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語言文學研究(2016年春之卷/總第19卷)
- 崔志遠 吳繼章主編
- 11907字
- 2025-04-03 18:01:20
王锳先生學術成就述略
曾昭聰[1]
(暨南大學 文學院;廣東廣州 510632)
摘要:王锳先生學術素養深厚,研究成績斐然,在語言研究、辭書研究、文獻與古籍整理研究方面均有重要建樹。其道德文章為一代楷模。
關鍵詞:王锳;學術成就;語言研究;次數研究;文獻與古籍整理
引言
王锳先生,1933年10月生,四川成都人,九三學社社員,1957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1962年畢業,先后任教于北京師專、遵義師范、遵義教育學院、貴州民族學院和貴州大學,曾任貴州省語言學會會長,并曾借調至中華書局、華中科技大學語言研究所工作,于2015年9月18日因病逝世。先生學術素養深厚,研究成績斐然,在語言研究、辭書研究、文獻與古籍整理研究方面均有重要建樹,1987年獲首屆吳玉章獎金語言文字學優秀獎,1990年被評為貴州省有突出貢獻的優秀專家,1991年起享受國務院頒發的政府特殊津貼,1992年被國家教委與國家民委聯合評定為全國民族教育先進個人。
先生一生的學術研究包括多個方面。1978年以來,先生在《中國語文》《中國語言學報》《語言研究》《語文研究》《語文建設》《文史》《文獻》《中華文史論叢》等刊物上發表論文近百篇,其中《試論古代白話詞匯研究的意義與作用》等頗為中外同行稱譽。其諸多單篇論文后來結集為《近代漢語詞匯語法散論》《語文叢稿》《語文叢稿續編》等,另出版獨撰或合作的詞匯研究專著、古籍整理和古典文學普及讀物10余種,其中獨立撰寫而又具有代表性的著作有《詩詞曲語辭例釋》《唐宋筆記語辭匯釋》《宋元明市語匯釋》等均多次再版,享譽學林。
王锳先生教書育人,耕耘不止,其道德文章為一代楷模。茲綜述先生學術成就,總結其學術思想,以緬懷先哲,啟迪后學。
一 語言研究
王锳先生在語言研究方面的貢獻有三個方面。
第一,在研究的視野上著力于近代漢語詞匯研究,同時又注意開拓新的研究領域。
近代漢語時期口語迅速發展,古人在書面文獻中已經記錄了相當多的材料,但是這些材料并沒有引起訓詁家們應有的重視。雖然古人也曾在筆記中作了一些詞語詮釋工作,但總體來說其不足是十分明顯的,一直到20世紀,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和蔣禮鴻《敦煌變文字義通釋》的出版,才表明近代漢語詞匯有了突破性的進展。但是,由于眾所周知的歷史原因,20世紀六七十年代這一研究領域是沉寂的;不過,沉寂之中也蘊含著即將到來的學術的春天的濃濃氣息。1980年,先生著作的《詩詞曲語辭例釋》出版,這部著作繼承并發展了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的旨趣,即所詮釋的對象是所謂“詩詞曲語辭者,即約當唐宋金元明間,流行于詩詞曲之特殊語辭,自單字以至短語,其性質泰半通俗,非雅詁舊意所能賅,亦非八家派古文所習見也”,“其字面生澀而義晦,及字面普通而義別者,皆在探討之列”[1](P1)。但先生的探討更進一步精密化和科學化,1990年,《唐宋筆記語辭匯釋》出版,這表明先生的研究范圍并不限于詩詞曲語辭;1997年,《宋元明市語匯釋》出版。這三部著作均多次再版,是治漢語史和古典文學、古典文獻等學者的案頭必備書,其成績有目共睹,學界早有定論,此不贅述。研究的對象互不相同,但又共處于近代漢語這一大的范圍之內,說明先生一直傾力于此,同時又在不停地積累新的材料探索新的研究領域。蔣禮鴻先生曾經說,清代學者“研究的對象,都是先秦兩漢之書,至多到六朝時為止,而且還是偏于南朝的。在這一時代以后的語言的詞匯,他們就不甚過問。近代學者才來彌補這一空白”;“對于前人已經研究過的和沒有研究過的,還大有可以繼續努力的馀地”[2](P19-20)。王锳先生正是一位善于開拓新的研究領域的學者,學術視野十分寬廣。
