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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孟春之月,日在營室。東風解凍,蟄蟲始振。

是月也,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草木萌動。

……

屋外的春光并沒有照進來。

這是一間屋子中的屋子。

他跪在那具白骨之下,已跪了整整三個時辰。

燈油已將燃盡,裊裊而上的黑煙將頭頂?shù)牧褐闷岷凇?

空氣中有一股嗆人的煙氣。

沉悶。

汗水從他的額上滴下來。

他的背受著重傷,痛得幾乎直不起腰來。

可是那白骨無聲地立著,空洞的眼眶狠狠地盯著他,就算低著頭他也能感到那種可怕的壓力。

腦中,這光滑的白骨恢復了血肉,恢復了他生前桐帽棕鞋,衣影翩翩的樣子。

他痛苦地閉上眼。

比起生前,他寧愿看見的不是那個人影,而是面前這具毫無表情的枯骨。

——“你知道,‘外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內視’。”

他還記得他的話。

——“一旦你有了內視,外視無論是什么樣子,都不重要。”

現(xiàn)在,內視終日折磨著他。

他咬了咬牙,挺直了背,用顫抖的手點燃了香爐上懸掛著的一段線香。

野外,山泉初解,兔走狐奔。竹筍迸起,溪泉橫流。

他身材高大,穿著緊身的黑衣,臉和手,都有一道可怕的疤痕。但這些并沒有影響到他面容的俊美。

沉默了很久,他忽然對著白骨說道:“父親,我受傷了。”

不可能有回答。

然后,仿佛為了說服自己,他又補充了一句:“可是請放心,我能夠結束這一切,讓您瞑目于九泉之下。”

說完這句話,他掏出匕首,在掌心割下一道小口,用自己的血澆滅了暗香。

鮮血燃燒的味道,他早已熟悉了。

他將鐵劍撐在地上,勉強地站了起來。感到背上的傷口又開始迸裂,鮮血浸濕了腰帶。

可是他還是用力地推開兩道門,大步地走了出去。

陽光明亮,令人微眩。

……

東塘鎮(zhèn)。

他孤零零地擠在一群小販之間。

空氣干燥,塵土飛揚,陽光之下的街道白得亮眼。不遠處傳來“咯吱咯吱”的亂響,卻是幾道褪了色的酒旗稀稀落落地在風中搖擺。不論是招牌還是行人,都顯得有些懶洋洋。他穿著一件灰蒙蒙的長袍,后擺已被馬汗浸濕了,發(fā)出一股難聞的味道。站定之后,他掀開帷帽,頭頂?shù)纳戏椒路鹜蝗怀霈F(xiàn)了一個漩渦,滿天的花粉如一道暗流迎面撲來,還沒等他來得及掏出手絹就連打了三個噴嚏,且有不可阻擋之勢。他趕緊從懷中摸出一粒藥丸,含在口中。

在這樣的一條大街上,除非是口吐白沫就地昏倒,否則,不論是咳嗽、吐痰還是打噴嚏,都被視作常事。誰也不認得他,所以誰也不去理他。

周圍的人顯然在關心別的事情:

“……你可曉得,那天我找王家借了一匹馬,租價八兩。喂了二十日還人家,光草料銀子就去了一兩六錢……還是鄰居,真是夠心黑的!”

“這有什么?你沒看今日的行情。一斤豬肉,就要一分八厘;一斤牛肉,一分三厘;上次請客我買了一只活鵝,花掉一錢八分……這么貴,這日子真真不讓人過了。”

“這倒罷了,憑什么凈桶也漲價呢?前兒我要買一個,上個月還是五分銀子,昨日一問,已漲到八分,我想了半天,沒買。那個舊的,還是繼續(xù)用罷。”

“那還不是人太多了……”

他的思緒越飄越遠。

臨走的前一天,父親把他叫到自己的書房里,再次勸道:“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這里,和很多老先生都紅過臉。”

他一言不發(fā),算是默認。

“可是,外面很亂,你的身體也不好。我和你媽媽都很擔心。”

他繼續(xù)沉默。

“這樣吧,我們還有不少醫(yī)館分散在各地。你若實在想出去走走,可以隨便挑一個,住它一年半載再回來。”

“不。”他毫不動搖。

那一瞬間,父親有些失魂落魄,話音柔和起來:“子忻,聽話。”

——在他的記憶里,父親幾乎從不曾對他說過“聽話”二字,由此造成了他和姐姐子悅從來就不怎么聽話這一事實。

“爹爹,我會經(jīng)常給家里寫信的。”生怕父親再說兩句自己就會心軟,他趕緊結束談話,走向門外。

快到門邊時,父親忽然問道:“子忻,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停住腳,想了想,搖搖頭:“什么也不想要。”

