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何現(xiàn)代 怎樣新詩:中國詩歌現(xiàn)代性問題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 王光明
- 16602字
- 2019-08-06 16:55:32
恐懼之下的人性
——人性的后現(xiàn)代,兼談詩歌的表現(xiàn)
一 恐懼之惡,唯人性可以克服
哈貝馬斯在《現(xiàn)代性的哲學話語》一書中,認為尼采的后現(xiàn)代傳統(tǒng)繼承得最好的是兩個人,一個是海德格爾,另一個是喬治·巴塔耶?,F(xiàn)在我們對于海德格爾的后形而上學的研究宣傳得比較多。巴塔耶對于尼采的繼承非常獨到,比之海德格爾學院派的那種繼承更有一種獨特的光彩。他更像尼采,是詩人式的哲學家,把自已內(nèi)心體驗的深刻,無所顧忌地坦露靈魂呈現(xiàn)給讀者——而不像海德格爾、薩特、梅洛·龐蒂、福柯等這些后哲學家們的學究式的研究。巴塔耶的文字晦澀而有靈性,這是特有魅力。他的晦澀像詩,在這點上他好像學布朗肖,又像是他們互相傾慕互相影響的結果。
巴塔耶曾經(jīng)對當今的世界有過這樣一段非常有深意的表達,他說:“當代的政治思想與技術思想達到了一種畸形的發(fā)展,將我們引向?qū)ξ⒉蛔愕赖慕Y果有用的目的本身。不應該有絲毫的隱瞞:這最終意味著人類的失敗。這種失敗的確沒有觸及整個人類。只有奴性的人與此相關,他的目光從沒用的東西,從不能帶來任何用處的東西上移開?!?img alt="喬治·巴塔耶:《色情史》,商務印書館,2010,第5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B8967/1219732230478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14799-tRJhS8KtH51kSTXn3AIQa195SZfJfILf-0-31317605ef46f5390afb738777f79284">巴塔耶認為這些奴性的人實際上就是這個當今世界上掌握了各方面權力的人,整個人類是沒有辦法對這些掌握各方面權力的奴性的人提出任何異議的。所以,這種失敗對整個人類而言是非常悲慘的。巴塔耶感慨地說:“我倍感孤獨地在過去的經(jīng)驗中尋覓的,不是既定的原則,而是未知的法則,這些法則引導著人們,假如不了解這些法則,我們就會走上不幸的道路。不受奴役的過去,消失在歪歪斜斜的道路中,不斷迷失自己和弄虛作假。我們在相反的方向上,在恐懼中迷失了自己。我們在恐懼中進行著瘋狂的活動和可恥的欺騙?!?img alt="喬治·巴塔耶:《色情史》,商務印書館,2010,第5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B8967/1219732230478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14799-tRJhS8KtH51kSTXn3AIQa195SZfJfILf-0-31317605ef46f5390afb738777f79284">
巴塔耶這段對于人類的現(xiàn)在和將來預知式的看法非常深刻。當今的人類到底生活在怎樣的一種恐懼的環(huán)境中,這種恐懼是怎樣產(chǎn)生的,它還有沒有解脫的可能……這一切作為每一個具體的人是必須知曉的。很遺憾,當今的大多數(shù)人是在虛假的幸福和真實的恐懼中過著日子,規(guī)律永遠是一杯甜酒,最底層一定是毒藥。
詩人王寅在20世紀80年代就寫過一首詩,叫《由于陰謀,由于順從》:
由于陰謀,由于順從
恐懼的今天,也就是
同樣恐懼的明天
時間穿著唯一的舊靴子
候鳥向南飛去時,北方的冰山
倍感孤獨
太陽教育并且凝固了我們的生活
小小的贊美詩左右著
苦難的星辰,淚水靠近的大海
悲劇已平淡無奇
在這首詩中他非常明確地告訴大家,這個世界的奴性的人是出于陰謀,而對于一般的人們是由于順從,所以才會使得這個恐懼從今天蔓延到明天,從這里蔓延到那里。黑暗已控制了整個世界,悲劇仿佛平淡無奇。這首詩提出了恐懼之惡和人性怎么解脫的懸念,至今還是懸念。
表面上看,今天人的恐懼可能已經(jīng)不是那種在嚴刑拷打之下的顫抖,今天最真實的恐懼是一種對將來的茫然和擔心,一種別樣的不適,一種對生活永遠沒法把握的選擇。大屠殺的歷史仿佛已經(jīng)茫然,無論是奧斯維辛還是古拉格,但他們并沒有過去。對于殺戮的戰(zhàn)爭,德里達說:“如果戰(zhàn)爭在今天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更不頻繁,更不正常以及更加例外,那么,它們的權利之整體‘優(yōu)勢’就以同樣的速度增長。殺戮的現(xiàn)實可能性就趨向于無限。這就意味著,今日之戰(zhàn)爭,戰(zhàn)爭狀態(tài),戰(zhàn)爭境況仍然是決定性的痛苦經(jīng)歷,是嚴峻的現(xiàn)實?!?img alt="德里達:《〈友愛的政治學〉及其他》,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第179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B8967/1219732230478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14799-tRJhS8KtH51kSTXn3AIQa195SZfJfILf-0-31317605ef46f5390afb738777f79284">這個地球上至今無一天在炸彈聲中安靜過須臾。
如果我們要不停地嘮叨,我們的餐桌,我們的臥室旁邊擺放著可以讓大家死幾十次的原子彈,人們會漠視這一切,就像漠視戰(zhàn)爭一樣,因為它通常是屬于一個遙遠的事情。那么,今天這個世界有多少現(xiàn)實的恐懼性事實呢?1973年諾貝爾生物獎和醫(yī)學獎的獲得者康拉德·洛倫茨著有《文明人類的八大罪孽》一書,這本書對于人的恐怖的來由和人類在當今世界上所犯下的罪孽整整列了8條。
洛倫茨認為,人的第一個恐怖來由是人類是由原始靈長類通過自然選擇的過程進化而來的。現(xiàn)在的人類具有高度發(fā)達的智力和操作能力,他們可以注意到生物潛能和環(huán)境阻力之間的極不平衡,人類不可避免地要對其他的物種和生態(tài)系統(tǒng)做最后的控制和平衡,否則,掌握技術的人類最后只能成為地球進化史上的匆匆過客。
人類恐懼的第二點是人口爆炸,這個已經(jīng)成為一個全球性的危機。公元元年,人類人口僅有2.5億,而20世紀人口統(tǒng)計已經(jīng)接近60億。人口與經(jīng)濟的快速增長以及人們對科學技術的崇拜與放縱使全球不可再生資源和材料急劇消耗,導致經(jīng)濟資源緊張、環(huán)境污染、生存空間擁擠、人際關系衰竭以及犯罪率升高。
人類恐懼的第三點是生存空間遭到破壞。“大自然是永不枯竭的”是一種流傳過廣的錯誤觀點。生機盎然的大自然哺育了人類,而人類卻用盲目和殘忍的方式破壞了大自然,從而使其受到生態(tài)毀滅的威脅。生存空間的破壞,對大自然的疏遠,將使人類文明出現(xiàn)美感喪失以及人種的野蠻化。
