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節(jié) 清廷新政上諭探源

庚子政局頗為復(fù)雜。作為民眾性的反帝愛國運動的義和團運動的興起,可謂長期以來人民反“洋教”運動的大爆發(fā),其主要原因無疑是西方列強的侵略。但是,運動的進一步發(fā)展,則有著更為復(fù)雜的歷史背景,甚至與清政府的最高層政治運作有關(guān),從朝中政局轉(zhuǎn)變的角度來看,可見其直接導(dǎo)源于戊戌政變。時人認為:義和團能夠聲勢浩大地進軍京津,“非拳匪之力果神于他邪教之為也,則以二三權(quán)貴目為義民故。此二三權(quán)貴非真以拳匪為義民也,亦非謂拳匪之力真足以扶清而滅洋也,則以戊戌政變得罪皇上故”。《寶豐謹呈說帖》,《張之洞存提要清折》第17函,第4件,所藏檔甲182-299。頑固派載漪、剛毅之流在戊戌政變中得罪了光緒皇帝,因而有“己亥建儲”之舉;此舉雖然純屬內(nèi)政,卻受到西方列強的嚴重干預(yù)。恰值義和團運動標榜“扶清滅洋”,朝中頑固派勢力乘機操縱利用,使義和團運動得以在京津地區(qū)迅猛發(fā)展,為西方列強進行直接的武力干涉提供了口實,從而導(dǎo)致了八國聯(lián)軍的入侵。本來,以慈禧太后為首的頑固派勢力希望借義和團之力對付八國聯(lián)軍;于是,他們招撫義和團,悍然對外宣戰(zhàn)。然而,義和團的血肉之軀并不能抵擋八國聯(lián)軍的洋槍洋炮。結(jié)果,在八國聯(lián)軍攻陷京城的炮火聲中,慈禧太后不得不偕光緒皇帝倉皇“西狩”。

正是在此“西狩”過程中,慈禧太后一面授命李鴻章為全權(quán)大臣與慶親王奕劻辦理同西方列強議和之事;一面下令痛剿義和團,認為“此案初起,義和團實為肇禍之由,今欲拔本塞源,非痛加剿除不可”,命署直隸總督廷雍“嚴行查辦,務(wù)絕根株”。《飭署直隸總督廷雍剿辦拳匪》(光緒二十六年八月),沈桐生輯《光緒政要》第3冊,第1542頁。與此同時,慈禧太后還以光緒皇帝的名義多次下詔罪己,一方面表示愿意為庚子事變承擔責任,“自顧藐躬,負罪實甚”,“知人不明,皆朕一人之罪”,“是知禍患之伏于隱微,為朕所不及覺察者多矣”。號召各級政府官員直言進諫,“凡有奏事之責者,于朕躬之過誤,政事之闕失,民生之休戚,務(wù)當隨時獻替,直陳無隱”,希望他們?nèi)翰呷毫Γ案魇钢页溃仓>帧薄A硪环矫妫硎疽褡鲌D強的決心,要求全國大小臣工“臥薪嘗膽,勿托空言,于一切用人、行政、籌餉、練兵,在在出以精心,視國事如家事,毋怙非而貽誤公家,毋專己而輕排群議,滌慮洗心,匡予不逮。朕雖不德,庶幾不遠而復(fù),天心之悔禍可期矣”。詳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宣統(tǒng)兩朝上諭檔》第26冊,第271、274~275頁。以慈禧太后為首的清政府在危難之中,除了改弦更張已是別無出路。

光緒二十六年十二月初十日(1901年1月29日),慈禧太后以光緒皇帝的名義發(fā)布了一道新政上諭,標志著清末新政的開始。有謂:


世有萬古不易之常經(jīng),無一成不變之治法。窮變通久見于大易,損益可知著于論語。蓋不易者三綱五常,昭然如日星之照世;而可變者令甲令乙,不妨如琴瑟之改弦。伊古以來,代有興革;即我朝列祖列宗因時立制,屢有異同。入關(guān)以后,已殊沈陽之時;嘉慶道光以來,豈盡雍正乾隆之舊。大抵法積則敝,法敝則更,要歸于強國利民而已。自播遷以來,皇太后宵旰焦勞,朕尤痛自刻責,深念近數(shù)十年積習(xí)相仍,因循粉飾,以致成此大釁。現(xiàn)正議和,一切政事,尤須切實整頓,以期漸圖富強。懿訓(xùn)以為:取外國之長,乃可補中國之短;懲前事之失,乃可作后事之師。自丁戊以還,偽辯縱橫,妄分新舊。康逆之禍,殆更甚于紅拳,迄今海外逋逃,尚以富有、貴為等票誘人謀逆,更藉保皇、保種之妖言為離間宮廷之計。殊不知康逆之談新法,乃亂法也,非變法也。該逆等乘朕躬不豫,潛謀不軌。朕吁懇皇太后訓(xùn)政,乃拯朕于瀕危,而鋤奸于一旦,實則剪除亂逆。皇太后何嘗不許更新,損益科條;朕何嘗概行除舊,執(zhí)中以御,擇善而從。母子一心,臣民共見。今者恭承慈命,一意振興,嚴禁新舊之名,渾融中外之跡。我中國之弱,在于習(xí)氣太深,文法太密,庸俗之吏多,豪杰之士少。文法者,庸人藉為藏身之固,而胥吏倚為牟利之符。公事以文牘相往來而毫無實際,人才以資格相限制而日見消磨。誤國家者在一私字,困天下者在一例字。至近之學(xué)西法者,語言文字制造器械而已,此西藝之皮毛,而非西政之本源也。居上寬,臨下簡。言必信,行必果。我往圣之遺訓(xùn),即西人富強之始基。中國不此之務(wù),徒學(xué)其一言一話一技一能,而佐以瞻徇情面、自利身家之積習(xí)。舍其本源而不學(xué),學(xué)其皮毛而又不精,天下安得富強耶。總之,法令不更,錮習(xí)不破,欲求振作,當議更張。著軍機大臣、大學(xué)士、六部、九卿、出使各國大臣、各省督撫,各就現(xiàn)在情形,參酌中西政要,舉凡朝章國故,吏治民生,學(xué)校科舉,軍政財政,當因當革,當省當并,或取諸人,或求諸己,如何而國勢始興,如何而人才始出,如何而度支始裕,如何而武備始修,各舉所知,各抒所見,通限兩個月,詳悉條議以聞。再由朕上稟慈謨,斟酌盡善,切實施行。自西幸太原,下詔求言,封章屢見。而今之言者率有兩途,一則襲報館之文章,一則拘書生之成見,更相笑亦更相非,兩囿于偏私不化,睹其利未睹其害,一歸于窒礙難行。新進講富強,往往自迷本始;迂儒談?wù)龑W(xué),又往往不達事情。爾中外臣工,當鑒斯二者,酌中發(fā)論,通變達權(quán),務(wù)極精詳,以備甄擇。惟是有治法,尤貴有治人。茍得其人,敝法無難于補救;茍失其人,徒法不能以自行。流俗之人,己有百短,遂不愿人有一長,以拘牽文義為認真,以奉行故事為合例,舉宜興宜革之事,皆坐廢于無形之中;而旅進旅退之員,遂釀成此不治之病。欲去此弊,其本在于公爾忘私,其究歸于實事求是。又改弦更張以后,所當簡任賢能上下交儆者也。朕與皇太后久蓄于中,事窮則變,安危強弱,全系于斯。儻再蹈因循敷衍之故轍,空言塞責,省事偷安,憲典具存,朕不能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宣統(tǒng)兩朝上諭檔》第26冊,第460~462頁。


這是以慈禧太后為首的清政府對庚子政局回應(yīng)的結(jié)果。具體來說,可以從兩方面來看:一方面,就外因而言,是為了改變清政府頑固守舊的形象,緩解各方面的壓力。自戊戌政變以后,頑固派把持著中央政權(quán),清政府的頑固守舊行為引起了各種政治勢力的不滿和反對。康梁維新派是政變的直接受害者,他們在政變之后流亡海外,成立保皇會,繼續(xù)擁戴光緒皇帝;庚子年間唐才常自立軍的“勤王”活動失敗以后,不少人在失望中走上武裝反清的革命道路。與此同時,以孫中山為首的革命勢力也在潛滋暗長,革命運動逐漸成為一股勢不可當?shù)某绷鳌G迥┬抡衅鋵垢锩囊幻妫褳橐酝男梁ジ锩返难芯砍晒浞肿C明。

