來(濟)、褚(遂良)之輩以材術顯,咸能起自布衣,蔚為卿相,雍容侍從,朝夕獻納。我之得人,于斯為盛!”(《全唐文》)

貞觀的人才集團不僅在當時是最優秀的,而且跟其他朝代比起來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正如王夫之所說:“唐多能臣,前有漢,后有宋,皆所不逮。”(《讀通鑒論》卷二十)

那么,貞觀一朝人才輩出的原因是什么呢?

換言之,李世民在人力資源的開發上究竟有何秘訣呢?

貞觀元年,李世民剛剛上臺執政,就命當時的右仆射封德彝負責向朝廷推薦人才。可是好幾個月過去了,一直沒見什么動靜。李世民很不高興,就詰問封德彝。

封德彝一臉無辜地說:“不是臣不盡心,而是當今天下確實沒什么人才啊。”

李世民頓時臉色一沉,說:“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長。古之致治者,豈借才于異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誣一世之人!”(《資治通鑒》卷一九二)

封德彝無言以對,只好慚悚而退。

這段話就是李世民用人哲學的精髓。正所謂“人才有長短,不必兼通”,所以關鍵是要“舍短取長,然后為美”(《全唐文》卷十,《金鏡》)。也就是說,在真正高明的管理者眼中,每個人都有可能是人才。因為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每個人身上都有優缺點,并且都有一些不同于他人的特點或特長。身為一個組織的領袖或者人力資源的管理者,就是要善于發現每個人身上的獨到之處,然后把他們放到最適合的位置上,讓他們的才能與他們的職務相匹配,從而發揮出最佳效能。

進而言之,在很多時候,一個高明的管理者從你身上發掘出的優點,很可能連你自己都很少意識到,甚至根本不曾察覺。

套用現在流行的一句話:這個世界從來不缺少人才,而是缺少發現人才的眼睛。

封德彝顯然不是一個稱職的管理者,因為他缺少這樣一雙眼睛。

無怪乎李世民會挖苦他:從前天下治理得好的人,難道是跑到別的朝代去“借”人才嗎?是你自己沒有知人之明,怎么能把天下人全給看扁了?

但是,知人卻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魏徵就說:“知人之事,自古為難。”(《貞觀政要》卷三)李世民自己也說過:“用人之道,尤為未易。”(《金鏡》)

那么,李世民又是如何鑒別人才之優劣長短的呢?

除了從戰爭年代起就練就了一雙識別人才的慧眼之外,貞觀年間的李世民還會不定期地召開“民主生活會”,讓大臣們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從而準確把握每個人的優點,充分發揮他們的優勢。

比如貞觀四年(公元630年)十二月,李世民就舉辦了一場宴會,邀請了當時政事堂的所有宰相出席。酒過三巡之后,李世民忽然用一種閑聊天的口吻對侍中王珪說:“愛卿見識深遠,而且口才又好,現在就請你從房玄齡開始,對在座諸位一一評鑒,最后也談談你自己,看看你的才能跟他們比起來如何?”

王珪略微沉吟,而后環視眾人,有條不紊地說:“孜孜奉國,知無不為,臣不如房玄齡;才兼文武,出將入相,臣不如李靖;撰寫詔書和奏報事務,詳明而公允,臣不如溫彥博;處理繁雜和緊急之務,妥當而周到,臣不如戴胄;恥君不及堯舜,以諫爭為己任,臣不如魏徵;至于激濁揚清,嫉惡好善,微臣與在座諸位比起來,也算是略有所長。”

李世民聽得頻頻點頭,深以為然。眾人也大為嘆服,承認王珪確實都說到點子上了。

實際上,李世民的這種做法就是今天管理學中所謂的“人才測評”。要做到“用人如器”,首先當然要知道每個人是什么“器”。而李世民自己就是人才測評的頂尖高手,他對于部屬們的優劣長短,可以說是洞若觀火,了如指掌。

貞觀末年,有一次在朝會上,李世民就當著群臣的面對長孫無忌說:“朕聽說,主賢則臣直。但是人苦于不自知,今日就請你當面批評一下朕的得失。”

長孫無忌嚇了一跳,趕緊揀好聽的說:“陛下武功文德,跨絕古今,發號施令,事皆利物。《孝經》云:‘將順其美。’臣順之不暇,實不見陛下有所愆失。”(《舊唐書·長孫無忌傳》)

李世民立刻皺起眉頭:“朕希望聽到自己的缺點和過失,可你卻一味阿諛奉承。那好,既然你們不談,那朕今天就當面談一談你們的得失長短,好讓大家引以為鑒。大家聽一聽,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然后李世民就從長孫無忌開始,把面前的這些宰執重臣挨個評價了一遍。

“長孫無忌為人善避嫌疑,應對敏捷,比之古代賢者也毫不遜色,然而統兵作戰,卻非其所長;高士廉涉獵古今,心術聰悟,面臨危難不改氣節,為官亦不私結朋黨,唯獨缺少的是耿直規諫、忠直進言;唐儉言辭漂亮流利,性情平和,善解人意,觥籌交錯之間,言語更是滔滔不絕,可惜跟隨朕整整三十載,卻無一言論及國家得失;楊師道性行純善,品德無可指摘,但是為人怯懦,難當大任,無論事務緩急,皆不得力;岑文本品性敦厚,文章是其所長,可是慣于引經據典,有時未免脫離實際……”

接下來李世民又一一評價了劉洎、馬周、褚遂良等人,雖然總的來說口氣還算溫和委婉,但是所說的內容卻都一針見血,入木三分。

相信當時在場的這些帝國大佬肯定都聽出了一身冷汗。

雖然他們的優點也都得到了李世民的肯定,但是身為臣子,每個人的軟肋居然被皇帝拿捏得如此精到,不嚇出冷汗才怪。

太宗的這雙眼睛可真“毒”啊!

