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唐雀兒以為面圣就是面圣,哪知道進來山溪堂花廳后,就見守在門口的宮女太監里,有一個面孔十分眼熟……唐雀兒走近,那人下意識抬頭,看見她也是一震。
是阿奴!九王爺的家奴。
是唐姑娘!
他們彼此都沒想到將近一年后再相逢竟是這樣的情景。
阿奴想對唐姑娘笑的,然后由衷地說,姑娘今天可真好看,也長高了呢。
而唐雀兒,想說的話更多,阿奴在,那就是王爺也在意思吧,王爺也在面圣嗎,說得是自己的事嗎?
兩人滿肚子的話想說,卻在匆匆一瞥后,都化作了意味深長的眼神,四目相對后又匆匆錯過。
這里是御前,顧臣在,夏掌贊在,還有許許多多的宮女侍衛,隨便一個人站出來都可以治他們一個御前失儀的罪名。
“唐姑娘請進。”
御書房的一雙暗紅色鏤空折枝霍然打開,空氣中一陣擾動,里面似乎點了檀香還是什么,香得清淡又安人心。唐雀兒深吸一口氣,雙手交疊捏在身前,一步一步邁向自己的命運。
她不知道命運是什么,但里面有九王爺,應該沒有什么好怕吧。
從門口到光武帝的書桌前,轉瞬可以到達,可屋中的兩個對坐飲茶的男人看著盈盈拜倒的唐雀兒,只盼時光靜止,想看得更仔細些。
他們都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唐雀兒,逆光而來,裙角飛揚在塵埃中,她人美得不似在人間,飄然煢立,身姿輪廓年輕得不可思議。
“奴婢掖庭唐氏叩見皇上。”唐雀兒飛速掃了一眼旁邊起身的端王,在問安與否中輕輕掙扎,然后細若蚊吟道:“見過端王殿下。”
以奔站起身后才發現自己太冒失,又重新坐了回去。
光武帝把兩人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嚼著一個冷冷地笑意,“站起來回話。”
唐雀兒起身,垂首立在下面。隔窗外一陣微風掃過,樹葉唰啦唰啦作響,唐雀兒的淡紫裾擺跟著輕輕浮動,人又靈動了幾分。
光武帝和端王今天同時穿了藍色的褙子,一件寶藍色,一件淺藍色,襯得兩個英武的男子,格外挺拔,這兩兄弟畢竟是隔母的,不大像,光武帝腰間系了一條暗黃色的腰帶,把身份立時區分開。
身為帝王,以敖自有冷傲氣質,而端王,溫潤如玉,仿若幽蘭。
“掖庭唐氏,可知罪?”光武帝率先發難。
唐雀兒一愣神,嚇得又忙跪了下去。
以奔側目,剛剛他才求了皇上把唐雀兒賜給自己,皇上沒答應,但也沒反對,怎么此刻,還要治唐雀兒的罪?!
“皇兄,這都是臣弟的錯失。”
什么也不說,以奔先告罪,站起身來,深深一揖。
“九弟別忙。朕有話問唐氏。”
以奔面兒上不忙不亂,心里卻鼓點亂打。他不敢坐下,干脆垂手聽著。
“朕問你,先帝在時,可曾告訴你,將你指給端王為妾的事?”
唐雀兒搖頭。她一個小小婢女,哪有那么大的面子見過先帝?!
光武帝用手指,敲敲紅木茶幾,繼續問道:“那你私下見過端王嗎?”
以奔心里一揪,他逢人就說要求娶雀兒,可從沒說過兩人相見,芳心許的話,說了雀兒的名節不保不說,連他自己都有穢亂宮廷的嫌疑。
以奔盯著唐雀兒,只見她懵懂抬眼,快速撇了一眼以奔,又低下頭,然后臉就紅了。
光武帝何其精明,見兩人交換眼神,心里早就把答案問出來了,皮笑肉不笑地追問:“唐氏,朕在問你話。”
“奴婢……并未見過端王殿下。”
說一個大家都不信的謊言,唐雀兒有點難為情。
以奔松口氣。
光武帝卻覺得心頭有把火,怒氣騰騰地噬人一樣。兜圈子兜得人好沒意思,不如干脆亮出殺手锏,叫眼前這對鴛鴦少眉來眼去地讓他火大。
“朕再問你,如今端王要討了你去,你愿意嗎?”
當然愿意!唐雀兒等得不就是這一天嗎?!
唐雀兒歡喜地連嘴角都勾了一起來,再抬眼要看同樣歡喜的以奔,卻撞進了光武帝眼里——這女人,笑起來真是美艷得驚人!
“朕問你,你可要謹慎作答,你愿意給端王做妾嗎?”
唐雀兒動了動嘴唇,剛要說愿意,就聽見身后的腳步聲。
是太監的腳步聲,小碎步極安靜的那種走路方式,只有熬了幾十年的老太監才能做到,靜而不謐,聽了也跟沒聽見一樣的聲音。
“奴才,紹清叩見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紹清?先帝的貼身太監總管,他不是去東郊給先帝守靈了嗎,跑山溪堂來做什么?
