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不在同一層，他帶著她從一旁的樓道口往下走，繞過一道彎后她有些不解，“為什么不坐電梯？”她明明記得來的時候電梯還是正常的。

他頓了頓腳步，恍然想起些什么，表情微微歉然，“不好意思，我比較習慣上班期間爬樓梯，忘了你也許不習慣，還有一層就到了，不會耽誤太久。”

他繼續走在前面，襯衫的袖口挽到肘關節處，露出微白的肌膚。她突然想起以前長輩看到他都會夸他長得漂亮，皮膚白得像姑娘一樣。剛開始他還默不作聲，到后來漸漸排斥這種夸獎。為證明自己的健壯，他開始拼命地打籃球游泳和從事一切可以讓自己變黑的戶外運動，可一到冬天又會恢復到最初的狀態，讓他懊惱個半死。可是他卻不知道，他如此強大的復白能力真是令她又嫉妒又羨慕。

“不要緊，這種鍛煉的方式很好。”這種鍛煉方式確實不錯，前提是她如果沒有穿高跟鞋的話。

再下一層后，發現這一層相對于剛才會議室那一層熱鬧一些，但比起派朗內部，尤其是創作部來說，簡直安靜到嚇人。穿過長長的一條走道后到了辦公室。整個辦公室的風格十分簡約，從此約莫可以看出辦公室的主人的性格。他拉開辦公桌后的座椅，示意她坐。穆凡也不客氣，直接坐了下去。

他站在她的身側，一手撐著椅背，一手彎下腰開電腦。趁著開機的空隙，她環顧了下桌子上的擺設，發現不過就一臺電腦、一個手繪屏，還有幾本資料和圖紙，充其量還有一個相框點綴。相片里是一群年輕朝氣的青年，有男有女，有黑人白人也有宋景生這樣的黃種人。他們的身后的一望無際的海洋，還有與海洋同樣顏色的藍天，美得驚人。他們卷著褲腿，赤著雙腳，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唯有他站在邊上，始終是含蓄的、安靜的，唇邊一抹淺到極致的笑意。

電腦打開，他在文件夾中查找著，看到她盯著那張照片，解釋道：“這是在夏威夷，假期時和幾個同學相邀去玩，也不止去了這里，還有其它地方，只是這張照片拍得最好，大家都笑得很開心。”

“看得出來，的確很開心。”她盯著照片出神。

“我記得你以前也喜歡看別人旅游的照片，說是看到照片就像自己也跟著去了一次。我那里還留著許多照片，可以下次帶給你看。”他頓了頓，“當然，如果你有興趣的話。”

“好，如果有機會的話。”她收回目光，適時找出了一個合理的話頭去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找到圖片了么？”

“嗯，在這。”他打開一個文件夾，“因為這次公司面對的客戶市場比較廣泛，所以在風格上我做了很多嘗試，傳統、現代、混合型都有，不過最多的還是采用了混搭風格，比較貼合本地住戶的需求。”

“你在國外那么久，還知道本地人的需求么？”她隨口說道。

本在解說設計理念的他在聽到這句話后瞬間沉默起來。她意識到自己的尖銳，有些后悔，正打算說些什么緩和下，卻聽到他在一旁低聲道，“說的也是，反正還未竣工，要等施工完畢后才會做裝修，設計風格現在隨時可以變動，不如你給我一點意見？”

她啞然，抬頭看向他，卻發現因為他正彎著腰，二人的距離極近。這一抬頭竟直接對上了他的眼睛，連呼吸都仿佛近在眼前。趕緊低頭拉著椅子后退了一步，卻見他表情嚴肅，一點都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她有些無語道：“讓一個完全不懂設計的人給你意見，這就是你的專業？”

他摸了摸下巴，“我記得你以前畫畫不錯。”

畫畫？

她想起來了。當初他剛進宋家時脾氣壞的不得了，她卻也偏偏驕傲的不得了，兩人的相處時時劍拔弩張。那時候常被他氣得不行，覺得他脾氣倔的跟頭牛似的，就會偷偷畫一只耀武揚威的牛在紙上，鼻子旁還畫了兩個圓圈當作哼氣聲，然后悄悄貼在他的房門上。記得那時候宋汝良偶然看見了房門上的牛，還笑稱她畫得不錯，惟妙惟肖。