正是因為具有這種犀利的眼光和洞察一切的能力,李世民才能“棄其所短,取其所長”,并且建立起一套“人盡其才”的用人機制,進而打造出一支各具所長、優勢互補的高績效團隊。

在晚年所著的《帝范》中,李世民就對這種“用人如器”的管理思想做出了極為精辟的闡述。千載之后讀之,字里行間猶然閃爍著發人深省的智慧光芒。

明主之任人,如巧匠之制木:直者以為轅,曲者以為輪,長者以為棟梁,短者以為栱角。無曲直長短,各有所施。明主之任人,亦由是也。智者取其謀,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無智、愚、勇、怯,兼而用之。故良匠無棄材,明主無棄士。不以一惡忘其善,勿以小瑕掩其功。割政分機,盡其所有……今人智有短長,能有巨細。或蘊百而尚少,或統一而為多。有輕才者,不可委以重任;有小力者,不可賴以成職。委任責成,不勞而化,此設官之當也……君人御下,統極理時,獨運方寸之心,以括九區之內,不資眾力何以成功?必須明職審賢,擇材分祿。

慧眼識人才

在人力資源開發上,除了“用人如器”、善于對部屬進行“性向測評”之外,李世民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方法,那就是——不拘一格,唯才是舉。

李世民選拔人才的時候,從來不論門第,不論新故,不論華夷,不論士庶,而是看其品行才學是否出眾,有沒有一技之長,即所謂“博訪英賢,搜揚側陋。不以卑而不用,不以辱而不尊”(《帝范》)。

在“門第”方面,無論是像長孫無忌、高士廉、杜如晦等出身高門世族的,還是像房玄齡、張亮、侯君集等出自寒門庶族的,李世民對他們皆一視同仁。此外,武德年間,高祖李淵偏重于任用關隴集團的后人,而到了貞觀時期,山東(崤山以東)士族也大量進入政治高層。如崔敦禮,出身于博陵崔氏,“世為山東著姓”,歷任左衛郎將、中書舍人等職,最后官至兵部尚書;盧承慶,源出范陽盧氏,后來也官至民部侍郎、兵部侍郎。

在“新故”方面,魏徵、王珪、韋挺等人原來都是典型的太子集團,算是李世民的頭號政敵,可后來卻成為他的股肱重臣;反而是一些秦王府的故舊,由于才學不足,能力有限,李世民即位后并沒有重用他們。這些秦府舊人曾經跟房玄齡發牢騷,房玄齡向李世民反映,可李世民的態度很明確:“朕以天下為家,不能私于一物,惟有才行是任,豈以新舊為差!”(《貞觀政要》卷五)

在對待異族方面,李世民也根本沒有“華夷之防”的狹隘觀念,而是以“天下一家,不賤夷狄”的恢宏胸襟,大膽擢用了一批勇猛善戰的異族將領。如“以智勇聞”的突厥王子阿史那社爾,于貞觀九年歸附唐朝,被封為左騎衛大將軍,并娶了李世民的妹妹衡陽公主;貞觀十四年,阿史那社爾與侯君集等人一同攻滅高昌,其后又在唐朝對高麗、薛延陀、西域的戰爭中屢立功勛。此外如突厥酋長執失思力、鐵勒族酋長契毖何力等人,也都先后被委以重任,為大唐王朝的開疆拓土立下了赫赫戰功。

而在破格提拔民間人才方面,最典型的例子當屬對馬周的擢用。

貞觀三年(公元629年),李世民命百官上疏直言朝政得失。這對多數人來講是件好事,因為諫言一旦得到皇帝采納就有可能青云直上。可有一個人提起筆來卻一籌莫展,急得抓耳撓腮。

這個人就是在玄武門之變中發揮重要作用的常何。

他是一介武夫,要論帶兵打仗自然不在話下,可要叫他舞文弄墨實在是強人所難。正當常何急得團團轉的時候,一個門客自告奮勇,愿意替他草擬奏疏。常何大喜過望,當即命人筆墨伺候。只見這個門客提筆揮毫,片刻工夫就洋洋灑灑地寫了二十幾條諫言。次日常何把奏疏呈了上去,本來只是想應付一下,交差了事,沒想到太宗李世民看完奏疏,居然大為贊賞,立刻把常何叫進了宮,問他為何有這么大長進,幾天不見文章就寫得這么漂亮。

常何不敢隱瞞,只好據實相告,說自己根本沒這本事,奏疏是一個叫馬周的門客代寫的。

李世民一聽就來了興致,追問他馬周的情況。

常何說,馬周是博州茌平人,從小父母雙亡,家境貧寒,鄉里人都瞧不起他,但是他勤奮好學,博覽經史,尤其精通先秦典籍。武德年間謀了一個博州助教的職務,可他卻不以教書為意,屢屢被當地刺史斥責,馬周一怒之下離開家鄉,四處云游,隨后來到長安,寓居常何家中。

李世民聽完,意識到這個馬周雖然表面上落拓不羈,卻是一個腹有詩書、胸懷大志之人,當即命使者前去傳召馬周。

不知道是馬周有意延宕,還是李世民心情過于迫切,總之那天李世民整整派出了四批使者,才把這個布衣馬周請進了宮。《貞觀政要》卷三:“太宗即日召之,未至間,凡四度遣使催促。”雙方一番暢談之后,李世民發現馬周果然是滿腹經綸,見識深遠,頓生相見恨晚之感,隨即讓他當天就到門下省報到。

一夜之間,馬周就從一介平民變成了朝廷命官,從社會最底層直接進入了帝國的政治中樞。

這是一個典型的“鯉魚跳龍門”的故事。

馬周從此登上帝國政壇,不久就被授予監察御史之職,后來歷任朝散大夫、中書侍郎、吏部尚書、中書令等職。史稱他“有機辯,能敷奏,深識事端,動無不中”,因而“甚獲當時之譽”(《貞觀政要》卷三)。甚至連李世民都說:“我于馬周,暫不見,則便思之。”(《舊唐書·馬周傳》)可見對他賞識和倚重的程度。

雖然馬周確實具有比較出眾的能力,但如果不是碰到李世民這種不拘一格、唯才是舉的皇帝,馬周恐怕也難逃懷才不遇、抑郁而終的命運,絕不可能演繹這一出“布衣變卿相”的千古佳話,更不可能成為享譽后世的貞觀名臣之一。

