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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伊凡諾夫 四幕正劇(第一幕)

  • 櫻桃園
  • (俄)契訶夫
  • 10389字
  • 2018-12-07 11:26:21

〔伊凡諾夫田莊的花園。左邊是帶涼臺的住房正面,有一扇窗子開著。涼臺前邊是一個寬闊的半圓形場地,有兩條林蔭路從這兒通到花園里,一條是照直通過去,一條是在右邊。右面有一些花園里用的桌椅。一張小桌上點著燈。天色近黃昏。幕啟的時候,從正房里傳出練習鋼琴和大提琴二重奏的聲音。

〔伊凡諾夫和包爾金。

〔伊凡諾夫坐在桌旁,正在看書。包爾金穿著大靴子,拿著一支槍,在花園深處出現,微微有點醉意,看見伊凡諾夫,就踮著腳向他走過去,到了他跟前,突然舉起槍來瞄準他的臉。

伊凡諾夫 (看見包爾金,打了個哆嗦,跳起來)米沙[1],上帝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您把我嚇壞了……我本來就心神不定,而您還要開這種愚蠢的玩笑……(坐下)嚇了我一跳,他就高興了……

包爾金 (大笑)得了,得了……對不起,對不起。(挨著他坐下)我以后再也不干了,不干了……(脫掉帽子)天熱呀。您相信不,我的老兄,也就三個鐘頭,我跑了十七里……累極了……您摸摸看,我的心跳得多么厲害……

伊凡諾夫 (看書)好,待一忽兒再說……

包爾金不,您現在就摸。(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您聽見了嗎?突—突—突—突—突—突。這是說我有心臟病。說不定什么時候我會突然死掉。您聽我說,要是我死了,您會難過嗎?

伊凡諾夫我在看書……等一忽兒再說……

包爾金不,說正經的,要是我突然死了,您會難過嗎?尼古拉·阿歷克塞耶維奇,要是我死了,您會難過嗎?

伊凡諾夫別糾纏我!

包爾金親愛的,告訴我:您會難過嗎?

伊凡諾夫您滿嘴噴酒氣,我才真難過呢。米沙,這惹人討厭。

包爾金 (笑)難道會有酒氣?怪事……不過呢,這也沒有什么可奇怪的。在普列斯尼吉村我遇上法院的偵察官,不瞞您說,我就跟他一塊兒干了七八杯。說實在的,喝酒很有害。您聽我說,不是有害嗎?啊?不是有害嗎?

伊凡諾夫這簡直叫人受不了……您要明白,米沙,這是在耍弄人……

包爾金得了,得了……對不起,對不起!上帝保佑您,您一個人坐著吧……(站起來,走開)怪人,連跟他談談天都不行。(走回來)哦,對了!我差點忘了……勞駕給我八十二個盧布!……

伊凡諾夫什么八十二個盧布?

包爾金明天該付工人的工錢。

伊凡諾夫我沒有。

包爾金多謝多謝!(學他的腔調)我沒有……可是工人的工錢需要付嗎?需要嗎?

伊凡諾夫我不知道。我今天一個錢也沒有。您等到下月一號我領薪水的時候吧。

包爾金跟這種人說話可真有意思!……工人們不是下月一號來領錢,而是明天早晨呀!……

伊凡諾夫那么要我現在怎么辦呢?好,您宰了我,把我鋸成碎塊吧……而且您養成了多么可惡的習慣,總是在我讀書、寫字,或者……的時候來糾纏我。

包爾金我問您:該不該付工人工錢?哎,跟您說這些有什么用!……(揮一下手)還算是個地主,土地所有者呢,見鬼……什么合理化經營……有一千畝土地,可是口袋里卻一文錢也沒有……酒窖倒有,可是開酒瓶的拔塞器反而沒有……明天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輛三套馬的馬車賣掉算了!是啊!……燕麥還沒收就賣掉了,那明天索性把黑麥也賣掉。(在舞臺上走來走去)您當是我會講客氣嗎?是嗎?哼,不對,那您可是看錯人了……

〔人物同前,加上沙別爾斯基(在幕后)和安娜·彼得羅芙娜。

〔從窗口傳來沙別爾斯基的聲音:“簡直沒法跟您一塊兒合奏……您的聽覺比一條填了餡兒的狗魚還要差,而您彈鋼琴的指法簡直讓人生氣。”

安娜·彼得羅芙娜 (在打開的窗口出現)剛才是誰在這兒說話?是您嗎,米沙?您干嗎這樣走來走去?