先生為什么將研究重點定在近代漢語詞匯方面呢?在《試論古代白話詞匯研究的意義與作用》一文中,他自己作了很好的回答。從漢語詞匯史的角度來說,“詞匯史的研究存在著詳古略近、頭重腳輕的狀況”,“對于白話詞匯,由于問津者少,至今心中無數,許多詞似懂非懂,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樣,對于現代漢語某些詞語的語源及其演變,以至整個現代漢語(普通話及各大方言)詞匯的形成,也就難以作出科學的全面的說明”。從辭書編纂角度來說,“大型詞典是詞匯史研究成果的直接體現者。它與中小型詞典不同的是,不僅收詞范圍更廣,舉例釋義更細更全,而且需要窮源溯流。這與白話詞匯研究的關系也十分密切”。從文獻作品的注釋和閱讀角度來說,“由于作為解字釋詞之‘典’的詞典在詮釋白話語詞方面尚有不足,這就必然給讀者閱讀以至注家注釋這一歷史階段的作品帶來困難”,“加強白話詞匯的研究,亦為批判繼承此段文學乃至全部文學遺產所必需。讀者之困惑限于一己,尚無大礙;注家誤釋,則勢必謬種流傳,影響匪淺”。從作品的斷句校勘角度來說,“古代白話詞匯的研究與作品的斷句校勘亦關系至密。加強這方面的研究,無疑有助于提高古籍整理工作的質量,反之則會影響質量”[3](P7-27)。因為高瞻遠矚,其研究也就更有針對性、前瞻性,收入《近代漢語詞匯語法散論》中的不少論文就是從這幾個方面進一步闡發的。如《古代白話詞語與大型語文辭書修訂》《古漢語同形詞與辭書條目的分合》《說“骯髒”——兼談近出辭書立目釋義的得失》主要就辭書編纂立論,而《俗語詞研究與戲曲校勘》則著重于校勘方面。
王锳先生的研究視野不僅表現在近代漢語研究方面,他還敏銳注意到了近代漢語詞匯研究與中古漢語詞匯研究的關系。故在《近代漢語詞匯研究與中古漢語》一文中,先生說:“漢語傳世文獻存在文言和白話兩大系統,中古和近代正是白話系統由萌芽而漸臻成熟的時期。在這一時期內,漢語詞匯面貌發生了很大變化,但由于歷史的原因,前人對此重視不夠,給漢語詞匯史的研究留下了大段空白……中古階段經過一些學者的努力,雖也取得不少成果,但相形之下卻仍顯得較為滯后。這一問題如不及時解決,則近代漢語詞匯研究乃至整個漢語詞匯史的系統性和科學性都將受到嚴重影響。”[3](P62)這一論斷無疑是十分正確的。先生在為《中古近代漢語詞匯論稿》所賜的《序》中也語重心長地指出:“從事漢語歷史詞匯研究的,以能貫通中古和近代兩大階段為最佳選擇。”“如果限于時間和精力,不得不有所側重,那么,側重近代的不妨上溯中古,讀一點中古的材料,盡可能了解中古階段的已有成果;側重中古的也不妨下探近代,讀一點近代的材料,了解近代階段的已有成果。這樣相互借鑒,相互促進,必然會提高各自的研究質量,加快整體研究的步伐。”[4](P263)20世紀80年代以來,近代漢語研究開展得轟轟烈烈,不少近代漢語研究者同時也在進行中古漢語研究,更有專門從事中古漢語研究的,取得的成績相當顯著。不過,從總體上來說,中古漢語的研究相對而言還是較為薄弱的,這一方面的研究隊伍需要進一步充實。在注意到中古漢語的同時,王先生對上古漢語也用力不少,他的《近代漢語詞匯語法散論》一書就有數篇論文是有關上古漢語的。如《云夢秦墓竹簡所見某些語法現象》《關于古漢語中“所”的用法與詞性》等論文就是有關上古漢語的研究成果,其更多地牽涉上古漢語的論文則是將整個漢語史全部打通,如《古漢語中“敢”表“能”義例說》一文雖篇幅較小,但卻包括了上古、中古、近代三個階段的語料,甚至還牽涉現代北方方言。王先生從整個漢語史的范疇來立論,而不是對漢語詞匯作靜態的孤立的考察,理清了不少語言現象的來龍去脈,其學術視野由此可見一斑。《近代漢語詞匯語法散論》雖以“近代”為名,但其立論的基礎卻是整個漢語史,這一點,對于我們后學者當是有所啟發。