人類恐懼的第四個來源是“與自己賽跑”。隨著科技的進步、人口的膨脹和自然資源的短缺,人類物種內(nèi)部的競爭也日趨激烈。金錢不再是一種工具,而成為人類追逐的目標??謶中悦β岛兔β档目謶终趧儕Z人類最根本的特性,人種內(nèi)部競爭壓力和對速度的盲目追求,無時無刻不在迫使人類“自殘”??謶帧@種人類健康的天敵,百分之八十的身心病患與此有關。
人類恐懼來源的第五點是叫“情感的死亡”。追求快樂與避免不快是人類的本能,但隨著科技的發(fā)展,人類對二者日趨趨向過度追求。對不快的回避使人類精神脆弱,對快樂的過度追求又使人類處于刺激的情景之中,快樂的吸引力如果不斷減弱,就會使人們不停地追求更強烈的刺激。這種狂熱的“嗜新癥”造成現(xiàn)代人的情感死亡。
人類恐懼的第六點是遺傳的蛻變。人類天生就是一種文化生物,人類的本能趨力和人類受到文化,責任約束所產(chǎn)生的克制構成一個體系,這種平衡一旦破壞,便會出現(xiàn)障礙。若我們觀察一下原本是野生的、后來放到籠子里喂養(yǎng)之后發(fā)生蛻變的家畜,就可以推知,一旦廢除了特異性的選擇,社會行為方式發(fā)生蛻變的速度將會多么驚人的加快,它所導致的情感障礙和道德障礙都將是毀滅性的。
人類恐懼的第七點是“拋棄傳統(tǒng)”。一個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決定著人類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所有的文化發(fā)展都是以積累的傳統(tǒng)為基礎的。青年人對傳統(tǒng)的摒棄多出現(xiàn)在青春期,他們否定傳統(tǒng),而對所有新鮮事物充滿好奇,也稱“生理嗜新癥”;他們總是毫不猶豫地加入到年輕團隊中去,以滿足自己的“認同作用和團隊歸屬”的欲望。
最后一個恐懼來源是可“灌輸性”。美國行為心理學家華生聲稱,如果環(huán)境可以控制的話,給他若干健康的嬰兒,他就可以把他們變成任何一類人,無論是偉人還是強盜——這便是人類的可灌輸性?,F(xiàn)代社會的大眾傳媒、商品廣告以及時尚潮流的追逐更強化了人們的可灌輸性,科學對“時尚”的易感受性則更是危險。人口爆炸產(chǎn)生無法避免的“個性喪失”與“一致性”,對大自然疏遠使人失去了“崇敬”的功能,人類的功利主義思想使得自身的商業(yè)競爭把手段當成目的;情感冷漠現(xiàn)象更不能忽視。所有的這一切都可以在科學領域的非人性現(xiàn)象中找到蹤影,這些文化的疾病便是產(chǎn)生這些現(xiàn)象的根源而非結果。
面對洛倫茨講的人類恐懼的八大來由,我相信任何人都不會無動于衷。因為即便是再遲鈍的人,今天生活的每一細節(jié)都已經(jīng)在告示恐懼的陰影無處不在,并已經(jīng)籠罩性地吞噬著我們。費解的是,人對此的麻木已經(jīng)達到了超然的地步,這是死期到來前的寂靜,還是無可奈何的等待?有的人認為幸福實際上只是像哈維爾所說,當今的人只是生活在一種生物學,蔬菜的水平之上的。
要把那些人類恐懼之源徹底鏟除,對人類而言是無法做到的。因為正如巴塔耶所說,這個世界是在奴性之人的手中,沒有人會對奴性的人掌權的權力提出異議。
那么恐懼意識于人要是多一點好還是少一點好呢?克爾凱郭爾對于人的恐懼之心、恐懼的來由和恐懼的解決有先見之明,他的著作《畏懼與顫栗》《恐懼的概念》《致死的疾疾》都對恐懼有很多的闡述——當然,他更多的是從宗教與人性恐懼的關系上來講道理??藸杽P郭爾的貢獻在于他全部的恐懼論述表明,人性的覺醒主要就是表現(xiàn)在對于恐懼要有正確的認識。他認為,恐懼是因為信仰缺失的一種文化;他講的信仰更多的是講宗教。比如他就非常強調(diào)“恐懼是‘自由’的可能性,只有這恐懼才是通過‘信仰’絕對地取得教育作用的,因為他消蝕所有的‘有限性’,揭露它們所有的欺騙”??藸杽P郭爾認為是人性,主要是人性的高揚的,才能認識恐懼,識別恐懼。由此,恐懼越多,就會精神越多,恐懼越少,卻會精神越少。因為你認識了恐懼,于是你就具備了超越,具備了超越恐懼的可能性。他給人恐懼的定義是“恐懼是夢者的精神的一種定義”
。他認為從心理學的概念來說,只有人才有這種發(fā)生恐懼的可能性。因為人有精神,而動物沒有精神,不可能發(fā)生恐懼。如果你的人性越多,精神就越多,你就可能會恐懼越多,但這種恐懼是“一種同感的反感,或者是一種反感的同感”
。所以,克爾凱郭爾認為,今天的文化中,你這個恐懼越深奧,文化就會越深刻,因為你發(fā)現(xiàn)了這種恐懼;只有具備要從精神上超越它的動機,人才可以不會沉淪到無所作為的植物狀態(tài)。人性的發(fā)揚實際上就是認識恐懼這個東西,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說:“我們唯一需要懼怕的事,便是恐懼本身?!边@是提高精神的激勵語,根本上是不解決問題的;解決問題的前提是認識恐懼的本質(zhì),包括表現(xiàn),以及怎樣解決的辦法。發(fā)揚你潛在的一切人性,去抵抗任何一種恐懼力量的誘惑,或者威脅,這個時候你就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二 堅決不成為技術的工具
當代,技術為人類享樂所用但又與社會敵意對立,這已經(jīng)成了歷史的必然結果??茖W家對人類的善意最后被權力所利用,實際上是反善意甚至是毀滅人類的結果,這是人類的一種最高級的悖論。當愛因斯坦知道人發(fā)明了原子彈,由此他感到了極度的恐懼。
愛因斯坦的恐懼也完全反映在海德格爾的理論中。海德格爾把為代技術的本質(zhì)取了一個名字叫“座架”。海德格爾說:“我們以‘座架’一詞來那種促逼著的要求,這種要求把人聚集起來,使之去訂造作為持存物的自行解蔽的東西?!?img alt="《海德格爾選集》下卷,上海三聯(lián)出版社,1996,第937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B8967/1219732230478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14799-tRJhS8KtH51kSTXn3AIQa195SZfJfILf-0-31317605ef46f5390afb738777f79284">“座架”就是人工制造的把人聚集起來的一種框架式的工具,它逼迫人類,使在場者進入無蔽的狀態(tài),也就是不自由,不開放的命運區(qū)域。海德格爾譴責的不是技術裝置,而是來自“座架”的本質(zhì)?!白堋笔且环N技術的完全統(tǒng)治,使人難以進入到源初的真理狀態(tài),它的力量完全安排著、控制著人類。這種力量把人從地球上連根拔起。當海德格爾看到作為持存物的人上了月球的照片以后,他認為,現(xiàn)在我們?nèi)祟愐呀?jīng)被連根拔起了;技術對物的控制實際上是消滅物。
