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歷史時代有不同的理想人格追求,但任何一個時代的理想人格在相當意義上可視為此前各時代理想人格普遍價值的積累,特別是塑造理想人格的精神資源。歷史從來就是我們的起點。君子,是文化之圣孔子設計的理想人格;但君子人格的內涵及其可能蘊含的普遍意義卻少有人論及。本文擬就此問題略抒淺見,愿得到學界前輩及同仁好友的指教。
何為君子?
“君子”在《論語》中出現107次之多,楊伯峻先生對“君子”做了兩種界定:一是有道德的人,一是在高位的人。[1]其實有道德的人不一定在高位,而在高位人也不一定有道德,也就是說,“君子”并非某種具體的“類人”、“階層”或“集團”。“君子”指稱什么呢?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用弗蘭西斯·培根(1561 ~1626)的“驅除法”將“君子”歸屬某實體的“類”的可能性排除:其一,“君子”不可能是國君。《論語》中“國君”與“君子”從來是分別言的,言國君時只用一“君”字,如:“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論語·八佾》)“君召命,不俟駕行矣。”(《論語·鄉黨》)可見“君子”不同于“國君”。其二,“君子”不是統治階層的官員,因為有官職之人并不都“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奪也”(《論語·泰伯》)。而這卻是孔子對“君子”的一種要求,而且“君子”畏“大人”。所謂“君子畏大人”(《論語·季氏》),顯然“君子”不可能是有官職之人。其三,“君子”不是普通老百姓,因為“君子”有文化方面的要求,所謂“君子博學于文”(《論語·雍也》)。其四,“君子”也非一般的知識分子群體,因為有“君子儒,小人儒”(《論語·雍也》)的差別。因此可以說,孔子所謂“君子”絕不是任何實體的“類人”。不過它又并非空洞無物。因為其一,“君子”要有才能,是“大能”者,所謂“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論語·衛靈公》)。其二,“君子”應有高尚的道德情操,是“大德”者,所謂“君子貞而不諒”(《論語·衛靈公》)。其三,“君子”要知識淵博,悉誦六經,是大“智”者,所謂“君子博學于文”(《論語·雍也》)。其四,君子具有憂患意識,是“大憂”者,所謂“君子憂道不憂貧”(《論語·衛靈公》)。其五,“君子”要有仁者情懷,是“大懷”者,所謂“修己以安百姓”(《論語·憲問》)。也就是說,“君子”在孔子觀念中融合了“大能”“大德”“大智”“大憂”“大懷”等多種品格,綜合了諸多在孔子看來屬優秀品性的人格,因此,“君子”是多才多藝的,而不能與只有一種用途的器皿等觀,所謂“君子不器”(《論語·為政》)。
君子人格要素
由前項得知,“君子”實由多種品性構成的人格象征。但這些多種品性的具體內涵即“君子”人格的具體內涵之規定,仍有待于我們做進一步的整理與研究。
(1)“以義為質”。孔子所謂“義”,是與“利”對待者言,所謂“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義”即公正、合理。孔子認為,“義”乃“君子”成為“君子”的基本規定,所謂“君子以義為質”(《論語·衛靈公》)。如是,“義”就成為對“君子人格”之普遍性規定:“君子”之“勇”是“義”之勇,所謂“君子義以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論語·陽貨》);“君子”求富貴,以“義”為前提,所謂“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論語·述而》);在“生”與“仁義”之間,“君子”應舍生取“義”,所謂“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衛靈公》),所謂“見利思義,見危授命”(《論語·憲問》);總之,君子行事于天下,無論曲直,“義之與比”(《論語·里仁》)。“義”成為“君子”人格的基本規定,“以義為質”意味著“君子”是公正的象征。
(2)“關懷意識”。君子要有“以天下樂為一己樂、以天下苦為一己苦”之關懷眾生的意識。對先圣之“道”,有繼往開來之心,所謂“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論語·衛靈公》),所謂“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論語·衛靈公》)。對民眾生命,要有博施濟眾之情懷,所謂“博施于民而能濟眾”(《論語·雍也》)。所謂“修己以安百姓”(《論語·憲問》),一宇宙,等萬民,同苦同樂,這是“君子”人格的又一基本規定,“君子”由此而成為人道的象征。
