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貞觀制度:開明政治的典范
- 大唐興亡三百年(全集)
- 王覺仁
- 11937字
- 2018-11-26 17:53:10
“三權分立”以獲權力平衡
有唐一朝的政治制度雖大多源于隋朝,但真正有效的施行、改進和創新,無疑是在唐太宗李世民的手中完成的。換言之,貞觀時代可以說是唐朝近三百年歷史的一個奠基時代和建制時代。而其中某些重要制度,如科舉制,則更是被后來的歷朝歷代所繼承和沿襲,從而深刻影響了此后一千兩百多年的中國歷史。
在古代中國,政治制度的核心其實就是宰相制度。要考察一個朝代的制度創設、執政得失和政治開明程度,其中一個重要的參照系就是它的宰相制度。因為宰相是百官之長、群僚之首,是整個帝國官僚集團的領袖和代表。所以,考察相權本身的范圍和運作方式,并且考察相權與君權之間的關系,就能深入了解一個朝代的政治制度。
縱觀中國歷代政治沿革,其宰相制度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性的演變:秦漢的三公制,隋唐的三省制,明、清的內閣制。雖然制度在不斷演變,但基本上遵循一個共同的趨勢,那就是——時代愈前,相權愈重;時代愈后,相權愈輕。
相權的衰落自然意味著君權的提升。從這個意義上說,一部中國的政治制度史就是一部相權不斷削弱而君權不斷強化的歷史,整個演變的趨勢就是政治上不斷趨向于皇權專制與個人獨裁。至明太祖朱元璋廢除宰相后,不管是明代的內閣還是清代的軍機處,其實不過是皇帝的一個秘書班子。明、清的內閣大學士和軍機大臣所擁有的權力和地位,相對于漢唐時期的宰相已不可同日而語,偶有張居正這樣的強勢首輔出現,也僅屬特例,并非常態。
單從君臣禮儀的變化,我們就可以形象地看出這種君尊臣卑的制度是如何一步步被強化的:從秦漢到隋唐,皇帝與宰相一同議政的時候,宰相是可以坐下來的,并有賜茶的禮遇,也就是所謂的“古有三公坐論之禮”,君臣之間可以“坐”而論道;到了宋代,宰相的座位就被撤掉了,只能站著跟皇帝說話;從元以后,迄于明清,宰輔們在皇帝面前連站的資格都被剝奪了,除非皇帝讓你平身,否則就只能跪著奏事。
中國式君主專制的深化過程,于此可見一斑。
但是反過來看,在宋代之前,尤其是漢、唐時期,相權所受到的制約無疑是最小的。
唐朝的宰相制度與漢朝相比有一個重大區別:漢代采用的是“領袖制”,即由宰相一人獨掌全國行政大權;唐代則是采用“委員制”,就是把宰相的權力分散到幾個相互制約的部門,由許多人共同負責。天子各種詔敕,國家一切最高政令,必須經由幾個部門反復磋商,共同研討,最后才能頒布施行,所以也可以說,唐代實行的是一種“集體相權”。
李世民知道,一個人即使貴為天子,即使英明蓋世,他的能力終歸是有限的,難免會犯錯誤。而各種小錯誤日積月累,就可能釀成致命的錯誤。在這一點上,李世民就曾對前朝的隋文帝楊堅做出這樣的批評:“每事皆自決斷,雖則勞形苦神,未能盡合于理。”
隋文帝可以算是一個勤政的皇帝,可他的問題恰恰就出在他過于勤政了,總是大權獨攬,事必躬親,其結果未必就是好的。
正是因為具有這樣的政治智慧,李世民才能在隋朝和武德政制的基礎上,創立一個更為完備、更具行政效能的新的宰相制度。
有一種觀點認為,唐代之所以實行三省制和集體相權,目的是為了分散宰相的權力,使“權重”向皇帝一方傾斜。換言之,就是皇帝要把權力都集中到自己手上。
這種觀點乍一看有些道理,實際上并不符合歷史事實。
在中國歷史上,君權幾乎從來沒有明確的限制,而難能可貴的是——貞觀時期的政事堂恰恰對君權的范圍有明確的劃定。按照唐初的宰相制度,皇帝發布的任何敕令都必須經由政事堂會議集體研究通過,然后加蓋“中書門下”之印,方可送交尚書省執行。如果是皇帝直接發出詔命,沒有加蓋“中書門下”之印,在當時便被視為違法,各個下級機關可以不予承認。
這就是貞觀時期相權對君權的制約。