第二,在研究對象上將近代漢語詞匯研究擴大到包括“市語”在內的所有詞匯。
關于研究的對象,一般從事近代漢語詞匯研究的學者注意較多的研究對象往往是前輩學者張相所謂“字面生澀而義晦”和“字面普通而義別”的兩類詞語,王锳先生則在此基礎之上發現了更多的值得研究的對象。
例如,韓愈是古文運動的倡導者和代表人物,一般都會以為他的散文當是純粹仿先秦文言文,就連韓愈本人也聲稱“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辭”,“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但韓愈同時也要求創作上“惟陳言之務去”,這就暗示了他的文學創作中可能還會有一些活的語言現象。在《韓愈散文中的一些口語成分》一文中,先生研究了既非詩詞曲又非唐宋筆記的韓愈散文中的口語成分,發現了為數不少的唐代新興的口語詞和一些語法現象。同時指出,“從他們的文章的口語成分中尤可窺察當時語言的滋生演變”,“他們文章所反映出來的口語特征,自然有較強的代表性,可以作為語言斷代的重要參照系”[3](P83)。這一通過深入分析研究對象得出的結論,對我們的進一步研究是有指導作用的。又如,他的論文《試說“切腳語”》瞄準古人所謂切腳語,即由單音節衍化而成的雙音節詞,進行了研究。王先生的研究,涉及近代漢語中眾多的研究對象,舉凡小說、法律文書、醫學典籍、史書、佛典等語料中的詞匯,王先生都作過不同程度的相關研究,其研究對象相當廣泛。
先生開創性地進行了近代漢語“市語”研究,他在《宋元明市語匯釋·前言》中指出:“市語,顧名思義,即市井小民的口頭語言。從現代語言學的觀點看來,它應當是所謂‘同行語’或‘社會習慣語’,屬于社會方言之列。”[5](P1)市語是語言的變異形式之一,但是,《中國大百科全書·語言文字卷》并無“市語”條,一些特種或斷代辭書雖收錄有少量常見的市語語匯,但釋義方面大可商榷;另雖有學者在近代漢語專著中對市語作了分類介紹,但因限于篇幅,未能對其作更詳細或系統的論述。因此,以市語作為研究的對象,體現了王先生獨特的學術眼光。王先生關于市語的研究,不但填補了近代漢語詞匯研究的空白,同時也可以糾補當代社會語言學的相關理論觀點[6]。
研究資料和對象的廣泛可以促進研究者視野的寬廣,而研究視野的寬廣又反過來可以促使研究者注意更多的研究資料和對象,二者的關系是良性互動的。王先生的近代漢語研究經驗啟示我們,做學問一定要視野廣博,唯此才能有所發現,取得成績。
第三,在研究方法上繼承與發揚前輩學者的學術主張,并將詞匯研究與語法、音韻、修辭緊密結合。
關于近代漢語詞匯研究的方法,前輩學者張相在《詩詞曲語辭匯釋》序言中說到五點:“一曰體會聲韻”,“二曰辨認字形”,“三曰玩繹章法”,“四曰揣摩情節”,“五曰比照意義”;“凡此諸方法,大率不出劉淇氏《助字辨略》、王引之氏《經傳釋詞》及清代訓詁大師所啟示”[1](P4-7)。王先生的研究不但更為精細、科學,而且在此基礎之上進一步有所發明,有所創造,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對當代前輩學者學術研究成果的繼承與發揚。