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重重砸在濕冷的煤渣堆里，后腰骨節錯位的那聲悶響像炸了個麻雷子在他耳朵里。劇痛跟潑進燒熱鐵鍋里的滾油一樣，唰地從腰眼直沖腦門！眼前猛地炸開金花子亂舞，耳朵里嗡嗡全是他自個兒擂鼓似的、帶著鐵腥味的心跳。
呼——呼——
他嗓子眼跟扯破了似的往外倒氣兒，胸口火辣辣地疼，吸進來的全是混著血沫子的涼風。
“呃…咳咳…嘔…”
墻角那動靜又起來了，刮鍋底似的。夏龍武還擱那兒抽抽，那聲音像是被掐著脖子的旱鴨子在水里撲騰。石磊眼珠子跟焊死在了眼皮底下，昏花的視野里全是一道道黑影子在晃，過了老半天，視線才像個壞了旋鈕的破收音機，慢慢對上焦。
影影綽綽的，就看見夏龍武那不成人形的身子還在一下一下地顫，在煤渣和吐出來的黑黃爛泥里蛄蛹。他那胸口心窩那塊兒，暗紫色的爛疤底下，那點子抽動跟被狗攆的耗子似的，越來越弱，眼瞅著就要咽下去最后那口氣。
石磊嘴里那股子腥咸味更沖了。他想挪開眼，扭個脖子都跟生銹的門軸那么費勁。視線剛斜了一點，就掃見幾步外攤在柱子冰冷尸身上的那個斷腕兵。
那小子軟趴趴地癱在那兒，臉埋在柱子破棉襖的褶子溝里，一動不動。那斷了腕的胳膊從破了口子的袖子里掉出來，軟塌塌地搭在臭煤泥上，露出的骨頭茬子裹滿了血污泥湯子，在煤油燈下泛著惡心的油光。
石磊眼皮子突突跳了兩下。剛才那股子燒穿了他腦殼的邪火，被這一身的痛抽干了力氣，只剩下心窩子里一片混著血沫子的冷漿糊。
折騰半天，藥沒了，人快死絕了。瞎胡鬧。
一聲極其輕微的布料刮擦聲貼著他耳朵邊響起來。
他費勁地把眼珠子往上轉，模糊的視線里映出蒼嵐的半邊身子。那牛鼻子不知啥時候強撐著挪過來了，就蹲在他旁邊不遠的地上，低著頭，脊梁骨弓得像個被砸裂了縫的破瓦缸，那張臉灰敗的沒一點人色，眼皮耷拉著，直勾勾盯著旁邊煤渣堆里那團攪和了血污吐泄物的惡心玩意兒——夏龍武嘔出來的，里面還摻了點沒搗碎的金粉色小傘蓋蘑菇的碎塊子。
“……”蒼嵐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又沒聲兒，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自己道袍破口上那大塊干涸發硬的黑血痂。
石磊也懶得看他，喘氣兒都扯著肺管子疼，就看著頭頂那破了個大窟窿的頂棚。暗紅色的雨點子從豁口子噼里啪啦往下砸，風吹著銹鐵皮嘎吱嘎吱響，一股子鐵銹夾著酸雨的爛腥味直往鼻子里鉆。
棚子里死一樣的悶。耗子咽氣了沒聲兒，柱子尸體堆那邊連點氣絲兒都沒了，斷腕的兵丁跟死了似的貼那兒不動彈。就剩下夏龍武隔一陣子那有氣沒力的倒抽冷氣，和李娟那丫頭壓不住的低泣，像耗子啃木頭一樣磨著人腦仁兒。
轟隆——！！！
遠處那片塌陷的軍營廢墟方向，猛地傳來一聲比剛才那動靜更沉、更像是從地心最底下硬摳出來的悶響！震得鍋爐房剩的那半拉鐵皮頂棚嘩啦嘩啦往下掉渣！銹蝕的鐵架子跟鬼哭似的呻吟！整片地皮都跟著狠狠哆嗦了一下！
所有人猛地一僵！
那絕不是放炮！是活物！是比那鉆塌了軍營廢墟的玩意兒更嚇人的動靜！就在附近！離這兒絕對不遠！！！