雖然相權對君權的這種制約到后來逐漸廢弛,未能有效延續,可即便到了武則天當政專權的時代,這種傳統卻仍然深植人心。
當時發生的一起“劉祎之事件”,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垂拱三年(公元687年),時任宰相的劉祎之因不滿武則天“臨朝稱制”,曾私下跟鳳閣[14]舍人賈大隱抱怨,說武氏應該還政于李唐,“以安天下之心”。賈大隱隨即向武則天告密。武則天大為不悅,從此懷恨于心。不久后,武則天羅織了一些罪名,頒下一道敕令,要將劉祎之治罪。敕使向劉祎之宣讀敕令后,劉祎之接過敕書一看,當即不屑一顧地說:“不經鳳閣鸞臺,何名為敕?”(《舊唐書·劉祎之傳》)
武則天大怒,隨后便以“拒捍制使”為名將劉祎之賜死。
這是中國政治史上一個有名的故事。劉祎之對敕使的那一句嚴厲質問,不僅代表著臣對君的反抗,更能充分說明貞觀傳統對后世所具有的深遠影響。所以當相權遭到君權的侵犯后,劉祎之才能如此理直氣壯地進行對抗。
盡管這種對抗是微弱而渺小的,絲毫不能改善劉祎之的處境,更不能使他免遭殺身之禍,但足以在泛黃的史冊中留下一道值得后人崇仰的光芒。
而這道光芒的源頭,就是以李世民為首的貞觀君臣所共同締造的那個制度典范。
如果說李世民實行三省制和集體相權的目的是削弱相權,強化君權,那么在唐初的宰相制度中,為何還有皇帝敕令須加蓋中書門下之印才能生效的規定?為何到了武則天當政專權的時代,宰相劉祎之仍然可以憑借這種貞觀傳統,公然與代表君權的武則天對抗?
可見,所謂唐代皇帝是為了強化君權才分散相權的說法根本是站不住腳的。
事實上,貞觀政治制度的出發點和本質精神并不在于將哪一方的權力削弱,而是在于對各方的權力進行制衡。這種制衡不僅僅存在于政事堂的宰相們之間,還存在于相權與君權之間。換言之,貞觀制度最有價值、最彌足珍貴的地方,就是相權對君權的監督和制衡。
綜觀秦漢以降的兩千年中國政治制度,我們不難發現:唐初的宰相制度無論比起前后的哪一個歷史時期,都具有顯著的優越性。也就是說,在君主專制制度的既定框架之內,在古代中國的歷史條件和社會條件下,貞觀政治的開明程度可以說是最高的,也是最接近理想狀態的。即便用今天的眼光來看,作為貞觀時代留給后世的寶貴遺產之一,唐初的宰相制度仍然不失其震古爍今的價值。
公平公正公開的科舉制度
唐代的科舉考試在原則上向所有人開放(工商從業者除外),任何人只要自認為有應舉的能力,就可以“懷牒自投”,向所在地的州縣報考,既不需要像兩漢那樣經過地方官察舉,也不需要像魏晉以來那樣等待九品中正評定。
雖然唐代的入仕之門向全社會開放,但是其考試過程非常嚴格。考生必須先通過縣考、州考,然后才報送朝廷,參加禮部的大考。考試及第者并不是馬上就能當官,而是僅僅取得入仕的資格而已,必須再通過吏部舉行的考試,及格者才能正式授官。
吏部考試有四個條件:“身、言、書、判。”“身”是指容貌儀表,講究的是“體貌豐偉”;“言”是指口才談吐,講究的是“詞論辯證”;“書”是指書法,講究的是“楷法遒美”;“判”是一種公文判例,講究的是“文理優長”,往往取一些州縣和大理寺過去的疑難案件,“課其斷決,而觀其能否”,要求考生必須通曉事理,諳熟法律,如此才能明辨是非,秉公而斷。也就是說,要在唐朝政府做官,除了要通過縣府、州府、禮部的層層考試之外,還必須通過吏部近乎苛刻的遴選:既要長得五官端正、一表人才,又要口齒伶俐、雄辯滔滔,還要寫得一手龍飛鳳舞的好字,最后還得精通人情世故和法律,能夠對疑難案件進行準確的研判,而且判文必須寫得文辭優美、對仗工整、言約旨遠。
能通過這種考試的人完全可以稱為出類拔萃,鳳毛麟角。
由于吏部考試的門檻相當高,因此科舉及第之后,屢試不中的人比比皆是。譬如以“文起八代之衰”著稱的大文豪韓愈,科舉及第后,三試吏部不中,十年猶然布衣。而這樣的人絕非少數,有唐一代,進士及第后整整二十年都未能通過吏部考試,長期不能入仕為官的大有人在。
