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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十五強入圍作品:火海潛航

胡紹晏

在潛入火焰的第三天,我們看到了奇妙的景象。

“探索者號”電離體考察船從鯨魚座τ星的行星基地出發,向著該星系的恒星前進,經過一個多月的航行,終于穿入恒星的大氣層。每天,指揮艙里的大屏幕上都會顯示出經過處理、肉眼可以辨識的圖像。畢竟,等離子體能發射出的從遠紅外到真空紫外波段的電磁輻射頻譜,遠遠大于可見光的范圍。一開始,大家都時不時抬頭望向屏幕,希望能看到我們此行要尋找的目標。但除了一片反映出勘探船附近粒子流向的炫目的色彩,其他什么都沒有。

到了第三天下午,我已對大屏幕不再關注,轉而專心研究數據。光影或許迷眩,卻有可能欺騙你的眼睛。但數據不會。至少經過悉心采集與整理的數據不會。

“哦,我的天!”格蕾絲發出一聲驚呼。每個人都從手頭的事務中抬起頭來。只見她專注而興奮地昂頭望著大屏幕。于是,大家的視線再次集中到控制室里最大的那塊顯示屏上。

在雜亂無章的粒子流中間,電腦用淡紫色,或者說近似薰衣草的顏色標示出了一片云狀物體。它的形狀很難描述,有時感覺像烏賊,有時感覺像水母,有時則像個斑駁的球體,其狀態取決于觀察角度和它的運動狀態。正當我們瞠目結舌地瞪視著這奇異的物體時,更多它的同類也出現在屏幕上。

格蕾絲·庫珀——我們的生物學家——神情振奮,臉上甚至泛起激動的紅暈。邁克·戴維森——勘探隊的語言學家——一邊看著屏幕,一邊敲擊面前的鍵盤,我猜他是在作觀察記錄。杰森·吳——“探索者號”的船長兼軍事顧問——臉上一如既往的平靜,但我可以看到他的手掌緊緊按住桌面,仿佛是為了抑制顫抖。

我是一名物理學家,常年的潛心研究讓我學會以客觀的眼光觀察物理現象與數據。我有機會參與這次考察,得感謝我的丈夫。在我們女兒還小的時候,每當我需要整日整夜地跑算法,查資料,泰德都會照顧好克莉絲的飲食起居。這不是容易的事,也并非只是一兩天而已。正因為如此,我才有可能在地外電離體生物研究方面取得如今的成就。然而對我影響最大的,是我母親。作為生物學家,她首先激發了我對電離體生命的興趣。假如她仍在世……

不,她已經不在了。我迫使自己停止思緒。

“探索者號”是一艘特殊的勘探船,專門為了潛入恒星的色球層,獲取第一手資料而設計。鯨魚座τ星是一顆各種參數與太陽類似的恒星,距離地球約12光年,太空研究院早年在該恒星的一顆行星上建立了基地,以研究人類殖民的可能性。然而,來到基地工作的科學家們意外發現,這顆恒星里似乎有些奇怪的跡象。經過理論推演和實際觀察,有證據表明,鯨魚座τ星的內部可能有電離體生命存在。

“看,它們多美。”格蕾絲依然難掩興奮。她對未知總是充滿熱情。

“杰森,能不能看一下周圍區域中是否還有類似的……個體。”我向艦長提議。

“好。不過你們都知道,探測半徑只有五十米。”杰森一邊回答,一邊將顯示切換成三維雷達圖。

我當然知道勘探船在恒星色球層的復雜環境里探測范圍不可能太大,但我要求艦長這么做是有原因的。在行星基地,我們一直密切注意鯨魚座τ星附近的電磁信號,其中大多數都是恒星本身發射的各種波與粒子,雜亂無章。但我們也觀察到一些有規律的信號,數據分析表明,它們很可能不是自然產生的,更像是智慧種族的通訊信號。從大量電磁噪音中找到這些信號已屬不易,而在沒有任何背景的情況下,更是完全無法解密其可能蘊藏的信息。然而這的確是我們向太空研究院管理層提交的證據之一。

根據屏幕上的顯示比例計算,這些“水母”的半徑為一米左右,足以產生復雜的內部結構,所以接下來的問題是,它們是否就是智慧生命?地球上有各種不同的碳基生物,從單細胞的細菌直到處于食物鏈最頂層的人類。或許電離體生命也具有這種多樣性。

觀測圖顯示,以五十米為半徑的三維空間內,存在許多這種電離體生物,就好像“探索者號”闖入了它們的“獸群”。

“我覺得我們可以捕捉一個作為觀察樣本。”格蕾絲說,“我已經想到了幾種方法,測試它們的特征與習性。”