這里需要說明的一點是,新政的舉措也是為了緩解西方列強的壓力。此時,清政府正與列強進行議和。列強提出了兩個重要的議和前提條件:一是“懲兇”,主要是懲辦把持中央政權(quán)的頑固派勢力;二是“兩宮回鑾”,也是為了使慈禧太后脫離頑固派的控制。列強甚至還有另組“新政府”的說法:“中國須將舊政府大臣更換,另選大臣,立一新政府,各國方能議和。”《庚子六月二十八日東京李欽差來電》,《張之洞存各處來電》第37函,所藏檔甲182-139。按:此處所謂的“政府”是特指軍機處,一般所說的“清政府”是指清廷、清朝中央政權(quán)或清王朝。此所謂另立“新政府”,就是改組軍機處,清除軍機處中的頑固守舊大臣。可見,列強對清政府頑固守舊極端不滿。議和局面的獲得,正是以慈禧太后犧牲自己身邊的一群頑固派王公大臣為代價的。有鑒于此,時人也希望借各國的壓力而大加改革。盛宣懷致函王文韶等中樞大佬有謂:


聞各國皆慮中國守舊,將來再起風波,故于防后患甚嚴切。管見若照徐、崇、李、毓之所為,將來仍必滋釁。朝廷悔禍之心如確,必須將新舊一切議論,盡行撇開,另起爐灶,方能著實辦事。如演大戲,先齊腳色,再排戲目,庶幾登場,即令眾人喝采。若再支支節(jié)節(jié)而為之,或用非所及,是非倒置,緩急雜投,誠不知何以善其后矣!此成敗利鈍之關(guān)鍵,全在和約定后數(shù)日之內(nèi),若一再延宕,暮氣必從而乘之。甲午、甲申,皆以數(shù)紙詔奏,空文粉飾而已,一誤再誤,誰之咎歟?!敢乞師與仲相、滋公切實密籌,可否于回鑾之前,即令疆吏各官,條陳善后之策。兩宮到京,目睹黍離,臥薪嘗(膽),正君臣交儆之時,或有轉(zhuǎn)移之望,過此則又阻撓多矣!《盛宣懷致王文韶函》(光緒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陳旭麓、顧廷龍、汪熙主編《義和團運動——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之七》,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第497~498頁。


清廷新政上諭的發(fā)布,在此意義上可以說是向西方列強表示一個政府開明而不頑固守舊的姿態(tài);該上諭特別點出:“懿訓(xùn)以為,取外國之長,乃可補中國之短”,皇上要“恭承慈命,一意振興,嚴禁新舊之名,渾融中外之跡”。