例如黎錦熙先生在漢字改革、古今漢語研究和辭書編纂方面的卓越成就人所共知,然其作為近代漢語研究的最早倡導者(他所提出的“近代語”概念比呂叔湘先生的“近代漢語”概念還要早16年)則鮮為人知。王锳先生因而特撰《黎錦熙先生論近代漢語研究》一文加以介紹,文末述及該文寫作的目的:“一方面固然是為了揭橥黎先生對于近代漢語研究的首倡之功,但更重要的另一方面,是主張吸取文章中在今天仍有價值并切實可行的建議,以加速近代漢語研究的進程。”[3](P6)這說明王先生對前輩學者的研究成果是極為注意的。又如,揚雄《方言》是中國也是世界上第一部方言詞典,其對后代影響深遠,并出現了一批又一批的續補模仿之作,姜亮夫先生的《昭通方言疏證》即是其中的佼佼者。一般人讀這些方言著作,往往只從其中的方言俗語與漢民族共同語的關系角度來看,先生則將其與近代漢語研究結合起來,“該書在進行縱向聯系時,涉及大量的近代語詞。這在此前的同類著作中是比較罕見的”。因而他特作《〈昭通方言疏證〉與近代詞語考釋》一文,從四個方面述其成績:“《疏證》豐富的方言訓詁資料和結論,可幫助我們獲得某些近代語詞的確解”;“考求本字,為我們指出了某些近代語詞的構詞理據”;“《疏證》對近代聯綿詞的研究”;“《疏證》對近代同源詞的研究”。他還指出,《疏證》“不論在內容和研究方法上,對近代詞語考釋可資借鑒之處不少”[3](P180-189)。另外,他的《讀〈葛藤語箋〉隨札》向讀者介紹了日本江戶時代無著道忠禪師的著作,“可以并不夸張地說,無著一系列的禪錄箋注,就是幫助人們理解禪錄的‘卷箋’,而《葛藤語箋》則是集中概括了大量箋注成果的禪錄俗語辭典”[3](P194)。王先生在近代漢語研究方面取得的成績有目共睹,但他仍然十分謙虛地向前輩學者學習,這種精神值得我們后輩仿效。
二是詞匯研究與語法、音韻、修辭緊密結合。先生著有《古典詩詞特殊句法舉隅》,在該書《小引》中,他指出該書研究“句法”之因:句法,“除了語序之外,還包括諸如成分的省略、內容的緊縮、結構的擴展等。這些問題雖然與修辭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但畢竟不是一回事。在古典詩詞中,以上幾個方面不僅與現代不同,而且與當時的散文也不大一樣,所有有些‘特殊’。它們往往成為今人理解欣賞古典詩詞的障礙”[7](P4)。該書內容包括“語序的錯綜”“成分的省略”“格律句與語法句”“與句法密切相關的幾個修辭問題”幾大部分,其條分縷析,揭示了古典詩詞中的特殊句法,是一部真正的“大家小書”。從該書可以看出王先生注重將詞匯、語法、修辭等結合起來進行研究,其中精彩的例句非久諳此項研究者不能道也。
又如他的《近代漢語詞匯語法散論》一書,從書名來看,可知既有詞匯論文,也有語法論文,其中有不少論文是詞義討論與語法探討互為一體的。如《唐詩方位詞使用情況考察》說到方位詞的泛向用法;《唐詩中的動詞重疊》說到唐詩中的動詞重疊可以表示時量長、動量大或強調程度、加重語意;《敦煌變文“處”字釋例》對“處”字的作用與含義進行了討論;至于詞匯與音韻的結合,在進行詞義考釋更時時可見。例如他在《“張楚”義辨》中將“張楚”訓為“大楚”,是因為“在古漢語中,與‘張’音近的‘將’同樣可以訓‘大’”,“‘將’與‘張’上古音均屬陽部,只是聲母稍異,故音近而義亦可通(今湖南某些地方尚‘張’‘將’不分)”。他因而得出結論:“‘大’、‘張’、‘將’三詞,詞形不同而義可通用,其間或許存在著某種方言的歧異。如果這一推斷不錯,那么,‘大楚’或稱‘張楚’,是不足為怪的。”[3](P231)論之詞匯與修辭的結合,可以他的《試論“通感生義”——從“聞”字說起》為代表。另外如他在《敦煌變文“處”字釋例》中說到“處”可表時間義,同意“時空引申律”的觀點;《試說“承”有“聞”義》說到“‘承’的本義和常用義是‘承受’‘接受’”,“‘聞、聽’義應是由此引申的結果。因為接受的對象可以是具體物品,也可以是抽象的言語信息,如教令、書信、訃告之類”[3](P244),實際上也是從修辭角度來說的。