唐代科考之嚴,于此可見一斑。
正因為如此嚴格,它才能為國家選拔出真正的人才。
從貞觀時代起,唐代宰相中科舉出身者的比例就不斷上升:唐太宗時期為3.4%,唐高宗時期為25%,武則天時期為50%;及至中晚唐,宰相中進士出身者的比例更是達80%以上,如武宗時期80%,宣宗時期87%,懿宗時期81%。(黃留珠《中國古代選官制度述略》)
隨著唐代科舉制的確立、完善和全面實行,寒門庶族迅速崛起,越來越多的平民子弟通過努力躋身于社會上層,進入了帝國的權力中樞,甚至官拜宰相。比如高宗時期的宰相李義府就是一個寒門出身、“家代無名”的人,他在貞觀年間通過科舉考試入仕以后,擔心家世貧寒,難以躋身高位,因而賦詩表達自己的憂慮,其中一句是:“上林如許樹,不借一枝棲?”唐太宗李世民聽到后,當即表了一個態,打消了李義府的顧慮。
李世民說:“吾將全樹借汝,豈惟一枝!”(《隋唐嘉話》)
后來,李義府果然仕途通達,位列宰輔。
自貞觀之后,像李義府這種平民子弟通過科舉入仕,最終官居宰相、位極人臣者已經不勝枚舉。據兩《唐書》列傳所載,終唐一代,寒門庶族出身而拜相者共有一百四十二人,其中不入傳者尚有多名,實際數字當不止此。而相應時期高門世族出身的拜相者,只有一百二十五人,已經低于前者。
由此可見,自貞觀時代起,終唐之世,唐朝社會已經從根本上打破了魏晉南北朝以來門閥世族對政治權力的壟斷,使國家政權向著廣大的寒門庶族開放,在全國范圍內選拔各個階層的優秀人才,從而充分體現了“機會均等,公平競爭,擇優錄用”的原則。
在隋朝播下種子的科舉制之所以能在貞觀時期盛開和綻放,自然是與唐太宗李世民求賢若渴、唯才是舉的政治理念息息相關。
打江山的時候,只有得人心者才能得天下。
而坐江山的時候,只有得人才者才能安天下。
作為一個兼具創業與守成之長的杰出政治家,李世民深知其中的道理——一個王朝如果能向社會各階層,尤其是平民階層普遍開放上升之階,并且最大限度地獲得平民階層和讀書人的歸屬感與政治認同,最終整合社會各階層的利益,盡可能實現社會公正,那么這個王朝必將因此打下一個長治久安的堅實基礎。
貞觀中期,李世民有一次目睹新科進士魚貫而出的盛況,情不自禁地發出這樣的感嘆:“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唐摭言》)
兩百年后的唐文宗開成年間,詩人趙嘏也對貞觀時期所確立的科舉制發出了由衷的贊嘆:“太宗皇帝真長策,賺得英雄盡白頭!”(《國史補》)
錢穆先生說:“科舉制度顯然是在開放政權,這始是科舉制度之內在意義與精神生命。漢代的選舉,是從封建貴族中開放政權的一條路。唐代的公開競選,是由門第特殊階級中開放政權的一條路。唐代開放的范圍,較諸漢代更廣大、更自由。所以就此點論,我們可以說唐代的政治又進步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
科舉制作為一種具有顯著優越性的選官制度,一經制定便被歷朝歷代所繼承,從而對隋唐以后的中國歷史產生了無與倫比的深遠影響。
一直到公元1905年被廢除為止,科舉制在中國歷史上存在的時間長達一千兩百多年。
皇權讓位于法權
中國是一個典型的成文法國家,從春秋末期李悝制定第一部系統法典《法經》六篇起,自秦漢以迄明清,歷朝歷代基本上都有自己的成文法典,其中尤以承前啟后的《唐律》對后世的影響最大,最為后人所稱道。
武德元年,李淵廢除了隋煬帝的《大業律》,命裴寂、劉文靜等人依照隋文帝的《開皇律》,修訂了一部新律令,并于武德七年正式頒行,是為《武德律》。《武德律》雖然對《開皇律》有所損益,但基本上一仍其舊,沒有太大發展。所以李世民即位后,立即著手對《武德律》進行完善。他采納了魏徵“專尚仁義,慎刑恤典”(《貞觀政要》卷五)的建議,依據儒家的仁政思想,進一步加強“德主刑輔”的立法原則,于貞觀元年命長孫無忌、房玄齡等人重新修訂法律,積十年之功,成一代之典,于貞觀十一年(公元637年)正式頒行了一部嚴密而完備的法典——《貞觀律》。