包爾金跟您的這位Nicolas-voila[2]說話哪能不走來走去。

安娜·彼得羅芙娜您聽我說,米沙,請您吩咐人把干草送到球場上去。

包爾金 (揮揮手)勞駕,您躲開我……

安娜·彼得羅芙娜瞧瞧,這是什么口氣啊……這種口氣在您可是完全不恰當的。如果您希望女人喜歡您,那您就永遠也不要當著她們的面發脾氣,不要神氣活現……(對丈夫)尼古拉,咱們到干草上去翻跟頭玩吧!……

伊凡諾夫你,安紐達[3],站在敞開的窗口可不好。你走開吧,千萬……(喊叫)舅舅,關上窗子!

〔窗子關上。

包爾金此外,您不要忘記,過兩天就得付列別杰夫利息了。

伊凡諾夫我記得。今天我要到列別杰夫家里去,請求他延期……(看懷表)

包爾金您什么時候到那兒去?

伊凡諾夫馬上就去。

包爾金 (活躍)等一等,等一等!……要知道,今天好像是舒羅契卡[4]的生日……嘖—嘖—嘖……我倒給忘了……這叫什么記性!(蹦跳)我要走啦,我要走啦……(唱)我要走啦……我去洗個澡,口里嚼嚼紙煙,來上三滴阿摩尼亞水,那一切就重新開始啦……好人,尼古拉·阿歷克塞耶維奇,我的親親,我心中的天使,您老是煩躁,訴苦,經常憂郁,可是如果咱們合伙干,鬼知道能干出多少了不起的事來啊!我為您什么都肯干……您愿意我為您而跟瑪爾福沙[5]·巴巴金娜結婚嗎?她的陪嫁,一半歸您……不,不是一半,您全拿走,全拿走!……

伊凡諾夫您別再胡扯了……

包爾金不,我說的是正經話!您愿意我娶瑪爾福沙嗎?她的陪嫁咱們對半分……不過,為什么我對您說這些呢?難道您會懂嗎?(學伊凡諾夫的腔調)“別再胡扯了。”您是好人,聰明人,可是您缺少那么一種沖勁,您明白,那么一種魄力。應當放開手大干一場,叫魔鬼都感到惡心……您是個精神病人,是個哭天抹淚的人,如果您是個正常的人,那您過上一年就會有一百萬了。比方說,要是眼下我有兩千三百盧布,過上兩個星期我就會有兩萬。您不信嗎?照您看來,這是胡扯嗎?不對,這不是胡扯……現在您給我兩千三百盧布,過一個星期我就給您送上兩萬。奧甫夏諾夫正在出賣河對岸的一塊地,恰好就在我們田地的對面,要價兩千三百盧布。要是我們買下這塊地,河兩岸就都歸我們所有了。真要是兩岸都歸我們所有,那么您要明白,我們就有權利修一道攔河壩截住河水。不是這樣嗎?那我們就要造一個磨坊,等我們一宣布我們要修攔河壩,那些住在河下游的人就會鬧起來,那我們馬上就說:Kommen sie hier[6],要是你們不樂意我們造壩,就出錢吧。您明白嗎?扎烈甫斯基的工廠就會出五千,柯羅爾科夫會出三千,修道院會出五千……

伊凡諾夫所有這些,米沙,都是耍手段……要是您不愿意跟我吵架,您就把這些主意留給您自己用吧。

包爾金 (靠著桌子坐下)當然啦!……我早就知道嘛!……您自己什么也不干,又捆住我的手腳不讓動……

〔人物同前,加上沙別爾斯基和李沃夫。

沙別爾斯基 (跟李沃夫一塊兒從正房里走出來)醫生跟律師差不多,他們只有一個區別,那就是律師光敲竹杠,而醫生是又敲竹杠又害人……我說的可不是在座諸君……(在一張沙發椅上坐下)他們是騙子,剝削者……也許在某個世外桃源可以遇上這種普遍法則的例外,然而……我這一輩子為看病花掉兩萬盧布,可就是沒有碰到過一個醫生,不讓我覺得他是地道的騙子。

包爾金 (對伊凡諾夫)是啊,您自己什么也不干,又捆住我的手腳不讓動。所以我們才沒有錢……

沙別爾斯基我再說一遍,我說的可不是在座諸君……也許有例外,不過呢……(打呵欠)

伊凡諾夫 (合上書)大夫,您要說什么?