二 辭書研究
王锳先生在辭書研究方面的貢獻,最主要的表現在兩個方面。
第一,注重推廣、介紹常用語文辭書,撰寫了《常用漢語辭書舉要》以普及辭書常識,提高學習者與研究者的語文素質。
第二,圍繞《漢語大詞典》進行研究,撰寫了《〈漢語大詞典〉商補》《〈漢語大詞典商補〉續編》以及其他相關論文,為當代語文辭書的完善做出了重要貢獻。其中《〈漢語大詞典商補〉續編》由貴州大學出版社2015年9月出版,是在王先生去世之后面世的。這里,只以《〈漢語大詞典〉商補》為例作一闡述。
《漢語大詞典》是一部大型歷時性的詳解語文詞典,其編輯方針是“古今兼收,源流并重”,力圖反映漢語詞匯的歷史演變,其成就是很高的。主編羅竹風先生說:“人類可以創造出空前未有的新事物,但決不可能創造出‘絕后’的任何東西。”“由于所收詞目浩繁,又加時間緊迫,疏漏、錯誤必然難免;如有發現,一定記錄在案,在重版時修訂補充。”[8]《漢語大詞典》出版以后,便出現了不少文章,在充分肯定其成績的同時亦提出了不少批評意見,這些意見對于《漢語大詞典》的進一步完善是有相當大的參考價值的。
《〈漢語大詞典〉商補》以下簡稱《商補》全書23萬字,除前言、引用文獻、索引、附錄之外,共分6部分:立目商補、釋義商榷、義項增補、闕例增補、提前書證、引文斠議。其每一部分下面有若干條目,每一個條目下面先略引《漢語大詞典》失誤之處,然后指出失誤在何處,言必有證,要言不煩,具有明顯的針對性與可讀性。這部著作具有三個明顯的特點。
(一)考證深入細致,結論精審可信。王先生在《商補》前言中說:“多年來,由于教學和科研的需要,《漢語大詞典》一直是筆者案頭必備的經常翻檢查閱的首選辭書。在翻檢過程中獲益不少,同時也發現一些問題,隨手記下了一些材料。”事實上,王先生的《商補》是于歷年的積累之中寫成,具有深厚的學術功力,現茲引“釋義商榷”中一例,以窺其一斑。
“十襲”條,《漢語大詞典》釋為“把物品一層又一層地包裹起來,以示珍貴”。其舉例是《后漢書·應劭傳》:“宋愚夫亦寶燕石,緹十重。”李賢注引《闕子》:“宋之愚人得燕石梧臺之東,歸而藏之,以為大寶。周客聞而觀之,主人父齋七日,端冕之衣,釁之以特牲,革柜十重,緹巾十襲。”下又舉宋歐陽修文、陳師道詩及楊萬里詩。
《商補》指出:李賢注引《闕子》一例中,“襲”為量詞,“十襲”為數量詞組,與“十重”相應。降至宋代,“十襲”才凝固成詞,成為一種比較珍貴的絲巾的名稱,一般用來包裹珍貴物品。宋文與可《謝楊侍讀惠端溪紫石硯》詩有“洗濯鑒面瑩,彈叩牙音鏗。遂剪十襲巾,加以重篋盛”之句;宋張文潛《寄答參寥五首》之四有“時時未免作,包以十襲厚。低心讓兒曹,默默眾人后”之句;《漢語大詞典》所舉楊萬里詩“十襲古錦帊”仍是量詞用法,歐陽修文“十襲珍藏”、陳師道詩“十襲包藏”則均指絲巾。此目不僅釋文可商,釋文與例證也圓鑿方枘[9](P29)。
按,《商補》于歐陽修文、陳師道詩及楊萬里詩未引,只作評述。為使讀者明其原委,茲引述如下:宋歐陽修《謝賜〈漢書〉表》曰“十襲珍藏,但誓傳家而永寶”;宋陳師道《謝寇十一惠端硯》詩曰:“琢為時樣供翰墨,十襲包藏百金貴”;宋楊萬里《三辰硯屏歌》曰“懷璧未為罪,借書未為癡,公當十襲古錦帊,如何傳翫十手把,不防夜半有力者”。以此作一對照,可知《商補》言之有證,所論不誤。