不僅如此,西方列強還直接或間接敦勸清政府實行“新政”。在李鴻章、張之洞、盛宣懷等人往來函電中,時見“各國有勸我行新政之意”與“英、日勸行新政”之說。《附盛京堂轉(zhuǎn)鄂督張來電》(光緒二十六年九月初四日到)、《寄盛京堂》(光緒二十六年九月初五日辰刻),分見顧廷龍、戴逸主編《李鴻章全集》第27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第362、366頁;《致上海盛京堂轉(zhuǎn)李中堂》(光緒二十六年九月初八日辰刻發(fā))、《盛京堂來電》(光緒二十六年九月初七日寅刻到),分見苑書義等主編《張之洞全集》第10冊,第8370、8371頁。在清政府與列強議和的過程中,中國海關(guān)英籍總稅務(wù)司赫德以其特殊的身份,自由地游走各方之間,穿針引線,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赫德深感清朝統(tǒng)治的危機,無論是從英國還是從自身的利益出發(fā),他都希望清政府實行改革,以盡力擺脫危局。當逃亡西安的清廷面臨回鑾還是遷都的抉擇時,赫德致函金登干稱:“當然我的勸告是‘立即回來,認真著手變法’! ”赫德完成《中國的變法和列強》一文寫作時,正好從《邸抄》上看到慈禧太后以光緒皇帝的名義發(fā)布的《母子一心——變法詔書》,他頗有感觸地評論道:“‘老佛爺’已經(jīng)看到她走的路錯了,現(xiàn)在她和皇帝同心協(xié)力,我確信中國將照正確的方式前進。”《赫德致金登干函》(1901年2月6日),陳霞飛主編《中國海關(guān)密檔——赫德、金登干函電匯編》第7卷,中華書局,1995,第151~153頁。約半年之后,赫德還說:“形勢將迫使這個政府在各方面采取行動,最終一切將走向正軌,但是我確信一點:中國將強大起來,到那時,國際關(guān)系將完全改觀。當然我們除了期望中國除一切之弊、興一切之利以外,還能期望什么呢,一旦中國具有履行國際禮讓的資格,歐洲極樂意接受中國加入真正的國際禮讓之邦。未來是很有意思的,我但愿能看看五十年或一百年之后會出現(xiàn)什么情景。”[《赫德致金登干函》(1901年9月1日),陳霞飛主編《中國海關(guān)密檔——赫德、金登干函電匯編》第7卷,第230頁] 在這里,除了殖民者的傲慢與偏見以外,證之五十年或一百年后中國巨變的歷史,不能不說此顯示了赫德無與倫比的預(yù)言才能。赫德所謂“正確的方式”當然就是西方的道路。正如時人的認知:“各國與中國交涉,多不按各國通例,……如能變法,則可漸望外人以通例待我矣。”《致江寧劉制臺、濟南袁撫臺、上海盛大臣》(光緒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午刻發(fā)),苑書義等主編《張之洞全集》第10冊,第8491頁。“力行新政,尤各國所屬望。盡可將應(yīng)行各條,向各國訪求規(guī)制,參酌中西,銳意興舉,一可塞時報誹議之口,一可立中國自強之基。”《甘大璋札》,杜春和、耿來金、張秀清編《榮祿存札》,齊魯書社,1986,第19頁。列強期望的“變法”就是要中國適應(yīng)各國的“通例”和“規(guī)制”。如盛宣懷致函德國駐上海總領(lǐng)事克納貝所謂:“本國朝廷自當力求變法,庶政一新,以付歐美兩洲各大國期望。”《盛宣懷致克納貝函》(光緒二十六年閏八月二十四日),陳旭麓、顧廷龍、汪熙主編《義和團運動——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之七》,第325頁。甚至清廷給俄、法、英、德、意、美、日各國的國書也說:“敝國現(xiàn)議力行實政,正期圖報各大國之惠于后日。望貴國始終玉成,商同各大國允將賠款酌減數(shù)目,寬定年限,另籌妥法攤償,免使多借息款,借得稍蘇喘息,整頓內(nèi)政。將來中外必能益加修睦,與各大國永享無窮之利益。”《附盛宗丞轉(zhuǎn)行在致各國國書》(光緒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到),顧廷龍、戴逸主編《李鴻章全集》第27冊,第577頁。其實,張之洞與劉坤一等督撫大臣在商討復(fù)奏時也特別注意“新政”是在努力求得西方列強的同情理解,“使各國見中華有奮發(fā)為雄之志,則鄙我侮我之念漸消”。《遵旨籌議變法謹擬采用西法十一條折》(光緒二十七年六月初五日),苑書義等主編《張之洞全集》第2冊,第1450頁。美國著名政治學(xué)家亨廷頓在分析傳統(tǒng)君主制國家進行現(xiàn)代化變革的動因時指出:“十九世紀的君主實行現(xiàn)代化是為了阻擋帝國主義,二十世紀的君主實行現(xiàn)代化是為了阻擋革命。”〔美〕塞繆爾·P.亨廷頓:《變動社會的政治秩序》,張岱云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第170頁。事實上,在19世紀、20世紀之交的中國內(nèi)憂外患的特殊歷史背景下,晚清政府進行新政時則有著對抗革命與緩解西方列強壓力的雙重動因。正如時論所云:“及乎拳禍猝起,兩宮蒙塵,既內(nèi)恐輿情之反側(cè),又外懼強鄰之責言,乃取戊、己兩年初舉之而復(fù)廢之政,陸續(xù)施行,以表明國家實有維新之意。”《論中國必革政始能維新》,《東方雜志》第1年第1期,光緒三十年正月二十五日。