海德格爾還認為科學是消滅物。這是海德格爾關于形而上學遺忘存在的一種表達。消滅物的科學當然是不能揭示物之為物的。海德格爾認為在科學統(tǒng)治一切的情況下,物質(zhì)物性必然是蔽而不顯,是被遺忘的。物的本質(zhì)從來沒有顯示出來,也從來沒有表達出來,這種情況本身就意味著物的消滅??茖W一旦壟斷了人類的生活,無限擴張,實際上是人類的惡性自殺。
海德格爾的“座架”理論主要認為,技術的創(chuàng)造一旦不為技術的主持人自身的力量所掌控,就無可回避地使人被異化為訂造持存物的持存物,人被技術控制了,人的命運就會被無蔽地遣送。這有點像這樣一個事實:人是從石頭中來的,今天的一切高科技用的主要原材料都是硅,硅是從石頭中提煉出來的。人始于石頭又毀于石頭,這仿佛是一種宿命。
法國哲學家讓·波德里亞在海德格爾“座架”理論基礎上,更為詳盡、更為現(xiàn)實地指出,完美的技術是怎樣成為完美的罪行的。波德里亞認為:“技術正在變成一個不可改的冒險,這與它在另一種外形情況下像鬼怪那樣突然出現(xiàn)同樣不可思議。它在變成一種消失的藝術。不只是改變世界,其終極目的可能是一個自主的,完全實現(xiàn)的世界的終極目的。我有可能最終從這樣一個世界退出?!?img alt="讓·波德里亞:《完美的罪行》,商務印書館,2014,第42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B8967/1219732230478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14799-tRJhS8KtH51kSTXn3AIQa195SZfJfILf-0-31317605ef46f5390afb738777f79284">波德里亞在《完美的罪行》一書中分析了完全技術化的力量是怎樣虛擬人類的,是怎樣創(chuàng)造對世界的幻覺的,“過去,我們在失去的客體的影響下生活,今后是客體失去我們”。
從海德格爾的“座架”理論到讓·波德里亞“完美的罪行”的論述,思想家們就不是擔憂了,而是真實地表達了人類在所謂的高度科技、高度智能、世界都是技術統(tǒng)治一切的指導下,實際上最終的可能是人類成為這個世界的奴隸。
由此,恐懼將根本成為人對人性的挑戰(zhàn)。恐懼的不能被克服,技術成為工具的出路,如同宇宙大爆炸是一瞬間,人類最終的毀滅可能也是一瞬間。這是不是像艾略特詩歌說的,“不是‘嘭’的一聲,而是‘噓’的一聲呢”?
海德格爾把今天這種技術控制人的現(xiàn)象稱為“座架”。實際上,這個世界上一切暴虐的極權的法西斯化的東西都是一種“座架”,任何一個個人在這個“座架”中都是齒輪或者是螺絲釘。人是被工具化了,被異化了,但是可憐的人還常常不自知。
這種人的工具化、技術化的狀況常常被那些作惡的小人拿來作辯護。逃跑了的納粹分子艾希曼在審判席上強調(diào)自己的動機僅僅是為了把工作做好,讓上級滿意,他的動機與行為和他最后屠殺猶太人的結果是沒有任何關聯(lián)的。他試圖讓法庭相信,他對猶太人懷有敵意是根本不存在的。艾希曼和他的律師認為,600萬猶太人的死亡,都是像艾希曼這樣的納粹分子力圖忠誠職守,才養(yǎng)成了在現(xiàn)代官僚體制中的職業(yè)美德造成了犯罪的現(xiàn)實。
漢娜·阿倫特把艾希曼的犯罪稱為“平庸的惡”。阿倫特的評論引起了社會的很大反響,很多人認為“作惡”沒有“平庸”或不“平庸”之分。
技術的失控是人類極度享樂、物質(zhì)化、與社會敵意對立而造成的必然結果。人類永遠不能明白,曾讓自己享樂的技術將不由自主地成為他們的唯一絞首架。在今天這種偌大的殺戮人或虐待人的權力機器當中,每個作惡的人都是以一種工具的面貌出現(xiàn)的,這種惡的工具化現(xiàn)象,就是當前這種高度健全的惡的社會的“座架”所造成的。人一旦被工具化了,人性必然是被異化了,甚至開始作惡。阿多諾曾經(jīng)這樣地說:“新的恐懼是集中營中的死亡:害怕死意味著害怕比死本身更糟糕的東西?!?img alt="尚杰:《歸隱之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第192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B8967/1219732230478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14799-tRJhS8KtH51kSTXn3AIQa195SZfJfILf-0-31317605ef46f5390afb738777f79284">阿多諾的意思是今天有比集中營還可怕的死亡,人的作惡如果已經(jīng)成為完全的工具化和機器化現(xiàn)象的話,結果將非??膳隆K园⒍嘀Z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話:“在奧斯維辛之后,再也沒有抒情的詩歌了?!边@句話的全部原話是:“社會越是過于集權,精神就越是物質(zhì)化,自動擺脫物質(zhì)化的舉措就更荒謬。更極端的災難意識還威脅將蛻化的廢話。文化批評判面臨文明和野蠻辯證法的最后階段:在奧斯維辛之后,寫一首詩是野蠻的,這樣做同時也是對那種認識的侵蝕,這種認識會說出,為什么今天書寫是不可能的。絕對的物質(zhì)化曾經(jīng)把思想進步構成它構成因素的一個前提條件,而且今天正要把這種精神進步消耗掉,只要批判精神停留在自我滿足的靜觀狀態(tài)中,它就戰(zhàn)勝不了物質(zhì)化的形象?!?img alt="安德雷:《惡的美學歷程》,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第46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B8967/1219732230478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14799-tRJhS8KtH51kSTXn3AIQa195SZfJfILf-0-31317605ef46f5390afb738777f79284">這種狀況的確讓我們從憂心到揪心,人再怎么創(chuàng)造,也只是堆積廢墟,正像一個當代詩人所寫的:“我并不曾讓信念持續(xù)得比痛苦更廣闊/除非給我兩柄利斧,兩個反面/除非有一個更大的秩序/維持著暗夜的空洞與節(jié)拍”(魯西西《序曲與懷念》)。這里說的就是阿多諾說的比死本身還糟糕的東西。
三 反抗封閉的努力是人性
尼采、海德格爾等后現(xiàn)代的大量思想家們都對當代的技術凌駕于人性之上的現(xiàn)象表現(xiàn)出極大的憂心。人性被冷落,權力和機器像“座架”一樣把人技術化、工具化,即奴化。這個過程會使每個人心里面潛藏著的獸性一點點地跑出來。如果一旦機會成熟,這個野獸是會跑出來殺人的。這種現(xiàn)象真的像阿多諾說的“害怕比死本身更糟糕的東西”。這也是人性中最為恐怖之所在。