任命是一門藝術

無論是“用人如器”,還是“唯才是舉”,都說明李世民擁有高度的“知人之明”。但是在管理學中,“知人”固然是一個重要的層面,可還有另一個重要層面,就是必須“善任”。

知人是善任的前提,善任是知人的目的。只有做到知人善任,讓部屬各司其職,管理者才能從具體而瑣碎的事務中抽身而出,站在一個最宏觀的層面上,制訂整個團隊的戰略規劃,實現整個組織的愿景目標。如北宋的范祖禹所言:“君人者,如天運于上,而四時寒暑各司其序,則不勞而萬物生矣!”(《唐鑒》)

從這個意義上說,所謂善任,其實就是授權的藝術。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管理者都善于授權。中國古代的皇帝,尤其是那些對自己的治國能力頗為自負的開國之君,很多人根本不愿授權,也不敢授權。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明太祖朱元璋,不但促狹猜忌,事必躬親,甚至到最后連宰相都廢了。還有隋文帝楊堅,也是一個寧可把自己累死也不敢輕易放權的主子。

在這方面,李世民就從楊堅身上汲取了深刻的教訓。

貞觀四年,李世民曾經問隋朝舊臣蕭瑀:“你認為隋文帝是一個什么樣的君主?”

蕭瑀說:“克己復禮,勤勞思政,每天朝會都要開到夕陽西下,凡是五品以上官員,都要召見賜坐,與他們談論政務,以至于經常忘了吃飯時間,只好叫侍衛給他們送飯。雖然他的品性稱不上仁智,但應該算是勵精之主。”

李世民聽完后,笑著說:“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隋文帝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心暗則不通事理,至察則多疑于物。況且他又是靠欺負孤兒寡婦才得天下的,所以總是擔心群臣內懷不服,因而不肯信任文武百官,每件事都要親自決斷,雖然殫精竭慮,勞神苦形,卻未必凡事都能盡合于理。朝臣既知其意,也就不敢直言進諫,宰相以下,唯有承順其旨意而已。”

正是因為認識到隋文帝為政的缺失,所以李世民才會反其道而行之,采取一種“廣任賢良,高居深視”(《貞觀政要》卷一)的管理方式,對部屬進行充分有效的授權。

早在武德九年,李世民就素聞景州錄事參軍張玄素的賢名,于是親自召見,問以政道。張玄素就建議太宗:“謹擇群臣而分任以事,高拱穆清而考其成敗,以施刑賞,何憂不治!”(《資治通鑒》卷一九二)

李世民對張玄素的建言非常贊賞,隨后將其擢升為侍御史,并且立即將其建言付諸實施。

張玄素提出的“分任以事,高拱穆清”,其實就是一種充分授權。如果每個部屬都能在各自的權限范圍內發揮主觀能動性,積極妥善地履行職責,那么高層管理者自然可以“垂拱而治”了。此外,貞觀一朝之所以能夠確立“三省駁議”的宰相制度,讓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分工合作,相互制衡,并且相權還能夠對君權形成有效制約,其根本原因之一,也是在于這種授權原則的充分運用。

而張玄素所謂的“考其成敗,以施刑賞”,實際上就是一種績效考核。對此,李世民專門制定了對各級官員的“考課之法”,具體的考核標準是“四善”和“二十七最”。所謂“四善”,是指四種優異的工作表現,即“德義有聞、清慎明著、公平可稱、恪勤匪懈”;所謂“二十七最”,是一套考核百官職守的具體標準,如“決斷不滯,與奪合理,為判事之最”“部統有方,警守無失,為宿衛之最”等。根據這些標準每年對官員進行考核,把成績分為九等,報至尚書省予以公布。凡列為一至四等的官吏,每進一等增發一季的俸祿;五等無所增減;六等以下則每退一等扣發一季俸祿。這套嚴格的績效考核制度,對于澄清吏治顯然是十分有效的。

“充分授權”與“績效考核”是權力控制的鳥之雙翼、車之雙輪,二者缺一不可。假如只有刑賞而無授權,那必然會使百官動輒得咎,無所措手足,最終造成帝王的獨裁和專權;假如只有授權而無考核,那必然會導致君主大權旁落,甚至被權臣玩弄于股掌,到頭來授權就變成了“棄權”。

很顯然,這兩種現象都是錯誤的權力控制方式,其結果只能是與“天下大治”的執政理想背道而馳。而李世民的管理哲學,無疑正是“充分授權”與“績效考核”的完美結合。從這個意義上說,貞觀之治的出現絕非偶然。

恩威并施的帝王術

有人曾經把管理稱為權力控制的游戲。

如果從人與人之間的利益博弈的角度來看,此言可謂確論。

我們上面所說的李世民的那些管理哲學,顯然都屬于明面上的游戲規則。那么,除了這些規則之外,李世民在權力控制的過程中,是否還運用了一些不易被人察覺的御下手段呢?

答案是肯定的。

作為一個管理者,不論是古代的帝王,還是今天一個組織的領袖,在權力控制的游戲中難免都要運用一些隱性手段。

這種隱性手段在古代稱為“恩威并施”,是一種帝王術。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就是“胡蘿卜加大棒”,而用日本“經營之神”松下幸之助的話來講,則是——“慈母的手中緊握鐘馗的利劍”。

那么,李世民又是如何揮舞這把利劍的呢?

看看李世民如何處理與李靖、尉遲敬德、李世勣、房玄齡等元勛功臣的關系,其微妙之處就頗值得我們玩味,也可以讓我們充分領略李世民的帝王術。

貞觀四年春天,李靖一舉平定了東突厥,為大唐帝國立下了不世之功。凱旋之日,本來滿腔豪情準備接受嘉獎的李靖突然被人狠狠參了一本。

參他的人是時任御史大夫的溫彥博,彈劾的理由是“(李靖)軍無綱紀,致令虜中奇寶,散于亂兵之手”(《舊唐書·李靖傳》)。

聽到自己被彈劾的消息,李靖就像從三伏天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里。得勝凱旋的喜悅還沒退去,功高不賞的憂懼已經襲來。

“虜中奇寶散于亂兵之手?”