石磊渾身汗毛瞬間倒豎！背上腰上那幾處重傷的劇痛都像是被凍硬了！他猛地想翻身，后腰那塊骨頭茬子像是又被他自個兒掰裂了似的，疼得他牙關狠狠一挫，喉嚨里一聲悶哼被憋了回去！
蒼嵐身子也是一晃，差點一頭栽進那灘嘔吐穢物里！他那雙死灰的眼珠子猛地爆出一絲光，不是亮，是驚恐！他手撐了一下爛泥地，指甲縫里摳進去的黑泥混著血絲都顧不上了，一張臉煞白死盯著被堵了大半的豁口方向！
李娟抱著小豆縮得更緊，小丫頭在她懷里也哆嗦了一下，嗓子眼里發出小貓似的、被掐斷了的哭嗝。李娟死死捂住她的嘴，瞪大的眼睛里全是黑漆漆的恐懼。
夏龍武似乎也被這隔著地皮砸過來的悶響驚著了，爛泥堆里的身子猛一個彈挺！喉嚨里那陣破風箱刮擦聲戛然而止，像是氣被堵死在了嗓子眼！
棚子里那點微弱的煤油燈光被這動靜震得瘋狂搖曳，燈油燒干了的焦糊味更濃了。影子在破爛的頂棚鐵皮上扭曲拉長，像無數張牙舞爪的鬼手。
嘶——轟——
又是一聲！像是某種巨大的、拖著重物的粘膩摩擦！帶著沉悶的回音！這次聲音更近！像是隔著一道墻，就在鍋爐房靠西那堵塌了大半的墻后面！有什么東西在極其緩慢、極其沉重地碾壓過大地！墻根下被堵住的那些破磚碎塊都跟著微微晃了起來！
是菌母！那鉆塌了半個軍營的母體怪物！挪過來了？！它發現這里了？！
所有人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粘膩的巨爪狠狠攥住！碾死耗子那種冰冷恐懼瞬間再次席卷全身！比先前任何一次都更真切！更致命！
“唔…！”縮在柱子尸身下的斷腕兵似乎也被這隔著墻壁傳來的死寂壓迫感驚醒了，埋在破棉絮里的腦袋突然動了一下，喉嚨里擠出半聲卡殼似的嗚咽，帶著哭腔，身體篩糠似的抖起來，那只斷了腕的胳膊徒勞地往冰冷僵硬的尸首底下縮。
絕望如同深井里涌上的黑水，冰涼徹骨地淹沒了這搖搖欲墜的鐵皮棺材。死定了。這是所有人腦子里唯一剩下的念頭。那些碎骨爛肉的疼，那些斷腕流血慘像都沒了意義。
“嗬……嗬……”
一片窒息般冰冷的死寂里，夏龍武喉嚨深處猛地又擠出兩聲比剛才更沉、更像破砂紙打磨的聲音！他人還癱在惡臭的爛泥堆里，似乎連彈動的力氣都沒了。但就在這微弱的氣流掙扎聲響起的同時——
石磊渾濁的眼角余光里，猛地掃到一樣東西！
夏龍武那只沾滿了黑黃爛泥、糊在穢物堆里的、血肉模糊的左手指頭！極其極其微弱地、痙攣似的……蜷縮了一下！！！
就動了一下！像臨死的青蛙蹬腿！
可那根歪著的食指，指尖正好戳在嘔吐物堆里一小塊沒化開的、黑黃干泥巴樣的東西上——是之前他嘔出來沒攪爛的半個金粉傘蓋蘑菇！
石磊眼皮狂跳，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了一把，又猛地松開！有東西？他動了！這爛泥湯子真他娘有鬼？！
念頭還沒閃完。
呼啦——！！！
一道裹挾著濃重水汽、冰冷徹骨的血雨腥風，猛地從頂棚那個被震得更大的破窟窿倒灌進來！
棚子里殘存的那點兒可憐的溫度瞬間被抽干！冰冷刺骨！
砰！哐當！
靠門口角落里，幾塊墊高耗子和斷腕兵半拉身子的破爛鐵皮垛子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其中一塊長條形的銹鐵管被掀翻在地，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滾了幾圈，卡在了一堆濕漉漉的爛煤袋邊。
