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菌湯吊命
- 未日武圣
- 瘦鬼
- 4908字
- 2025-06-19 00:41:48
“嗬…嗬嗬…”
耗子喉嚨里扯出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嘶啦嘶啦的,像破布條刮著爛鐵皮。棚子里那股血腥味混著煤灰和酸雨漚出的餿味,越發濃得讓人喘不過氣。李娟懷里的小丫頭不哭了,大概是哭累了,下巴頦擱在她肩膀上,大眼睛半睜著,空洞洞的沒一點活氣,像兩口蒙了灰的舊井。
石磊癱在濕冷的煤渣和鐵銹堆里,背后的鈍刀子刮骨頭沒停過,腿傷那冰火交加地攪著肉。他勉強偏著頭,死魚樣的眼珠子盯著幾米外那堆煤灰。夏龍武就躺在中間,身子埋在一灘半凝的黑紅臟污里,看不清臉,連胸口那點子微弱的起伏都瞧不見了。
像是條破麻袋。還是被野狗撕爛那種。
死了?沒死?石磊腦子里有點木。這念頭轉都轉不動,就覺得那角落里堆著的不是他穿開襠褲就摸爬滾打的兄弟,是塊泡在污水里的腐肉。耗子邊上那攤血水還在慢慢洇開,跟地縫里滲出的臟泥混在一塊。空氣死沉,頂棚上滴下的水珠砸在油桶鐵皮上的動靜,“噠、噠、噠”…一聲聲磨著人快斷的神經。
“操…”石磊喉嚨里滾出點聲響,又黏又啞,分不清是咒罵還是疼得撐不住。
“別動氣。”蒼嵐不知啥時候挪到耗子身邊蹲下了,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他把自己那件破得成了爛漁網的道袍外衫扒了下來,露出發黑發硬的單衣。也不嫌臟,把沾滿泥漿血沫子的破道袍疊了幾層,勉強堵在耗子大腿根那個被鐵鏈豁開的大口子上。一捂上去,暗紅的血混著黃水瞬間把臟布浸透了小半。蒼嵐那雙皮包骨的手死死壓著,手背上的干皮繃得快要裂開。
他半張臉隱在煤油燈忽明忽暗的光圈外,眉骨下那兩潭黑眼睛深得不見底,像塞滿了濕淋淋的石頭。耗子那點微弱的、帶血腥味的氣息就噴在他側頸上。
“血…止不住…”旁邊那個剛剛差點被耗子掐死的斷腕兵丁嘶著嗓子開口,他那只骨頭茬子翻出來的手腕自己胡亂捂在肚子上,臉白得像刷了一層石灰,“腿…腿筋那肯定斷了…他熬…”話沒說完,自己先抽了口冷氣,疼得佝僂起來。
誰心里都清楚,耗子淌了這么多血,在這鬼地方,沒得治,就是等著流干、爛透。棚子里一時只剩粗重不一的喘息,還有夏龍武那邊越來越死寂的空氣。
啪嗒。
一粒煤渣從頂棚裂縫掉下來,正砸在蒼嵐按著耗子傷口的胳膊肘上,灰撲撲的泥點濺開。蒼嵐手臂一抖,壓著破布的力道松了一瞬。
“呃啊——!”耗子身體猛地往上挺了一下,喉嚨里擠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整個人像條被扔上熱鍋的活魚,劇烈地弓起彈跳!那只沒傷著的胳膊猛力一掄!
蒼嵐被這一下猛地掀開!
耗子布滿血絲的眼球像是要從眼眶里爆出來,死死瞪著旁邊那個半昏迷的斷腕兵丁,喉嚨里嗬嗬作響:“藥…藥…你毀的…跟我…下去陪…老子…”
那斷腕兵丁嚇得想往后縮,卻扯到傷處,臉扭曲得變了形。
“夠了——!!”石磊那口堵在喉嚨里的淤血終于噴了出來!他猛地挺起半截身子,染血的工兵鏟柄子狠狠砸在身旁一個廢棄的鐵桶上!