她當然已經想到,她的思路一向很敏捷。格蕾絲憑著對課題的熱情和聰明的頭腦,在“探索者號”的考察任務中獲得了一席之地。假如說我跟她有什么共同點的話,那就是我們都在堅定追求學術突破。但是眼下……

“可是計劃不是這樣的。”杰森在我來得及想到合適的措辭之前便直截了當地提出了反對意見,“如無必要,我們不該干涉它們。”

“噢,杰森,你知道的,如果他們不讓我們捕捉電離體生物,為什么要給勘探船設計這項功能,又為什么要配備實驗室呢?”格蕾絲反駁道。

的確,勘探船的設計考慮了多方的意見與各種可能性。研究院內部關于如何實施考察計劃有不同看法。格蕾絲攻讀博士學位時的導師麥肯尼教授認為,應該先了解電離體生物的基礎本能,直接拿一個樣本來測試其對各種刺激的反應。反對者則認為,應該先研究其社會習性,觀察它們在原生棲息環境里的行為與互動,這才能得到有用的數據。

“我們不知道干涉的后果,也許會引起它們的敵意。”艦長堅持自己的看法。

格蕾絲聳了聳肩,轉頭問我:“潔西卡,你怎么看?我知道你對這些生物也很著迷,不想近距離接觸一下嗎?”

哦?你是向我求助嗎?恐怕得讓你失望了。狹窄的指揮艙內,我們四人的操作臺呈弧形排列,面對著中間的大屏幕。此刻,格蕾絲正歪著腦袋殷切地望著我。

“杰森,可以把屏幕切回剛才的畫面嗎,謝謝!”我沒有直接回答她。

屏幕上再次出現剛才的水母狀物體。我在操作臺上輸入了幾條指令。原本淡紫色的“水母”展現出不同色彩。

“我們都知道,這些圖像是經過計算機處理的,以便我們人類的眼睛能夠辨識。原先的圖像中,并沒有體現出這些等離子體發出的光的頻率,因為周圍環境的光線太復雜,所以電腦選擇以單一色調將它們清晰地標識出來。現在,我讓電腦呈現出它們真實的光譜,雖然在雜亂的背景中不那么清晰,但我們可以看到其原貌。”我平靜地向大家解釋。

“瞧,這就是我們需要近距離觀察樣本的原因!計算機顯示的畫面并不可靠。”格蕾絲興奮地說。

先不要太快下結論。

“不,格蕾絲,我的意思是,它們在交流。你們有注意到嗎,這些個體的顏色變化是有規律的。我不清楚它們如何接收同伴的光譜,但這些光的頻率基本上是一種循環反復,只是偶爾有些偏差,這種偏差與波動或許是它們在互相傳遞信息。”

“你是指它們是有智慧的生物?”邁克一邊查看自己的操作終端,一邊問道。

“我沒這么說,或許是,或許不是,現在還無法定論。不過這應該已經足以讓我們謹慎行事。畢竟,數據不會撒謊。”我給了格蕾絲一個歉意的笑容。

格蕾絲露出失望的神情,但沒多說什么。

*****

我獨自坐在勘探船的廚房里。由于空間狹小,勘探船的廚房也兼作餐廳與休息室。柔和的燈光令人心神寧靜。今晚要到后半夜才輪到我值崗,因此在上床歇息之前,我有多余的時間在此閑坐片刻,喝杯酒解解乏。

我倚在沙發上,讓人造重力場把身體壓進柔軟的墊子里。由于船體時刻都處于劇烈顛簸之中,因此需要靠重力緩沖來抵消加速度的隨機變化,最終形成一個穩定的重力場。

隨著年齡的增加,盡管我在工作時仍能集中精神,保持清晰的思路,但等到放松下來,卻會感到疲憊。此刻,我倚在沙發里,頭腦仍在運作之中。

我母親是生物學家,雖然她獨力撫養我長大,仍在事業上有自己的成就。我還記得小時候,她將我帶到實驗室里的事。她總是在開始工作前先給我念一段童話故事,然后就一頭扎進研究課題中,而我也不以為意,只是自己看書,只要一抬眼能看到她的身影,便有一種安心的感覺。現在想來,那是我們母女倆最為愜意舒適的一段時間。因為后來,等我長大一點,有了自己的學業與生活,便無暇去她的實驗室了。那時候,我幾乎只有每天早晨能看見她,享用她做的美味早餐。