李沃夫 (回過頭去看窗子)還是我早晨說過的那句話:她務必到克里米亞[7]去。(在舞臺上走來走去)

沙別爾斯基 (撲哧一笑)到克里米亞去!……米沙,咱們為什么就不去給人看病呢?這工作簡單得很嘛!……一個什么安果太太或者奧菲麗亞小姐由于煩悶無聊而嗓子發癢或者咳嗽起來,那你就立刻拿來一張紙,照科學的原則開個方子:先是請個年輕的大夫,其次是到克里米亞去一趟,到了克里米亞再找個韃靼人[8]……

伊凡諾夫 (對伯爵)哎,你別嘮叨了,嘮叨鬼!(對李沃夫)要到克里米亞去,就得有錢。就算我弄到錢,她也還是會堅決不去的……

李沃夫對了,她不肯去。

〔停頓。

包爾金您聽我說,大夫,難道安娜·彼得羅芙娜病得真那么重,非去克里米亞不可嗎?……

李沃夫 (回頭看窗子)是的,她得的是肺病……

包爾金噓——噓!……這可不好……我早就從她的臉色看出來她活不長。

李沃夫不過……說話小聲點……屋子里聽得見……

〔停頓。

包爾金 (嘆氣)我們的生活呀……人的一生好比一朵在野外盛開的花:一只公山羊走過來,一口吃掉,這朵花就沒有了……

沙別爾斯基這都是胡說,胡說,胡說……(打呵欠)胡說,騙人。

〔停頓。

包爾金我呢,諸位先生,一直在教尼古拉·阿歷克塞耶維奇怎樣聚財。我給他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可是我的火藥照例落在潮濕的土壤上了。他這個人是講不通的……你們瞧他像個什么樣子:憂郁,沮喪,痛苦,愁悶,悲傷……

沙別爾斯基 (站起來,伸懶腰)你這個天才的腦袋為所有的人想辦法,教導大家怎樣生活,我呢,你至少也得教導一次才好……你給我上一課,聰明人,指一條出路吧……

包爾金 (站起來)我去洗個澡……再見,諸位先生……(對伯爵)您有二十條出路呢……要是我處在您的地位,不出一個星期就會弄到兩萬。(走)

沙別爾斯基 (跟著他走去)用什么辦法呢?好,教教我吧。

包爾金這沒有什么可教的。很簡單……(走回來)尼古拉·阿歷克塞耶維奇,給我一個盧布吧!

〔伊凡諾夫默默地把錢給他。

Merci!(對伯爵)您手上還有許多張王牌呢。

沙別爾斯基 (跟著他走去)哦,都是什么樣的王牌呢?

包爾金要是我處在您的地位,不出一個星期,少說也會弄到三萬。(同伯爵一塊兒下)

伊凡諾夫 (沉吟片刻)這些多余的人,這些多余的話,而對于那些愚蠢的問題又不得不回答,所有這些,大夫,使我厭煩得要生病了。我變得愛發火,急躁,尖刻,小氣,弄得我自己都認不得自己了。我一連好幾天頭痛,失眠,耳鳴……簡直要躲也沒處躲……要躲也沒處躲……

李沃夫尼古拉·阿歷克塞耶維奇,我要認真地跟您談一談。

伊凡諾夫您談吧。

李沃夫我要談安娜·彼得羅芙娜的事。(坐下)她不同意到克里米亞去,不過跟您一塊兒,她就會去了。

伊凡諾夫 (想一想)要兩個人一塊兒去,就得有錢。再說,我不能請長假。今年我已經請過一次假了……

李沃夫就算這是實情吧。現在再往下談。肺病的最主要的醫療方法是絕對的安寧,而您的妻子連一分鐘的安寧也沒有。您對她的態度經常使她焦急不安。對不起,我心情激動,我要直截了當地說了。您的行為正在斷送她的性命。