沒想他還如此小器的記得。

她好氣又好笑：“畫畫好和室內設計有關系？”

他笑：“好歹也算是有點藝術天分。”

她不理會他的話，低頭握著鼠標將效果圖一張一張點開。

效果圖上展現的風格果然迥異，色彩有的明朗艷麗，有的則黑白簡約，大部分的設計風格還是能看得出受西方影響較重，熱烈中微帶含蓄，嫵媚里蘊藏著神秘，具有典型和鮮明個性的主觀特色。尤其是他所說的混搭型風格巧妙地兼容了中式元素和現代材質，家具和布藝、窗欞相互輝映、移步變景，呈現出獨特的韻味，十分精妙。

“你喜歡這個？”也許是她在這張效果圖上停留了太久，他不禁出聲問道。

她點頭，“嗯，還不錯。”

他跟著點頭，“我也這么覺得。”

她暗自翻了個白眼，將所有的效果圖都看了一遍后，將文件夾關閉，站了起來，“我大概有一定了解了，我會回去整理資料，如果有需要會再聯系宋先生，希望到時再給我一點專業意見。”

他跟著站起身，“沒問題。不過，你能不叫我宋先生么？”

“可以。”她抬頭，送上一個真誠的微笑，“宋設計師。”

恰巧有人敲門，來人是周子信。他見二人交談，笑道：“沒打擾到你們吧？”

“沒有，正好看完了效果圖，談得差不多了。”

“那正好，午飯時間到了，已經訂了位置，一起吧。”

“好。”她收拾好東西，走到門邊，“對了，徐經理呢？”

“她已經走了，讓我跟你說一聲。”周子信朝辦公室里喊道，“宋景生，一起吧，張肅和秦奕都有事，王韜要陪女朋友吃飯，你說什么也跑不了了。”

宋景生隨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跟上來，“我沒說要跑。”

周子信挑了挑眉，似乎有些詫異，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胳膊，取笑道：“難得啊，以往這種應酬你從來不肯參加的，看來還是穆小姐面子大啊。”

“對我來說，這可不算應酬。”宋景生一臉認真的回答。

三人笑著走向電梯間，宋景生朝二人點了點頭，朝樓梯道走去。“真是個怪人，這么久了還有這習慣。”周子信見穆凡在看著宋景生的背影發呆，笑道，“穆小姐別見怪，他就是個有著某些奇怪習慣的老派紳士。”

穆凡反應過來，搖頭說：“不用總是叫我穆小姐，你如果不介意，可以叫我穆凡。”

“那你也別叫我周經理了，可以叫我子信或kevin。”他按下電梯按鈕，“不過我個人還是比較喜歡別人喊我子信，聽起來好像更親近點，你說是不是。”

她笑了笑，沒有接聲。電梯到了，里面還有其它人。從十二層一路降降停停，等到了底樓時竟發現宋景生已經先到一步了。周子信選的餐廳離銳行不近不遠，開車需要十幾分鐘。到了餐廳，她才知道周子信選了一家日式料理店。

“日本料理？”宋景生抬頭看著招牌皺眉。

“你這是什么表情？”周子信用手撞了撞他，“這不是常來嘛，怎么一副不情愿的樣子，嫌不好倒是給個提議啊。”

宋景生握拳輕咳，不經意地瞥了一眼穆凡，她假裝沒有看見，搶先開口，“怎么還不進去，我有點餓了。”周子信做了個女士優先的的動作，她笑了笑，率先走了進去，后面二人先后跟著進入。

這是一家裝修清雅傳統的日本料理店，門外的招牌和內里的擺設都十分和式，就連一些小擺飾也能看出店主的用心，看來十分賞心悅目。由于不太習慣盤坐著吃飯，還是選擇了大廳內的沙發就坐。

“你想吃什么？”周子信將菜單遞給穆凡。

她掃了一遍菜單，向一旁的穿著和服的女服務員報了幾個菜名又將菜單遞回去，周子信接過，“這里的刺身很新鮮，還有牛肉也不錯，不如也嘗一下吧。”不等她回答，他隨口報了幾個菜名，又將菜單遞回給服務生。