——若干年后,每當回憶起這次對話,他都會問自己在這個世上究竟想要什么。

他發(fā)覺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也許,他只是需要否定什么才能感覺到成長。

為此,他需要一個世界,一個旅途,和另一種生活。

一群七八歲的女孩子正在街邊玩耍。她們將一只裝著銅錢的繡荷包拋來拋去,輪流去搶,在塵沙和柳絮間歡快地追逐,興高采烈,滿頭大汗。又有一群男孩子扒在地上斗蟋蟀。有幾個還穿著開襠褲,屁股翹得老高,臀瓣上幾塊紫青的胎記清晰可見。

他第一次見到唐蘅的時候,唐蘅就穿著一件大大的開襠褲。唐蘅還說別看他個子小,其實特別好認。然后就指了指自己光光的屁股,說上面有兩塊紫色的胎記。果然,每當小孩子們打架擠成一團時,他總能從一大堆屁股中,迅速地找到唐蘅,將他從人群里拉出來。

不過唐蘅最擅長的不是打架,而是裝死。

“子忻哥哥,你陪我玩吧!”剛認識不到兩天,唐蘅一早就扒在他的床頭上,用手指頭撐開他的眼皮,懇求道。

“你會玩什么呀?”他揉著睡眼道。

“我會裝死,你會不會?”

接著他便在床尚給他演示了各種死法:有中槍即倒,立斃而亡者;有渾身抽搐,吐血三升者;有中毒發(fā)作,面目猙獰者;有全身中箭,仰天大呼者;有走火入魔,顫如篩豆者;有馬上中刀,從天而降者;有力卻伏擊,不敵而逝者;有臨刑痛罵,大義凜然者;有勇奪兵刃,同歸于盡者……只把子忻看得張口結舌,眼花繚亂,不得不承認這四歲孩子的演技,天下一流。

末了,唐蘅滿頭大汗地問道:“好玩么?”

“好玩。”

“我教你吧。到時候我們倆一起裝死,也好有個伴兒。”

“為什么你老要裝死?”

“我哥喜歡我這樣,不然他就不和我玩兒。”

同樣是第一次見面就被對方痛打了一頓,子忻對唐芾的印象遠遠不及劉駿。

唐芾是個高個子,走路時胸高高地挺起,不會騎馬,卻喜歡穿一雙又黑又亮的馬靴,蹬得走廊的木板當當作響。據(jù)說他原本是自己家那條街上的孩子王,手下有十來個嘍羅,全聽他的指揮。唐芾因此不屑和比他小四歲的弟弟唐蘅一起玩耍。每次出門他不得不帶上唐蘅,又覺得他一無所用,所以每到玩打仗的時候,唐蘅的任務總是裝死。——開始他只是偶爾裝裝,還兼端茶倒水拿東西跑龍?zhí)字惖慕巧M知越到后來經(jīng)驗越足,裝死裝得惟妙惟肖,旁人無法替代,這才成了他的專職。

那一天子忻第一次見到唐芾,便和唐蘅一起裝了三次死。其實子忻本可輪到更好的角色,比如負隅頑抗的黑道殺手之類。不料唐芾認為子忻又瘦又跛,不配做他的對手,而裝死的技能又遠不及唐蘅,當即指示他作唐蘅的手下,先當一陣子攔路搶劫的強盜,然后兩人在他的大刀下跪地求饒,雙雙赴死。這種游戲極其簡單,如果參加的人太少,簡直無情節(jié)可言。子忻“死”了三次便已生厭,而唐芾卻是興致盎然,樂此不疲。他自己的角色不是“皇上”便是“元帥”,要么就是“大俠”。與之對應,唐蘅、子忻則只能在“叛臣”、“逆匪”或“惡棍”中挑選。玩了三次之后,子忻忽然對唐芾道:“這一次可不可以倒過來一下?我和唐蘅演元帥,你來演惡匪?”唐芾的臉立刻陰沉下來,說他從來都不演壞人。子忻頓時來了氣:“我也不是壞人,為什么每次都要我演壞人?”唐芾將胳膊抱在胸前,眼中盡是鄙夷之色:“你是瘸子,瘸子都是壞人。”

子忻一拳揮了過去,正中唐芾的下巴。唐芾一腳踢開他的手杖,將他痛揍了一頓,揚長而去。唐蘅跑去將手杖拾起來,掏出手絹幫他擦掉鼻血,小聲道:子忻哥哥,別生我哥的氣,好么?這是……這是一包糖炒栗子。我不吃了,全送給你!你消消氣,好不好?

