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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永遠的騎士(代序)

德國浪漫派詩人海涅說“作家的筆高于作家”。這是很有道理的。他指的是優秀作家會超越自己的偏見,使藝術升華。換言之,作家是人,有七情六欲和時代社會的制約、生老病死的牽纏,但作家的作品卻可以塑造完美,并在一定程度上使人物得到永生。海涅的另一名言是“塞萬提斯、莎士比亞、歌德成了三頭統治,在敘事、戲劇、抒情這三類創作中達到了登峰造極。”然而,塞萬提斯生前既沒有莎士比亞和歌德的聞達,亦無騎士的瀟灑。

所謂“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塞萬提斯最初的夢想是成為詩人,而非小說家。蓋因小說在當時沒有地位,騎士小說更是僅供消遣的“無稽之談”。于是,他創作了一首長詩《帕爾納索斯之旅》,以及無數短歌和十四行詩。遺憾的是后者大都散佚了。

同樣,作為劇作家,塞萬提斯也沒有獲得成功。他在“八個喜劇和八個幕間劇”的序言里歷數西班牙戲劇傳統并聊以自慰:“我頭一個大膽地將五幕劇變成了三幕劇,而且刻意表現人物的內心世界:他們的想象和隱情。我還把偽道士搬上舞臺并且得到了觀眾的認可。我寫了數十個劇本,卻從未在舞臺上丟人現眼,也沒有人對它們喝倒彩、扔垃圾……后來我諸事纏身,不得不離棄戲劇,卻冷不丁冒出個大自然的怪物來——洛佩·德·維加。他在喜劇王國一統天下……”眾所周知,喜劇是文藝復興運動時期的主要體裁。它充當了資本的溫床,之后也一直是資本主義快車的潤滑劑,其對近現代文學自由主義思想的推動作用不可小覷。它甫一降世便以摧枯拉朽之勢顛覆了神學的莊嚴,掃蕩了封建殘余。它在嬉笑怒罵中為資本主義保駕護航,并終使個人主義和拜物教所向披靡,技術理性和文化消費主義甚囂塵上。而作為文藝復興運動人文主義或人本主義的載體,喜劇無疑也是市民文化的首要表征。關于這一點,早在十四世紀初,但丁就曾有過描述。具體說來,他在文藝復興運動的晨光熹微中窺見了人性(人本)三獸:肉欲、物欲和狂妄自大。果不其然。未幾,伊塔大司鐸在《真愛之書》中把金錢描繪得驚心動魄、無所不能,薄伽丘以罕見的打著旗幟反旗幟的狡黠創作了一本正經的“人間喜劇”《十日談》,拉伯雷則用大話式的狂歡將神話中的巨人和教會踩在腳下。十五世紀初,喜劇在南歐遍地開花,幽默諷刺和玩世不恭的調笑、惡搞充斥文壇。十六世紀初,西葡殖民者帶著天花占領大半個美洲,伊拉斯謨則復以暢快的筆調在《瘋狂頌》中大談真正的創造者是人類下半身的“那樣東西、那樣東西”。直至十六世紀末十七世紀初,才有莎士比亞在其苦心經營的劇場里左右開弓,并以充滿批判精神的幾大悲劇(對金錢、社會、人性的批判)使自己成為經典;而塞萬提斯卻通過否定之否定,即反狂歡的狂歡、反喜劇的喜劇——《堂吉訶德》——展示了日下世風和遍地哀鴻。某種意義上說,塞萬提斯僥幸存世的八出喜劇和同樣數目的幕間劇最是吻合他的人生:艱難時世中頑強拼搏,身殘志堅做過奴隸,事事不順三陷冤獄,鍥而不舍地苦中作樂——淚奔并苦笑著。