另一方面,從內(nèi)因來看,表明清政府自身也有振作圖強的意愿。無論是對抗革命,還是緩解列強的壓力,都只是外部因素。新政有否內(nèi)在的動力呢?回答是肯定的。據(jù)赫德觀察,庚子事變后清廷實行新政,雖然有來自外部的壓力,但更主要的還是出自中國內(nèi)部的需要。他說:“感覺到需要便會進行變革,而變革以及隨之而來的種種結(jié)果和發(fā)展,雖然是外部形勢所迫的產(chǎn)物,但必將受到歡迎,并會健康地成長,因為這是出自內(nèi)在的需要,出自中國的意愿,而不是外國的強制。”〔英〕赫德:《這些從秦國來——中國問題論集》,葉鳳美譯,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第116~117頁。事實上,慈禧太后雖然發(fā)動了戊戌政變,但她似乎不愿意自己背著頑固派的名聲,她在以光緒皇帝的名義發(fā)布的一道關(guān)于戊戌政變的總結(jié)性上諭中,主要是宣布康有為結(jié)黨“逆謀”的罪行,并沒有反對變法自強的意圖,反而說:“所有一切自強新政,胥關(guān)國計民生,不特已行者亟應(yīng)實力舉行,即尚未興辦者亦當次第推廣。”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宣統(tǒng)兩朝上諭檔》第24冊,第430~431頁。這次新政上諭又特別痛斥了“康逆之禍”,并申明“康逆之談新法,乃亂法也,非變法也”。當然,就慈禧太后而言,很難說她有什么“變法”的政見,她所擁有的只是穩(wěn)固自己統(tǒng)治的權(quán)術(shù)。也就是說,她在戊戌時期鎮(zhèn)壓“變法”和庚子年間提倡“新政”,都只不過是為了保住自己的權(quán)勢與地位而已。但是,與當年略施權(quán)術(shù)即可成功地發(fā)動戊戌政變的情形大不相同,要想應(yīng)付庚子政局卻不那么容易。慈禧太后在帶著光緒皇帝倉皇逃亡的途中不得不痛苦地反省,雖然她可以指責剛毅、趙舒翹等“誤國”的王公大臣們“實在死有余辜”,但這是無濟于事的,最終的責任與后果還得由自己承擔。她說:“我總是當家負責的人,現(xiàn)在鬧到如此,總是我的錯頭;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人民,滿腔心事,更向何處訴說呢?”吳永口述、劉治襄記《庚子西狩叢談》,岳麓書社,1985,第89頁。庚子事變給慈禧太后留下了難以彌合的心靈創(chuàng)傷,從而也強烈地刺激她動了改弦更張的念頭。據(jù)曾經(jīng)隨扈的岑春煊回憶說:“太后雖在蒙塵,困苦中尚刻意以興復(fù)為念。一日諸人于召對之際,太后忽顧問:此恥如何可雪。眾未有應(yīng)者,余獨進曰:欲雪此恥,要在自強。自強之道,首須培植人材。學(xué)校者,人材所由出也,故必自廣興教育始。……朝廷于避狄不遑之時,獨孳孳以興學(xué)育材為先務(wù),誠屬規(guī)模遠大,而兩宮臥薪嘗膽亟求自強雪恥之志,此時亦為最切矣。”可以說,“自強雪恥”是清末新政的一個根本的內(nèi)在動因。“朝廷自經(jīng)庚子(1900年)之變,知內(nèi)憂外患,相迫日急,非僅涂飾耳目,所能支此危局。故于西狩途中,首以雪恥自強為詢,余曾力陳興教育、明賞罰諸大端。辛丑(1901年)回鑾以后,即陸續(xù)舉辦各項新政。”岑春煊:《樂齋漫筆》(1930年),《岑春煊文集》,何平、李露點注,廣西人民出版社,1998,第497、498、506頁。

在慈禧太后企求“自強雪恥”的同時,還有多種勢力在促動朝廷的新政變法,如駐外使臣;駐日公使李盛鐸致電張之洞稱:“內(nèi)政外交相表里,如能請降懿旨,采用西政西律;詔求通達中外人材,以待破格錄用;酌改學(xué)校教育章程,人心內(nèi)靖,則強敵外屈,為益尤大。”《李盛鐸電稿·致張之洞電》,《近代史資料》總50號,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2,第57頁。又如地方紳民,沈曾植曾告知張謇,“有擬東南士民與政府書,意行新政”。《日記》,《張謇全集》第6卷,第445頁。尤其是地方督撫大臣,時論寄予深切厚望,有謂:


說者謂有甲午之役,而后中國新政始有萌芽;有庚子之變,而后中國新政乃再翻復(fù)。然則內(nèi)外臣工,其所以遲疑審慎于往時者,正以備剴切指陳于此日。方今朝權(quán)之悍錮不如從前,而疆臣之力量遠過疇曩。各督撫縱不能西北進兵以清君側(cè),而一任連軍之深入,長等坐觀,又不能東南承制,藉伸國權(quán),而一就他人之指揮,竟忘大辱。必不得已,再思其次,亦宜及此日連奏朝廷,力請變法,以定國是,務(wù)使舉國朝野議論一變,不至指維新為亂法,目學(xué)堂為漢奸。幸而事機尚順,和議可成,翻然改計,徐圖內(nèi)轉(zhuǎn),則一切尚可有為。聞出使日本大臣李盛鐸已有一奏,所陳皆和議成后力行新政事宜。雖條目未詳,然于此意則近之矣。李既首創(chuàng)議,一人之力究微。竊愿東南督撫起而和之,將來中國治亂存亡系此一舉,機不可失,責無旁貸,惟當事實亟圖之。《論疆臣宜及時請行新政》,《知新報》第132冊,光緒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五日,第3頁。