李靖一邊硬著頭皮入宮覲見皇帝,一邊回味著這個讓人莫名其妙的彈劾理由。

天知道溫彥博人在朝中,他是用哪一只眼睛看見數千里外的亂兵哄搶突厥寶物的。就算他所說屬實,可自古以來,在外征戰的將士一旦打了勝仗,隨手拿幾件戰利品也是常有的事,犯得著上綱上線嗎?更何況,相對于平定突厥這樣的不世之功,那幾件所謂的“虜中奇寶”又算得了什么?

李靖搖頭苦笑。

這種事其實是可大可小的。往小了說,就是個別士兵違抗主帥命令,犯了軍紀,大不了抓幾個出來治罪就是了;往大了說,卻是主帥縱容部屬趁機擄掠,中飽私囊,不但可以把打勝仗的功勞全部抵消,而且完全有可能為此鋃鐺入獄,前程盡毀。

李靖大感恐懼。他不知道此時此刻,會不會有一只“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翻云覆雨手正在那金鑾殿上等著自己。

見到李世民的時候,李靖內心的恐懼幾乎達到了頂點。

因為李世民的臉上果然罩著一層可怕的冰霜。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似乎都在李靖的預料之中。李世民根據溫彥博奏疏中提到的那些事端和理由,把李靖劈頭蓋臉地訓斥了一頓,然而卻絕口不提此戰的功勛。李靖不敢辯解,更不敢邀功,只能頻頻叩首謝罪。《舊唐書·李靖傳》記載:“太宗大加責讓,李靖頓首謝。”

后來的日子,李靖頗有些寢食難安,時刻擔心會被皇帝找個理由滅了。有一天,太宗忽然又傳召他進宮。李靖帶著一種赴難的心情去見皇帝。

還好,謝天謝地!這回皇帝的臉色平和了許多。

李靖聽見太宗用一種語重心長的口吻對他說:“從前隋朝的將領史萬歲擊敗西突厥的達頭可汗,回朝后卻有功不賞,被隨便安了一個罪名就殺了。這些事情相信你也很清楚。不過你放心,朕是不會干這種殺戮功臣的事情的。朕想好了,決定赦免你的罪行,獎勵你的功勛!”

聽完這一席話,李靖頓時感激涕零,連日來憂愁恐懼的心情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喜獲重生的慶幸和感恩。

隨后李世民就下詔加封李靖左光祿大夫,賜絹千匹,并賜食邑五百戶(與前共計)。

又過了幾天,李世民對李靖說:“前些日子有人進讒言,說了一些對你不利的話。朕現在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了,你可千萬不要為此介懷啊!”隨即又賜絹兩千匹,拜李靖為尚書右仆射。

那一刻,李靖真的有一種冰火兩重天之感。幾天前還在擔心被兔死狗烹,現在居然頻頻獲賞,并且出將入相,位極人臣。如此跌宕起伏、乍起乍落的境遇真是讓他無限感慨。

換言之,李靖算是結結實實地領教了一回天子的“恩威”——一邊是皇恩浩蕩,如“慈母之手”化育萬物;一邊又是天威凜凜,如“鐘馗之劍”森冷逼人。李靖在感恩戴德之余,不免惶恐之至,從此在余生中平添了幾分臨深履薄的戒慎之心。

也許正因為如此,所以當貞觀九年李靖再度出師大破吐谷渾,卻又再次遭人誣告謀反時,他就深刻汲取了上次的教訓,趕緊閉門謝客,低調做人。雖然史書稱太宗很快就把誣告的人逮捕治罪,證實了李靖的清白,可李靖卻從此“闔門自守,杜絕賓客,雖親戚不得妄進”(《舊唐書·李靖傳》)。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又何嘗不是在李世民恩威并施的“特殊教育”之下,一個擔心功高震主的臣子到最后必然會有的一種選擇。

與李靖類似的故事也曾經發生在尉遲敬德身上。

貞觀六年(公元632年)九月的某一天,李世民在他的出生地——武功(今陜西武功縣)的慶善宮賜宴百官。其時四夷賓服,海內晏安,君臣自然心情舒暢,于是在宴席上奏樂觀舞,飲酒賦詩,一派喜慶祥和之狀。

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之間,卻有一個人滿面怒容。

他就是尉遲敬德。

從一入席,尉遲敬德的怒火就騰騰地往上躥了。

因為有某個功勛并不高的將領,此時此刻的座次卻在他之上,尉遲敬德無論如何也吞不下這口惡氣。

他越想越是火大,于是借著酒勁發飆,對那個將領怒喝:“你有何功勞,座次居然在我之上?”

對方懾于尉遲敬德的氣勢,也怕破壞宴會的氣氛,只好低下頭不敢吱聲。坐在尉遲敬德下面的任城王李道宗見勢不妙,趕緊過來打圓場,不住地好言勸解。沒想到尉遲敬德突然怒目圓睜,額頭上青筋暴起,猛然揮出一拳砸在了這位親王的臉上。

李道宗當場血流如注,一只眼睛差點報廢。

慶善宮的喜慶氣氛在剎那間凝固。百官目瞪口呆,搞不清這一幕究竟是怎么發生的。

太宗李世民龍顏大怒,當即站起來拂袖而去。

一場好端端的宴會就這樣不歡而散。

宴席散后,李世民把尉遲敬德叫到了自己面前。

此刻尉遲敬德的酒早已醒了。他滿心惶恐,意識到接下來要聽到的,很可能是足以讓他一輩子刻骨銘心的話。

果然,尉遲敬德聽見李世民說:“朕過去對漢高祖劉邦誅殺功臣之事非常反感,所以總想跟你們同保富貴,讓子子孫孫共享榮華,世代不絕。可是你身為朝廷命官,卻屢屢觸犯國法!朕到今天才知道,韓信、彭越之所以被剁成肉醬,并不是劉邦的過錯。國家綱紀,唯賞與罰;非分之恩,不可常有!你要深加反省,好自為之,免得到時候后悔都來不及!”