〔停頓。

尼古拉·阿歷克塞耶維奇,請您讓我能把您想得好一點吧!……

伊凡諾夫所有這些都是實話,實話……我大概罪孽深重,不過呢,我的思路混亂,我的靈魂被一種什么惰性捆得緊緊的,我不能了解我自己。我既不了解別人,也不了解自己……(瞧一眼窗子)人家可能聽見我們的話,我們去散散步吧。

〔他們站起來。

我,親愛的朋友,很想跟您從頭講起,可是這件事說來話長,又那么復雜,就是講到明天早晨也講不完。

〔他們走去。

安紐達是個了不起的、不平常的女人……她為我改變了宗教信仰,丟下父母,拋棄了家財,而且,要是我再要求一百種犧牲,她也會承擔下來,連眼睛也不一下。而我呢,卻一點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而且什么也沒有犧牲過。不過,這事說來就話長了……問題的全部實質,親愛的大夫(猶豫不決),在于……簡單地說吧,當初我結婚是出于熱烈的愛情,而且發誓永遠愛她,可是……五年過去了,她仍舊愛我,而我……(把兩只手一攤)剛才您告訴我她快死了,我既沒感到愛戀,也沒感到憐憫,卻感到一種空虛和疲倦。如果從旁邊看我,這多半是可怕的,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的靈魂起了什么樣的變化……

〔他們沿林蔭道下。

〔沙別爾斯基,后來加上安娜·彼得羅芙娜。

沙別爾斯基 (上場,大笑)說真的,他不能說是騙子,而是思想家,是技藝精巧的能手!應當給他立一個紀念碑才是。在他一個人身上,集合了當代各種各樣的膿瘡:律師的、醫生的、小商人的、出納員的。(在涼臺的底下一層臺階上坐下)可是他好像從來也沒有在什么學校里畢過業,這才叫驚人呢……那么,要是他再掌握文化和人文科學,他就會成為一個多么有天才的壞蛋啊!他說:“您不出一個星期就能弄到兩萬。”他又說:“您手上還有一張王牌愛司呢,那就是您的伯爵頭銜。(大笑)隨便哪個姑娘都會帶著陪嫁嫁給您的……”

〔安娜·彼得羅芙娜推開窗子,朝下面瞧。

他說:“您愿意我給您說媒,跟瑪爾富沙結婚嗎?”Qui est ce que c'est[9]瑪爾福沙?啊,這就是那個姓什么巴拉巴爾金娜……或者巴巴卡爾金娜……也就是那個很像洗衣婦的女人。

安娜·彼得羅芙娜是您嗎,伯爵?

沙別爾斯基什么事啊?

〔安娜·彼得羅芙娜笑。

(用猶太口音講話)您笑啥?

安娜·彼得羅芙娜我想起您的一句話。您記得您吃午飯的時候說的話嗎?被寬恕的賊啦,馬啦……怎么說來著?

沙別爾斯基改信基督教的猶太人,被寬恕的賊,剛醫好病的馬,都是一個價。

安娜·彼得羅芙娜 (笑)您連不帶惡意地說一句普通的俏皮話也辦不到。您是個惡毒的人。(嚴肅地)不開玩笑,伯爵,您很惡毒。跟您一塊兒生活是乏味而可怕的。您老是嘮叨,說怪話,在您的心目中,人人都是壞蛋和流氓。您坦率地告訴我,伯爵,您曾經說過誰的好話嗎?

沙別爾斯基這可真是考問!

安娜·彼得羅芙娜我跟您在一所房子里生活已經有五年了,我一次也沒有聽見過您心平氣和地議論人,不發脾氣,不帶嘲笑。人家有什么對不起您的地方?莫非您認為您比大家都高明嗎?