《堂吉訶德》幾乎是塞萬提斯無心插柳的產物。它是在獄中構思的,而創作這部小說的作者竟棲息在一間四面“漏風”的小閣樓里:樓下是酒吧,樓上是妓院。

四百多年來,有關《堂吉訶德》的價值早已是眾說紛紜。最早的評價來自同時代文人,其中維加的噓聲和判決奠定了負面基調。而笑聲則是一般讀者給予塞萬提斯的回報。他們不是在堂吉訶德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和他同命運共歡樂,便是視其為十足的瘋子、逗笑的活寶。十八世紀是理性主義的世紀、啟蒙運動的世紀、新古典主義的世紀,但塞萬提斯及其《堂吉訶德》繼續面臨不同甚至完全對立的接受與評騭。先是英國翻譯家彼得·莫特烏斯開啟了正面評騭的先聲;但緊接著,法國翻譯家阿蘭-熱內·勒薩熱反戈一擊,否定了彼得的看法。因此,塞萬提斯必得等到十九世紀才因浪漫主義而揚眉吐氣。浪漫主義定塞萬提斯為一尊,對《堂吉訶德》可謂推崇備至。德國作家先聲奪人,于一八〇〇年和一八〇一年率先推出了兩個版本。首先是施萊格爾兄弟,繼而是謝林和海涅,與之遙相呼應的當然還有英國詩人拜倫等,他們對《堂吉訶德》的高度評價一掃籠罩在塞萬提斯頭上的陰霾,奠定了塞萬提斯在西班牙,乃至世界文壇的崇高地位。與此同時,西班牙本土的塞萬提斯研究迅速升溫,并在生平和版本研究上取得了驕人的成績。此后,批判現實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為塞學展示了新的維度。司湯達和屠格涅夫、馬克思和恩格斯等,將塞萬提斯及《堂吉訶德》研究引向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然而,二十世紀的情況有所不同。隨著結構主義、后結構主義和各種形式主義、虛無主義批評的興起,傳統意義上的社會歷史批評受到擠壓;但意識形態批評同樣強勁,尤其是在冷戰期間。塞學作為文學批評的一環或一隅,變得越發的汪洋恣肆,無論觀點還是方法,又何啻五花八門!

雖然塞萬提斯戲說其小說得到了中國大皇帝的賞識,謂后者急于讓他來做西班牙語文學院的院長并用《堂吉訶德》做教材;他甚至在第二部中讓堂吉訶德胡謅了一個叫安赫麗卡的美人,還讓她“即位做了中國女皇”,但事實上不僅他的中國夢未能做圓,就連他的作品也姍姍來遲。

一九一八年,周作人率先在《歐洲文學史》中對《堂吉訶德》進行了概括性的評介。一九二二年,林紓、陳家麟的翻譯的《堂吉訶德》第一部——《魔俠傳》在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同年九月,周作人撰文介紹《堂吉訶德》,并將屠格涅夫的觀點引入中國,認為《堂吉訶德》和《哈姆雷特》“這兩大名著的人物足實以包舉永久的二元的人間性,為一切文化思想的本源;堂吉訶德代表信仰與理想,漢列忒(哈姆雷特)代表懷疑與分析。”也許正是出于這樣的理解,周作人后稱《堂吉訶德》是他“很喜歡的書”,“隨時翻攏翻開,不曉得有幾十回,這于我比《水滸》還要親近。”

魯迅對《堂吉訶德》的接受與周作人相仿,他不僅一直珍藏著“萊克朗氏萬有文庫”本,而且自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起陸續收集了好幾種日譯本。魯迅的阿Q(《阿Q正傳》發表于一九二四年)則被認為頗有堂吉訶德的影子,或謂反堂吉訶德:一個毫無理想主義色彩的反堂吉訶德。但阿Q的“Q”恰好是吉訶德的第一個字母。此外,魯迅在“編校后記”中把堂吉訶德精神概括為“專憑理想勇往直前去做事”,而哈姆雷特則“一生冥想,懷疑,以致什么事也不能做”;并說“后來又有人和這些專憑理想的堂吉訶德式相對,稱看定現實而勇往直前去做事的為‘馬克思式’。”同時,他希望在自己主編的《朝花小集》叢書里出一個“可讀的”《堂吉訶德》譯本(當時行世的唯有一九二二年林、陳據《堂吉訶德》第一部編譯的《魔俠傳》,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接連出版了四種新譯本,即一九三一年開明書店的賀玉波譯本、一九三三年世界書局的蔣瑞青譯本、一九三七年啟明書局的溫志達譯本和一九三九年商務印書館的傅東華譯本)。而這時創造社、太陽社的左翼作家正冷嘲熱諷地攻擊魯迅為中國的吉訶德先生。魯迅于一九三二年撰寫了題為《中華民國的“堂吉訶德”們》的雜文,之后又于一九三三年和瞿秋白一同發表了《真假堂吉訶德》,對某些口頭英雄及其精神勝利法進行了抨擊。與此同時,魯迅還和瞿秋白一道(前者從德文譯出了第一章,后者從俄文譯出了全文)翻譯了盧那察爾斯基的《解放了的堂吉訶德》。魯迅在瞿譯《解放了的堂吉訶德》“后記”中說,“吉訶德的立志去打不平,是不能說他錯誤的;不自量力,也并非錯誤。錯誤是在他的打法。因為胡涂的思想,引出了錯誤的打法……而且是‘非徒無益,而又害之’的。”事實上,問題既不在騎士道,也不僅僅在打法,而是在于理想主義的脆弱。在嚴酷的現實面前,任何縈紆的道論都是一樣的乏力。