(二)注重所引文獻的版本源流、出處和優劣。語言研究者是比較注重所引文獻的版本的,但一般說來,大多也僅注意到所引版本體現了某一時代的語言現象。《商補》則更進一步,引述語料時往往注意版本的源流、出處和版本的優劣。例如“引文斠議”部分的“危”條,《漢語大詞典》義項九是“幾乎、將要”,并首引《漢書·外戚傳》,次引梁元帝《金樓子·說蕃》:“今暑熱,縣官年少,持服恐無處所,我危得之。”《商補》指出:“《金樓子》這段文字出自《漢書·宣元六王傳》,一字不差,不能作為六朝用例表此詞之流。”[9](P164)又如“打住”條,《漢語大詞典》釋為“停住;剎住”,并首引《紅樓夢》例,次引清褚人獲《堅觚十集·水飯詞》:“尊前正欲飲流霞,卻被伊來剛打住。”商補指出:所引見《全宋詞》3666頁無名氏《浪淘沙》詞,連上文是:“水飯惡冤家,些小姜瓜。尊前正欲飲流霞,卻被伊來剛打住,好悶人那。”故不應作為清代語料置于《紅樓夢》之后,且所引末句非韻腳所在,“好悶人那”一句不可省[9](P169),即為注意到同一語言現象的不同版本源流。又“垂顧”條,《漢語大詞典》釋為“猶光臨”,其書證是《太平廣記》卷一百九十所引宋王讜《唐語林》。《商補》指出:中華書局校點本《太平廣記》于此條之末“出《唐語林》”之后注云:“明鈔本作‘出《酉陽雜俎》’。”這后一出處是對的,見中華書局方南生校本《酉陽雜俎》前集卷九《盜俠》[9](P165),此即為注意到了語料所出版本的真正來源。又如,“杯珓”條,《漢語大詞典》所引第二例是宋程大昌《演繁錄·卜教》,其中有“以兩蚌殼投空鄭地”語。《商補》指出:“鄭地”不辭,當為“擲”之誤,《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二所收《演繁錄》卷三“卜教”正作“擲”[9](P168),此即為指明了版本的優劣。從上引材料可以看出《商補》作者之博學,若不是對古籍版本素有研究并高度重視的學者斷不能如此注重引書不當的細微之處。
(三)參證文獻比較廣泛,尤其是對于近代漢語方面的文獻典籍運用的得心應手。《商補》參證文獻廣泛,凡經史子集、筆記雜著、部分佛典語料、現當代語言學著作、各種詞典乃至報紙和古籍與現代漢語的電子語料庫均在取材之中,因此為《漢語大詞典》糾補不少疏失。其更有特色的是對近代漢語方面的文獻典籍,運用的得心應手,因而對《漢語大詞典》提出了很好的商榷意見。其精準從以上引文中已經可見一斑,不煩再繼續舉證。
學術史上,一部有影響著作的出版,必伴有對其進行更進一步研究和糾補的新著作出現,這樣的新著作就可稱得上是前一部著作的功臣與諍臣,它們一起共同推動了學術的進步與繁榮。清俞樾《春在堂隨筆》卷十云:“宋邵氏《思姓解》一書……因有山陽段氏朝端為作《辨誤》一卷,其所糾正,頗足為邵氏功臣。”[10]又當代語言學家王力先生《中國語言學史》第三章中評價段玉裁時說道:“段氏就是這樣極其精審地進行研究工作的。他是許氏的功臣,又是許氏的諍臣。”[11](P116)《商補》同樣稱得上是《漢語大詞典》的功臣與諍臣,它的出版,對于《漢語大詞典》將來的修訂工作必將起到積極的作用。
三 文獻與古籍整理研究方面
王锳先生在文獻與古籍整理與研究方面的貢獻主要有兩個方面。
第一,致力于古籍的整理研究工作,在文獻研究上有精到見解。先生在古籍整理方面撰有系列著作,如《〈說苑〉全譯》《型世言》點校以及《鄭珍集·小學》的點校等。這一方面的成就,可以《鄭珍集·小學》的點校為例。
關于鄭珍《親屬記》,之前只有中華書局點校本,它以廣雅書局刻本(以下簡稱“廣雅本”)為底本,而先生改以《巢經巢全集》本(以下簡稱“巢本”)為底本。二者之別,王先生在其點校的《親屬記》之《校點說明》有較詳細的論述。