(3)“中庸不偏”。處事、儀表、氣質、為學,“君子”表現出來的風度是“過猶不及”“執兩用中”。處事是扣其兩端,否則事不成反得害,所謂“攻乎異端,斯害也已”(《論語·為政》)。儀表要文質相宜、融為一體,所謂“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品性是莊重而不驕飾,威嚴而不癲狂,所謂“泰而不驕,威而不猛”(《論語·堯曰》)。為學是學思并用,所謂“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論語·為政》)。“中庸不偏”乃“君子”至德之一,由此“君子”成為著周全持重的象征。
(4)“律己成人”。“克己”被孔子看成“復禮”的前提,一方面,對自己嚴格要求,時常反省自我,是孔子對“君子”人格的一種規定;另一方面,“成人”是說對他人要真誠相待,成人之美。對他人不了解自己(即使自己大名鼎鼎),也不在意,所謂“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論語·學而》)所謂“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論語·衛靈公》)。對缺點、錯誤,“君子”應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所謂“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論語·衛靈公》)。敢于承擔錯誤,敢于解剖自己,所謂“百姓有過,在予一人”(《論語·堯曰》)。對他人之事,由善處想,成全他人,所謂“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論語·顏淵》)。對不同意見,不排除異己,要和而同之,所謂“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論語·子路》)。不斷升華自我,提高自己的人格境界,所謂“是以君子惡其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論語·子張》)。總之,“律己成人”是君子言行處事又一基本規定,“君子”在此是自省寬厚的象征。
(5)“恪守氣節”。君子要有氣節,窮困不墜,富貴不淫,大義凜然,弘揚精神。所謂“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論語·子罕》)。所謂“臨大節而不可奪也”(《論語·泰伯》)。伯夷、叔齊兩兄弟以食周糧食而可恥,餓死于陰山,孔子對其氣節大加贊美:“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論語·微子》)“君子”不可辱,可辱非“君子”,所謂“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論語·雍也》)。可見,對“氣質”的持守與執著是“君子”人格的又一基本規定。由此“君子”又是正氣的象征。
(6)“慎言敏行”。“慎言”就是要求說話謹慎,周全措辭,更不惡語傷人,所謂“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論語·子路》);所謂“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論語·憲問》)。“敏行”則要求遇事機警,行為果斷,所謂“(君子)敏于事而慎于言”(《論語·里仁》)。所謂“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論語·里仁》)。說話周全不茍,行為靈敏有功,是君子人格又一基本規定。“君子”在此是言行一致的象征。
(7)“遵禮守法”。這里的“法”不是韓非子之“法”,而是與孔子之“禮”相應的社會規范或約定。講究禮法,無有爭奪,有爭者為射箭比賽,而射箭比賽也有“射禮”,孔子說:“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論語·為政》)思考問題不應超出自己的身份,所謂“思不出其位”(《論語·憲問》)。總之,“禮”是君子行為的準則,不應越禮而動而聽而言而視,所謂“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所謂“禮以行之”(《論語·衛靈公》)。所謂“約之以禮”(《論語·公冶長》)。“君子”在此為遵禮守法的象征。