大約八年前,鯨魚座τ星的行星基地上觀察到恒星中所發出的特殊信號。由于我和母親的學術課題都跟等離子體生物相關,太空研究院批準了我倆的申請,讓我們加入這座遙遠的基地。于是我們各自按著自己的時刻表忙碌,期望有朝一日,可以發現鯨魚座τ星內部的秘密。然而不久之后,不幸的事發生了。電離實驗室的一場事故奪去了母親的生命。這讓我猝不及防,我沒料到竟沒有機會跟母親一起分享未來的生活。雖然嚴格來說,我倆分屬不同學科,但事實上都在為同一目標——尋找電離體生命——而努力。當時,“火潛計劃”已經啟動,“探索者號”電離體考察船正在建造之中。我感覺身上又多了一重責任,仿佛對學術目標的追求不單單是為了自己,也是替母親完成心愿……

然而此次勘探任務開始后采集到的數據與我和基地團隊的預測并不相符,就好像我們忽略了某種至關重要的元素,導致整個結論都不太對勁。包括今天的數據也一樣,這也是我感覺如此疲乏的原因之一——我花了太多精力反復對比,尋找癥結所在。

除了數據的問題,還有一件事讓我擔憂。那就是格蕾絲。誠然,她非常優秀,獲得優等學士學位之后,直接攻讀了博士。事實上,她的博士課題就是在行星基地完成的。而以三十三歲的年齡入選勘探隊,雖然有年輕精力充沛的原因,但也反映了她近年來的成就。不過我擔心的是她的性格。沒錯,她表面上給人外向熱情、積極努力的印象。但時間久了,我發現與她相處有一種不適感。一個太過燦爛的微笑,一聲太過興奮的歡呼,很難說清楚到底哪里不對,但總是讓我有點不安。她追逐成功的方式在我看來似乎太過急切。甚至有傳言說,她時常進出麥肯尼教授在基地里的單身宿舍……

“嘿,你還好嗎?”邁克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睜開眼,略略坐直身子。“我很好,就是喝一杯放松一下。”

“哦,我來倒杯咖啡就去值崗。看你一臉憂心忡忡的樣子……嗯,反正你沒事就好。”他微笑著說。因為母親具有印度血統,他的皮膚略帶褐色,說話稍帶口音,不是很重,但足以產生一種別樣的抑揚頓挫的效果。

“謝謝,我大概是有點累吧,休息一下就會好。關于那些生命體,你覺得它們是在用語言交流嗎?”我試圖從他的專業角度獲得一些啟發。

“啊,光譜頻率的變化嗎?我還沒有明確的結論,但就目前來看,感覺這種交流太過簡單,缺少構成語言的復雜成分。”邁克回答道。

“哦,是嗎?看來是我期望過高了。搜尋不可能一帆風順。”我承認道,“但愿這一趟不是一無所獲。”也許格蕾絲說得沒錯,捕捉樣本的確也是一種獲取信息的方式,哪怕那些樣本僅僅是低等電離生物。

“不用擔心,潔西卡,這才第三天。按計劃,我們還有七天時間。反正我不是太在意。如果真有發現智慧生物那是最好,我又有新的語言樣本可供研究。如果沒有……那就沒有吧。畢竟這只是第一次勘探。”他輕松地聳了聳肩,仿佛我們不是在恒星內部炙熱的亂流中航行,而是在清風徐徐的海邊度假。

我要是有他那種灑脫的心態就好了,我心想。

你總是太操心,什么事總想做到最好,我告訴自己,這與格蕾絲的缺乏耐心相比,或許也沒好到哪里去。看,你根本沒資格評判她。

“有時候你太較真,”邁克繼續用他那高低起伏的語調說道,“你得學著放松一點。”

“謝謝。”我說道,這一回是真心實意的感謝。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話讓我想起,母親曾經說過:“有時候,你得停下腳步,才能保持平衡。退后一步,才能看清全局。”她指的是瑜伽修煉中身體與頭腦的雙重平衡。唯有平靜的內心,才能解除迷惑。母親總是如此充滿智慧,并且常常將這些智慧與我分享,對此,我依然十分感激。

*****

我打算回臥艙睡覺,但是剛拐過一個彎,進入生活區狹窄的走廊,就看見格蕾絲從艦長的臥艙里出來,門在她身后咔嗒一聲關上。從她的臉色來看,無論她想干什么,都沒能成功。然而一看到我,她飛快恢復了正常表情,微笑著說:“潔西卡,你看起來很累,還好嗎?”