唐永徽二年(公元651年),高宗李治命長孫無忌領銜,以《貞觀律》為藍本,修訂并頒布了《永徽律》。稍后,鑒于當時中央和地方在審判中對法律條文理解不一,李治又下令對《永徽律》逐條逐句進行統一而詳細的解釋。這些內容稱為“律疏”,附于律文之下,于永徽四年(公元653年)頒行天下,律疏與律文具有同等法律效力。這部法典當時稱為《永徽律疏》,后世稱之為《唐律疏議》,簡稱《唐律》。
《永徽律疏》是唐高宗秉承李世民遺訓,在貞觀立法原則的指導下,按照《貞觀律》的基本精神修訂的。直至唐玄宗時,人們仍然認為《貞觀律》與《永徽律疏》是“至今并行”的。由此可見,《唐律》實際上是定型于貞觀時期,而完善于永徽年間。
《貞觀律》和《永徽律疏》的制定和頒行是中國法律史上的一個重要里程碑,它們確立了中國古代刑法的規范,并且影響遍及朝鮮、日本、越南等亞洲各國,乃至在世界法律體系中也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成為獨樹一幟的一大法系。
自唐以降,五代、宋、元、明、清各朝莫不奉《唐律疏議》為圭臬,雖代有損益,但終不敢越出其規范之外。元代律學家柳赟說:“所謂十二篇云者,裁正于唐,而長孫無忌等十九人承詔制疏,勒成一代之典,防范甚詳,節目甚簡,雖總歸之唐可也。蓋姬周而下,文物儀章,莫備于唐!”(《唐律疏議·序》)
清代律學家吉同鈞也說:“論者謂《唐律疏議》集漢魏六朝之大成,而為宋元明清之矩矱,誠確論也!”(《律學館大清律例講義·自序》)
由此可見,定型于貞觀時期、完善于永徽年間的《唐律疏議》,在后世法學家的眼中確實是歷史上最重要的成文法典。
在古代中國,法律其實一直處于一個比較尷尬的地位。因為它并不是至高無上的。在它頭上還有一個最高權威——皇帝。
也就是說,在古代中國,皇權絕對高于法權。法律之所以被皇帝制定出來,并不是用來約束皇帝本人的,而是為了更有效地對付臣子和老百姓。正所謂:“生法者,君也;守法者,臣也;法于法者,民也。”(《管子·任法》)
韓非子也說:“君無術則蔽于上,臣無法則亂于下,此不可一無,皆帝王之具也!”(《韓非子·定法》)
布衣皇帝朱元璋說得更透徹:“法令者,防民之具、輔治之術耳。”(《明太祖實錄》)
總而言之,古代的法律就是皇帝用來統治臣民的一種專制工具。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們說中國歷來是一個“專制與人治”的社會,而不是“民主與法治”的社會。
此言可謂確論。
所以,在君主專制的社會中,法律并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它非但約束不了皇帝,反而經常被皇權所凌駕,甚至隨時可能被踐踏。
既然如此,那么唐太宗李世民在這方面又做得如何呢?作為中國歷史上最杰出的一部法典——《唐律》——的總設計師,李世民又是怎樣看待“皇權與法權”的關系呢?
對此,李世民說過一句很有代表性的話:“法者,非朕一人之法,乃天下之法!”(《貞觀政要》卷五)
單純從這句話本身來看,李世民的法律觀念顯然與自古以來的法家思想和其他帝王完全不同。他并不把法律視為皇帝手中的工具,而是能夠承認并尊重法律的客觀性與獨立性。相比于朱元璋把法律當作一種“防民之具”和“輔治之術”,李世民的境界無疑要高出許多。
不過,即便我們相信這句話確乎是李世民“誠于中而形于外”的肺腑之言,我們也仍然要“聽其言而觀其行”,進一步考察他的實際行動,看其是否真的言行一致、表里如一。
從下面這個事件中,我們應該就能得出一個比較公允的結論。
貞觀元年正月,有一個叫戴胄的大臣公然在朝堂上與李世民發生激烈的爭執。
事情本身并不大,但性質卻很嚴重。因為爭論的焦點就是——皇帝的敕令與國家的法律,到底哪一個更有威信?哪一個更應該作為斷案的依據?