哐當——!!!
巨大的噪音在死寂的破棚子里炸開!
耗子被震得僵住了一瞬,那口吊著的氣像是散了,人直挺挺砸回煤灰里,只有胸膛還像風箱一樣劇烈起伏,血一股股地從指縫冒出來。
“再…再給老子嚎一句…老子…先他娘砸斷…你這…狗東西…另一條腿……”石磊喘得像剛爬了十里山路,眼皮子突突直跳,臉上脖子上的血管蚯蚓似的鼓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根底下硬嚼碎了碾出來的鐵渣滓,帶著血腥子味兒。
耗子張著嘴,喉嚨里只發出拉風箱似的“嗬嗬”聲,眼神徹底死灰下去,像被掐滅的炭火。
蒼嵐默默爬回去,沾滿污血的破道袍又重新壓上去。他脊背挺得直了些,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只有按著傷口的手背上,指節白得嚇人。
李娟抱著小豆縮在另一頭墻根底下,背對著這邊,肩膀細碎地抖著。頂棚裂口吹進來的寒風掃過她削薄的肩胛骨,混著她壓抑的啜泣,冷颼颼地鉆進人耳朵里。
石磊砸那一下也耗盡了力氣,眼前陣陣發黑,后腰脊椎斷裂般的劇痛幾乎要把人撕開。他喘著粗氣,視線不由自主地又掃向那片死寂的煤渣堆。
夏龍武那邊還是一動不動。
心口那塊地方,冰坨子一樣沉。石磊閉了閉眼,又猛地睜開,強迫自己挪開目光,不想再看。
就在這時!
鍋爐基座那片糊滿黑泥、鐵銹和爛煤渣的角落里,一點極其微弱的光晃了一下!
不是火光!也不是燈泡!
一點…淡得幾乎看不見的金色?
像…像死水里一星渾濁的油花子。
石磊眼皮猛地一抬!死死盯住鍋爐承重腿最底下那堆縫隙——塌了半截的鐵架子和銹蝕的管道糾纏在一起,上面糊著一層厚厚的、濕漉漉的煤灰油泥,黑乎乎一片。剛才那點金光就像錯覺,早沒了。
是光?還是眼花了?
一股更加黏膩的、帶著點…類似陳年爛蘑菇捂在濕稻草堆里的那種沉悶腐甜味道…若有若無地飄了出來。混在刺鼻的血腥味里,格外不搭調。
“耗子…”石磊啞著嗓子,眼睛還盯著那片黑黝黝的角落,“你…剛看見…那底下…是不是…有啥…東西…冒光?”
沒人應聲。
耗子不知是暈了還是死透了,只有肩膀那個血洞還在往外一點一點滲著粘稠的血水。蒼嵐依舊死死壓著那道豁開的傷,頭埋得更低。那個歪在一邊的斷腕傷兵半閉著眼,喉嚨里只有進氣沒出氣。
剛才那點微光…還有這怪味…
石磊心口突突直跳,不是好的預感。掙扎著想再支起點身體,背后和腿上的劇痛同時爆發,眼前猛一黑,整個人又重重地癱回泥水里,喉嚨里灌滿了血腥味,連喘帶咳。
嘩啦——
一小塊松散的煤渣混著銹皮,從剛才石磊盯著的鍋爐承重腿縫隙里掉了出來。
一股更加明顯的氣味鉆了出來。混著濃重的鐵銹氣,像是陳年的菌包在潮濕角落里放餿了,又捂在爛棉絮里悶了好幾年那種腐朽的甜,里面還夾著絲說不出的…硬木頭油味?沖得人鼻子里發堵。這味道跟鍋爐房其他地方的酸腐腥氣混在一塊,粘稠得幾乎掛在了舌根上。
蒼嵐按著耗子傷處的手猛地一頓!他倏地抬起頭!兩道冰冷銳利的目光如同鉤子,瞬間釘死在那不斷掉渣的、黑黝黝的縫隙深處!