當今的世界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呢?巴塔耶認為現(xiàn)在的這個世界——資本主義世界——也不盡然是資本主義社會,已經(jīng)達到了一個謀劃性的功利主義世界的巔峰。這種巔峰的表現(xiàn)實際上是一種世界性的現(xiàn)象,在全球性的景觀中,廣告和鐵靴并肩作戰(zhàn),物質(zhì)的過度消費連同恐怖的技術同步發(fā)展。而這一切的結果就是巴塔耶說的:“富人消費窮人獻出的產(chǎn)品,把窮人納入卑微的范疇中,并對此進行羞辱,進而使他們成為奴隸。現(xiàn)在,很明顯的是,通過奢華世界的代代相傳,現(xiàn)在世界已然接受了奴隸,他為無產(chǎn)階級保留這一位置?!?img alt="《喬治·巴塔耶文選》,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第3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B8967/1219732230478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14799-tRJhS8KtH51kSTXn3AIQa195SZfJfILf-0-31317605ef46f5390afb738777f79284">
巴塔耶認為這個社會現(xiàn)實,已經(jīng)“成功地將所有的‘人性’降低到令人恐怖的丑行”的地步。這種丑行的最大表現(xiàn)是一個事實,出現(xiàn)了兩個拜物教,第一個是物的拜物教,第二個是語言的拜物教。
首先,是物的拜物教。海德格爾認為科學消滅了物,另一面他們又把世界上的一切存在都簡約成一個有價格的物,這個物包括人。這些物都可以憑著價格進行消費和交換,一個是消滅物,遮蔽物的本質(zhì);另一個是把一切都崇尚成物。這兩者是相輔相成的。這種物的瘋狂崇拜必定反映了野蠻與文明的矛盾,物質(zhì)與精神的對抗,它們都會引起文化反人性的傾向,這種現(xiàn)象是集權主義之后的另一種威脅。鮑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一書中,對于這種世界性物的拜物教的現(xiàn)象進行了非常完整全面的描述及評論。他認為今天的世界不只是物出售著,身體也出售著,美麗也出售著,色情也被出售著,只要是存在著的一切東西包括人都可以被出售。而在這個出售的過程中,又是種種幻想引誘中的自愿,或是消費中的“誘奸”——今天商品社會的種種廣告、宣傳、文字語言都是這種誘奸行為。鮑德里亞非常明確地說:“我們制造物品什么也不是,在其背后滋長著人際關系的空虛、滋長著物化社會生產(chǎn)力的巨大流通的空洞輪廓?!?img alt="鮑德里亞:《消費社會》,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第20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B8967/1219732230478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14799-tRJhS8KtH51kSTXn3AIQa195SZfJfILf-0-31317605ef46f5390afb738777f79284">而物的拜物教就是在人的愉悅的享受中,把社會與人完全異化,世界上的一切都被異化了,而“異化是無法超越的:它就是魔鬼交易的結構本身。它是商品社會的結構本身”。面對如此惡心的現(xiàn)實,作為人類必須震驚并自醒,物的拜物教,是吞噬人性最骯臟的惡蟲。你以為結識了天使,實際上你已經(jīng)成了魔鬼的俘虜,甚至是同伴。因為你的心底里本身就有魔鬼的基因。
有關于物的拜物教的批評在當今詩歌中已有不少表現(xiàn),有不少的好詩。我這里以臺灣詩人阿翁所寫的詩歌《光黃莽》為例:
所有的幽遠的景將漸漸拉近
所有的星月終展現(xiàn)塵泥
所有的人每天都吃肉
血滴與腥變成慢慢拉出的臭氣
扶著廁所門我拉上褲子
出席水晶晚會香檳的手
行行自上而下的晚裝
深紅漩渦的裙
這首詩把人在物的奢侈消費中堂皇的一面,與非常丑陋的一面,不加切斷地并列展示,并用不言自明的強烈對比方法來對物的過度消費進行尖銳的諷刺。美麗中的臭氣,盛裝掩蔽的血腥,這確實是到處可見的真實。
下面講語言的拜物教。語言從鮮活、本源性的語言變成為封閉的、歪曲的語言,這是由來已久的事情。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中這樣說:“把一個專制的政府稱為‘民主的’,把一個被操縱的選舉稱為‘自由的’,這些例子都早在奧威爾之前,就已是為人熟知的語言學和政治學的特征?!?img alt="〔美〕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上海世紀出版社,2008,第72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B8967/1219732230478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14799-tRJhS8KtH51kSTXn3AIQa195SZfJfILf-0-31317605ef46f5390afb738777f79284">歪曲、玩弄、操縱語言成了當代一切有權力統(tǒng)治者的根本方法。語言的魔術化、儀式化和虛假化現(xiàn)象除了表現(xiàn)在集權主義的國家中,還表現(xiàn)在一切所謂資本主義國家中。馬爾庫塞說:“改造后的辯證語言根本不再能夠適用于‘話語’。這種語言是依靠生產(chǎn)設施力量來宣判和認定各種事物——它是自我生效的宣告。”這種語言全部是封閉的、儀式化的,表面上可能被人唾棄,但是最后還是會表現(xiàn)為一種迷惑人的力量,最重要的是這種力量總是壓迫著,威脅著,最后達到操縱人的靈魂和操縱人的行為的目的。
語言的被異化絕不是教授們所能解決的問題,它是人類歷史上積累太久的沉疴。當人類的文明從生命之樹演化、轉變成知識之樹的時候,語言就從根本上異化了。生命之樹是人應有的發(fā)展之路,它標志著人類與自然和人類本身的靈魂關系的和諧發(fā)展,與萬物血脈相連的關系紐帶的聯(lián)系,這是一切人性之源。如果人類失去了這個軸向,而成了知識就是一切,知識就是力量,生命之樹變成知識之樹的時候,最后遭殃的一定是語言。語言馬上淪落為工具,變?yōu)榉?,變成無生命、不在場、不變化、被操縱的符號體系。語言一旦失去了本源的生命性,當然就像斯大林所說的工具了。
對此,后現(xiàn)代的思想家們提出了一個人性的方案,這個方案就是要求在整個文字工作或一切創(chuàng)造中強調(diào)詩歌,強調(diào)詩歌的創(chuàng)作,強調(diào)詩歌的語言。馬爾庫塞這樣說:“由于詩歌語言是借助一種能夠表現(xiàn)未露面者的手段來創(chuàng)造和發(fā)展的,它是一種認知語言,是一種推翻已得到確認的事物的認知語言。在詩歌的認知作用中,詩執(zhí)行著偉大的思想任務:努力使不存在的東西存在于我們之中。”馬爾庫塞的這個觀點讓人十分興奮,“詩歌語言是推翻已得到確認的事物的認知語言”。如此推崇詩的語言,實際上是希望用詩的創(chuàng)造力去改變封閉和錯誤的語言拜物教。