他捂著鼻子氣乎乎地坐起來道:“為什么我不能生他的氣?”

“你若不聽我哥的話,我哥還會揍你的。”好像唐芾還站在他的身后,唐蘅低聲道:“你不會去向我爹爹告狀吧?”

“不會。”

“如果你告訴你自己的爹爹媽媽,他們也會告訴我爹爹的。”

看見唐蘅一副很緊張的樣子,子忻嘆了一口氣,道:“我不會說的。”

實際上,云夢谷的孩子也流行著同樣的規(guī)矩。挨了其它孩子的打之后捂著臉向父母哭訴會被看成是膽小行為。所以當子忻鼻青臉腫地回家時,這早已不是他第一次鼻青臉腫。父親見怪不怪,也沒問是誰干的,只是給他敷了一點止痛的藥膏,然后便道:“玩去罷。”

怕被盤問,子忻掉頭出門回屋,半路上正好撞上了子悅。

作為云夢谷的孩子王,子悅對孩子間的所有的戰(zhàn)事一清二楚。因為是子悅的弟弟,云夢谷里沒一個小孩敢主動找子忻打架。當然,別人打架時他自己湊熱鬧混進去挨的揍不算。子悅看見弟弟的臉腫成一個豬頭,掐指一算他在本日可能的停留之處,便已一切了然于心。當下只是不動聲色地和他討論了一下地圖的畫法以及爬山的計劃,次日便率領一群孩子去和唐芾算帳。

由于禮貌的關系,唐芾開始還不屑和這群流著鼻涕的屁孩兒動手。何況有好幾個孩子操著本地土話叫罵,讓他摸不著頭腦。然后,子悅大喝一聲:“揍他!”一群人一擁而上,其中不乏看似憨傻,其實練過幾天拳腳者。唐芾毫不費力地扳倒了猛沖過來的頭三個,豈料后面的人前仆后繼,終于將他揍得萬紫千紅,好幾天都辨不出是人是鬼。唐蘅在一旁急得哇哇大哭,要跑回家去叫爹爹。子悅一把拉住他,柔聲籠絡:“唐蘅乖寶寶莫哭,姐姐明天帶你去爬山,山上好玩的東西可多啦。姐姐屋里還有新蒸的桂花糕,你要不要吃?來,你跟我來拿。”說罷便連蒙帶騙地將他拐到自己屋里,塞給他幾塊甜糕,不消半會兒功夫,就哄得他回心轉意。

就這樣,子悅成功地將唐家兄弟分裂了。

當子悅遇到劉駿也想如法刨制地收服他時,發(fā)現(xiàn)劉駿遠比唐芾要難對付。照樣是一群孩子向他沖去,劉駿眼疾手快,一步跨出,搶先揪住了子悅的小辮子。只輕輕地一拽她便尖叫了起來,大伙兒全嚇得倒退三尺。子悅馬上表示愿意停戰(zhàn),且說自己爬山的隊伍里正好缺一名像劉駿那樣有豐富經(jīng)驗的山里人做向導,問他愿不愿意加入?劉駿擺出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最后在眾人的懇求下方勉強答應。卻不知自己照樣落入了子悅的圈套,不知不覺成了子悅的第一手下。

——親近自己的朋友,更親近自己的敵人。

——這一向是子悅的戰(zhàn)術。

……

站在人群中的少年正漫無邊際地想著自己的往事,忽聽得老遠處有人不耐煩地吼道:

“喂!你小子站在這里做什么?這是人家做生意的地方,每個位子都要交錢的。哎!說你呢!跛子!”

他一抬眼一瞧,見是一個粗脖紅臉,滿身酒氣的胖子向他走來,他狠狠地盯了來人一眼,道:“我的名字……”

“管你叫什么名字!你交錢了么?我是收租的阿三,這里的廊頭。你若是打算在這里擺個攤子,就要交錢,明白么?”

少年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廊頭?”

“這就管租店鋪的。”一旁一個賣櫻桃的人小聲道。

“奇怪,你是哪個村的?阿三我走南闖北,這口音我還真沒聽過。古怪得緊!”