也許我的確需要好好休息,每個人都能看出來。

“哦,我這就去睡覺。”我說道,“不過你跟艦長說什么了嗎?”

“就是詢問一下我們的航行路線,什么時候返回恒星的大氣層。”她輕描淡寫地說。

我并不相信,但決定暫時不再深究。有時候,你得停下腳步,才能保持平衡。退后一步,才能看清全局。

“哦,好吧。我最好還是去睡了,晚安!”說完,我打開自己臥艙的門,走了進去。

臥艙里,燈光設置在最低亮度,我的眼睛只能隱約辨識屋里的陳設:固定的小桌、儲物箱和小床。通往盥洗室的門仿佛一個黑框。但我沒有調亮燈光,而是靜靜躺在狹窄的床鋪上,右手枕在右臉頰下,左手輕輕搭放于左邊大腿外側,保持標準的臥姿,以期迅速入睡。我知道,這短短十天需要耗費許多精力,因此一有機會就該盡量休息。然而,觀察到電離體生命的興奮,數據與理論不符的困擾,再加上對格蕾絲在關鍵時刻出錯的擔心,這些都讓我很難靜下心來。

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我仿佛又置身于母親的葬禮上,望著棺木里母親蒼白而平靜的臉。基地的牧師以低沉的語聲替亡者祈禱,他的話在我耳邊打轉,仿佛某種引擎的嗡嗡蜂鳴,但我卻一句也沒聽進去。當時,我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我會找到電離體生命。因為那也是母親畢生追求的目標。泰德和克莉絲仍在地球——基地缺乏完善的初等教育系統,而我們都希望克莉絲能接受良好穩定的教育。即便他們搭乘昂貴的超光速飛船,也來不及趕來參加葬禮。在葬禮上,與我同組的研究員莫妮卡輕輕扶住我,以防我因過度悲哀而昏厥。當然,我沒有昏厥,真正的悲痛要稍后才會向我襲來,等到震驚過去之后。此刻,我只是有點麻木,仿佛難以相信片刻的電壓失控就能奪走母親的生命。我也清楚地意識到其他人的表情。來與我母親告別的幾乎都是基地的工作人員,他們個個神情肅穆,其中不少人甚至默默流淚,連格蕾絲也低頭無語。

下一刻,我被一陣劇烈的晃動驚醒。我趕緊翻身下床,打開便攜式通訊器。不需我多加操作,通訊器已經顯示出問題所在:勘探船的護盾遭到攻擊。由于補充護盾能量為最高優先級,導致重力緩沖場分配到的功率下降,因此我們都感受到船體的顛簸。但問題是,護盾受到了什么樣的攻擊?在船體的震動中,我踉踉蹌蹌地往指揮艙走去,心中隱約感覺剛才的夢境有哪里不太對勁,但一時又不知到底有什么問題。不過此刻我無暇細想,因為指揮艙已經近在眼前。

其他人都已在艙內,艦長正忙碌地操作導航軟件,邁克和格蕾絲也緊盯著各自的屏幕。

“我現在沒工夫解釋。”艦長顯然已經留意到我,“邁克,你能告訴潔西卡出了什么事嗎?”

“我們捕捉到一只電離體生物。”邁克順著艦長的話說道。

“你們什么?”我難以置信地問。

“嗯……我和格蕾絲一起操作,捕獲了一只電離體生物。但是它的同伴們似乎不太樂意,向我們發起了攻擊,一邊變幻光色,一邊撞向勘探船的防護罩。艦長正在努力擺脫它們的騷擾,似乎馬上就要突圍成功了。對嗎,艦長?”邁克繼續說。

“也許吧,但在離開恒星表面之前很難確保百分之百安全。”艦長生硬地說。

“不,不,我是說,你們為什么要去捕捉那東西?”我追問道,盡量保持語調平靜,但也許不太成功。

“潔西卡,這是多好的機會。”格蕾絲渴望地說,“它們離我們那么近,我不知道等到這一群遠離之后,是否還有下一次機會。我們努力這么多年,不就是為了證實它們的存在嗎?你瞧,只要抓住一只,詳細測量記錄,等回到基地,整個世界都會知道我們的成果。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

不,你不明白。第一次深入陌生而危險的環境就貿然采取干涉性行動,這不是明智的舉動,我暗自嘆息。捕捉電離體生物需要用到船體外的高能重力防護罩,讓防護罩延伸出去將電離體生物套住,封閉在防護層內,使其無法逃脫。就像一個氣泡,只不過氣泡壁是與防護罩一樣的高能重力場,可以阻擋各種波與粒子。然后,通過收集缸可以將捕獲的生物送進勘探船內部的實驗室。由于在能量密集的恒星色球層里,防護罩的作用至關重要,一點點差錯即可讓勘探船在瞬間蒸發,所以這項操作需要格外謹慎,必須有兩名船員的密鑰卡才能激活。邁克多半是受格蕾絲鼓動,才同意一起操作的。