“無量…”兩個字干澀地從他唇間擠出來,后面像是被堵住了。他沾滿耗子血污的手微微顫抖著,慢慢松開了按著的破布條。
蒼嵐眼神閃爍,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像是在飛快地算什么極其要緊的帳。最后,那張疲憊到極致的臉上猛地一擰眉,像是下定了某種豁出去的決心。他掙扎著想站起來,腿似乎麻了,晃了一下,沒站穩,單膝又重重砸在地上。他也不再嘗試起身,竟直接撲在地上,用那只沾滿耗子血污的手,不管不顧地朝著那片掉煤渣渣的黑黢黢縫隙深處扒拉過去!
那只手跟鬼爪子似的在厚厚一層粘膩的黑泥和濕透的煤灰里亂刨亂摳,動作飛快,又狠又急,像是在搶命!指甲刮在冰冷的鐵殼子和銹蝕的棱角上,蹭得皮開肉綻,冒出細小的血珠子,混進那腥臭的泥里。他渾然不覺,只顧著往下刨。
石磊看著他這副瘋魔樣子,眼皮直跳。
嘩啦!
蒼嵐的手猛地從煤渣里抽了出來!
指頭上粘著一小撮東西!
灰不溜秋的底子,上面卻奇異地附著幾點極其細微、如同灑了層金粉般的暗金色澤!細看形狀有點怪,像是兩三顆剛冒頭就凍蔫了的蘑菇,頂著皺巴巴、指甲蓋大小的淺金色傘蓋,蜷縮在一起。下面連著的“根”極其短細,埋在厚厚的腐殖質里帶出來一小團黑黃色的爛泥。
這怪東西一露出來,那股混雜著腐朽的蘑菇味、鐵銹味和陳年木頭油的怪異甜腥氣,瞬間濃烈了數倍!直沖腦門!
蒼嵐捏著這玩意兒,臉上沒有任何喜色,眉骨卻死死地擰成了疙瘩,眼神復雜得難以言喻——有忌憚,有凝重,更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狠戾!他的手也在極其輕微地發顫,但捏得死緊。
“這…是啥?”石磊的聲音粗嘎,喉嚨里像是糊了血塊。他看著那幾顆像是快爛了的金粉蘑菇,心里頭那點不祥的預感跟野草一樣瘋長。
“不知道。”蒼嵐聲音干得像冬天被凍裂的河溝土坷垃,“被血釀浸過…又被菌母孢子在爛油鐵銹里漚爛過的…玩意兒。”他另一只手哆哆嗦嗦地去夠丟在腳邊的鐵碗,那里面還剩一丁點兒粘在碗底的藥膏殘渣。
他把那幾顆黏著爛泥黑點的淺金色小傘蓋,用指甲掐根掰下來,連著根須上一小團黑黃腐土,看也不看,直接按進了鐵碗的殘渣里!還用沾血的手指狠狠摁碎攪和!
一股更加濃烈怪異的味道猛地騰起來!那碗里的糊糊瞬間變成了粘稠的黑泥漿,碗底剩下的一點點藥膏混合著金色菌菇碾碎的汁液、黑黃腐殖土和他指頭上的凝血,散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腥膩中夾著土腥、還帶了絲微不可查腐敗甜香的邪門氣味!像是什么邪神灶下熬出來的毒湯!
“水!”蒼嵐猛地看向李娟腳邊那個摔癟了的搪瓷缸,聲音嘶啞發緊,“快!”
李娟哆嗦著把地上那個沾滿煤灰、凹進去一塊的破缸子推過來。里面只剩缸底一層浮著灰的黑水。
蒼嵐一把抄過,不管那水有多臟,嘩啦一下全倒進攪成爛泥的藥渣碗里!碗里稀里糊涂一片黑黃翻滾的濁水!