沙別爾斯基我根本沒有這樣想;我跟大家一樣也是壞蛋和戴著小圓帽的豬玀。我是mauvais ton[10],是個老混蛋。我老是罵我自己。我算是個什么人?我是干什么的?我以前闊綽,自由,也幸福過一陣子,可是現在呢……我成了食客,寄人籬下,成了任人笑罵的丑角。我氣憤,我藐視,可是人家用訕笑回答我;而我一笑,人家又對我悲哀地搖頭,說:這個老頭子發瘋了……不過最常見的情形是人家不理睬我的話,不把我放在眼里……

安娜·彼得羅芙娜 (輕聲地)又叫了……

沙別爾斯基誰在叫?

安娜·彼得羅芙娜貓頭鷹唄。它每天傍晚都叫。

沙別爾斯基隨它去叫吧。反正也不會有比現在更糟的局面了。(伸懶腰)哎,親愛的薩拉,要是我打牌能贏個十萬二十萬的,我就會給您一點顏色看看!……只是到那時候您就見不到我了。我就會離開這個泥坑,不吃這種別人布施的面包,一直到世界末日也決不會到這兒來了……

安娜·彼得羅芙娜要是您贏了錢,您要干些什么事呢?

沙別爾斯基 (想一想)我首先要到莫斯科去,聽茨岡人唱歌。然后……然后我就跑到巴黎去。我就在那兒租一所房子住下,到俄國教堂去做禮拜……

安娜·彼得羅芙娜此外還干點什么呢?

沙別爾斯基我會整天坐在我妻子的墳墓旁邊沉思默想。我就照這樣守著那座墳,直到我咽氣為止。我的妻子是葬在巴黎的……

〔停頓。

安娜·彼得羅芙娜我煩悶極了。我們再去合奏一下吧,好不好?

沙別爾斯基好,您去準備樂譜吧。

〔沙別爾斯基、伊凡諾夫和李沃夫。

伊凡諾夫 (同李沃夫一塊兒在林蔭道上出現)您,親愛的朋友,去年剛剛畢業,還年輕,朝氣蓬勃,我呢,三十五歲了。我有權利給您出主意了。您不要娶什么猶太女人,不要娶有精神病的女人,也不要娶什么女學究,而要挑選一個平常的、不起眼的女人,沒有什么鮮明的色彩,也沒有什么多余的聲音。總之,要按老規矩鋪排您的全部生活。背景越是灰色,越是單調,就越好。親愛的,不要單槍匹馬而同千千萬萬的人作戰,不要同風車廝殺,不要用腦門子去撞墻……求上帝保佑您,不要去搞各式各樣的合理化經營,不要去辦不同尋常的學校,不要發表慷慨激昂的演說……您得把自己封閉在自己的甲殼里,干那種由上帝要您干的小事……這樣生活比較舒服,比較正直,比較健康。而我經歷過的那種生活卻使人多么厭倦呀!啊,多么厭倦呀!我犯過多少錯誤,干過多少不公平的事,多少荒唐事。(看見伯爵,氣憤地說)你,舅舅,老是在人家眼前轉來轉去,弄得人家沒法單獨說說話!

沙別爾斯基 (用要哭的聲音說)叫鬼逮了我去才好,我連個歇一歇的地方也沒有!(急速地向正房走去)

伊凡諾夫 (在他的背后喊叫)哎呀,對不起,對不起!(對李沃夫)我為什么要得罪他呢?是啊,我簡直要垮下來了。我得給我自己想點辦法才成。是得想辦法了……

李沃夫 (激動)尼古拉·阿歷克塞耶維奇,我聽完了您的話,就要……就要,對不起,直截了當,不兜圈子地說一說。在你的語氣中,姑且不談您說的話,流露出您多么自私自利,沒有心肝,多么冷酷無情啊……一個跟您最親近的人由于跟您親近而快要死了,她的日子屈指可數了,可是您……您居然沒有一點愛人之心,還若無其事地到處給別人出主意,裝腔作勢。我對您也說不清我的想法,我缺少說話的才能,不過……不過我深深地厭惡您!……

伊凡諾夫也許是,也許是……您是旁觀者清……很可能您了解我……大概我有很大很大的罪過……(傾聽)好像是馬車準備好了。我得去換衣服……(向正房走去,站住)您,大夫,不喜歡我,也不隱瞞這一點。您的真誠使人起敬……(走進正房)