那粗管子滾停的位置，恰好砸破了一小片浮在上面的濕煤泥渣子！
煤泥下露出來一小塊黑色的、硬邦邦的東西！
像是塑料殼子？還是什么小盒子？！
石磊心口猛地一抽！
嗡——！！！！
躺在煤渣穢物堆里幾乎毫無聲息的夏龍武，身體內部像是被這根銹鐵管砸下來的撞擊聲猛地抽了一鞭子！整個胸腹劇烈地向上拱起！喉嚨里爆發出一聲短促得幾乎撕破耳膜的、混合著無盡痛苦和一絲難以形容驚懼的尖利抽氣！像被人攥住了心臟使勁往外扯！
“呃啊——！！！”
這聲瀕死的嘶鳴刺耳得讓所有人猛一哆嗦！
蒼嵐離得最近，他那張死灰般的臉驟然轉過來！布滿血絲的眼珠子死死釘在夏龍武抽搐扭曲的臉上！那里面，絕不僅僅是垂死的痛！還有別的！一股極其微弱的、混亂扭曲的意念！
不是向著那根鐵管！不！是鐵管滾落時砸開煤泥露出來的黑盒子！
那玩意兒！
轟——！！！
夏龍武身子猛地一挺之后，軟塌塌地砸回污穢里，徹底不動了。連微弱的抽氣聲都停了。
蒼嵐渾濁死寂的眼底，卻猛地爆起兩團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精光！那不是狂喜，是瀕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絕望和兇狠！他死死盯住那個被煤泥糊了一層的黑疙瘩！根本不看夏龍武死沒死透！
幾乎想也不想，他像條瀕死的毒蛇猛地竄起半截身子！沾滿污泥混血的手快如閃電，狠狠抓向那根滾落的銹鐵管砸開的煤泥坑！
就在他的指頭即將沾到那黑盒子邊沿沾的煤灰的剎那——
吱嘎——哐當！！！
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爆裂巨響！混合著大量混凝土碎塊被擠碎的悶聲！
鍋爐房靠西側、早已被巨大蠕動靜壓迫到極限的那半堵承重殘墻！
如同被無形的攻城巨錘狠狠鑿中！
猛地向內爆裂崩塌！！！
數不清的碎裂磚石、扭曲的鋼筋鐵條、混雜著刺鼻白灰和粘稠暗紅苔蘚的巨量爛泥碎塊！如同決堤的山洪泥石流！裹挾著令人窒息的冰冷腐甜氣息和滅頂的絕望，鋪天蓋地地噴射灌入這狹小的空間！！！
塵土碎石亂飛！酸雨腥風和濃郁的菌苔腐爛味瞬間淹沒了一切！
“啊——！！！”李娟抱著小豆的尖叫聲徹底撕裂！
石磊眼前瞬間被翻滾的煙塵和碎塊充斥！后背劇痛如同無數冰錐貫穿！巨大的沖擊力把他連人帶鏟狠狠掀飛！后腦勺咚一聲重重撞在身后的冰冷鐵壁上！
眼前徹底陷入一片濃稠翻滾的灰白！
轟鳴中，他只來得及瞥見那抹從崩潰殘墻后，被巨大菌群裹挾著、如同破布娃娃般狠狠拋摔進來的身影！
一身早就看不出本色的、沾滿腥黑泥水幾乎爛得不成樣子的藏藍色衣衫，裹著單薄脆弱的身形，如同一片輕飄飄的落葉，無力地被巨大殘磚碎石的洪流狠狠拍向煤油燈僅存的微弱光芒范圍！
在身體重重摔砸進冰冷濕煤泥的前一瞬，那個身影似乎有極其極其微弱、幾乎是錯覺般地動了一下…像是對著夏龍武那灘垂死的污穢方向…側了側臉…
那一瞬間，石磊被碎石撞擊的后腦劇痛攪得昏花的視線里，勉強捕捉到一張蒼白如紙、沾滿污泥和血痂的、布滿了絕望與驚愕的側臉！
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