說白了,這就是皇權與法權之爭。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在李唐立國之初的統一戰爭中,很多將吏戰死沙場,為國捐軀,國家為了照顧他們的后人,就出臺了恩蔭政策,讓烈士后代能承襲先人官爵。于是就不斷有人弄虛作假,謊稱自己是功臣元勛的后代,以此騙取朝廷恩蔭。此外,李唐朝廷在任用和提拔官吏的時候,也會優先選用那些曾經在隋朝為官,具有仕途資歷和從政經驗的人,所以就經常有人偽造資歷,企圖走一條加官晉爵的捷徑。
上述這些現象就叫作“詐冒資蔭”。有關部門難辨真偽,對此大傷腦筋。針對這些現象,李世民專門頒布了一道敕令,嚴令作假者主動自首,否則一經發現立即處以死罪。
敕令頒布后,還是有不怕死的人頂風作案。后來有關部門查獲了一個叫柳雄的作假者,李世民決定殺一儆百,馬上要治他的死罪。
案件送交大理寺后,負責判決的人就是大理寺少卿戴胄。
戴胄原本只是兵部的一個郎中,因有“忠清公直”的美譽,不久前剛剛被李世民破格提拔為大理寺少卿,相當于從一個國防部的小司長突然晉升為最高法院副院長。皇恩如此浩蕩,按理說戴胄應該知恩圖報,事事順著李世民的脾氣才對,可秉公執法的戴胄卻在柳雄這件案子上狠狠地觸逆了龍鱗。
根據當時的法律,這種罪最多只能判流放,所以戴胄便對柳雄做出了“據法應流”的判決。這個判決結果雖然是依法做出的,但顯然違背了李世民的敕令。
李世民勃然大怒,對戴胄說:“朕早就頒下敕令,不自首就是死路一條,你現在卻要依法改判,這豈不是向天下人表明,朕說話不算數嗎?”
戴胄面不改色地說:“陛下如果直接殺了他,臣無話可說;可陛下一旦把案件交付法司,臣就不能違背法律。”
李世民悻悻地說:“你為了讓自己秉公執法,就不惜讓朕失信于天下嗎?”
戴胄說:“陛下的敕令是出于一時之喜怒,而國家的法律卻是布大信于天下!陛下若以法律為準繩,就不是失信,而恰恰是‘忍小忿而存大信’!假如不這么做,臣只能替陛下感到遺憾。”
李世民沉默了。
他知道,如果他執意要殺柳雄,誰也攔不住,因為他是皇帝,而且早有敕令在先。可問題是,這么做雖然足以體現帝王的權威,但無疑會大大損害法律的權威。而法律的公信力一旦遭到破壞,朝廷的威信和人君的威信也就無從談起。
思慮及此,李世民立刻轉怒為喜,當著群臣的面對戴胄大加褒揚,說:“朕法有所失,卿能正之,朕復何憂也!”(《貞觀政要》卷五)
這是貞觀時期一個比較著名的事件,同時也是中國法制史上富有典型意義的一個案例。因為它凸顯了皇權與法權的沖突,并且以皇權的妥協告終,最后使得法律的尊嚴得到了維護。在這件事情上,李世民體現出了一個古代君主難能可貴的品質,那就是對法律的尊重以及對司法獨立的尊重。這在中國幾千年的人治社會中實屬罕見。
“柳雄事件”之后,史稱:“胄前后犯顏執法,言如泉涌。上皆從之,天下無冤獄。”(《資治通鑒》卷一九二)
貞觀時代吏治清明、執法公正應該是不爭的事實,可要說“天下無冤獄”,則未免有些言過其實。但是不管怎么說,當一個王朝擁有像戴胄這種剛直不阿、執法如山的法官,并且擁有像李世民這種善于妥協、尊重法律的皇帝時,我們就完全有理由相信——貞觀時期即便不是歷史上最少冤獄的時期,起碼也是最少冤獄的時期之一。
對死刑慎重,就是對生命尊重
要了解一個國家的法律,最重要的是看它的刑法。
要了解一個國家的刑法,最重要的就是看它對待死刑的態度。
而貞觀法治之所以被后人津津樂道,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寬仁慎刑”的理念以及嚴格的死刑復核制度。