身為人臣,聽見皇帝當面說這些話,尉遲敬德所感受到的震撼和恐懼是不言而喻的。

盡管時節已近深秋,那一天他的全身還是被冷汗浸透了。

就是從這個時候起,這個大半生縱橫沙場的猛將一改過去的粗獷和豪放,為人變得謹小慎微,事事唯恐越雷池半步。

因為他知道,要想保住自己的項上人頭和整個家族的榮華富貴,最好的辦法只有一個——學會自我克制。

要比任何人都更懂得自我克制。《舊唐書·尉遲敬德傳》記載:“敬德由是始懼而自戢。”

盡管尉遲敬德從這件事后就學會了夾起尾巴做人,凡事小心翼翼,但是,李世民還是沒有忘記隨時敲打他。

貞觀十三年(公元639年),君臣間又有了一次非同尋常的談話。

李世民先是和尉遲敬德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而后忽然話鋒一轉,說:“有人說你要造反,是怎么回事?”

尉遲敬德頓時一怔。

可他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皇帝這是在對他念緊箍咒啊!

“是的,臣是要造反!”尉遲敬德忽然提高了嗓門,悲憤莫名地說,“臣追隨陛下征伐四方,身經百戰,今天剩下的這副軀殼,不過是刀鋒箭頭下的殘余罷了。如今天下已定,陛下竟然疑心臣要造反?”

話音未落,尉遲敬德嘩的一聲解下上衣——遍身的箭傷和刀疤赫然裸露在李世民的面前。

李世民不無尷尬地看著這個一路跟隨他出生入死的心腹猛將,眼前那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疤仿佛都在述說著當年浴血奮戰的悲壯和艱辛以及君臣之間同生共死的特殊情誼。

李世民的眼眶濕潤了。

他隨即和顏悅色地對尉遲敬德說:“賢卿快把衣服穿上。朕就是因為不懷疑你,才會跟你說這事,你還埋怨什么!”

高明的帝王在運用恩威術的時候,都很善于把握一種分寸感,既不會一味施恩,也不會總是發威,而是在兩者之間維系一種動態平衡。

李世民當然也是這方面的高手。

經過這次敲打,尉遲敬德越發低調內斂,而李世民對他的表現也感到滿意,所以自然而然地收起了“大棒”,很快就給出了一根足以讓尉遲敬德受寵若驚的“胡蘿卜”。

有一天,照舊是君臣間在說話,李世民說著說著忽然冒出一句:“朕打算把女兒許配給你,不知賢卿意下如何?”

雖然這次不再是什么壞消息,而是天大的好事,可尉遲敬德所感受到的詫異和震驚卻絲毫不亞于上次。

因為這一年,尉遲敬德已經五十五歲了,而太宗皇帝本人也不過四十一歲,他的女兒能有多大可想而知。暫且不說皇帝的女兒是何等尊貴,讓人不敢高攀,單純就年齡來說,雙方的差距也實在太大了,簡直大得離譜。

如此不可思議的恩寵,叫尉遲敬德如何消受?

好在尉遲敬德仕途多年,經驗豐富,聞言立刻跪地叩首,謝絕了皇帝的好意。他說:“臣的妻室雖然出身卑微,但與臣共貧賤、同患難已經幾十年了;再者,臣雖然不學無術,但也知道古人‘富不易妻’的道理,所以迎娶公主一事,實在非臣所愿。”

李世民微笑頷首,沒再說什么。

此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其實尉遲敬德很清楚,皇帝并不是真想把女兒嫁給他。之所以沒頭沒腦地唱這么一出,無非是想表明對他的信任和恩寵罷了。所以,這種事千萬不能真的答應,而應該婉言謝絕。

換句話說,皇帝的這種美意只能心領,絕不能實受。假如尉遲不開竅,真的順著桿兒往上爬,傻乎乎地應承下來,那等待他的很可能不是“抱得美人歸”的美妙結局,而是“吃不了兜著走”的尷尬下場。

尉遲敬德當然不會不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和李世民之間就配合得相當默契。

當皇帝的,要善于表現自己的慷慨,不妨偶爾表示一下額外的恩典;做臣子的,要懂得恪守自己的本分,知道什么叫作器滿則盈、知足不辱。大家把該說的話都說得漂亮一點,不該說的則一句也不說。許多事情點到為止,心照就好。

也許,就是在這種反復的君臣博弈之中,尉遲敬德居安思危的憂患之情才會越來越強烈,所以到了貞觀十七年(公元643年),五十九歲的尉遲敬德就不斷上疏“乞骸骨”(請求退休),隨后便以開府儀同三司的榮譽銜致仕了。

而就在致仕的前一年,尉遲敬德就已經有意識地淡出現實政治,棲心于神仙道術了。史稱:“敬德末年篤信仙方,飛煉金石,服食云母粉,穿筑池臺,崇飾羅綺,嘗奏清商樂以自奉養,不與外人交通,凡十六年。”(《舊唐書·尉遲敬德傳》)

直到唐高宗顯慶三年(公元658年)去世,尉遲敬德基本上一直保持著這種遠離政治的生活方式。這一點和李靖晚年“闔門自守、杜絕賓客”的結局可謂如出一轍。

不過,比起歷朝歷代那些“功高不賞”“兔死狗烹”的功臣名將,他們實在應該感到慶幸了。就算是跟同時代的人比起來,他們也遠比后來因涉嫌謀反而被誅的侯君集、張亮等人聰明得多,也幸運得多。

從這個意義上說,也許正因為唐太宗李世民能把這種“恩威并施”的帝王術運用得爐火純青,從而牢牢掌控手中權力,所以才能與絕大多數元勛宿將相安無事,善始善終,而不至于像歷代帝王那樣,在江山到手、權力穩固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屠殺功臣,以至在歷史上留下難以洗刷的污點和罵名。

政治是聰明人的游戲

除了李靖和尉遲敬德,還有一個初唐名將對李世民的恩威之術也體驗得非常深刻。

這個人就是李世勣。

貞觀十五年(公元641年)十二月,時任兵部尚書的李世勣突然患病,郎中給他開了一服藥方,說必須用“須灰”做藥引子才能治病。所謂“須灰”,就是人的胡須所研成的粉末。李世民聽說這件事后,立刻前去探視李世勣,并且二話不說就剪下自己的胡須,把它賜給了李世勣。

可想而知,當李世勣雙手捧著這幾綹天下最尊貴的龍須時,內心是何等感激,又是何等惶恐!