據王先生介紹,此書的主要版本依次為貴陽陳氏刻本、《廣雅叢書》本、《巢經巢全集》本、中華書局1996年校點本。陳刻本原分上下兩卷,據《巢經巢全集》本所錄陳矩跋可知,“上卷開雕于光緒丙戌十二月(清光緒十二年,公元1887年1月),完工于丁亥九月(1887年10月)”。陳氏又說下卷經他補綴,亦已成書,并請人抄錄,結果“不慎于火,為熒惑下取,數月心力,滅沒于煙焰中”,他對此深感惋惜,但也無可奈何。此本當時刻成的只有上卷,而且可能印數也不多,所以后來的黔中耆宿如趙愷、任可澄等均稱“未之能見”。《廣雅叢書》本亦非完璧,不過是“析第一卷為二卷”而已。民國29年,桐梓趙愷主持修《續遵義府志》,到貴陽訪書,從年已耄耋的陳田、陳矩兄弟處獲得他們“補刊備漏摩挲數十年”之原刻補訂本……這就是后來收入《巢經巢全集》內容較為完整的《親屬記》二卷本。這個本子的第一卷就相當于《廣雅叢書》本的上下兩卷,第二卷收錄旁系親屬稱謂的內容則為《廣雅叢書》本所缺者。中華書局標點本據《廣雅叢書》本排印,內容自然也不夠完備[12](P1067-1071)。
中華書局點校本及其所據的廣雅本的內容,僅僅是巢本的前一半,自然未為完備。故先生點校時以巢本代之,則補充了中華書局點校本與廣雅本未收的另一半內容,其功莫大焉。
《語文叢稿》中收錄了《關于王維〈陽關曲〉的幾個問題》《“誰道是楊花,點點離人淚”——為蘇軾〈水龍吟〉(詠楊花)詞一辨》《〈曲海總目提要〉所錄元明雜劇本事補證》《〈墨子·公輸〉的一處校勘問題》《〈敦煌寫本王梵志詩匯校〉商補》《〈全宋詞〉刊誤拾遺》《〈型世言·題辭〉校議》多篇,這些論文立足于文獻,從文獻角度進行研究,證據確鑿,很有說服力。例如,《關于“飲流齋”抄本傳奇》分析了飲流齋本《雙忠記》與富春堂刻本在版本上的優劣,指出二者在文字、內容方面都有不小的差異,“飲流齋抄本《雙忠記》在藝術上要大大超過富春堂本。這很可能不是明刻本原貌,而是經過許之衡這位行家里手一番藝術加工的”。但王先生并不因此而同意其他學者用飲流齋抄本取代其他版本的觀點,因為“富春堂本即便在藝術上略遜一籌,也自有其影印流傳的價值。因為這是一個較早的刊本,從中可以窺見此劇原始面貌……對于今天的戲曲研究和戲曲改編工作來說,如能將兩種本子加以比較,分析其藝術上的得失,從中總結出某些經驗教訓,那豈不是大有裨益?”[4](P171)此言,誠為中允之論。王先生還將文獻研究與文學研究相結合,例如《“誰道是楊花,點點離人淚”——為蘇軾〈水龍吟〉(詠楊花)詞一辨》,即是針對吳世昌先生《有關蘇詞的若干問題》一文對蘇軾《水龍吟》詞的批評,從藝術上作了深入的分析。王先生進而指出:“此篇在蘇軾的全部作品中,未必是最上乘之作,但它也足備一反映這位詞壇宗匠作品風格的全貌,該是不成問題的。”[4](P154)
第二,在近代漢語詞匯研究的資料上,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并重。
這里所說的資料包括研究的語料和參考資料,二者是相結合的。
在語料方面,日本學者太田辰夫曾在《中國語歷史文法》一書的“跋”《盡信書不如無書》中,將中國古典文獻分為同時資料(出土文獻)與后時資料(傳世文獻)兩大類,并言“中國古典文獻大多為傳世文獻,這對我們進行漢語史的研究是不利的”。蔣紹愚先生也說:“資料問題是任何語言研究都必須重視的,但近代漢語研究中這個問題尤其突出。”[13](P15)因為近代漢語語料比較零散,又因為前人研究得較少,所以語料又比較駁雜,語料中的衍奪倒訛等現象比比皆是。王先生曾經發表過許多篇校勘方面的論文,上面所舉《〈漢語大詞典〉商補》能夠“注重所引文獻的版本源流、出處和優劣”,“參證文獻比較廣泛”等,就是他在文獻研究方面的特點。又如,他收錄于《近代漢語詞匯語法散論》一書中的論文也是特別注意語料的準確性,像《關于秦墓竹簡所見某些語法現象》《敦煌變文“處”字釋例》等論文就是例子。王先生本人也說:“例如講云夢秦簡語法的一篇,內容雖很膚淺,卻是從語言角度研究這份‘同時資料’較早的論文之一,可以作為研究古代語言必須重視出土文物資料的又一例證。”(見該書《后記》)[3](P256)這提示我們,研究近代漢語需要對研究語料的準確性特別注意。