早在貞觀元年,李世民就依據“死者不可再生,用法務在寬簡”的立法思想,以詔令的形式對“死刑復核”做出了嚴格規定:“古者斷獄,必訊于三槐、九棘之官,今三公、九卿即其職也,自今以后,大辟罪(死刑)皆令中書、門下四品以上及尚書九卿議之。如此,庶免冤濫!”(《貞觀政要》卷八)
這就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三司推事、九卿議刑”的死刑復核制度。在上一章我們說過,李世民曾在貞觀元年正月廢除了五十多種絞刑條款,而隨后繼續修訂律法時,貞觀君臣又在隋朝律法的基礎上,把多達九十二種的死刑罪名降格為流刑,又把七十一種流刑降為徒刑。除此之外,“凡削煩去蠹、變重為輕者,不可勝紀”(《舊唐書·刑法志》)。在這種“寬仁慎刑”理念的引導之下,到了貞觀四年,國家就出現了“斷死刑,天下二十九人,幾致刑措”的良好治安形勢。當時唐朝的戶數將近三百萬,若以平均一戶六口人計算,總人口大約一千八百萬。以這個人口數量來看,這個死刑人數的比例顯然是非常低的。
“幾致刑措”是中國歷史上經常用來形容天下太平、社會安定的詞匯,其意思是刑法幾乎到了擱置不用的地步。如果我們參考一下近代歐洲的相關數字,就更容易明白這種形容詞絕非過譽。
在18世紀的英國,死刑罪名多達222種,不但名目繁多,而且濫用死刑達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只要偷竊一先令,或者是砍了一棵不該砍的樹,又或者寫了一封恐嚇信,甚至僅僅是與吉普賽人來往,都有可能被處以死刑。到19世紀初,還曾經有一個13歲的少年因偷竊一把勺子而被判處絞刑。由于刑法的嚴苛和泛濫,導致每年被判死刑的高達1000人以上,而當時英國的總人口也不過1000萬。
生命權是最為重要的人權。
對死刑的慎重意味著對生命和人權的尊重。
如果單純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似乎有理由認為——7世紀的中國唐朝在“人權領域”顯然要比18世紀的英國先進得多。
當然,毋庸諱言,無論貞觀時代的法治精神多么具有超越時代的先進性,當時的中國畢竟仍然是君主專制的社會;無論唐太宗李世民是一個如何尊重法律、慎用死刑的皇帝,他都難免有獨斷專行、枉法濫殺的時候。
貞觀五年發生的“張蘊古事件”就說明了這一點。
張蘊古,河內相州(今河南安陽市)人,曾任幽州記室,武德九年十二月因呈上一道“文義甚美,可為規誡”的奏疏《大寶箴》,博得李世民的賞識,被擢升為大理寺丞。
然而,就是這么一個由皇帝一手提拔的人,也難免在皇帝的一時盛怒之下被錯殺。
事情緣于一個叫張好德的人,此人因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妄為妖言”,被有關部門逮捕下獄。張蘊古上奏為他辯護,說他癲癇病的癥狀十分明顯,胡言亂語在所難免,根據法律應該判處無罪。李世民覺得有道理,就同意了他的請求。張蘊古隨即前去探監,將皇帝準備赦免的消息透露給了張好德,并且頗為忘形地在獄中陪張好德下棋。以張蘊古的身份,這么做顯然已經觸犯了法律,而且是執法犯法。侍御史權萬紀立刻發出彈劾,聲稱張好德的哥哥張厚德曾在張蘊古的家鄉相州擔任刺史,與張蘊古有過交情,所以張蘊古替張好德辯護顯然并不是在秉公執法,而是在徇私包庇。
李世民大怒,未及調查便下令將張蘊古斬于長安東市。
張蘊古被殺不久,李世民經過一番冷靜的反省之后,深感后悔。他對房玄齡等人說:“公等食人之祿,須憂人之憂,事無巨細,咸當留意。今不問則不言,見事都不諫諍,何所輔弼?如蘊古身為法官,與囚博戲,漏泄朕言,此亦罪狀甚重。若據常律,未至極刑。朕當時盛怒,即令處置。公等竟無一言,所司又不覆奏,遂即決之,豈是道理?”