漢娜·阿倫特更多地是從詩歌的非物化來推崇詩。她認為只有詩歌才能使“活的精神從死亡中被拯救出來,藝術的‘物質(zhì)化’在音樂和詩歌中是最少的”;“以語言為材料的詩也許是最人化和最少世界性的藝術,一種最終產(chǎn)品最接近于激發(fā)它的思想的藝術”;“在所有的思想物中,詩歌是最接近于思想,一首詩歌比其他藝術更不像一個物”
。對待詩歌與詩歌語言的特殊存在做這樣評論的人還很多,這正是后形而上學的一大特征。
但是,海德格爾是必須提及的。海德格爾一生研究的內(nèi)容有四大主題:人的存在、人的思、語言和詩歌。詩歌作為一個哲學主題被研究,這是前所未有的。海德格爾的整個詩歌觀和語言觀有完整的體系,其與他的后哲學思想一以貫之,有如浩瀚的海洋。這里,我只能擇其一而弘之。
海德格爾有一句很有名的論斷:“藝術的本質(zhì)是詩?!睘槭裁凑f藝術的本質(zhì)是詩呢?海德格爾的理由有兩點:第一點,“詩的本質(zhì)是真理之創(chuàng)建”,因為詩是在一種大道(海德格爾的大道并非像有的中國學者說的是受中國老子影響下的天道。海德格爾的大道就是指大自然中的道路,喻示人類尋找真理的方向和階段)指引下的“道說”。詩是把本質(zhì)真理說出來的一種創(chuàng)建,由此,詩歌給藝術提供了一個基本標準。第二點,語言的來源本質(zhì)是原詩的,就是“語言本質(zhì)就是根本意義上的詩”?!霸姼杓椽M義上的詩,才是根本意義上最原始的詩。語言是詩,不是因為語言是原始詩歌:不如說詩歌在語言中發(fā)生,因為語言保存著詩的原始本質(zhì)?!?img alt="〔德〕海德格爾:《林中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第62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B8967/1219732230478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14799-tRJhS8KtH51kSTXn3AIQa195SZfJfILf-0-31317605ef46f5390afb738777f79284">對于詩歌是一種道說,海德格爾曾經(jīng)用了這么四個排比的表述:“籌劃著的道說就是詩,世界和大地的道說,世界和大地之爭執(zhí)領地的道說,因而也是諸神的所有遠遠近近的場所的道說。詩乃是存在者之無蔽狀態(tài)的道說?!?img alt="〔德〕海德格爾:《林中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第6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B8967/1219732230478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14799-tRJhS8KtH51kSTXn3AIQa195SZfJfILf-0-31317605ef46f5390afb738777f79284">詩的道說是真理在無蔽的狀態(tài)中把自身發(fā)射到存在之中去的一種運動。由此,詩就是大地和世界之間隱與顯的無限之中的發(fā)生和運動,它是一種最神圣者的各種表現(xiàn)和真理的彰明。
用詩歌來破解當代世界的語言拜物教,用詩歌來對抗這種歪曲、玩弄、操縱語言的反人性行為,是后現(xiàn)代的大量思想家的設想與行為的一種對抗。
一個真正的詩人必定用反抗語言操縱者的語言去表現(xiàn)人性的深度和厚度,人性是瓦解語言操縱者的偽劣的最好武器。德國詩人德拉克爾曾經(jīng)這樣自述:“在瀕臨死亡的存在的那些瞬間里,感覺到,所有的人都值得愛。當清醒的時候,你感受到世界的殘酷:其中有你全部不可推諉的過錯;你的詩歌只是不圓滿的贖罪?!?img alt="〔奧〕德拉克爾:《德拉克爾詩集》,商務印書館,2014,第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B8967/1219732230478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14799-tRJhS8KtH51kSTXn3AIQa195SZfJfILf-0-31317605ef46f5390afb738777f79284">德拉克爾這段話正是一個真實詩人詩作的全部人性內(nèi)容,也是他內(nèi)心的全部人性內(nèi)容。
四 面向死亡的生存才有創(chuàng)造
波特萊爾以《航程》這首詩作為《惡與花》的結束。在詩中,波特萊爾以他特別尖銳的眼光,表達出一種人類面對死亡的新觀點。這首詩是這樣寫的:
哦,死亡,我們的老船長,時候到了!讓我們起航吧!
這個國度已經(jīng)讓我們感到厭倦,哦,死亡!我們將乘風破浪,
即使天堂有著如同海洋般,墨黑的顏色,
你也深知,我們的心感到多么的清爽。
所以,倒出你的毒藥吧,這就讓我們得到安慰!
烈火在我們的腦中跳躍,我們想探測
這深淵的深度——管它是地獄還是天堂——
在未知的深邃中去把新鮮的事物打量!
這么明確地把對死亡的期待和人的生存的愿望聯(lián)系起來,把死亡的意識如此微妙獨特的內(nèi)心體驗用詩表達出來,最早可能就是波特萊爾了。他認為死亡不是自然的死亡,他認為死亡是人向無法探到生的深邃的一種眺望,在一種未知的深淵中去打量新鮮的事物的欲望。這種觀念和以前的詩人和思想家有很大的不同,但與他之后的思想家們對死亡的看法卻完全吻合。所以說世界的當代詩歌是波特萊爾所開創(chuàng)的,這個結論不容動搖。
唯有死亡人才可以體驗友愛、他人、自我超越等一切概念。巴塔耶曾經(jīng)非常詩意地描寫出“幻象中使你活的然而卻我在死”的另一種死亡圖:“是的,那是真的(什么真的?)孤獨的,你正在死,你沒有遠離孤獨,你還一直在場,因為這里你讓我與死亡一致,這個一致超越了所有的痛苦,而且在這里,我在我的淚水里輕輕地戰(zhàn)栗,喪失了與你的語言,與你一起死卻沒有你,讓我自己死在你的位置上吧,接受這個超越和你的禮物吧。”死亡可以寫得非常柔情,像巴塔耶;但也可以寫得非常悲觀又調(diào)侃,像王寅的《死者》:“噩耗簡潔的像一根手指/他和他所有的死者/一無似處/他們已替他死去/這次他為別人而死/冰塊互相敲打/黑色蹲在果殼上行走/比目魚在水下聲音低沉/死者躺在條狀的盒子里/像一把收攏的象牙扇子/泥土是他喜愛的外套?!彼劳鍪菬o法追究的將來,只是悲傷是現(xiàn)實,但是“悲傷太多——悲傷也筋疲力盡”。
海德格爾認為人是唯一認識死亡的動物,人的這個認識是人的一大優(yōu)勢。人面對死亡,能夠知道死亡,這就認識了人自身的有限性。于是人在認識了這種有限性后,人的精神的領先性就產(chǎn)生了,于是就開始有了新的自由。這種自由就是面向死亡的生成與創(chuàng)造的自由。
把死亡引入形而上學研究的關注點,是從現(xiàn)象學研究開始的,尤其是海德格爾。他在《存在與時間》這部著作中,花了大量篇幅研究死亡。他講的死亡不是生理學范疇中的死亡,而是存在論范疇中的死亡。他的這番研究對后人很有啟迪。