這阿三自己一口村話,少年聽得尚且吃力,不料原來自己說的話,對方也聽不大懂,不禁怔在當?shù)兀胝f官話,又覺得太過假正經(jīng)。張口不是,閉口也不是。

“三哥還稱自己有見識,這是明明是關外蒙古人的口音,上次有位賣耗子藥的,說的話與這位小哥一模一樣,他就是從關外來的。”

既然已有人答腔,少年干脆閉住了嘴。

在市井里就有這樣的好處,你永遠不會感到孤獨。關心你的人永遠很多。有時候他人的熱心甚至讓你窒息。

阿三哈哈一笑,覺得這個回答十分滿意,眼珠子一溜,溜到馬上,接著道:“老弟這匹馬倒是神駿,如果肯二十兩銀子脫手,這攤位就是你的。頭一月的租錢就不用交了。”

少年道:“這馬我不賣。”

“就是就是,三哥又不是沒瞧見人家的腿不好使,還要人家的馬……”黑暗中,有個人咕嚕了一聲。

阿三的眸子惡狠狠地掃過去,卻一連看見七八個腦袋畏畏縮縮地扭過去,找不著目標。

少年將頭上的帷帽揭下來,笑道:“三哥貴姓?租攤位的銀子我暫時沒有。馬也不想賣。不過,我看三哥的這顆虎牙不太好,只怕已煩憂了三哥多日。不如我替三哥拔下來,再開一劑藥,消消腫。這診金我就不要了,三哥讓我在這里擺攤三日,如何?”

雖是黃昏,天色還不是很暗。少年身量修長,長發(fā)微卷,飽滿高昂的額頭之下,雙眸燦若秋星。他原本緊閉雙唇,顯出一副苦思的樣子,不免給人抑郁之相。想不到他啟唇一笑,態(tài)度溫婉,再加上一連叫了五聲“三哥”,阿三呆呆地看著他,怎么也硬不起心腸。

一句話正問到痛處,阿三禁不住哼了一聲,口氣終于和緩了下來:“請問小哥做何營生?”

“小本生意,江湖郎中。”

“一看你就像。”

盡管朝朝暮暮都想跑江湖,一聽見有人這么說,他心里還是覺得有些別扭。

“你不想租個店房么?一季的租金只要六十兩。鋪房也有不少:大房每季四十五兩,中房三十六兩,小房三十兩……”

“我暫時沒有錢。”少年很坦白。

“好罷,看你這樣子,也不像是哄人的。你真的會拔牙么?……我是說,你拔得動我的牙么?”阿三盯著少年蒼白修長的指尖道。

“拔得動。”少年淡淡道,從馬背上拿下來一個紅杭細絹的包袱,掏出一個描金的醫(yī)篋,從中抽出一個精巧無比的鐵鉗。

旁邊的人伸長了脖子,仔細地打量著少年這套一看便知價格不菲的工具,都道:“乖乖,這個東西可是真貨,我想不出除了拔牙,它還能拔什么。”

他找旁人借了杯水,仔細地凈了凈手,將一小團藥棉塞在阿三的口中,輕聲道:“你別看著我,行么?”

阿三點點頭,緊張得滿頭大汗。

少年鉗住那顆虎牙,笑道:“我還得再等一會兒,等藥性發(fā)作了才好。不然你會痛的。”

聽了這話,阿三松了一口氣,卻不料少年手腕忽地一擰,已將那顆虎牙無聲無息地連根拔下。

旁觀客都瞧得喝起采來。

阿三“嗯”了一聲,將腮幫子捂了半晌,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道:“好手藝!你就在這里擺攤子吧,這一個月的租金,我替你出了。”

“那就多謝了。三哥貴姓?”

“我叫姚仁。你呢?”

“真巧。”少年捋了捋被風吹到臉邊的長發(fā),蒼白清秀的臉上掠過一絲神秘的笑,道:“我也叫姚仁。”

“好!有緣!過幾天我請你喝酒。”姚仁興奮地高喊了一聲,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大名已被這少年不動聲色地盜用了。——其實也談不上盜用,這鎮(zhèn)子原本以姚姓為主,光叫“姚仁”的就有七八位。多此一人,不算稀奇。

“謝了,我不喝酒。”少年婉言相謝,深知自己的食忌早晚會招惹麻煩,不免感到一陣羞愧。可惜這話姚仁卻沒聽見,已大步地走了。

看著姚仁的背影,少年回過頭來,身無分文,饑餓無比,卻仍像只呆頭鵝般傻乎乎地站在眾販之中。半晌,旁邊賣櫻桃的老漢終于問道:“姚仁,你真是來擺攤的么?”

少年一愣,一時還未想起這就是自己的名字,腦子用力一點,道:“是啊,老伯。”

“那末,你為什么不吆喝?就算你很會拔牙,也得用力吆喝,才會有人理你。何況這是你來的第一天,誰也不認識,也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不吆喝怎么行呢?”