對于促成清廷頒布新政上諭,地方督撫是一股頗為活躍而關(guān)鍵的力量。從兩廣總督調(diào)任直隸總督的李鴻章是督撫中的大佬,盡管擔負議和重任,但也頗為關(guān)注清廷新政。時人甚至認為:“去歲變法之詔,實因合肥于十一月間有疏陳請革政,故兩宮遂定大計。”孫寶瑄:《忘山廬日記》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第301頁。按:惜乎從新版顧廷龍、戴逸主編《李鴻章全集》及國家清史編委會網(wǎng)上工程——中華文史網(wǎng)(http://www.qinghistory.cn)檢索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之錄副奏折、朱批奏折、電報檔、軍機處隨手登記檔,均未見此所謂李鴻章“陳請革政”之奏疏,待考。從甘肅布政使升遷陜西巡撫的岑春煊,也是清末顯赫一時的督撫,他在隨扈途次曾多次向慈禧太后奏陳“亟謀改良政治,發(fā)憤自強”。岑春煊:《樂齋漫筆》(1930年),《岑春煊文集》,何平、李露點注,第497頁。當然,最值得注意的是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和山東巡撫袁世凱,他們與時任大理寺少卿兼中國電報局總辦而掌管各方電信交匯總樞紐的盛宣懷時常函電往商,力圖促成變法。

劉坤一有鑒于時局艱危而上奏清廷,有謂:“嗣后非堅苦一心,不足以自立;非忍辱努力,不足以圖存。”“擬懇明降諭旨,飭令京外臣工,凡有言事之責者,擇其有關(guān)治亂,如用人行政諸大端,各陳讜論,毋有隱諱,于以扶定傾危,贊成郅治。”《時局艱危謹陳愚慮折》(光緒二十六年十月二十六日),中國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第三所主編《劉坤一遺集》第3冊,中華書局,1959,第1256、1257~1258頁。張之洞亦力主“行新政求自強”,有謂:“惟必須朝廷下詔罪己,引咎不諱,痛哭流涕,布告萬方。如陸宣公奉天詔書,從此力行節(jié)儉,聽受直言,屏除邪佞,方能感動民心,盡化畛域,實圖自強,民自無怨。尤必須盡掃沽名誤國之私見、偷安茍活之心思、竹頭木屑之算計、索詐賣放之積弊、偏徇鄉(xiāng)紳之劣習(xí),則此舉可成矣。至此外應(yīng)辦要政,如學(xué)校、游歷、練兵、制械、鐵路、工商等事,仍須實力舉行,銳意振作,不可為此次賠款所牽累。總之,國事雖蹇,斷無坐以待亡之理。此次巨禍固由棄和挑戰(zhàn),此后惟有行新政,修武備,以保和局,三義并用,乃可圖存。”盛宣懷深表贊同,并對劉、張、袁三督撫寄予厚望。他說:“款議定后,中國能否復(fù)振,當見端于數(shù)月之間,連合諸帥贊定訏謨,旋乾轉(zhuǎn)坤,非三公孰望。”《致江寧劉制臺、安慶王撫臺、濟南袁撫臺、福州善將軍、上海盛京堂》(光緒二十六年十一月初十日丑刻發(fā))、《盛京堂來電并致劉制臺、袁撫臺》(光緒二十六年十一月三十日到),苑書義等主編《張之洞全集》第10冊,第8472~8473頁。袁世凱曾致書西安“行在”說:“和議將成,賠款甚巨,此后愈貧愈弱,勢難自立。如蹈常習(xí)故,直無辦法,宜請旨飭內(nèi)外臣工各陳富強之策,以備采施。”他還建議由盛宣懷出面建言請樞相、疆臣合力補救,有謂:“惟承乏疆寄未便暢言,擬請杏兄酌電樞相謂:‘和未定,弱可憂;和既定,貧可憂。運籌在樞臣,奉行在疆臣,樞疆合謀始可補救。應(yīng)請旨飭下諸疆臣各陳所見,毋拘成見,毋存顧忌,毋涉空談’云云。倘得此詔,便可進言。”張之洞頗贊同袁世凱的意見,認為:“慰帥致書當?shù)溃垬薪狭ρa救,扼要得法,此入手一定步驟。如杏翁電樞,置身題外,尤可暢所欲言。如蒙諭旨飭各抒所見,杏翁自必在列。”其時,四川總督奎俊也說“今日補救必須變法”,并希望張之洞出頭“與諸公合力上陳”。張之洞對此持較為謹慎的態(tài)度,有謂:


鄙意此時不必言新政,但言須化新舊之見而已。昨周玉山方伯過鄂,述奎帥言今日補救必須變法,囑鄙人與諸公合力上陳,奎愿列名等語,大要首在學(xué)校、科舉,過寧當謁峴帥面陳,今日東下,眾情如此,或有振作之機。總之,不化新舊之見,頑固如故,虛驕如故,老團未出之說如故,和局斷不能保;貪昏如故,廢弛如故,蒙蔽如故,康黨斷不能絕;官派如故,兵派如故,秀才派如故,書吏派如故,窮益加窮,弱亦加弱,餉竭營裁則兵愈少,債重征苛則民愈怨,游勇、叛民、會匪、康黨合而為一,中國斷不能支矣。樞紐只在“化新舊之見”五字。《袁撫臺來電并致劉制臺、盛大臣》(光緒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亥刻到)、《致江寧劉制臺、濟南袁撫臺、上海盛大臣》(光緒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午刻發(fā)),苑書義等主編《張之洞全集》第10冊,第8490~8491頁。


其實,這里所說的“化新舊之見”,雖無“新政”之名,而有變法之實,只不過是一個變相的說法而已。袁世凱復(fù)電就表示非常贊成張之洞“化新舊之見”的見解,并請他以此意撰稿,“約諸達人列銜,相機上陳”。《庚子十一月二十五日濟南袁撫臺來電》,《張之洞存各處來電》第43函,所藏檔甲182-145。稍后,張之洞與劉坤一、盛宣懷聯(lián)銜會奏表達了要求變法的愿望:“于和局大定之后,即行宣示整頓內(nèi)政切實辦法,使各國咸知我有發(fā)憤自強之望,力除積弊之心。”《致西安行在軍機處》(光緒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卯刻發(fā)),苑書義等主編《張之洞全集》第3冊,第2184頁。