(8)“自強不息”。自強、自力、奮斗不止,挺立生命是君子生命存在的基本方式。求學要有忘我的精神,所謂“發憤忘食,樂以忘憂”(《論語·述而》)。弘揚道德要時刻準備犧牲的勇氣,所謂“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踐仁履義也要飽滿精神,知難而進,所謂“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論語·里仁》)。在困難面前不低頭,在憂苦面前不埋怨,懷著高昂熱情,百折不撓,奮斗不止,這就是“君子”的自強不息。“君子”在此是生命勃發向上的象征。
“以義為質”,“關懷意識”,“中庸不偏”,“律己成人”,“恪守氣節”,“慎言敏行”,“遵禮守法”,“自強不息”,這就是孔子“君子”人格的主要內涵。在《論語》中我們還發現,為了使“君子”人格易把握,易操作,孔子對“君子”人格進行過一些言簡意賅的概括。
君子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論語·季氏》)
君子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論語·季氏》)
君子三戒:少戒色,壯戒斗,老戒得。(《論語·季氏》)
君子四惡:惡稱人之惡者,惡居下流而訕上者,惡勇而無禮者,惡果敢而窒者。(《論語·陽貨》)
君子四道: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論語·公治長》)
所謂“九思”,意味著成為“君子”者,無論何地何時都要對自己的各種行為進行監督與反省,與“君子”人格的“慎言敏行”,“遵禮守法”對應。所謂“三畏”“天命”,實為主謂結構,即天命令、安排之意,“君子”當然“畏”,故有“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論語·堯曰》)之說;“大人”是指居高位之人,這種“大人”一般被認為秉承了天的意志,因為由君子人格內涵看,“君子”絕不會畏無德無智之“大人”;“圣人”實際上是孔子時代不復存在的“大智大德”之人,有“圣人,吾不得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論語·述而》)之說,“君子”對如此“圣人”當有一種敬畏之情。所謂“三戒”,則是要求為“君子”者,在生命歷程的三個主要階段應注意的修養。所謂“四惡”,“惡稱人之惡者”與“律己成人”之品格相對;“惡居下流而訕上者”與“遵禮守法”之品格相對;“惡勇而無禮者”與“以義為質”之德相對;“惡果敢而窒者”與“慎言敏行”之品格相對。所謂“四道”正體現了“敏行”、“遵禮”、“關懷”、“尚義”之“君子”人格內涵。可見,孔子的如上概括,正是成為“君子”之人的操作指導。由上可知,“君子”實乃孔子基于那個時代而建構的一種理想人格;“君子”人格既涵具了孔子以前人格智慧,也是孔子時代一般人格的升華,由此生出一種激勵人們成為“君子”的普遍意義與精神。所謂“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論語·顏淵》)。所謂“君子篤于親,則民興于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論語·泰伯》)。
君子人格之檢討
“君子”人格具有豐富的內涵,如何開掘出其積極意義,將“君子”人格積極內涵轉換為培養現代理想人格的道德資源,正是本文宗旨所在。
(1)學理價值。人所共知,“人格”的建構在中國道德史上從來就是一項重要課題。董仲舒企圖塑造一種“與天相配”的道德人格;玄學家則試圖建構一種“內儒外道”的人格;理學家企圖培養“道問學”之人格;心學家則嘗試陶鑄“尊德性”之人格;近代思想家受到西方近代道德學說影響,努力于“自由、民主”之人格的建構。所有這些人格建設的努力,不僅在形式上(即努力構造一種理想人格),即便在內容上(即傾向于人的道德品性)都明顯地深受孔子“君子”人格思想的影響。由這個意義上講,孔子“君子”人格論確實成為我國倫理學說史上“理想人格”建構的發端處。而且,孔子“君子”人格具有豐富的內涵和一定的理論結構,已成為一種較完整的“人格”學說,這對今天如何建立現代人格學說具有重大啟迪。