他當即跪倒在地,“頓首見血,泣以懇謝”。

這個藥引子的分量實在是太重了!以至于李世勣不但感動得熱淚漣漣,而且把頭都磕出了血。可即便如此,似乎也遠遠不足以表達他對皇帝的感恩戴德之情。

李世民寬宏地一笑,說:“吾為社稷計耳,不煩深謝!”(《舊唐書·李勣傳》)

史書沒有記載李世勣是否因服用這服藥而得以痊愈,但是我們不難想見,當李世勣把這碗歷史上絕無僅有的“龍須湯”喝進肚子里的時候,內心肯定是無比激動、無比滾燙的。李世民的這幾綹胡須就算沒有對李世勣的身體發揮作用,也足以在他的內心深處發揮某種神奇的效用。

這種神效就是——一個深受感動的臣子在有生之年對皇帝死心塌地地忠誠。

在李世民的帝王生涯中,恩威之術施展得最典型的一次,是在貞觀二十三年(公元649年)四月,也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當時李世民已經病勢沉重,知道自己即將不久于人世,于是把太子李治叫到身邊,給他交代政治遺囑。

在李世民的遺言中,主要提到的人就是李世勣。

李世民對李治說:“李世勣才智過人,但是你予他無恩,恐怕難以使他效忠。我現在把他貶黜到地方,如果他馬上出發,等我死后,你就重新起用他為仆射;要是他遲疑拖延,你只能把他殺了!”

五月十五日的朝會上,李世民一紙詔書頒下,把時任同中書門下三品的李世勣貶為疊州(治所在今甘肅迭部縣)都督。

沒有人知道在接到貶謫令的那一刻,李世勣心中作何感想。

相信他肯定有過一瞬間的震驚和困惑。

然后就是一陣緊張而激烈的思考。

在皇帝病重、帝國最高權力即將交接的這一重大時刻,自己突然無過而遭貶,這到底意味著什么?

李世勣不知道彌留中的皇帝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最終的結局究竟是福是禍,但是有一點他可以確定——一切都取決于他當下這一刻的選擇。

也就是說,是散朝后直接離開長安,趕赴疊州,還是暫時回到家中,靜觀事態演變?

走還是不走,這是一個問題。

經過片刻思索,李世勣很快做出了決定——他連家都沒回,連妻兒老小都來不及告別,徑直揣上詔書就踏上了貶謫之途。

聽到李世勣當天就起程前往疊州的消息,即將登基的太子李治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而彌留中的太宗李世民也感到了莫大的安慰。

李世勣被貶當月,李世民撒手人寰。次月,李治即位。登基僅三天后,李治就把李世勣擢升為洛州(今河南洛陽市)刺史兼洛陽宮留守;半個月后,又加開府儀同三司、并“同中書門下,參掌機密”;同年九月,正式拜其為尚書左仆射。

至此,所有的人肯定都會為李世勣當初所做的那個決定慶幸不已。

因為這個決定不但讓李世民父子避免了誅殺功臣的惡名,而且也為高宗一朝留下了一位忠肝義膽的開國元老和輔弼重臣。假如李世勣當初不是當機立斷,毅然離京,而是多一念遲疑,回家多耽擱幾天,那么下面這一頁輝煌歷史,有可能就不會這么快出現。

高宗總章元年(公元668年),李世勣以七十五歲高齡掛帥出征,一舉平定了高麗。這個曾經讓隋文帝楊堅、隋煬帝楊廣和唐太宗李世民三個皇帝傾盡國力,終其一生都無法戰勝的強悍小國,終于匍匐在了須發皆白的老將李世勣的腳下,也匍匐在了大唐帝國的腳下。

此時此刻,唐太宗李世民倘若九泉之下有知,一定會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

因為他在臨終前所走的最后一步棋,似乎仍然影響著他身后數十年的歷史。

假如當初沒有施展那一招先抑后揚、恩威并施的帝王術,李世勣能否對重新起用他的新天子李治感恩戴德呢?假如沒有貞觀二十三年“乍落乍起”的人生際遇,李世勣能否深刻意識到,只有在新朝再立新功,他才能福祿永固,富貴長保呢?如果沒有這一切,李世勣有沒有那么強的動力在七十五歲高齡創造出平定高麗、鷹揚國威的歷史功績呢?

這些問題或許永遠沒有答案。

但是有一點我們不難發現——“帝王術”在古代政治生活中占據的比重絕對不可小覷,而它對歷史所產生的影響有時也遠遠超乎我們的想象。

以上這些君臣博弈的故事,都是在李世民和武將之間展開的。那么,在李世民與文臣之間,演繹的又是一個什么樣的版本呢?