這時,船體的震動稍稍緩和下來,艦長似乎已經修復了防御系統。他抬起頭,對著格蕾絲怒目而視:“你來我艙室找我時,我就警告過你。幸好這批電離體生物的能量總和不算太高,不然我們現在都已經成了飄浮在恒星大氣中的離子。回到基地后,我會寫一份書面報告,我想潔西卡可以作為證人。”

“可是,這不公平。我的確估算過周圍電離體生物的總能量,即使它們真的發動攻擊,也不會造成致命威脅。”格蕾絲辯解道,“而且,事實證明,我的計算沒錯。我們不是還好好的嗎?”

“防護罩能量降到百分之六十,你說這算不算威脅?船體發生劇烈震蕩,差點散架,你說這算不算威脅?我不得不取用備用能源修補防護罩,并且加速前進擺脫追逐。鑒于目前的能源儲備水平,我們必須馬上返航。”艦長語氣堅決。

屏幕上,一只電離體生物閃爍出炫目的光芒,比先前要明亮得多。電腦還來不及調節亮度減少對人眼的刺激,它就已經逐漸遠去,消失在亂流里。這讓我想起小時候母親告訴我,地球的海洋深處有一種水母,在遇到捕食者時會發出明亮的光線,以吸引更高一級的捕食者,令最初的捕食者陷入險境。艦長似乎也注意到了,我不知道他有過什么經歷,但對這一場景或許有類似的理解,因為他低聲咒罵了一句,又開始帶著緊迫的神態操作導航軟件。

*****

回到昏暗的臥艙里,我再次躺倒在床上。

好吧,看來這次的行程只能到此為止了,無法再按照計劃巡航十天。也許我該學學邁克,一切都不要看得太重。

剛才我把邁克拽到走廊里,問他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要幫助格蕾絲,他只是聳聳肩說:“她的話也有道理,把那些生物捉回來測量的確是最有效的分析手段,有些問題光靠觀察無法找到答案。而且……她很難拒絕,假如你明白我的意思,她很……有魅力。”哦,我明白他的意思,看來關于格蕾絲的那些傳聞多半是真的。

后來,大家又去實驗室里看了捕捉到的電離體生物。收集缸已被自動推送進了實驗室。那生物在近似球形的玻璃缸里緩緩轉動,好像一團微微發光的氣體,但不似在外面那樣活躍。我想要把它放回去,但艦長認為再次改變防護罩的配置太過冒險。于是它暫時被留在了實驗室。

經過這一番折騰,疲憊終于戰勝了我的憂慮,使我漸漸進入睡眠。睡夢中,我看見恒星表面翻滾的烈焰。有的地方顏色偏暗,近乎深紅,似乎在緩緩旋轉,仿佛一攤巖漿;有的地方則不時迸發出耀眼明亮的火星,但我知道,這一粒火星的體積可能比地球還大。而這樣一顆恒星在浩瀚的宇宙中甚至連一顆火星都算不上。夢境中,我意識到這是早年的無人探測器拍到的景象,我在基地里曾經看過許多遍。

然后,夢中的視角發生了變化,我看到母親在實驗室中埋頭擺弄一臺儀器,看模樣應該是電離場發生器,也就是導致事故的儀器。她通過控制屏設置參數,然后伸手去調節儀器內部的零件。突然,一陣火花閃過,母親倒在了地上。

這很奇怪,事故當天的場景我并沒真正看見過,是從后來警方的報告中才了解到的。一定是潛意識構造了夢境。

接著,夢境又變了。這回是格蕾絲在那臺儀器跟前。她似乎通過外部接口把某種設備與儀器相連。我從沒見過這種設備,但不知為何,卻明白它的作用。它可以修改儀器的內置程序。

可是,我為什么會夢到這些?也是潛意識虛構出來的嗎?也許是我太過疲倦,讓潛意識控制了思維。但我的潛意識里真的有這樣的懷疑嗎?母親死后,她的研究資料大多被公開,但其中并無真正有價值的內容。這看起來或許有點奇怪,不過她的發現早就發表在各種學術期刊中,剩下的資料大概也的確沒什么特別的。很難想象有人會為了這些沒有價值的資料加害于她。除非……