海德格爾認為,“死亡是此在本身向來不得不承擔下來的存在可能性。隨著死亡,此在本身在其最本已的能在中懸臨于自身之前……于是,死亡披露為最本已的、無所關聯(lián)的、不可遁越的可能性?!?img alt="〔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三聯(lián)出版社,1987,第28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B8967/1219732230478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14799-tRJhS8KtH51kSTXn3AIQa195SZfJfILf-0-31317605ef46f5390afb738777f79284">死亡是對人存在的一種此在標志,所以它也是對人的一個考驗。海德格爾認為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常人,另一種是本真、本已的人。前者是不在存在狀態(tài)中的人,渾渾噩噩過日子的人;后者是在存在狀態(tài)的人。對于死亡,這兩種人有截然不同的表現(xiàn)。常人對死亡“是一種向死存在中存在著”狀態(tài)的表現(xiàn),他們對死不是“畏”,而是“怕”。而本真、本已的人是“向死存在標識為向著一種可能性的存在”
而存在的狀態(tài)中,因為他們把死作為一種可能性認識,所以,他們“把自身籌劃到最本已的能在上去”
。能在就是不為死亡所怕,反而由此籌劃著一切。這種人“解脫了常人的幻想的,實際上,確知他自已而又是畏著的向死的自由之中”
。如果簡要地說,常人是“向著生存而死亡著”,本真的人是“向著死亡而生存著”。
海德格爾是指這樣一種死亡觀:只有把死亡帶進自己的生活,本身的存在對人才有一種可能。當人感受到死亡的天使來臨的時候,人生雖然是可畏的,但那是解放。他可以讓我們在日?,嵥榈呐郯愕纳钪薪夥懦鰜?,面對著令人恐怖的現(xiàn)實去做某種策劃的準備,于是使我們的生活成為有意義的自由生活。海德格爾把這種狀態(tài)叫作“向死的自由”。
薩特繼承了海德格爾的說法,但他有了一個新角度。薩特把自由觀引進了死亡觀,他認為死亡是非常恐怖的,但是“我的恐怖是自由的。并表露了我自由,我把我的整個自由置于恐懼之中,我在這樣和那樣的處境下,自我選擇成為是恐怖的,在另一種處境下,我將作為意志的和勇敢的人而存在,我將把我的整個自由置于我的勇敢之中”。
人一旦認識死亡這樣的恐懼,人就可以勇敢地選擇自由的意志的生存。人就能成為一個勇敢的人。原因何在?巴塔耶認為“真正的快樂要求一種直至死亡的快樂,但是死亡結束了快樂!”這就是悖論。巴塔耶更多是從他的色情概念來說事的。他說你只有快樂至死,你才真正體會快樂,但是你一旦體會到這種極致的快樂,那你就已經(jīng)死亡了。這種悖論怎么解決?巴塔耶換了一種新的說法來解決這個悖論。他說:“只有一種真正的勇氣才能使我們在有形的死亡或衰落的焦慮中找到唯一的極端快樂,這種快樂使人毀滅。沒有這種勇氣,我們就無法以宗教或藝術的財富對抗動物生活的貧乏?!?img alt="〔法〕喬治·巴塔耶:《色情史》,商務印書館,2003,第9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B8967/1219732230478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14799-tRJhS8KtH51kSTXn3AIQa195SZfJfILf-0-31317605ef46f5390afb738777f79284">巴塔耶的意思就是人要超脫死亡的恐怖,最好的辦法就是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有多種,最明顯的就是藝術創(chuàng)造。在這種藝術創(chuàng)造中,人才能夠真正找到面向死亡的生存。
當今這恐怖世界的存在現(xiàn)實,促使人們必須面向死亡的生存,這是一種在有限性中作無限自由創(chuàng)造的引導。尼采的一系列理論,以及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現(xiàn)實,意味著以蘇格拉底為整個西方文化史奠定的理想主義所預示的失敗?,F(xiàn)代科學的測不準規(guī)則與不確定性特征更是證明了以前所謂邏輯的理想主義的實現(xiàn)是個空想。人完全被矛盾化了??藸杽P郭爾的看法是,人實際上是處于一種悖論中,如果人意識到了真理,這人就不必認識真理;如果人不知真理所在,人又不能認識真理。所以我們只能把真理作為我們生活的源泉來對待,我們永遠不可能占有真理,這就是生活在不確定的情況下的人。在這種不確定的背景下,人的生活往往是一種無法完成的完美,甚至無法完成的一個方案。人被分離了,雖然并不意味著全然的解體,最好的出路是面向死亡有勇氣去撿起碎片,讓想象力賦予頭腦,讓創(chuàng)造性的東西去創(chuàng)造自身新的生命,于是重寫歷史。正如巴塔耶所言:“死亡,唯有死亡才能不斷地保證生命的更新?!?img alt="〔法〕喬治·巴塔耶:《色情史》,商務印書館,2003,第69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B8967/1219732230478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14799-tRJhS8KtH51kSTXn3AIQa195SZfJfILf-0-31317605ef46f5390afb738777f79284">
瓦爾特·本杰明曾經(jīng)在法西斯主義剛開始的時候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只是因為有了那些不抱希望的人,希望才賜予了我們。”生活的確就是一種面向死亡的生存,實際上是一種永遠沒有完成的事業(yè),也是沒法完成的事業(yè),實在是還處在史后的過冬過程中。中國詩人北島寫過一首名為《過冬》的詩:
醒來:北方的松林——
大地緊迫的鼓聲
樹干中陽光的烈酒
激蕩黑暗之冰
而心與狼群對喊
風偷走的是風
冬天應大雪的債務
大于它的隱喻
鄉(xiāng)愁如亡國之君
尋找的是永遠的迷失
大海為生者悲亡
星星輪流照亮愛情——
誰是全景證人
引領號角的河流
果園的暴動
聽見了嗎?我的愛人
讓我們手挽手老去
和詞語一起冬眠
重織的時光留下死結
或未完成的詩
這首詩寫的是中國的現(xiàn)實,也是世界的現(xiàn)實。這是一個絕望的時代,但人似乎還應該存有希望,面向死亡的生存是一種未完成的事業(yè),是一種過冬的煎熬,黑暗到心與狼群對喊,盼望星星照亮愛情。
五 完成欲望的超越
喬治·巴塔耶講了一種生活中常見,但誰也說不出口的真實:“除非以欺騙的方法,我們永遠也領會不了人類——他所代表的含義:人類總是自相矛盾,突然由慈善變得極其殘酷,由純潔變得無比卑污,由迷人變得萬分可惡……這種不和諧也會集中在一個人身上,與家人在一起,這個人是一個善良的天使,但當夜晚來臨,他便沉溺于荒淫。”