李沃夫 (獨白)該死的性格啊……我又放過一個機會,沒有跟他好好談一談……我沒法冷靜地跟他談話!我一開口,剛說出一句話,我這個地方(指一指自己的胸口)就開始發悶,不住地翻騰,我的舌頭就粘在喉嚨上了。我痛恨這個達爾杜弗[11],這個第一流的騙子……現在他要坐上馬車走了……他那不幸的妻子的全部幸福,就在于他待在她的身邊,她少不了他,要求他跟她一塊兒哪怕只消磨一個傍晚也好,可是他……他辦不到……您瞧,他在家里覺得氣悶,覺得天地太小。要是他在家里哪怕只消磨一個傍晚,他也會難過得要開槍自殺。可憐的人啊……他需要廣大的天地,那是為了打算干一種新的卑鄙勾當……哼,我知道你為什么每天傍晚坐車到那個列別杰夫家去!我知道!

〔李沃夫、伊凡諾夫(戴著帽子,穿著大衣)、沙別爾斯基和安娜·彼得羅芙娜。

沙別爾斯基 (同伊凡諾夫和安娜·彼得羅芙娜一塊兒走出正房)尼古拉,這簡直是不近人情啊!……你每天傍晚坐車出去,卻撇下我們待在家里。我們氣悶得八點鐘就上床睡覺了。這是胡搞,不是生活!為什么你可以出去,我們就不行?為什么?

安娜·彼得羅芙娜伯爵,別管他!讓他去吧,隨他吧……

伊凡諾夫 (對妻子)哎,你這個病人能到哪兒去呢?你有病,日落以后不能出門……你問問大夫嘛。你不是孩子,安紐達,你得明白事理……(對伯爵)你到那兒干什么去呢?

沙別爾斯基哪怕叫我到地獄里去找魔鬼,哪怕叫我鉆進鱷魚的嘴里,我都去,只要不待在這兒就成。我悶得慌!我悶得麻木了!我惹大家討厭。你把我留在家里是免得她一個人寂寞,可是我折磨她,使她更苦惱!

安娜·彼得羅芙娜別管他了,伯爵,別管他了!要是他覺得在那兒快活,就讓他去吧。

伊凡諾夫安尼雅,何必說這種話呢?你知道我到那兒去不是圖快活!我得去談一談期票的事。

安娜·彼得羅芙娜我不明白,你何必辯白呢?你去好了!有誰阻攔你呢?

伊凡諾夫諸位,我們不要互相爭吵吧!難道有這種必要嗎?!

沙別爾斯基 (用要哭的聲音說)尼古拉,親人,喏,我求求你,帶我一塊兒去吧!我要到那兒去看看那些騙子和蠢貨,說不定會讓我開開心。要知道,我從復活節起就哪兒也沒有去過!

伊凡諾夫 (生氣)好,我們一塊兒去吧!你們這些人也真惹得我討厭!

沙別爾斯基是嗎?好,merci,merci……(快活地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一邊去)我可以戴你的草帽嗎?

伊凡諾夫可以,只是要快一點,勞駕!

〔伯爵跑進正房。

你們這些人多么惹我討厭!不過,主啊,我在說什么?安尼雅,我在用一種使人難以容忍的腔調跟你說話。我早先從來也沒有這樣過。好,再見,安尼雅,我一點鐘左右回來。

安娜·彼得羅芙娜柯里亞[12],我親愛的,你留在家里吧!

伊凡諾夫 (激動)我的好人,我的親人,不幸的人,我求求你,不要攔阻我傍晚出門。從我這方面來說,這種要求是狠心的、不公平的,不過你就容忍我去做這種不公平的事吧!在家里我沉悶得難受!太陽剛落下去,我的靈魂就開始受到苦惱的煎熬。多么苦惱呀!這究竟是什么緣故,你就別問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起誓,我真不知道!在這兒我苦惱,可是到了列別杰夫家就更糟;回到家里呢,還是苦惱,整個晚上就是這個樣子……簡直要命!……

安娜·彼得羅芙娜柯里亞……那你就留在家里吧!我們照以前那樣談談天……我們一塊兒吃晚飯,看書……我和那個愛發牢騷的家伙為你練熟了許多合奏曲呢……(擁抱他)你留下吧!