研究的參考資料也是很重要的。古人在進行某些研究之前,往往會有一個資料長編,在充分占有材料的基礎上進行研究,以材料說話,以事實說話,才有理有據。先生在《古代白話詞語與大型語文辭書修訂》一文中說到,大型語文辭書修訂時應在古代白話詞匯的收詞釋義方面下功夫,這包括三個方面的舉措:“一、編者自己動手研究,從大量白話文獻中概括出新詞新義來”;“二、廣泛搜集現有的研究成果,進行分析比較,然后消化吸收”;“三、組織力量先行試編歷時性的《古代白話詞典》,時限可從魏晉至明末清初。這樣的詞典編出來即不夠成熟,至少可以起到資料長編或征求意見稿的作用”[3](P32)。這些意見雖是針對當代大型語文辭書的修訂而說的,但對我們從事近代漢語詞匯研究的人來說也同樣具有指導作用——研究者既要善于從資料中尋求有用的東西,也要善于參考他人的研究成果。王先生本人就是這樣做的,他在《近代漢語語匯語法散論》中說“筆者目前正從事三種資料匯編,目的除了方便同行研討之外,便是為大型語文辭書略盡綿薄”[3](P32)。書中腳注說明,這三種資料匯編是《詩詞曲語辭集釋》《敦煌變文語辭集釋》《古白話散文語辭集釋》,其中第一種已于1991年由語文出版社出版,其無論對辭書編纂者還是近代漢語詞匯研究者都有重要的參考作用。
結語
除以上所列三個大的方面研究之外,王锳先生還關注中學文言文教學、語文規范等,均撰寫過相關系列文章,其深入淺出,于平易處見功夫。這些論文后大多收錄于幾部論文集,此不贅述。先生的學術成就不是筆者一篇文章就可以概括的,其將引導后學者在學術道路上前進。
筆者22年前始受業于先生學習近代漢語,深刻體會到了先生高尚的道德文章。《語文叢稿·后記》說到書名“叢稿”的“叢”,“它不僅是‘叢聚’的意思,更主要是‘叢脞’和‘叢雜’”,并自比為“小釘”與“瓦碟”[4](P290),但事實上,從事相關研究工作的學者都能感覺出這本書的分量。《語文叢稿》的第一篇是《緬懷呂老》,文中王先生緬懷了呂老叔湘先生作為學術泰斗和一代宗師的大家風范,其中說道,“后來當我碰到一些比我更年輕的同志需要幫助時,我寧愿放下手邊的工作,也要及時將送來的書稿或文章讀完,并盡可能提出一些修改意見。這就是受到呂老偉大人格感召的結果”[4](P5)。筆者受業于先生,對此深有體會,《語文叢稿》中的書評與書序充滿了先生對后學的諄諄教誨與深切關懷。呂叔湘先生評王锳先生曰:“歷有年所,功力深厚,尤其在古白話詞匯方面,是當今少數專家學者之一。”王先生為人謙虛謹慎,耕耘不止,甘于平淡和寂寞,其道德文章,為一代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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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者簡介:曾昭聰(1969— ),男,暨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訓詁學、詞匯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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