巴塔耶論述的最大優(yōu)點就是他的直言不諱,他把他的觀察和內(nèi)心的真實體驗結合在一起,毫不作假地坦露給你看。所以他對于這個世界的觀察比20世紀的一般哲學家,尤其是學院派的哲學家都來得入木三分。他剛才說的那個現(xiàn)象是什么現(xiàn)象呢?這個現(xiàn)象實際上就是欲望與精神的一種對立。人經(jīng)??湟约菏且环N精神動物,是一種文化動物,比一般動物來得高尚。實際上并非完全如此。正因為人是用語言、用藝術武裝起來的文化動物,所以,這樣就把人的身體和思想分割了開來。這種分割往往是不成功的分割,一切虛假、偽善都由此而起,而且這種最卑劣的品德在動物界都是不存在的。對此,尼采激動地說:“相對來說,人是最不成功的動物,最虛弱的動物,最危險地偏離了自己本能的動物。”尼采指出人是最不成功的動物,是因為人的肉體并不直接成為主宰,人在所謂理性道德,經(jīng)濟文化的環(huán)境中,他才可以呈現(xiàn)出人的樣子,而肉體是被環(huán)境蔑視,被自己隱藏了起來。靈與肉的分離正說明人的文化表皮已經(jīng)生病了,甚至有的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人的肉體的欲望和文化表皮的分離必定使人染上惡的良知,偽善的丑相。尼采把這種分離的人說成是“供上帝消遣的圣人是理想的閹人”
,由此,人就可以在偽善的假面下做出最惡的罪行。
欲望是什么?欲望是人作為一種動物,他的身體最正常不過的需要,是一種功能性的需要,完全是一種常態(tài)現(xiàn)象。如果沒有這種欲望,包括性的欲望,財富的欲望,等等,人就不會有創(chuàng)造性。人的創(chuàng)造性的根底就是欲望;欲望即創(chuàng)造。
正常人的欲望常常被那些理想主義的思想家們或者像尼采抨擊的假善人們過分的貶低了,而這種貶低實際上是貶低人的身體。普遍性懷疑人的身體和否定身體,要求把欲望鎖在籠子里,希望欲望能夠在所謂的道德和宗教的多重監(jiān)管下,清心寡欲地過生活。輕一點說這是給人穿上緊身衣,希望在緊身衣的束縛下去生活和生存,這實際上是違背了人的生存的根本目的。人的生存的一大需要就是人的欲望的自由實現(xiàn),如此,人才會成為一種主體的無窮創(chuàng)造力,一種可以無限延伸的動物。
巴塔耶所講的人的絕對虛假的兩面產(chǎn)生的最主要的原因是:人作為一個文化動物常常要表現(xiàn)出自己已經(jīng)把欲望關進籠子了,但是實際上人的欲望又很難關進籠子。人的欲望總是要想盡辦法用各種力量找各種縫隙去發(fā)泄,去尋求欲望的實現(xiàn)。既然不想讓欲望透明、自由、有限度地實現(xiàn),那么欲望必然會用最虛假、最無限度的辦法去實現(xiàn)。人的這種主體的自由欲望的實現(xiàn),既有創(chuàng)造性的一面,又有無底線的破壞力量。這種破壞力量在社會上比比皆是。譬如說,人對于金錢、財富的欲望,貪得無厭的占據(jù),從而形成了社會嚴重的貧富懸殊,世界1%的富人的財富比99%的窮人的全部財富還要多。為了金錢不惜破壞人最應該遵守的基本準則,不惜殺戮、掠奪、戰(zhàn)爭……在性的問題上,人的欲望也會造成這種沒有底線的無限度破壞。
欲望是人的肉體和物質(zhì)的混合體,但他不是人的全部價值,甚至可以說肉體和物質(zhì)的欲望只是一種欲望,一種初級的欲望。人存在的一切美好、幸運、價值,必然要與這種初級欲望有關系。但是,人作為人的高級的存在,需要在精神上和品德上的開發(fā)與創(chuàng)造,這是一種可以讓人比肩天地的高級欲望。
對于這種創(chuàng)造性基因存在的欲望,你既不能把他關在籠子里,但又要使得它在籠子外面的活動得到某種創(chuàng)造式的發(fā)揮,并且絕對不能對社會造成破壞。這個問題的確是當代社會中最大的難題。人對于欲望這個東西,往往會走兩級,一個是完全關進籠子,另一個是完全放縱——讓欲望像一個貪婪饑餓的老虎被放出籠子,最后咬死善良者與無辜者。
尼采和巴塔耶對于這個社會難題有各自不一樣的解決方法。例如關于性欲的問題。尼采對于婚姻是非常不看好的,他在多處說婚姻就是賣淫;巴塔耶卻在多處說,婚姻通常是與色情對立的。尼采和巴塔耶對婚姻問題的看法,牽涉到對欲望的放縱和控制的行為和方法的爭議。動物也有動物的性,動物的性比較簡單,基本就是本能的行動,是一種非常天然性、透明、無邪的行為。因為動物的性沒有像人的性那樣接受了藝術、精神、道德等各種文化力量制約,所以動物的這種性是不在封閉狀態(tài)中的性。而人的性已經(jīng)被這些所謂的文化力量所封閉、所控制,處在封閉狀態(tài)中人的欲望實際已經(jīng)分化了。一種是真實的性,只有個人自己知道,從不示人;另一種是可以示人的性,例如婚姻,但它可能一點也不真實。外人只能看到籠子里的老虎,看不到籠子外面的老虎,實際上,這實在不是人性的發(fā)展的需要。
巴塔耶對于婚姻與人的色情的這種對立,解釋成兩個原因。他認為人的性行為實際上不是一種色情,所謂的色情應該是帶有一種巨大欲望的,人性的力量。巴塔耶曾經(jīng)寫過一首短詩,這首詩的名字叫《書》:
扒開妳赤裸的雙腿
啜飲著你的縫穴
翻閱書本般,在那里
我閱讀著致命的內(nèi)容
巴塔耶這首寫男女色情的詩歌是一首生命的贊歌。生命必定要有生命的揮霍,才稱得上是一種勝利。如果欲望能夠在這種享受的情況下,快樂的情況下,那真是可以創(chuàng)造出一種令人嘆為觀止的人性狀態(tài)。
用快樂來鑒別動物的性和人的性的區(qū)別,是一件特有趣的事。動物的性基本反應是快樂的,但它們也是處在一種潛在的自律狀態(tài),并非沒有一點規(guī)則。動物之間的性是以生殖為目的,它們有單偶制的性,有多偶制的性,雄性和雌性都有某種分工,這一切實際上都是為了達到以生殖壯大自己種族為目的的性。但人的性被種種的文化條件和道德理性文化約束,于是就被禁錮在里面了。這種男人女人的婚姻狀態(tài),實際上就有某種禁錮的因素在里面。照巴塔耶的說法,婚姻中的性行為大凡不是一種快樂的色情行為;快樂的色情行為一定有沖向禁忌的愉悅。人只有在這種沖向禁忌的愉悅的時候,人的性行為才會產(chǎn)生一種極樂。享受極樂,享受至死都不放的快樂才叫真正的性,所以人的性是性的禁忌與性的愉悅之間的一種競爭,是一種無法接受的禁忌的逾越,一種欲望與人性雙向矛盾運用中的較量。怎樣使人的欲望不被詛咒,又不被撕裂?讓人的性既是無涯的,又是符合規(guī)則的?性的快樂是不被壓抑的,欲望是能夠在這種規(guī)則中走向真正的幸福。巴塔耶認為男人與女人如果沒有焦慮、誘惑、渴望的因素參與其內(nèi)的色情,男人與女人的性實際上就是比動物還要低下的性。色情作為陰凹妖術一定失靈,而且永遠產(chǎn)生不了至死不放手的快樂。人在這種色情的需要下,才能把他的生命的價值實現(xiàn)出來。我們經(jīng)常講愛,巴塔耶認為,真正的愛實際上是人的雙方情欲無間無邪的配合。他這樣說:“情欲的對象以本質(zhì)上說是另外一種欲望。肉欲倘若不是毀滅自己的愿望,至少也是尋求刺激和無保留放縱自己的欲望,但是我的欲望對象只能在一種條件下滿足自己的欲望:我在對方身上喚起與我相同的欲望。愛情就其本質(zhì)而言乃是兩種欲望的契合?!?img alt="喬治·巴塔耶:《色情史》,商務印書館,2003,第9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B8967/1219732230478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14799-tRJhS8KtH51kSTXn3AIQa195SZfJfILf-0-31317605ef46f5390afb738777f79284">這樣的看法十分有道理?;橐龀3劳觯腥撕团私Y婚若干年以后最后都會很失望,希望趕快結束這種不人道的所謂愛情。因為這種所謂愛情實際上是沒有肉體力量的,沒有真正欲望思想的那種性。于是,巴塔耶認為,這個時候你如果身邊有情色的性,還不如去找個妓女,因為妓女是贈予你的,是一種獻祭。