停下腳步,才能保持平衡。退后一步,才能看清全局。我需要換個角度思考。

基地上能夠收到疑似智慧生物發出的信號,但在這次航行中,信號充斥著噪音,并伴有大量缺失。這就是一直困擾著我的問題。按理說,靠近恒星表層之后,信號應該更清晰才對。要么是出于某種原因,信號的發送者故意掩人耳目,要么是有人破壞了數據。而剛才的夢境中,格蕾絲顯然是在搞破壞,這其中的意味……我必須去一趟實驗室。

*****

我一邊在黑漆漆的走廊里行走,一邊奮力思索。先前夢到母親的葬禮時總覺得哪里不對,現在我想起來了,葬禮當天,格蕾絲仍在接受警方的調查,因此并不在場。但我的夢境里卻看見了她。后來的夢也是一樣,一部分是我見過的景象,另一部分則不是。而格蕾絲擺弄儀器接口的場景又與眼下數據不符的問題有關聯。實驗室的設備與我在指揮艙的操作臺是相互獨立的,我至少可以看一看那里的數據是否跟操作臺上收到的一致。

勘探船并不大,沒多久我就到達了實驗室。幽暗的燈光下,那團棉絮狀的離子生物依然在房間一角緩慢地變換著形狀,發出微弱的光亮,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讓人聯想到營養不良的小動物。

“哦,是你在給我暗示嗎?”我望著它喃喃低語。

“不,不是它。”一個聲音在我腦中響起,嚇了我一跳。一開始,我還以為實驗室中有另一個人。但我隨即意識到,那聲音并非我耳朵聽到的,而是腦中直接感受到的。這是一種獨特而怪異的感覺,仿佛大腦受到輕微的電擊,讓我頗為不適。

“誰?”我略帶驚恐地再次低語道。

“我是你要找的東西。”那聲音回答說,“當我們發現,在距離足夠近的情況下,我們可以讀到你們的思維與記憶時,我們也很吃驚。不過似乎你們并不容易聽到我們。所以我才嘗試通過夢境中的各種暗示引起你的注意,期望你能敞開頭腦,與我們直接交流。目前來看,這似乎可行。”

“為什么是我?你們為什么找我?”震驚中,我逐漸意識到,他們多半就是我要尋找的電離體智慧生物。但他們可以讀到我的思維……多么可怕。

“因為你的頭腦最開放。世上總是有許多選擇,但其實可選的并不多。艦長杰森和語言學家邁克,在他們的潛意識深處,并不真正相信電離體智慧生物的存在。而格蕾絲,她……不太穩定。另外,還有一個原因,這是我們與你母親的協定。”

“什么?我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母親跟他們早就有聯系?

“我很樂意給你解釋,但眼下恐怕有更緊急的事。你們捕捉到的東西,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換句話說,你們的船闖進了我身體里。”退后一步,才能看清全局。“由于恒星磁場與引力場的束縛,我們雙方都不可能立即大幅度改變行進路線,因此勘探船還需要一點時間才能逐漸脫離我的身體。但是就像你們沒法直接控制自己的紅血球和白血球一樣,我也無法直接控制這種……共生體。現在的問題是,你們已經激起了我體內的防御機制,你們的勘探船將被當作入侵者,遭到更強力的攻擊。”仿佛是對這番話的印證,船體又劇烈地搖晃起來,震得我一個趔趄。

“我無法撤銷防御,但可以設法幫你們脫身,只是需要你的配合。”那聲音繼續說。

我感到一陣暈眩,也許是因為顛簸,也許是因為這忽然涌入的信息太難以消化。我咬了咬牙,回應道:“告訴我該怎么做。”

“你需要把實驗室里電腦的接收頻道打開,我會給你傳輸數據。然后你們得利用這些數據重新配置防護罩,讓它反射某些特定的頻譜,模仿共生體之間的交流方式。”

哦,對,那些閃爍的光。

“好,馬上。”說著,我坐到一臺公共終端跟前。

沒多久,果然有數據開始源源不斷地輸入。

在船體的陣陣戰栗中,艦長向全船發布廣播:“艦船遭到攻擊,全體船員請到指揮艙就位。重復,全體船員請到指揮艙就位。”

我焦急地看著數據下載的進度,心中盤算著如何說服艦長使用這些來源不明的數據重新配置防護罩。我真的信任這個聲音嗎?如果我自己都沒把握,如何才能讓艦長相信呢?但假如我對那聲音置之不理,勘探船或許真會被撕成碎片。