地方督撫還試圖策動樞臣。其時,因首席軍機大臣禮親王世鐸留京,西安行在軍機處僅有榮祿、王文韶、鹿傳霖三位軍機大臣,榮祿實為領(lǐng)班。據(jù)時人觀察:“榮相以隨扈萬安為己功,往往自夸。入直時榮相獨對,傅 [傳] 告王、鹿兩公辦事。兩公多不開口。王相甚健,而兩耳愈聾。鹿公卞急乖張,耳亦重聽。榮相近來似不以王相為然,鹿亦不與王相協(xié),故王相益退讓。”《□□□致盛宣懷函(摘要)》(光緒二十六年十二月),陳旭麓、顧廷龍、汪熙主編《義和團運動——盛宣懷檔案資料選輯之七》,第535頁。“軍機處仍是榮中堂問事,王中堂則可否因人,鹿尚書則附和榮中堂。……人謂每召見,總是榮中堂一人說話,王中堂本重聽,鹿尚書近來亦甚重聽,全恃榮中堂在軍機處宣示,而又多請教于榮幕樊云門,否則莫知底蘊也。”佚名:《西巡回鑾始末記》,中國歷史研究社編《庚子國變記》,上海書店,1982,第187頁。榮祿又深得慈禧太后寵信,是樞府中頗為關(guān)鍵的角色。鹿傳霖與榮祿關(guān)系親近,他曾任陜西巡撫時,榮祿為西安將軍,兩人“一見如故,頗為款洽”,《榮祿致李鴻藻函》,《李鴻藻存札》第3函第5冊,第12~13頁,所藏檔甲70-2。可謂故交。鹿傳霖是慈禧太后的新寵,又是張之洞的姐夫,在樞府中“有‘湖北坐探’之誚”。《丁未五月二十四日京高道來電》,《張之洞存各處來電稿》第2函,所藏檔甲182-445。因榮祿所統(tǒng)武衛(wèi)軍曾圍攻外國使館,列強或以其為頑固守舊大臣,甚至將其列為懲兇對象。張之洞便通過鹿傳霖向榮祿傳遞信息,表明各督撫力圖為榮祿辯解的心跡。有謂:“英提督與保定委員言,詢及榮相,與剛、董并稱,欲加懲責,蓋以攻使館有武衛(wèi)中軍之故。鄙人已與劉峴帥電邸相,力言榮相力請剿拳匪、不愿開釁種種證據(jù),請邸相向各使力為剖白。晤榮相時望轉(zhuǎn)達。”《庚子九月初五日致西安軍機大臣鹿尚書電》,《張之洞庚子年發(fā)電摘抄》第1函,所藏檔甲182-32。他們還力勸榮祿辦新政,以劃清自己與頑固守舊大臣的界線。張之洞致電劉坤一、袁世凱、盛宣懷稱:“榮相或有自危之意。欲安榮相,惟有勸其奏請懿旨,痛斥頑固,速行新政,當可解矣。能加罪己語尤善,再能加入化畛域語更善,但此層不易說耳。新政不能猝辦,只能先舉大綱。峴帥、慰帥能以此意婉達榮相否?請酌。”《致江寧劉制臺、濟南袁撫臺、上海盛大臣》(光緒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七日巳刻發(fā)),苑書義等主編《張之洞全集》第10冊,第8485~8486頁。結(jié)果如其所愿,最終促成新政上諭頒布的正是榮祿和鹿傳霖的“建議”和“贊成”,諭旨的文稿即出自榮祿的幕僚樊增祥的手筆。《易道來電》(光緒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酉刻到),苑書義等主編《張之洞全集》第10冊,第8497頁;《庚子十二月十七日西安譚道來電》,《張之洞電稿》,所藏檔甲182-209。按:鹿傳霖自稱:“變法一詔,菘(鹿)與略(榮)建議,上亦謂然。”(《辛丑正月初十日西安鹿尚書來電》,《張之洞電稿》,所藏檔甲182-209)張之洞復(fù)榮祿函謂:“明詔更張,天下咸知,公造膝敷陳之力,旋乾轉(zhuǎn)坤,非至誠格天,曷克臻此?”[《復(fù)榮仲華中堂》(光緒二十七年七月初七日),苑書義等主編《張之洞全集》第12冊,第10264頁] 又致函樊增祥謂:“變法詔書知出鴻筆,海內(nèi)喁喁,始有昭蘇之望。”[《致樊云門》(光緒二十七年六月初八日),苑書義等主編《張之洞全集》第12冊,第10275頁] 樊增祥是張之洞門人,又是榮祿幕僚,并與鹿傳霖關(guān)系曖昧。“樊增祥初為陜西知縣,諂事鹿傳霖,后又入榮祿幕,辛丑西安諭旨多其所擬,自是日益騰達,不一二年由縣官躐升藩司。”胡思敬:《樊增祥罷官》,《國聞備乘》,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第61頁。

清廷新政上諭的頒布有著重要的意義,它不僅正式宣布了新政的開始,而且為新政做了大致的方向性規(guī)定。首先,關(guān)于變革的根本宗旨,主張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核心的綱常倫理是不可變更的,而作為制度層面的“治法”是可變的,即可以因時制宜地調(diào)整統(tǒng)治政策。其次,關(guān)于變革的大致范圍,希望突破洋務(wù)運動的藩籬,進一步向西方學(xué)習(xí),由“西藝之皮毛”進到“西政之本源”。在批評洋務(wù)運動不足之處的同時,進而提出更加全面的變革。最后,關(guān)于變革的基本方式,堅持走一條穩(wěn)健的變法道路。可見,從文本的內(nèi)容來看,這道上諭可謂清末新政的一個綱領(lǐng)性文件。

主站蜘蛛池模板: 龙川县| 开原市| 高邑县| 新晃| 余江县| 墨脱县| 昌邑市| 萨嘎县| 滦平县| 南靖县| 藁城市| 津市市| 定安县| 介休市| 锡林郭勒盟| 桂平市| 固原市| 手游| 都兰县| 安宁市| 崇仁县| 绥芬河市| 休宁县| 全南县| 潞城市| 华宁县| 旌德县| 若羌县| 台东县| 衡南县| 原平市| 沈丘县| 金秀| 博白县| 屏边| 偃师市| 南投县| 遵义县| 余干县| 金塔县| 永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