怎樣解決既能把人的創(chuàng)造力和生命力的欲望放出籠子,但又是一種有創(chuàng)造性和有價值的發(fā)揮,欲望又能受到某種約束與控制,讓欲望成為高級欲望,這個問題尼采有尼采的觀點,巴塔耶有巴塔耶的觀點。
尼采對于人去追求欲望又超越欲望,總的看法是有一個辦法、一個追求,還有一個手段。尼采的一個辦法就是用權力意志戰(zhàn)勝欲望,使得欲望回歸到生命的起源中去。權力意志是尼采的形而上學中最精彩的一個東西,他認為人有了權力意志才可能真實地存在。所謂的理性是動物性生存的理性,而靈魂是身體的某種詞語,身體才是最偉大的理性。人的權力意志會使生命打上特殊的符號,這個符號使得生命重新被教育,具備這種精神的人就是超人。海德格爾對尼采這種權力意志戰(zhàn)勝欲望的辦法與追求是這樣評價的:“那種人,那種置身于存在者中間而與存在者——這個存在者作為這樣一個存在者是強力意志,而作為整體就是相同者的永恒輪回——相對待的人,被叫做超人?!?img alt="〔德〕海德格爾:《尼采》下卷,商務印書館,2012,第98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B8967/1219732230478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14799-tRJhS8KtH51kSTXn3AIQa195SZfJfILf-0-31317605ef46f5390afb738777f79284">海德格爾認為尼采所謂的超人是一種否定性的肯定來決定人類歷史的命運,超人雖然否定以往的人的本質(zhì),但他是以虛無主義的方式進行否定,虛無主義的特征是否定中明確暗示新的價值將會出現(xiàn),這是過渡的歷史。尼采認為人要使欲望真正得到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的話,那就是要使得人的強烈欲望超越為超人,“超人造成的人化乃是非人化……通過這種非人化存在者‘赤裸裸地’顯示為強力意志即‘混沌’的支配性構成物的強力運作和斗爭。于是,根據(jù)存在者存在的本質(zhì),存在著純粹地是‘自然’”。尼采對于怎么樣把欲望做到超越,還有一種手段。我曾經(jīng)在上一文中特別強調(diào)的,就是他認為對于這個世界完成權力意志的時候,“為了成其至善,人類的至惡是必需的,一切至惡乃是人類的最佳力量,對于至高的創(chuàng)造者來說,就是最堅硬的石頭;而且,人類必須成為更善的和更惡的”
。這就是尼采認為超越欲望的一個手段。強硬的否定態(tài)度,對舊的價值進行否定,然后用最強烈的力量去進行,建立一個全新的善與惡,這是尼采對于欲望超越的辦法。
自從量子理論出現(xiàn)以后,人類對于宇宙,對于世界有越來越不確定的意識。不確定原則已經(jīng)成了人看待世界萬物的一個定律。在這種一切都不確定的情況下,人是相信理性的自由,還是相信個體的自由?我相信多數(shù)人都會選擇個體的自由。所謂個體的自由實際上就是人的欲望的自由的發(fā)揮和自由的超越,這就牽涉到自律和他律的問題。巴塔耶對于這個問題這樣說:“在人性的本質(zhì)中,一種兇猛的沖動找尋著自律性,找尋著未來的自由。當然,自由的理解多種多樣——但自由是今天人們渴求的某種奇跡呢?我將不得不獨立面對尼采所面對的那些困難——把上帝和善拋在后面,盡管那些給上帝和善捐軀的人們,燃燒著熾烈的怒火?!?img alt="《喬治·巴塔耶文選》,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第11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B8967/1219732230478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14799-tRJhS8KtH51kSTXn3AIQa195SZfJfILf-0-31317605ef46f5390afb738777f79284">尼采的觀點和巴塔耶的觀點在這一點上是統(tǒng)一的。人要尋求自立,就是尋求自由。而要尋求這個,就必須把上帝和所謂善拋在一邊。原因非常簡單,人欲望的實現(xiàn)的最根本的需求是自由,人的生命的本質(zhì)是需要自由的,“生命只有在不從屬于超越生命的特定目標時才是完整的。如此說來,在整體的本質(zhì)是自由。然而,我還是不能僅僅通過自由而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即便為自由而斗爭是我應該采取的行動”。巴塔耶說明了人為了追求自律,就必須是自由的。但是巴塔耶從另一方面又很悲觀地認為,人在追求這種自律、自由的狀態(tài)時,沒有任何他律的約束和驅(qū)動,人的這種欲望是不是能夠真正達到有價值的被超越,巴塔耶表現(xiàn)出非常大的悲觀。巴塔耶說:“人即渴望又害怕失去極限,仿佛極限意識需要一種不確定的、懸而未決的狀態(tài),仿佛人本身對于一切可能性的探索,他總是走極端和冒險。因此,一種對如此頑固的不可能性的挑戰(zhàn),一個如此豐盈的虛無欲望,只能與死亡的空虛結束?!?img alt="《喬治·巴塔耶文選》,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第16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B8967/1219732230478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14799-tRJhS8KtH51kSTXn3AIQa195SZfJfILf-0-31317605ef46f5390afb738777f79284">
人類的生命在凝結欲望的超越的時候,是不是最終必須走到死亡的深淵去?恐怕不是這樣的。我在下一篇文章中講到一個主題:渴望神性的人性。人的人性就是人必須有一個心里的上帝。尼采也曾經(jīng)說,如果有必要可能需要一個新的上帝,這個上帝應該是心中的上帝。即便是有宗教的信仰也罷,非宗教的信仰也罷,人性的存在本身就有普世公認的價值標準和人性的底線的存在作為他律的存在。人性,終究可以作為對欲望規(guī)范的他律因素而存在。
(作者單位:法中文化交流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