“好啊,好啊,原來你在偷偷摸摸處理數據。”這次不是腦中的聲音,而是格蕾絲。她不知何時進了實驗室,站在我背后,看著電腦屏幕:“果然跟你母親的作風一樣,想要一人獨吞成果。”

我深深吸了口氣,然后緩緩吐出:“格蕾絲,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這樣說,不過現在形勢緊急,我需要你幫個忙。你應該隨身帶著密鑰卡吧?”先處理最重要的事,其他以后再說。

“哦?你現在要我幫忙了?不過你在這兒究竟想干嗎?我一直擔心,我們捕捉到的樣本放在實驗室里不安全,所以來看一看。沒想到你果然想要偷偷地搞破壞。”她的語氣充滿懷疑,甚至有點偏執。

我定了定神,凝視著她的眼睛說:“格蕾絲,勘探船的處境很危險,我需要你的密鑰卡重新配置防護罩。其他的一切我以后會解釋。”

格蕾絲似乎并不在意,依然接著自己的話頭說道:“告訴我,你在搞什么鬼?不要想騙我,這個界面肯定是在接收數據。”她指了指顯示屏,“你跟你母親一樣自私,把所有研究資料都據為己有。我還沒問你呢,你母親留給部門里的數據全都毫無價值,我猜有用的東西都悄悄給你了吧?再看看現在,你也想向大家隱瞞。我不會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忽然間,她手中多了一個合金扳手。那是維護設備用的工具,顯然是她事先從工具箱里取出來的。格蕾絲揮舞著扳手向我撲來。我猝不及防,只來得及略略一偏腦袋,扳手擦到我的額頭。我感覺一陣疼痛,伸手一抹,手上都是黏乎乎的鮮血。由于船體震動,這一下沒吃上力,否則我多半會被砸暈。

船體仍在顫抖,而且幅度似乎越來越大。公共廣播中又傳來艦長的嗓音:“全體船員請立即到指揮艙集合,勘探船遭到攻擊,我需要大家的配合。”

但格蕾絲對此不予理會,繼續追著我在實驗室里轉圈。近年來,我也像母親一樣修習瑜伽,因此保持著良好的健康與體態,即使在搖搖晃晃的船體里,也能穩住步伐。我試圖打開艙門,但手還沒觸到開門的按鈕,便不得不閃身躲開。金屬扳手噹的一聲砸在門板上,即使在船體的隆隆抖動聲中也顯得十分刺耳。

腦中的聲音選擇在此時再次跟我說話:“數據已經傳輸完畢,你得趕快重置保護罩。”

“抱歉,我這兒有點忙不過來。”我說道。

但格蕾絲以為我在跟她說話,忿忿地叫嚷道,“抱歉?你還知道抱歉?要不是你和你母親藏著解密算法,電離體生物的秘密早就解開了。我也不會到現在什么實質性的成果都沒有。該是時候改變一下了!”

我一轉身,背倚著裝載樣本的收集缸,視線追蹤著格蕾絲的移動。此刻,她的眼中充滿激憤,經年積累的不滿盡數迸發出來,轉化成怒火,要將我吞噬。她又向我沖來。我一貓腰從她手臂底下鉆過去,而船體恰好在此刻又猛然大幅搖晃了一下,格蕾絲腳下一絆,身體前傾,手中的扳手一個收不住,砸到了收集缸的玻璃外壁。

一陣清脆的玻璃碎裂聲過后,收集缸里的電離體接觸到金屬扳手,閃出一陣滋滋的火花。格蕾絲倒在地下,不再動彈,而電離體也耗盡了能量,消散得無影無蹤。

格蕾絲失去了意識,不過仍有呼吸。我從她身上搜出密鑰卡,迅速回到電腦終端跟前。

“好了,現在你最好給我解釋一下,你們跟我母親的約定是怎么回事。”配置防護罩的程序一旦啟動,便不需要我投入太多注意力。因此我決定繼續與腦中的聲音交談。希望它能聽見我的聲音。

“哦,沒錯,至少我欠你一個解釋。”很幸運,它似乎的確聽見了,“事實上,是特蕾莎最早找到我們的。或者說找到我們互相通訊的信號。抱歉,我直呼你母親的名字,但我們與她彼此信任,因此遵從你們的傳統。”

特蕾莎?為什么,母親?你跟他們如此熟悉,卻不曾告訴過我?