以奔方才察覺出不妥。
唐雀兒回過身,看了一眼跪在身后的紹清,只有不解。
“先帝有何遺旨,紹總管不如宣了,趁早讓大家都知道。”
紹清再磕頭,面無表情地道:“奴才聽聞唐家八丫頭即將入端王府,恐怕皇上不知先帝早有旨意,有所遺漏。所以特來提醒。”
這話牽強,什么怕有遺漏,不過是奉了光武帝之意而已。以奔、唐雀兒心知肚明,卻唯有伏地聽旨的份。
“先帝遺旨,唐家七丫頭入八皇子府后,賜死其母;唐家八丫頭入九皇子府后,賜死其母。”
唐雀兒一聽,大驚失色。
嫁給九皇子,娘就要被賜死?!
唐雀兒猛然回頭再看紹清,他年過半百的臉,雪白得竟連一絲皺紋也沒有,叫她心生恐懼,這人莫不是來娶娘性命的白無常?
以奔朗聲道:“紹公公這旨意蹊蹺,為何本王從未聽說?”
光武帝見制造的慌張局面生效了,方才平息了點點怒氣。紹清是他的人,但說得都是實話,無論是紹清還是光武帝,面對以奔質疑,都是十分坦然。
“王爺,先帝確有這旨意,唐氏女不安分,留女去母,也是為了王府安寧,且看如今的美人唐氏,她娘不就是在她入府后第三天賜死的嗎?”
這樣很辣的作風確實像先帝所為,可以奔如何也不肯讓唐雀兒因為自己而失母,莫說他答應雀兒要幫她照顧母親,就是沒說過那話,他也不能眼看心愛之人傷心難過。
“皇兄!”以奔鄭重屈膝跪倒在光武帝腳邊,比登基那一日跪得還端正,“請皇兄成全臣弟,紹清空口一詞,孰不能信。”
“朕是要成全你的,可也要顧及唐氏的意愿,畢竟要兩廂情愿才好。”光武帝轉而問唐雀兒,“唐氏,你愿意入端王府嗎?”
沒人能證明先帝的遺旨是假的,而光武帝相信,那必然就是真的。真真假假的,辯多了有什么用,光武帝的意圖再明顯不過。
強忍淚水,唐雀兒這個當事者,如冷水兜頭澆了個透,再有什么盼望都澆熄了。
“唐雀兒!”顧臣呵斥,“還不回皇上的話。”
“奴婢……奴婢,立志終身不嫁,唯愿在掖庭勞作一生。”說完,唐雀兒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眼淚如斷了線的串珠,不能自已。
說這番話,就是放棄了她的愛情,放棄了她心心念念的九王爺,放棄了她設想過無數次的王府生活。
放棄了這一切,她的人生從此晦暗,再也沒有半分快樂可言。
“雀兒……”以奔輕喚。
唐雀兒把頭埋在伏地的雙臂中,以奔此刻只恨自己為什么如此不爭氣,無銜無職,連叫皇帝顧忌的資本都沒有,拉出個老太監就能奪了他的女人!自己活得真窩囊!
光武帝站起身,揮退了紹清,背著手,繞著跪在地上的一對男女,輕松愜意起來,“唐氏你也不必如此灰心,先帝說了,你們姐妹是必須要給先帝皇子做妾的,你為了讓你娘活命,說要老死在掖庭,也是違抗君命,朕倒是替你想了辦法。”
以奔和唐雀兒都隱約聽出,這才是今日面圣的重點。
“除了端王,你倒可以另選一個先帝的兒子嫁了,這樣既完成了你的使命,又保全了你娘。”
另選一個先帝之子來嫁?!
以奔聽了簡直想笑,除了眼前這位身列九五的先帝之子,唐雀兒還能嫁給誰?!
她想嫁別人,嫁老四,嫁老六,他們敢收嗎?!收了不就是明晃晃和皇帝搶女人!
荒唐!太荒唐!皇帝為個女人,擺了這么一出大戲,當真費心!以奔怒極反笑:“唐姑娘不如選了皇兄,天家富貴唾手可得。”
在經歷了先帝戕害,新帝逼迫之后,以奔的話,簡直給了唐雀兒不可承受的打擊,心愛之人在說什么?把她往天家富貴里推嗎?
唐雀兒流淚,只覺得命運涼薄,自己不過是這兩個男人推來桑去的玩偶……她想起昨晚七姐臨走的問題:“這一生,你可想好,什么是最重要的事嗎?”
是她渺小而不可得的感情,還是十幾年呵疼她的娘呢?
這幾乎是個不用猶疑就可以得出答案的選擇。
“但憑皇上做主罷。”唐雀兒輕輕地說,聲音如珠玉落盤,清脆、果斷。
光武帝滿意地瞇著眼:這丫頭不那么倔就好,今日惹她傷心,日后補償她就是。
自問對待女人,自己只有讓她們樂的,哪有哄不好的?
表面上,爭贏了,光武帝還是要客氣客氣的:“朕收了你,也不大好,國孝家孝中,如何可貪淫樂,你在山溪堂先當個宮女,來日再說吧。”
唐雀兒木訥叩頭,仿佛不在意一般。
以奔緩緩起身,渾身在一種冷熱不明的顫抖中躬身告退。
臨出御書房的門口,他看了一眼唐雀兒,心內凄涼:以后再見,怕是要叫一聲唐美人、唐修容、唐嬪、唐貴嬪了吧,也許她有幸封妃,但到那時,他們離得又是十萬八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