為了團結魯迅,中共中央曾派李立三前去做兩社的工作,于是圍繞“中國堂吉訶德”的交鋒宣告終結。較之兩社的冒進,魯迅顯然“太文學”;而周作人則更是書生氣十足了。后者除了自己在著述中傾情介紹《堂吉訶德》,還深刻地用堂吉訶德思想影響了他的弟子們。其中,廢名就曾以小說《莫須有先生》模仿了《堂吉訶德》。

一晃近百年過去,而今又有三十余個譯本在神州大地上陸續問世,我們或可使塞萬提斯這桿“精神之矛”煥發出新的光芒。

但是,我們的閱讀情況不容樂觀。且不說我國人均紙質圖書閱讀量處于世界中下游(二〇一六年“世界讀書日”公布的有關調查數據表明,二〇一五年我國人均年讀書量仍不足五種),較歐美國家和亞太發達國家仍有很大差距。同時,青少年的電子閱讀量迅速飆升,其內容多為快餐類影像作品和閑聊,即主要屬輕閱讀、淺閱讀范疇,罕有經典間架。更令人瞠目的是二〇一三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的網上抽樣調查結果:我國“四大名著”之首的《紅樓夢》居然被稱“死活讀不下去”,而且在“死活讀不下去”的榜單上赫然居于榜首。與此同時,《三國演義》和《水滸傳》橫遭批判,其做法無非是將它們剝離歷史土壤,并攻其一點不及其余。關于《西游記》,或可作為個案多說幾句,因為它一直是我國少兒讀物中的第一經典。然而,它被反復惡搞。鄉賢章金萊(六小齡童)頗為憤懣,以至于不惜“以身試法”、對簿公堂。

當然,情況遠不止于茲。屈原遭到了“弗洛伊德的攻擊”,成了“同性戀者”,于是其愛國主義精神被“戀君情結”所顛覆。此外,從杜甫到魯迅,無數經典作家被或多或少穿上了小鞋。于是,經典作家作品作為民族文化母體的基因或染色體地位被徹底撼動,甚至顛覆。這當然不是個別文人墨客或影視大腕心血來潮、指點古今的結果,其背后是資本和文化消費主義的強勁推動,也是“全球化”時代“去民族意識”“去意識形態”的必然結果。我的問題是:既然國家尚未消亡,白宮的主人們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強調美國利益,我們卻輕易瓦解作為國家認同、民族認同、價值認同和審美認同重要根基的文學經典,那不是犯傻或別有用心又是什么?

然而,話說回來,顛覆“經典”的做法原是文學的本分。但這個“經典”始終是加引號的。譬如塞萬提斯顛覆的“經典”是以消遣為目的的騎士小說。曾幾何時,騎士小說和喜劇在歐洲風靡一時。用最簡單的話說,騎士小說之所以風行歐洲,尤其風行西班牙,是因為王國的復興或建立使騎士階層完成了歷史使命。騎士們被封官加爵,遠離了金戈鐵馬、過上了養尊處優的生活,成為新興市民階層夢想的歸宿。后者正是“航海大發現”的精神基礎。哥倫布所率領的西班牙冒險家并不知道美洲的存在,他們的目標是“大中華帝國”,只是陰差陽錯到達了美洲,并誤認為那是印度。稍后歷任菲律賓總督的西班牙人一直覬覦富饒的中國,并多次上書國王派兵“占領”。只不過西班牙帝國早被野心所累,已然是無可奈何的明日黃花。但騎士夢想仍縈繞在西班牙市民階層心中;于是,過去的騎士生活被逐漸藝術化。比如,多數騎士小說的主人公不是一手舉劍、一手握筆,就是浪漫的冒險家;他們為了信仰、榮譽或某個意中人不惜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他們往往孤軍奮戰、特立獨行,具有鮮明的個人英雄主義傾向,同時不乏神秘色彩。塞萬提斯則開宗明義,要用《堂吉訶德》來掃除騎士小說的那一套有害心靈的無稽之談。于是,騎士小說被淋淋漓漓地戲說了一番。于是,孩子們看《堂吉訶德》會笑,而成熟的讀者卻每每在堂吉訶德的瘋癲面前潸然淚下。

然而的然而,我不得不就此打住,以免喧賓奪主。鑒于本全集囊括了目前最完整的塞萬提斯作品,讀者自可從諸方家忠實的譯文中領略這位一心要來中國的拉曼查騎士及其所衍生的各色體裁、題材和不同凡響的故事。

陳眾議

二〇一六年五月十七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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