這家料理店穆凡也聽說過，據趙思思所述，是家菜味不錯，價格也十分驚人的店。菜上以后，光從色澤和藝術角度看，果然很不錯，她不禁食指大動。夾了一塊壽司，蘸了蘸醬汁，一口吞下，口腔內頓時充溢一股特別的味道，很清香，不禁又夾了一塊。周子信從刺身拼盤中夾起一片龍蝦刺身，還冒著滋滋冷氣，“嘗嘗這個，很新鮮。”

“她不吃這個。”宋景生突然出聲。

周子信怔了怔，看向還在咀嚼壽司的穆凡，“你不吃這個么？”

她點了點頭，喝下一口味增湯，將米飯咽下去才開口，“嗯，會過敏。”

他“哦”了一聲，悻悻地將筷子收了回來，也低頭繼續吃東西。不過一會兒，他突然抬頭看向坐在一旁的宋景生，“你怎么知道她不吃。”

話一出口，宋景生和穆凡皆一愣。

“啊，是因為剛剛在公司里的時候他問過我想吃什么，隨口談到的。”穆凡急忙解釋。雖然理由是牽強了點，但總比讓人誤會的好。

周子信看了一眼宋景生，卻見他低頭喝著清酒，完全沒有要搭話的意思。他覺得有些奇怪，轉頭沖著穆凡抱歉道，“是我考慮不周，應該征詢過你的意見再來的。”

“不要緊，除了個別不能吃，大部分我都可以接受。”她夾了一塊牛肉，“比如這個，我就很喜歡。”然后惡狠狠一口吃下。

周子信笑了，宋景生抬頭看了她一眼，眼里也有笑意。

之后一頓飯吃得相當愉快，由于周子信的善談，氣氛十分活躍，即便她和宋景生都沒怎么開口，也未出現冷場。付過帳后，他們朝外走去。拐過一個走道后，迎面走來兩個人，像是剛進來準備吃飯的。走道有些窄，宋景生拉著她往旁邊靠了靠，她難得聽話地未出聲，跟著往旁邊站，等著讓來人先過去。眼瞅著眼皮子底下的兩雙皮鞋已經踏過去了，其中一雙又突然停下，腳尖朝著她所在的位置轉了過來，耳邊傳來一聲熟悉的問候，“穆凡？”

她輕嘆了一口氣，抬頭笑，“許久未見。”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第三次戀愛的終結者——紀昊然。

紀昊然看到她，顯然也十分驚訝，“我打了你很多次電話，為什么不接？”

“最近有點忙。”

“忙到只要一看見我的電話就按掉？”他皺了皺眉，又靠近了些。卻看見她身旁站著的兩個男人，表情有些不悅，壓低聲音問，“你究竟是怎么了？好端端地不接我電話，也不回我短信，你總得聽聽我的解釋吧。”

她假裝聽不懂，“什么解釋？”

“那個女人……”他頓了頓，伸手將她拉到一旁的角落里，又壓低了一個聲調，“是我一個親戚，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穆凡一怔。事實上她決定和他分手并沒有告訴過他原因，也沒有將自己所看見的說出來。看來他有打電話給陸曉青，而陸曉青肯定為她抱不平將他臭罵了一頓。想到這，她不禁笑出了聲。

紀昊然見她笑了，也松了口氣，“好了，別鬧了，我要陪客戶吃飯，晚點再聯系你。”

他松開手，轉身要走，她出聲叫住他，“不用了，我想我們沒有再聯系的必要了。”

紀昊然止住腳步，臉瞬間鐵青，“我已經解釋了，你還不信么？”

穆凡微微一笑，不打算在公共場合且有這么多人在場的情況下去解決自己的感情糾葛，點了點頭就想離開。他伸手拉住她，指間略用力，顯然不打算讓她走。她回頭看他，有些詫異。

以前一直覺得他是個溫文爾雅，待人處事皆十分圓滑顧場合的男人，如今這么強勢地迫她留下還是頭一遭，不免有些不悅。她還沒來得及出聲，一旁已有人上前，抓住她的另一邊胳膊，輕輕一帶，脫離了紀昊然的控制。

回頭一看，卻是周子信。

“對女人這么粗魯，不好吧。”他開口，語氣輕松，仿佛眼前是最平常不過的一次交談。

“你是？”紀昊然緊抿嘴唇，目光犀利。

周子信雙手插袋，“她的朋友。”