那聲音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但那時候,我們還沒作好準備,不知該如何面對人類的到來。我們對你們一無所知,要不是特蕾莎向我們展示人類的語言,我此刻仍無法與你溝通。我們的……社會,用你們最近似的概念來描述,差不多相當于游牧民族。沒有統一的權力,沒有集中的規劃。我們可以利用等離子狀態的物質達成一些目標,但無法操控固態與液態物質。我們與人類的差異如此之大,難以想象要如何與你們為鄰。況且,我們內部的意見也不一致,數以百萬計的個體如果無法達成一致,造成的混亂將很難控制。于是,我們要求你母親暫時保守秘密,不要立即公布這一發現,以免造成不必要的矛盾。文明的碰撞如不加以謹慎的引導,或許會帶來沖突與悲劇,這在我們雙方的歷史中都早已反復印證,我們不想重蹈覆轍。所以,這些年來,她所發布的研究成果與她真正的發現相比,其實根本不值一提。”

雖然如此,也已經惹得一些人眼紅。比如格蕾絲。

“當然,我們明白,事情沒那么簡單。特蕾莎找到我們有運氣的成分,碰巧用對了算法,只要她不公布,其他人短時間內或許無法重復這一發現。然而她也很敏感,察覺到有些人很危險,可能會不擇手段奪取她的成果。因此她將整理的數據全都傳給我們,讓我們代為保管,并囑托說,萬一她遭遇不測,就把數據轉交給你。你瞧,她對你很有信心,相信你最終也一定會與我們接觸。”

回想起那時候,當我偶爾與母親共進工作餐,她總是對研究進展避而不談,如今想來應該是她在保護我。長久以來,我一直把母親當作榜樣,課題上遇到麻煩,我就想,如果是母親,會怎樣解決;與人發生沖突,我也會思考,母親會如何應對化解。我盡量向母親的思維靠攏,因為在我看來,她就是智慧與力量的化身。不過現在看來她不僅僅是我的榜樣。所有父母都是兒女的守護天使,我母親也不例外。不知何時開始,我的眼圈有些濕潤。

母親去世后,等到處理完各種繁瑣的后事,我感覺好累好累,心中仿佛出現了一處空白。就像舌頭會不自覺地去舔牙齒掉落之后留下的空缺,我的思緒也常常觸到那片空白,而每次都會讓自己的情緒陷入低谷。但是現在,我又多了一份希望,或許我可以為母親實現未完成的夢想。

然而有一件事我必須先搞清楚。“所以剛才你給我看的場景,格蕾絲偷偷修改操作界面,那是真實的情況嗎?”我問道。

“沒錯,是我從她的記憶里挖掘到的。她甚至在這艘勘探船上動了手腳,讓你的終端無法正常采集數據。不過剛才她的失控已經被監控錄像拍攝下來,加上先前違反艦長命令的舉動,回去之后她將面對嚴格的審查。這樣,你就可以騰出手來為我們牽線搭橋了。”

“所以你們現在決定與人類接觸了?”我感到一陣莫名的激動。

“是的,經過我們內部的討論與協調——當然,我很難解釋這一過程,我們的思維與運作方式與人類截然不同,這有待于以后進一步溝通——我們決定開啟與人類的對話。我們一直等待特蕾莎再次聯絡,但直到這艘勘探船靠近之后,才從你們的頭腦中了解到發生了什么。現在,我們想要讓你作為代言人,向其他人解釋有關我們的一切。這是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我們認為目前只有你可以勝任。”

“你們……信任我嗎?”我的聲音有些顫抖。

“哦,我們信任特蕾莎,信任她的睿智,信任她的沉穩,信任她的責任心。是她向我們推薦你。她說,假如這世上有人能像她一樣理解我們,這個人非你莫屬。因為她知道,你跟她很像。”

*****

回程途中,當我獨自躺在臥艙里,回想前前后后的一切時,心中混雜著哀痛與喜悅。“探索者號”勘探船的外部監視設備觀測范圍太小,而那些電離體智慧生物體積碩大,長度以千米計,因此未能看到他們的全貌。不過有了此次交流的先例,未來的勘探任務將更加容易。不過他們要我擔當中間人的角色,這并非易事。不說別的,要如何說服人們去接受一種會“讀心術”的外星生物,那本身就是個很大的挑戰。另外,格蕾絲陷害我母親的陰謀一時也沒有證據,唯有等到人們認可電離體生物之后,才能讓他們出面作證。我依然需要耐心。但無論如何,這個開頭還算不錯。

哦,母親,我要替你做到你未能完成的事。我將再次潛入恒星熾烈的表面,我將找到神秘的電離體生物群落,我將開啟人類與地外智慧生物的交流。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你的努力……還有我的——這是我們母女共同的奮斗,我不會讓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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