〔停頓。

我不了解你。這種情況已經有一整年了。你為什么變啦?

伊凡諾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安娜·彼得羅芙娜那么你為什么每到傍晚不愿意帶著我一塊兒出門呢?

伊凡諾夫既然你要我說,那么,也行,我就說。說這種話是有點殘忍的,不過也還是說出來的好……每逢苦惱來煎熬我,我……我就開始不愛你了。在那種時候我就要躲開你。一句話,我非出門不可。

安娜·彼得羅芙娜苦惱?我明白,我明白……你猜怎么著,柯里亞?你就試一試照以前那樣唱唱歌,笑一笑,生會兒氣……你別走了,我們來一塊兒笑,喝點甜酒,我們就會把你的苦惱一下子趕走的。你要我唱個歌嗎?要不然我們就照以前那樣到你的書房里去摸著黑坐下來,你就對我訴說你的苦惱……你那雙眼睛里流露出多么深切的痛苦呀!那我就瞧著你的眼睛哭泣,我們兩個人心里就會輕松多了……(又笑又哭)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柯里亞?花每年春天都開,而歡樂就不行?是嗎?那么,你去吧,你去吧……

伊凡諾夫你為我禱告上帝吧,安尼雅!(走去,停住,思索)不,我辦不到!(下)

安娜·彼得羅芙娜你去吧……(在桌子旁邊坐下)

李沃夫 (在舞臺上走來走去)安娜·彼得羅芙娜,您得定下一個規則:一打六點鐘,您就得進屋里去,到第二天早晨再出來。傍晚的潮濕對您有害。

安娜·彼得羅芙娜是,先生。

李沃夫什么“是,先生”!我是在嚴肅地說話。

安娜·彼得羅芙娜我卻不想嚴肅。(咳嗽)

李沃夫您瞧,您已經在咳嗽了……

〔李沃夫、安娜·彼得羅芙娜和沙別爾斯基。

沙別爾斯基 (戴著帽子,穿著大衣,走出正房)尼古拉在哪兒?馬車來了嗎?(很快地走過去,吻安娜·彼得羅芙娜的手)晚安,美人兒!(做鬼臉)對不起!請您包涵啦!(很快地下)

李沃夫小丑!

〔停頓,從遠處傳來手風琴聲。

安娜·彼得羅芙娜多么煩悶無聊啊!……那些車夫和廚娘倒在舉行舞會了,而我……我呢,卻像一個被拋棄的人……葉甫根尼·康斯坦丁諾維奇,您在那兒走來走去干什么?您到這兒來,坐下吧!……

李沃夫我坐不住。

〔停頓。

安娜·彼得羅芙娜廚房里在演奏《黃雀》這個曲子。(唱)“黃雀啊,黃雀啊,你在哪兒?我在山下喝白酒。”

〔停頓。

大夫,您的父母都在嗎?

李沃夫我的父親死了,母親還在。

安娜·彼得羅芙娜您想念您的母親嗎?

李沃夫我沒有工夫想她。

安娜·彼得羅芙娜 (笑)花每年春天都開,歡樂卻不行。這句話是誰對我說的?求上帝賜給我好記性……好像就是尼古拉親口說的。(傾聽)貓頭鷹又叫了。

李沃夫隨它去叫吧。

安娜·彼得羅芙娜大夫,我開始這樣想:命運虧待了我。有許多人未必比我好,卻很幸福,而且為自己的幸福并沒有付出什么代價。我可是為一切都付出代價的,為一切,毫無例外!……而且代價是多么昂貴啊!為什么要從我這兒索取這么嚇人的利息呢?……我親愛的,您對我老是小心謹慎,生怕說出實情,可是您以為我不知道我的病情嗎?我知道得很清楚。不過講這種事是乏味的……(用猶太人的口音講話)請您包涵吧!您會講滑稽故事嗎?

