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把鏡子。

手柄和鑲邊銹跡斑斑，鏡面沾滿泥土灰塵，微微開裂的鏡子。

甚至于把這個東西扔進垃圾堆，都沒人會多看一眼。

——當然，這是在其他人的眼中。

而在鉑恩眼中，鏡子上覆蓋著漣漪蕩漾、色澤斑斕的光，仿佛一層燦爛的羽衣，連同鏡子都熠熠生輝。

這層光并不刺眼。保持著某種內斂的質感，卻帶給鉑恩極其詭異的熟悉感。

只是他現在身無分文，即便是一個垃圾樣的鏡子也支付不起。

思索片刻，鉑恩并未與攤主交談，而是湊近了瑞娜：“喂，在看什么呢？”

瑞娜沒有說話，指了指一顆夜明珠，又指了指夜光杯。

“選不了啊？那兩樣都買不就得了?！便K恩拍了拍她身后的大袋子，“你都買了這么多東西了，不在乎這兩樣吧?！?

“不是的……”瑞娜嘴里剛蹦出幾個字，又連忙捂住嘴，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錢幣。

——她消費了一晚上，吃喝玩樂，金幣已經只剩下這么點了，不夠把兩樣物件都買下。

“沒零錢了？”

“嗯。”瑞娜抿著嘴點頭。

鉑恩滿心想著鏡子的事，并沒有注意瑞娜在避免和自己說話，他拍了拍胸脯說：

“我來幫你選，但你要送我個東西，行不行？”

“嗯?！比鹉纫琅f抿著嘴，兩眼發亮地點了頭。

鉑恩握著她的手腕，將她掌心的銅幣倒入自己手中，大致用手指撥了撥。

“十，二十……八十銅幣；老板！夜明珠和夜光杯多少錢？”

鉑恩半蹲著拿起夜光杯端詳，煞有介事地問。

“夜明珠七十銅，夜光杯六十銅?！?

攤主是個戴著玳瑁眼鏡的青年人，即便面對十四歲的孩子，仍舊顯得有些靦腆。

“兩個一起買，算八十銅幣怎么樣？”

“八十銅幣，那怎么可能?。　鼻嗄耆思绷搜?，大驚失色，“這些東西可都是我辛辛苦苦挖的啊?！?

“不是，這個珠子的成色那么差，還有這個夜光杯，邊上都開裂了，怎么要得到六十？”

“我……”青年人一時語塞，執拗地說，“我不知道，反正就是要六十?！?

“那要不這樣，一銀幣，這兩樣你給我，我再隨便挑三樣走行了吧。”

“不可能！”青年人失聲，“你是要吃人嗎？”

“那一銀幣，這兩樣都給我，攤子上我再隨便挑一樣？”

“不行不行，這真不行……”

“一銀幣，只要夜光杯和夜明珠行了吧？”

“哎喲，不行啊，我真的……唉……”

你來我往，唇槍舌劍。

鉑恩屢屢提出過分的要求，退一步，進兩步，試探攤主的意愿和彈性，削弱兩件商品的價值，佯裝出為難憤慨的樣子。

這個醉心挖掘考古的青年人，一晚上門可羅雀、乏人問津，明顯缺乏擺攤的經驗，在講價上又怎么可能比得過鉑恩。

“那這樣吧，八十銅幣，我要這個夜明珠，攤子上再隨便挑兩樣，行吧！”鉑恩強勢地問。

“這……”青年人托著眼鏡，明顯犯了難。

鉑恩強行拽過對方的手，把錢塞對方手里，順勢把夜明珠捧起來，遞給瑞娜。

“就這樣啊，你也別跟我多講。要不是看我妹妹喜歡，我也不會花這個冤枉錢?！?

“你這，你怎么能說是冤枉錢呢？行吧行吧，賣你了賣你了，趕緊挑吧。”

青年人擺擺手，無奈地說。

“我就要這個鏡子吧，挑個便宜貨。剩下的一個……迪尼，你來挑吧?！?

“我嗎？可是瑞娜送了我很東西了？”迪尼指了指自己鼓鼓囊囊的口袋。

“當是我送你的，趕緊的?！便K恩二話不說把人拽到跟前。

似乎是知道拒絕沒有用，迪尼很快挑了把木梳，而后搶著背起瑞娜的大袋子，任憑其他人怎么說也不肯放下。

一行人買完古董，青年人也收攤了，偌大的黑暗里，只剩下酒館和餐車還冒著熱騰騰的光。

瑞娜的手里把玩著今晚的戰利品，滿臉興奮；哲宴捧著書，默不作聲地走；迪尼吃力地背著大袋子，滿身是汗；考渥護住口袋，哄騙緬因不要貪吃。

鉑恩把鏡子塞進口袋，兩手空空地看著四人的背影。他自己也沒有想到，基于分享喜悅的隨興念頭，會是這般滿載。

回去的路總比來時遠，燃盡了期待與緊張，滿足了愿望與疑慮，走慢一些，似乎這暢快的夜就能慢些結束。

幾人輕車熟路地翻過圍墻，溜進宿舍樓。

“快睡吧，明天還要上課呢！”

他們到二樓打了個招呼，各自回了房間。瑞娜拖著自己的大袋子，獨自向三樓走去。

鉑恩跟在哲宴背后，原本要回房間，心臟卻沒來由地跳得很快。

他拍了拍同伴的肩膀，示意對方先回寢室。而后屏住氣往回跑，在瑞娜發現之前，一把奪過她肩上那袋商品。

“很重，我幫你搬?！?

“嗯?！?

月色爬上階梯，照亮少女的腳踝，她走得很慢，纖細的雙腿，如脂玉般柔軟的潔白。

他亦步亦趨地把少女送到房間，遞過袋子。

“謝謝?！比鹉任⑽e過頭，要把門關上。

鉑恩伸手堵住門框，手臂像一座橋。金黃和湛藍，四目相對。

青春期總是魯莽。

它是不服輸的奔跑，也是竭盡所能的套圈。是好奇而純粹，也是肆無忌憚。

“你還記得在房間里，我問你的那個問題嗎？”

“嗯?！?

“你現在有答案嗎？”

“嗯?！?

“那，那你現在告訴我?！?

瑞娜只是眨了眨眼，摁住鉑恩的手腕，溫柔地抽出手，轉身以后，長發像傾瀉的幕簾。

“改天吧?！彼穆曇艉艿汀?

——青春期也總是纖細的。

某些時刻，它會變成少女心頭，某個小題大做的念頭：比如為了不讓那個人，聞到自己嘴里殘留的燒烤味，而一晚上不跟他近距離說話。

這樣細枝末節的念頭，愚蠢的男孩當然無法明白。

他只是抹了抹鼻子，嘴角微微揚起弧度，看著少女的背影，看著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