說起貞觀的文臣,其代表人物當非房玄齡莫屬。

作為后人心目中居功至偉的一代良相,房玄齡對貞觀之治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是有目共睹、不言而喻的。史稱其“既任總百司,虔恭夙夜,盡心竭節,不欲一物失所……明達吏事,飾以文學,審定法令,意在寬平……論者稱為良相焉(《舊唐書·房玄齡傳》)”。

毫無疑問,在貞觀群臣中,房玄齡絕對是李世民最信任、最得力的心腹股肱之一。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兢兢業業、一心為公的宰輔重臣,也依然會時刻感受到李世民手中那把“鐘馗利劍”的森寒之光。

據《舊唐書》記載,大約在貞觀初年,房玄齡“或時以事被譴,則累日朝堂,稽顙請罪,悚懼踧踖,若無所容”。意思是他時常會因某些過錯而遭到太宗的譴責,以至于一連數日都要到朝堂上叩頭請罪,內心恐懼不安,一副彷徨失措、無地自容的樣子。

史書并未記載房玄齡到底犯了什么錯。

不過這一點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像房玄齡這種位高權重、深受寵信的臣子,身為皇帝的李世民自然要時常給他念念緊箍咒。這一點我們從李靖、尉遲敬德等人的遭遇就可以明顯看出來。

也正因此,所以房玄齡有時候就不僅僅是被“譴責”那么簡單。只要唐太宗李世民認為有必要,房玄齡甚至會被勒令停職。

按史書記載,房玄齡在貞觀年間至少曾經被停職三次。

第一次大概是在貞觀十年(公元636年),也就是長孫皇后病重的那些日子。《資治通鑒》稱“時房玄齡以譴歸第”,也就是說他遭到太宗的譴責,被勒歸私宅。長孫皇后臨終前,特意為此事勸諫李世民:“房玄齡侍奉陛下時日已久,一貫謙恭謹慎,所有的朝廷機密從未泄露半句。如果沒有什么重大過失,希望陛下不要舍棄他。”

此次房玄齡的停職原因史書沒有交代,但是有一點我們很清楚——李世民之所以將房玄齡“譴歸私第”,絕不是要舍棄他,充其量只是想冷卻他。

暫時冷卻的目的,當然是希望在適當的時候再把他解凍,然后讓他以更加謹慎的態度和更加飽滿的熱情,加倍地發揮光和熱。

所以,不管有沒有人勸諫,李世民在適當的時候肯定會召他回來。

對此長孫皇后其實也是心知肚明。不過該勸諫的她還是得勸諫,因為第三者的勸諫有時候也未嘗不是給皇帝一個臺階下,好讓君臣雙方在“握手言和”的時候顯得比較自然,也顯得比較有面子。

比如貞觀二十年(公元646年),房玄齡又一次被停職,時任黃門侍郎的禇遂良就連忙上疏,列舉了房玄齡對國家的諸多貢獻:“玄齡自義旗之始翼贊圣功,武德之季冒死決策,貞觀之初選賢立政,人臣之勤,玄齡為最。”(《資治通鑒》卷一九八)然后禇遂良說,假如不是犯了什么不赦之罪,就不應該把他摒棄;如果是因為他年邁體衰,陛下可以暗示他主動致仕。若非如此,只是因為一些小過失,希望陛下不要拋棄跟隨數十年的元勛老臣。

禇遂良的諫言句句在理,當然給足了雙方面子,所以李世民很快就把房玄齡召回了朝廷。

但是,并不是李世民每次把房玄齡“趕”回家去,都有和事佬出來打圓場。比如房玄齡這次復職沒多久,就再一次“避位還家”,史書還是沒有說明具體原因,但記載了這次復出的過程。

這個過程很簡單,卻很微妙。

再次把房玄齡“譴歸”后,一連過了好幾天,始終沒人來勸諫,李世民不免有些著急。朝中政務繁冗,絕不允許他把房玄齡晾太久,可李世民一時又找不到什么好聽的理由公開讓房玄齡復職。

該怎么辦?

李世民畢竟是聰明人,他很快就有了辦法。

這一天,李世民忽然告訴侍臣,說他要去芙蓉園游玩。芙蓉園位于長安東南角的曲江,要去那里必然要經過房玄齡的宅邸。房玄齡得知消息后,立刻命子弟灑掃門庭。子弟問其故,房玄齡笑著說:“皇上隨時會駕到!”

片刻之后,龍輦果然“順道”來到了房府的大門口,然后太宗李世民就“順便”進來看望賦閑在家的房玄齡,最后又“順帶”用御輦把房玄齡接回了皇宮。

這個故事很經典。

除了表明李世民和房玄齡之間的默契和相知之外,這個故事的經典之處還在于,它告訴我們——政治是聰明人之間玩的游戲。

只有讀懂人心,才能讀懂政治。

綜觀李世民跟房玄齡玩的這些政治游戲,我們不難解讀出這樣一些內涵。

首先,不管是身為皇帝的李世民還是身為宰相的房玄齡,他們心里都很清楚,要把貞觀的政治局面玩好玩大,要想建功立業、青史留名,他們兩個就誰也離不開誰。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是伙伴關系。但是,君就是君,臣就是臣,這個界限到任何時候都是不能模糊的,所以,他們之間更主要的還是主仆關系。

在這兩重關系之下,情況就變得有些微妙而復雜。

作為皇帝的李世民,必須“兩手抓,兩手都要硬”。一方面,李世民必須給予房玄齡最尊崇的地位和官爵,對他寄予最大的信任,賜給他人臣所能享有的最高恩典,比如把女兒高陽公主嫁給房玄齡的次子房遺愛,又讓弟弟韓王李元嘉娶了房玄齡的女兒當王妃,以此加強雙方的情感紐帶和利益聯結。

這些都屬于“恩”的范疇,目的是贏得房玄齡的絕對效忠。

另一方面,李世民又必須經常玩一些“小動作”,時不時把房玄齡“譴歸私第”,晾在一邊。這么做的目的有三:一是檢驗自己對權力的掌控程度,以防被暗中坐大的“權臣”架空;二是借此顯示皇權的威嚴,讓房玄齡懂得,君與臣之間,有一道永遠不能跨越的界限,所以,保持一個適當的距離對雙方都有好處;三是提醒房玄齡:雖然你很重要,但是你千萬不要以為朝廷離了你就不轉了。你應該始終保持戒驕戒躁、謙虛謹慎的態度,永遠不能驕傲自大、忘乎所以。

這些都屬于“威”的范疇,目的是讓房玄齡時刻牢記——我是君,你是臣;政治第一,友誼第二。

其次,對于房玄齡而言,或許一開始他對李世民的帝王術還比較陌生,所以在貞觀初年一被批評就嚇得惶惶不可終日,可他后來就逐漸明白了——皇帝手中的那把“鐘馗利劍”盡管看上去有些可怕,可它通常只是起一種威嚇作用的,只要你忠心不改,恪盡職守,那把劍就不會真的往你身上招呼。