李沃夫我不會。

安娜·彼得羅芙娜尼古拉就會。而我也開始對人們的不公平感到驚奇:為什么不用愛情回報愛情,而用虛假來報答真情呢?您說說吧:我的父母會恨我到什么時候呢?他們住的地方離此地有五十里路,可是我白天黑夜,哪怕是做夢,都能感覺到他們的怨恨。還有,請問尼古拉的苦惱該怎么理解呢?他說只是到了傍晚苦惱來折磨他的時候,他才不愛我。這我倒是明白而且也能夠容忍的,可是,您想想看,假定他完全不愛我了,那可怎么辦!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不過,萬一會這樣呢?不,不,關于這一點連想都不該想。(唱)“黃雀啊,黃雀啊,你在哪兒?……”(打了個哆嗦)我的想法多么可怕呀!……您,大夫,還沒成家,有很多事情您不會了解……

李沃夫您驚奇……(挨著她坐下)不,我……我才驚奇呢,我對您感到驚奇!是啊,您說說吧,您向我解釋一下吧,您這么一個聰明、正直、幾乎可以說圣潔的女人,怎么能容許人家那么無恥地欺騙您,把您拖到這個貓頭鷹的窩里來?您何必待在這兒呢?您跟這個冷酷無情的人……有什么共同點呢,不過我們不談您的丈夫吧!您跟這個空虛庸俗的環境有什么共同點呢?唉,我的上帝!……那個老是發牢騷的、生了銹的、瘋瘋癲癲的伯爵,那個老奸巨猾、騙子中的騙子,生成一副丑相的米沙……您對我解釋一下,您待在這兒干什么?您怎么會跑到這種地方來的呢?……

安娜·彼得羅芙娜 (笑)您講的話正好跟他以前講過的一樣……一點不差……不過他的眼睛大些,當他開始熱烈地講起什么事來,他那對眼睛就像是兩個火紅的煤塊……您說吧,說下去!……

李沃夫 (站起來,揮一下手)我能說什么呢?您回到房間里去吧……

安娜·彼得羅芙娜您說尼古拉這樣那樣,如此這般的。您怎么會了解他呢?難道半年之內就能認清一個人嗎?他,大夫,是個了不起的人,可惜您沒有在兩三年以前認識他。他現在感到苦悶,沉默了,什么也不干了,可是以前……多么可愛呀!……我頭一眼看到他,就愛上他了。(笑)我看了他一眼,捕鼠器就啪的一響,把我抓住了!他說:我們一塊兒走吧……我就丟開一切,您知道,好比人們用剪子剪掉枯葉一樣,我真就走了……

〔停頓。

可是現在不是這樣了……現在他常到列別杰夫家,找別的女人解悶兒去了,我呢……就坐在這個花園里,聽貓頭鷹叫……

〔傳來守夜人的打更聲。

大夫,您有弟兄嗎?

李沃夫沒有。

〔安娜·彼得羅芙娜痛哭。

哎,這是干什么?您怎么啦?

安娜·彼得羅芙娜 (站起來)我受不了啦,大夫,我要到那兒去……

李沃夫到哪兒去?

安娜·彼得羅芙娜到他那兒去……我要去……請您吩咐他們準備馬車吧。(跑進正房)

李沃夫不行,我要斷然拒絕在這種情況下治病!他們不但一個小錢也不給,而且攪得我心煩意亂!……不行,我不干了!夠啦!(走進正房)

第一幕完

注釋

[1]米哈依爾的愛稱。

[2]法語:親愛的尼古拉。

[3]安紐達和下文的安尼雅均為安娜的愛稱。

[4]薩霞、舒羅契卡和下文的薩涅琪卡、薩憲卡、舒拉、舒爾卡均為亞歷山德拉的愛稱。

[5]瑪爾福沙和下文的瑪爾福特卡均為瑪爾法的愛稱。

[6]德語:到這兒來。

[7]俄國南部的療養地。

[8]指韃靼向導。

[9]法語:是誰?

[10]法語:低級趣味的人。

[11]法國劇作家莫里哀的喜劇《偽君子》中的主人公,一個偽君子。

[12]柯里亞和下文的尼古拉沙均為尼古拉的愛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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