(2)意義的雙重性,“君子”人格經由孔子的創建,成為人格學說的雛形,其對現實人格的培養既有積極意義,又有消極意義。可由三向度分析。整體上看,“君子”人格基本上屬于道德人格。對人格的體、智、美方面缺乏要求,不僅導致現實中人格的不健康、不全面,如我國歷史上的偉大人格都局限在道德人格方面;而且對中華民族性格、文化發展等方面也產生了某些消極影響,如過分講究道德而拙于競爭,精神文化的發達與物質文化的相對落后。個別地看,“尚義”“關懷”“守禮”“律己”“高昂氣節”“自強不息”,都具明顯的積極價值;“見利思義”“關懷眾生”“遵紀守法”“約束自律”“恪守氣節”“自強不息”,難道不是任何個人都應具備的起碼品性嗎?但“中庸不偏”“慎言敏行”在積極意義下隱藏著負面的因素:“中庸”即反對走向極端,然而現實生活中每個人都必須選擇一端,否則進步、發展將不再有必要。因此,“中庸不偏”在性格上容易使人走向保守、猶豫、寡斷;在現實上則可能阻礙社會的進步。“慎言敏行”,處處慎言,出口顧慮太多,這就可能造就看臉行事,假話真說的圓滑人格。具體看,“君子”人格在塑造現代人格方面顯然具有普遍的意義;但畢竟是立足當時社會現狀升華出的要求,也就是說,“君子”人格所表現的具體內容含有某些需要克服的局限性。如“遵禮”之“禮”,即是孔子持守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嚴格的等級關系以及其他服務當時社會制度的道德規范,如此之“禮”于今天顯然無多大積極意義。這意味著對“君子”人格內涵要進行創造性轉換。
(3)現代價值。“君子”人格具有現代價值是沒有疑問的,問題在于:①它何方面表現為現代價值?②實現“君子”人格現代價值的途徑在哪里?先談第一個問題。“君子”人格要求以“義”的手段獲取富貴功名,所謂“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論語·里仁》)。但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人們對不勞而獲,損公肥私,殺人越貨,貪污腐化,謀財害命等現象似乎已習以為常。干這些勾當的人能否考慮一下他們行為的“義”在何處呢?每個人都有權力獲取正當的“利”,“義”正是保護這種權力的條件。只要我們設身處地地想一下,確實需要每個人將“以義為質”作為自己的行為規范。“君子”人格要求“遵禮守法”,現在國家制定的法律并不少,各行各業的規章也應有盡有,可是紙上的秩序就是不能反映到現實中來,某些人知法犯法,置法于腦后。平心而論,法規的制定實為了協調人人關系,促進工作順利進行,人人應懂得違法、踐踏法規雖然可以給個人以短期的爽快和利益,但無疑是損人始,害己終。“君子”人格要求有“關懷意識”,這是人道精神的體現,人類本來一體于大宇宙。由自然到人類的演變實際上包含著人類宇宙一體的觀念,“關懷意識”正是大宇宙胸懷在人精神上的延伸與提煉。孔子以“關懷意識”為“君子”人格基本因素,浸透著他對人類宇宙命運沉思的智慧。現代人在文化技術化、工具化、制度化的背景下,破壞意識、人情淡漠、天人錯位等現象極為嚴重,也許靜心體會一下“君子”人格“關懷意識”會有所醒悟。“君子”人格要求“律己成人”,這是對人品的一種升華,在人己利益沖突時,甚至不存在人己的利害關系時,他人需要你助一臂之力,“君子”應義無反顧地成人之美。對照“君子”人格,現實生活中那些利己害人者、視人遇險麻木不仁者、放任自我道德修養者,難道不該仔細體悟一下“律己成人”之圣訓嗎?“君子”人格要求“自強不息”,這是對人格生命的肯定與贊美,人生命的弘揚與挺立,前提就是要自強不息、奮斗不止的品格。所謂“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論語·里仁》)。事實上,一己生命的價值與質量,確實把握在自己手中,你可庸庸碌碌,墮落不支,你也可以奮發圖強、展現宏志,光彩生命,而這需有百折不撓的品格、不畏一切艱難的斗志。這種精神是否完全融入了我們的肉體、我們的血液中呢?21世紀競爭將更加激烈,我們個人,我們民族能否挺立,能否富強,“自強不息”的人格精神仍然是不可或缺的。再談第二個問題。“君子”人格具有豐富的內涵,其中積極性內涵對我們培養理想的現代人格,將產生深遠意義。但問題的關鍵是:第一,加強對“君子”人格的學術探討。“君子”人格對中華民族、中華文化、中國道德教化究竟產生了怎樣的影響,本文無力論及,但這個問題的探討,有助于我們對“君子”人格的全面認識與把握,而這是我們由“君子”人格導引出其對現代理想人格培養積極意義的一項基礎性工作。第二,通過各種宣傳方式在全社會進行宣傳,號召實踐,進行監督,使“君子”人格體現在每個個體的行為之中。否則,再好的人格象征也永遠是“象征”,是鏡中花水中月。第三,體制前提。“君子”人格已經是人格的一種提煉,而“君子”人格積極性因素是人格的再一次提煉。做個“君子”,體現“君子”人格,當然是高尚的事情,但“君子”人格是在實際處理己群、義利、自由與責任、權利與義務等關系中凸顯示出來的,也就是說,“君子”人格的實現與高揚,不僅意味著單純人格的重建,更意味著相應社會條件的支援。
《江西社會科學》1996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