李世民之所以責怪大臣們沒有及時諫諍,正是因為他認識到:即便張蘊古確有徇私,論罪也不至于死,自己顯然是在盛怒之下辦了一樁錯案。
為了汲取教訓,杜絕此后類似錯案冤案的發生,李世民隨即下詔,規定今后“凡有死刑,雖令即決,皆須五覆奏”(《貞觀政要》卷八)。具體而言,就是凡判處死刑的案件,即便是下令立即執行的,京畿地區內也必須在兩天內五次覆奏,其他州縣也至少要三次覆奏,以確保司法公正,避免濫殺無辜。
此舉是對“三司推事、九卿議刑”的死刑復核制度的進一步完善。隨后,這項“五覆奏”的死刑復核規定就被納入了《永徽律》,成為正式的成文法。后來的《唐律疏議》對這條法律的執行做出了詳細解釋和嚴格規定:凡是“不待覆奏”而擅自處決死刑犯的官員,一律處以“二千里”的流刑;即便經過了覆奏,也必須在上級的最后一次批復下達的三天后,才能執行死刑,若未滿三日即行刑,有關官員必須處以一年徒刑。
從這里,我們足以看出唐代的死刑復核制度之嚴及其對待死刑的態度之慎重。
貞觀五年,李世民在做出“五覆奏”的規定后不久,發現許多司法官員在審判中完全拘泥于法律條文,即使是情有可原的案子也不敢從寬處理。雖然如此執法不失嚴明,但李世民還是擔心這樣難以避免冤案,于是他再次頒布詔令,規定:“自今以后,門下省覆,有據法令合死而情可矜者,宜錄奏聞。”(《貞觀政要》卷八)也就是說,門下省在復核死刑案件的時候,凡是發現有依法應予處死但確屬情有可原的,應寫明情況直接向皇帝奏報。
“死者不可再生,用法務在寬簡”的貞觀法治精神在這里又一次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如果說,制定一部嚴明而公正的法律需要執政者具備一種卓越的政治智慧的話,那么在執法過程中既能貫徹“法理”又能兼顧“人情”,就不僅需要執政者具備卓越的智慧,更需要有一種悲憫的情懷。
在李世民身上,我們顯然看見了這種悲憫。
貞觀六年(公元632年),李世民又做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更是把這種難能可貴的悲憫之心表現得淋漓盡致。
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縱囚事件”。
貞觀六年的十二月末,年關在即,李世民在視察關押死刑犯的監獄時,想到春節將至,而這些犯人卻身陷囹圄,不能和家人團圓,頓時心生憐憫,于是下令把這些已判死刑的囚犯釋放回家,但規定他們明年秋天必須自行返回長安就刑。
相信在當時,肯定有很多官員為此捏了一把汗。
因為要求死刑犯守信用,時間一到自動回來受死,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而且這批囚犯的人數足足有三百九十個,其中只要有十分之一不回來,各級司法部門就要忙得四腳朝天了。況且,在把他們重新捉拿歸案之前,誰也不敢擔保他們不會再次犯案,這顯然是平白無故增加社會不安定因素。
然而,出乎人們意料的是,到了貞觀七年(公元633年)九月,三百九十個死囚在無人監督、無人押送的情況下,“皆如期自詣朝堂,無一人亡匿者”(《資治通鑒》卷一九四)。
李世民欣慰地笑了。
他當天就下令將這三百九十個死囚全部釋放。
這個“縱囚事件”在當時迅速傳為美談,而且成為有唐一代的政治佳話,著名詩人白居易的《新樂府》詩中就有“死囚四百來歸獄”之句贊嘆此事。
然而,也有許多后人對此頗有微詞,他們認為這是李世民為了樹立自己的明君形象而表演的一場政治秀。北宋的歐陽修就專門寫了一篇《縱囚論》進行抨擊,說李世民此舉純粹是沽名釣譽,嘩眾取寵。他說,這種標新立異的事情只能“偶一為之”,如果一而再再而三,那么“殺人者皆不死,是可為天下之常法乎”?所以歐陽修認為,真正的“圣人之法”,“必本于人情,不立異以為高,不逆情以干譽”。也就是說,真正好的法律必須是合乎人之常情的,沒必要以標新立異為高明,也沒必要用違背常理的手段來沽名釣譽。
歐陽修的看法不能說沒有道理。這種“縱囚”的事情要是經常干,那法律就變成一紙空文了。不過話說回來,李世民也不會這么愚蠢,他斷然不至于每年都來搞一次“縱囚”。平心而論,“縱囚事件”雖然不能完全排除作秀的成分,但是如果認為此舉除了作秀再無任何意義,那顯然是低估了李世民,也錯解了李世民的良苦用心。