穆凡轉頭看了一眼宋景生，卻見他靜靜地站在原地，目光也正好掃了過來。她暗暗嘆了一口氣，開口：“昊然，我們的事下次再談吧。”

紀昊然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勾起唇角，“原來是你另結新歡，那真是恭喜你了。”

本想給彼此一個臺階下的穆凡頓時有些怒了。

“紀昊然，雖然我不知道王思琪什么時候成了你的親戚，但我覺得至少在別人還未正式辦理離婚手續之前卻在大庭廣眾之下親熱是件很不道德的事。”

他猛地抬頭注視著她，表情一下子變得慌張起來，卻在轉瞬又鎮定下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你不用知道，我知道就可以了。”她淡淡一笑，毫不掩飾心中嘲弄地回望著他。

實在太不湊巧了。紀昊然那日在商場里摟著的女人恰巧是她大學同學的太太。說起這個同學的身份，確實不簡單，是J省電子產業大亨的長子，據說也將會是整個家族企業的唯一繼承人。當年他的婚禮在N市鬧得沸沸揚揚，新郎身價不菲，新娘又是模特界新星，婚禮高調而豪華，幾乎請來了所有當地名流和媒體。而這個婚禮，作為大學同學的她也曾受邀出席。還記得那個新娘美麗大方，有一雙狹長魅惑的鳳眼，在賓客間周旋流轉，游刃有余，是個交際手段厲害的人物。

雖說和這個男同學并不算十分熟稔，但鑒于同窗之誼，偶爾對一些風波傳聞也有些留意。聽聞最近他與那個才結婚兩年的妻子正在打離婚官司，似乎女方索求的贍養費是令外界紛紛咋舌的天價。

她并不是好管閑事的人，且既然她的同學已決定離婚，那他妻子的事也無謂再相告。至于紀昊然……她從頭到尾都沒想過要將事情攤開來講，讓大家臉上都不好看。當然，前提是對方沒有惹到她。

可顯然，現在這種情況已出乎她的考慮。

紀昊然顯然沒有想到往日溫柔得體的女朋友會忽然變得如此咄咄逼人，他微微皺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現在是思琪的代表律師，至于案情現在并不方便向你透露。待案子了解，我會再向你解釋。”

穆凡面無表情，“我對這樁案情并不是很感興趣，你也不用向我解釋。”

“這位先生，你的客戶貌似還在等著你。”周子信笑著握住穆凡的手，“我們就先走一步了。”

他完全不顧對方難看的臉色，笑呵呵地拉著穆凡就離開了。走出餐廳后，她立即抽出被握著的手，噓了口氣，輕聲道：“謝謝。”

“你前男友？”周子信毫不介意，依舊笑瞇瞇的。

她“嗯”了一聲，卻不多說。周子信見狀笑了笑，說，“我去取車。”

他拿了鑰匙就去停車場取車，剩下她和宋景生二人相顧無言。她覺得似乎應該說些什么，可又覺得什么都不該說，結果掙扎了一會兒，倒是他先開口，“這些年，你眼光變差了很多。”

她有些沒反應過來，“什么？”

他挑了挑眉，沒有解釋。

車開了過來，周子信下車繞到另一邊開了車門，對穆凡做了個請的姿勢。她正想上車，卻見宋景生淡淡地瞥了一眼周子信搭在車門上的手，然后自然而然地伸腿跨進了副駕駛座，扭頭對著車外目瞪口呆的周子信面無表情說，“謝謝。”

周子信低聲嘀咕了一句什么，對著穆凡歉然地笑了笑，又幫她開了車后座的門。上車的一瞬間，她從后視鏡看到宋景生的臉，突然想明白了那句話的意思。

眼光變差……變差……變差……

是指以前眼光還不錯的意思么？

想明白后，立即睜大眼睛瞪了過去，卻見后視鏡中的那張臉倏地眉眼舒展，笑得清朗卓然。

忽然，方才因為紀昊然而憤怒生氣的心情一下子煙消云散，只有輕得不能再輕的心跳在胸口搏動著，仿佛有某種抗拒不了的感覺正一點一點滋生，以一種看不見的速度，悄然沉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