“我很餓,沒力氣吆喝。”他老實地答道。

“這是半碗櫻桃,我賣剩下的,你先吃了吧。”

“抱歉得很,我……不吃櫻桃的。”

“就算餓死也不吃么?”覺得少年不識抬舉,老漢頓時不高興了。

少年訕訕地一笑,沒有答話。

“隨你便罷,看來今天你是掙不到錢了。現(xiàn)已日暮,這集市已漸漸散了。”老漢站起身來,收拾起羅筐和擔子。

少年皺起雙眉,正在想自己該往何處落腳,聽得另一個方臉長鼻,賣糖炒栗子的中年漢子碰了碰他的胳膊,粗聲粗氣地道:

“你要吃花生么?我這里還有半包,是我老婆用鹽煮的。……看你這小子白臉凈面的,也不像是受過苦的人,怎么忽然間就淪落到了這個地步?你娘老子都死了么?”也不管他要不要,將一個紙包硬塞了過去。

“哦!鹽煮花生?這是我姐姐最愛吃的,她生悶氣的時候,一次能吃滿滿一碗呢。聞起來真香!里面用茴香和草果,對么?我母親特別喜歡茴香。多謝大叔!”少年充滿感激地說了半天,頓了頓,又好不意思地搖了搖頭:“不,我不能吃花生。很抱歉,謝謝你。”

“連花生也不吃,你是有病么?”

“這個……咳咳……我……總之……”

“我這里還有一個燒餅,燒餅你總能吃吧?”

“請問上面可有蔥和芝麻?”

“廢話,沒有這兩樣那還是燒餅?”

“抱歉得很……”

“老弟,你這麻煩的毛病是怎么弄出來的?從娘胎里帶出來的?”

“想必大叔也看見了,我先天不足。”

“哦!”那一群販子交頭接耳了一陣,都用詫異的眼光看著他,討論了半天,終于道:“小子,饅頭你總吃吧?”

“……我沒有錢。”

三人從懷里各掏出一枚銅板,交到另一個販子的手中,從隔壁的攤子上買了一個饅頭:“拿著吧,這也就是三文錢一個,算是大叔們請你的。小小的年紀,這不吃那不吃的,怎么長大呢?”

那饅頭白暄暄的,熱騰騰的,交到手里,微微發(fā)燙,上面的薄皮緊崩崩的,沒有一絲皺紋。少年心頭一熱,顫聲道:“謝謝各位大叔!”說罷,低下頭去,將饅頭一小塊一小塊地掰下來,遞到口中,細嚼慢咽。

“嘖嘖,你就這樣吃饅頭呀?——真斯文!我還是第一次見人這么吃饅頭,回去我也教我家閨女去。請問烙餅卷大蔥該怎么吃?”

“我沒吃過。”少年很客氣地答道。

“你若吃起它來,絕對不會像是在吹喇叭,對么?”

“我想不會。”

群販又嘀咕了起來。

那饅頭大得好像一塊枕頭,人群都散盡了,他還沒有吃完。漸漸地,長街上燭火熒熒,行人冷落。他獨自站了一會兒,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雨。

他這才想起來,自己沒有錢,居然連個落腳之處也沒有。倉皇之中拉住一個路人打聽,方知小鎮(zhèn)東頭的山腰上,有一座荒廟,以前是叫花子們常睡的地方。

“那里倒是可以辟風辟雨,只是不大辟邪。小哥若還有別的去處就不要去了。聽說……鬧鬼。”

……

那廟看上去果然頹敗。

窗紙上縱橫交錯著蝸牛吐下的銀線。大門虛掩著,歪向一邊。門前長草埋徑,幾塊斷石,零落一地,一株老樹被一枯藤纏得枝脈卷曲,張牙舞爪。山廟的背面是一片更加荒莽的山麓,連綿起伏,不見盡頭。乳白色的山霧卻像狂泄的海水從山頂涌下,在山廟的上方平鋪開來,當中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遠處春雷隆隆,閃電辟空,那漩渦緩慢地旋轉,在電光下,升騰著一團可疑的紅色……

可是雨聲和隱隱的雷聲,反倒給山廟增添了一種異樣的寧靜。他走到門口,看見一排雨水沿著前檐滴下,打在破碎的琉璃瓦上。門左有一只破了口的水甕,水滴在那里濺出一種奇異的回聲。疏密有致,仿佛隱含著某種誘人的節(jié)奏。他久久地凝聽著,思緒滑向遠方。

直待到他定下心神,才發(fā)現(xiàn)窗內透出一團微微的火光。

里面有人。

他牽著馬,推開門,走了進去。

子忻就是在這里第一次遇到竹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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