正因為房玄齡后來弄懂了這一點,所以他自然而然就有了“一顆紅心,兩手準備”。

一方面,他雖然仍舊對他的本職工作兢兢業業,卻時刻有著被皇帝“譴歸私第”的心理準備。他不但再也不會被皇帝的批評嚇得寢食難安,而且就算被停職,他也權當是度假。因為他知道皇帝離不開他,朝廷離不開他,所以不管怎么“譴歸”都能很快官復原職,一點也不用擔心。

可另一方面,他也深深懂得,自己所享有的一切榮寵和恩澤都是天子的賜予,假如稍有不慎,隨時有可能被天子全盤收回。所以,必須時刻保持臨深履薄、戒慎恐懼之心,越是皇恩浩蕩,越是要謙遜辭讓。總而言之一句話,做事必須盡職盡責,才能顯示能力;但做人必須謙恭低調,才能顯示品德。有才有德,才是讓領導放心的好下屬。

有一件事情,可以充分說明房玄齡的這種“覺悟”。

貞觀十三年(公元639年),時任左仆射的房玄齡又被李世民加封為太子少師,不僅肩負國之重任,而且更兼輔弼少主之責,房玄齡大為惶恐,不斷上表請辭仆射之職。李世民當然沒有批準,而是下詔對他進行了勉勵,房玄齡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到了太子拜師那天,東宮舉行了隆重的儀式,一切都已準備停當,可房玄齡卻“深自卑損,不敢修謁,遂歸于家”。他深感自己不夠資格,所以不敢去東宮接受太子禮拜,只好躲在家里,始終不愿露面。

房玄齡的謙卑贏得了時人的一片贊譽。《舊唐書》稱:“有識者莫不重其崇讓。”

這一切當然也被李世民看在了眼里,所以他對房玄齡越來越感到滿意。

貞觀十六年(公元642年),李世民又進封房玄齡為司空,仍舊讓他總攬朝政,并且監修國史。房玄齡再次上表請辭,李世民又下詔勉勵他說:“昔留侯讓位,竇融辭榮,自懼盈滿,知進能退,善鑒止足,前代美之。公亦欲齊蹤往哲,實可嘉尚。然國家久相任使,一朝忽無良相,如失兩手!公若筋力不衰,無煩此讓。”(《舊唐書·房玄齡傳》)

這段話看上去好像是普通的慰勉之詞,實則大有深意。所謂“自懼盈滿,知進能退,善鑒止足”,其實正是李世民對臣下的一種要求。假如做臣子的都能具備這樣的美德,或者說都能諳熟這樣的游戲規則,那皇帝自然就沒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換言之,臣子越是謙讓,皇帝反而會更加信任他,越敢把權力交給他。所以李世民才會毫不避諱地說了一句大實話:“忽無良相,如失兩手!”朝廷一天沒有好宰相,就像失去了左膀右臂一樣。

正是因為對房玄齡的信任,所以貞觀十九年(公元645年),當李世民御駕親征高麗的時候,才會命房玄齡留守長安,把朝政大權全部委托給他,讓他“得以便宜從事,不復奏請”(《資治通鑒》卷一九七)。

這實際上就是賦予了他皇權代理人的身份和權力。

那么,面對李世民交給他的無上信任和權力,房玄齡又是怎么做的呢?

有一天,房玄齡正在留守衙門辦公,有人突然闖進來,口口聲聲說要告密。房玄齡問他告誰的密,那人說:“告你的密!”

房玄齡一聽,連想都沒想,立刻命人準備車馬,把這個告密者直接送到了前線天子的行在。

李世民聽說留守送來了一個告密者,剛開始頗為詫異。因為以房玄齡的能力而論,他是不可能隨隨便便把皮球踢給皇帝的,更何況此時皇帝還在前線打仗。所以李世民斷定,若非出于某種特殊原因,房玄齡是絕不會這么做的。

李世民轉念一想,馬上就猜出了答案。

他隨即命人持刀列隊,然后接見告密者,問他要告誰,那人回答說:“房玄齡。”

李世民冷笑一聲:“果然!”當即喝令左右,二話不說就把那個告密者腰斬了。

事后李世民給房玄齡下了一道手詔,責怪他不夠自信,還說:“更有如是者,可專決之!”(《資治通鑒》卷一九七)

這又是一個典型的按照規則來玩的政治游戲。

作為房玄齡,雖然被皇帝賦予了專斷之權,但是碰上這檔子事,他是萬萬不能專斷的。因為這件事實際上是把房玄齡推到了一個極為尷尬的境地,那就是——要恪盡一個留守的職責,還是要謹守一個臣子的本分?

如果房玄齡選擇前者,自作主張把這個人殺了,那固然是盡了留守的職責,可皇帝過后一旦知道了這件事,會不會對房玄齡起疑心呢?會不會覺得房玄齡過于獨斷專行,因而對他產生不滿和戒備呢?

完全有這種可能。

所以房玄齡寧可挨罵,也必須把事情交給皇帝處理。這么做,一來可以證實自己的清白,二來可以表明自己的忠誠,最后還能向皇帝傳遞出這樣的信息——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會謹守人臣本分,碰到必須由皇帝親自處理的事情,他絕不會越俎代庖。

而作為李世民,他內心對房玄齡這種做法其實是很滿意的。他之所以在聽到告密者的回答時會說出“果然”二字,是因為他猜出了告密者的來意;而他之所以能猜出告密者的來意,恰恰是因為他了解房玄齡的性格,也知道房玄齡這么做的用心所在。

可即便李世民覺得房玄齡這么做是對的,表面上他也必須“責怪”他,并且重申對他的授權和信任,這樣才能展示一個皇帝用人不疑的胸懷。

總之,君臣雙方其實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但都要按照游戲規則把屬于自己的那個角色演好。所以我們說——政治是聰明人之間玩的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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