李世民這么做,最起碼有兩個目的。
第一個目的,是要讓天下人明白:刑罰只是一種手段,不是目的。
眾所周知,“刑罰”只是社會治理的一種輔助手段,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其目的不僅是對“已然之罪”進行懲戒,更重要的是對“未然之罪”進行預防。從理論上說,如果采取道德教化的手段同樣可以達到這個目的,那么刑罰的意義也就不復存在了。因此,如果那些死囚都能遵守“君子協定”,在規定時間內全部返回,那起碼表明他們確實有改過自新、棄惡從善的決心和行為。既然如此,李世民取消對他們的刑罰也就不足為怪了。
第二個目的,是讓人們認識到生命的價值與尊嚴。
就像李世民一直在強調的那樣,“死者不可再生,用法務在寬簡”,生命對于每個人只有一次,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是彌足珍貴的。就算有人犯了罪,必須受到法律的懲罰,生命的價值與尊嚴也并不因此就在他身上有所減損。而且整個社會,上至執法者,下至普通百姓,都有責任和義務挽救這些失足的人,提供一切可能的機會讓他們重新做人。其實法律真正的本意也正在于此。當然,剝奪一個人的生命是很簡單的,而改造人的生命卻要困難得多,但是后者絕對比前者更有價值,也更有意義。李世民的“縱囚”舉動,實際上就是凸顯了上述理念,只不過他采取的是一種最典型、最特殊、最不可復制的方式而已。
由此可見,“縱囚事件”絕不是李世民一時心血來潮的產物,更不是單純為了沽名釣譽,而是在“寬仁慎刑”的立法思想的基礎上,把“死者不可再生,用法務在寬簡”的貞觀法治精神發揮到極致之后必然會有的一種結果。
從今天的角度來看,我們甚至可以說,按照貞觀一朝的立法思想和法治精神,假如當時的歷史和社會條件允許的話,貞觀君臣就完全有可能將這種“寬仁慎刑”的法治進行到底,最終合乎邏輯地推演出“廢除死刑”的結果。
其實,我們這個假設并不是沒有歷史根據。
——天寶初年,唐玄宗李隆基就曾秉承貞觀的法治精神,一度廢除了絞刑和斬刑。他在天寶六年(公元747年)發布的一道詔書中強調,這是為了“承大道之訓,務好生之德”(《冊府元龜·刑法部》)。這項刑法改革后來雖因“安史之亂”而中輟,沒能延續下去,但足以表明貞觀的法治精神對后世的影響之深。
幾乎與唐玄宗大幅度削減死刑同步,日本平安王朝的圣武天皇也于神龜二年(公元724年)停止了死刑的適用,將所有死罪降為流罪,從而開創了日本刑法史上347年無死刑的奇跡。而日本此舉,無疑受到了唐朝的影響。日本學者桑原騭藏曾經說過:“奈良至平安時期,吾國王朝時代之法律,無論形式與精神上,皆依據唐律。”
時至今日,限制死刑、廢除死刑已經成為一個國家文明與理性程度的標志。
自從19世紀以來,隨著人類的進步和人權運動的發展,限制并廢除死刑逐漸成為一種時代潮流。據有關學者統計,截至2013年,在全世界198個國家和地區中,在法律上廢除死刑和事實上停止死刑適用的國家已經達到152個,占總數的77%;保留死刑的國家只有46個,占23%。在歐洲,“廢除死刑”甚至成為加入歐盟的條件之一。此外,在美國,聯邦法律雖仍保留死刑,但已有19個州廢除了死刑。
在這些保留死刑的國家和地區中,雖然短期內還不可能完全廢除死刑,但是在“少殺、慎殺、防止錯殺”這一司法原則上無疑具有普遍共識。而我國同樣是將“慎用死刑和逐步減少死刑”作為刑法的改革方向。
從這個意義上說,盡管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千三百多年,盡管社會環境和時代條件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根本性變化,但是直到今天,“寬仁慎刑”的貞觀法治精神仍然值得我們繼承和借鑒。而這種精神的核心,一言以蔽之,就是對生命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