他猛地彎腰,手里端著那碗黑黃翻騰的怪味爛泥湯,一步步挪到夏龍武身邊。每一腳都踩著那些凝固的污血和臟泥。他停在那片一動不動的煤渣堆前,看著夏龍武灰敗死寂的臉和胸口那毫無起伏的恐怖傷疤,喉嚨滾動了一下,像咽下去一塊鐵疙瘩,腮幫子繃得死硬。
終于,他猛地一跺腳!
那只沾滿泥血的手捏開夏龍武糊滿黑污的嘴!另一只手端起碗!
“是死是活…全看造化!!!”
嘩啦——!
半碗渾濁得如同陰溝穢水的湯湯水水,帶著那股奇異的腐朽腥甜和黑乎乎的藥渣、爛蘑菇、鐵銹腐土沫子,直接灌進了夏龍武緊閉的牙關!
大部分順著嘴角溢了出來,淌了他滿脖子黑黃的污穢。但至少有三分之一被強灌了進去!碗里那幾顆沒徹底碾碎的碎菌塊也被硬塞了進去!藥水順著喉管流下。
灌完藥,蒼嵐像是瞬間被抽干了最后一點骨頭,整個人踉蹌后退兩步,噗通一聲跌坐在冰冷的泥水里,大口喘著粗氣,面無人色。
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鎖在煤渣堆里那個灌了“湯”的“尸體”身上。
一秒…
兩秒…
五秒…
夏龍武依舊像個破布偶一樣癱著,毫無聲息。
蒼嵐的眼神一點點暗淡下去。
李娟死死捂住了嘴,小豆靠在她懷里,身子抖得像風里的落葉。
石磊的心沉到了谷底。剛挪動一下想撐起身子,后腰那斷骨般的劇痛瞬間再次淹沒了意識,眼前徹底黑透!
就在這死寂得讓人崩潰的邊緣!
“咯…咯咯咯…”
夏龍武喉管深處,極其突兀地傳出一陣極其輕微的、如同死魚在爛泥塘里鼓泡的聲音!
緊接著!
他原本灰敗死寂的胸口,猛地向上弓起!
脖子詭異地后仰,幾乎拉成了一條直線!喉管里那陣“咯咯”聲驟然放大!變得如同破鋸子撕扯朽木般刺耳!緊閉的牙關被一股難以抗拒的力量硬生生撬開!一大灘粘稠的、冒著熱氣又翻著詭異暗金色細沫子的黑黃色穢物,混合著剛才灌進去還沒流凈的殘渣爛蘑菇泥,如同開閘的污泥,“哇”地噴射出來!糊了自己一臉!糊了他身下一大片煤渣!
這陣劇烈無比的嘔吐讓他的整個上半身都離地弓起!渾身如同通了高壓電般劇烈地痙攣抽搐!四肢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扭曲、僵直、拍打!關節發出“咔吧咔吧”令人牙酸的脆響!
“嗬…嗬啊…!”他終于發出了更響的聲音,不再是氣流,是撕裂氣管般的痛苦咆哮!那聲音像是要劈開粘稠的死水,又被他自己的嘔吐物嗆了回去!
那雙死閉著的眼睛猛地睜了開來!
瞳孔像是蒙上了一層死魚眼表面的灰翳!渾濁!渙散!沒有一絲一毫人類的情緒!只有一種仿佛剛從最深沉的腐爛泥土里刨出來的瘋狂!混亂!和瀕臨破碎的茫然!
他整個人如同一只剛從滾油鍋里撈出來的巨蝦,被無形的痛苦瘋狂鞭笞!在滿是自己嘔出穢物的煤渣堆里猛烈地掙扎!翻滾!抽搐!
他活過來了!
以一種比死更加慘烈的姿態!
棚子里所有人都被這驚悚到極點的“復活”景象駭得僵在了原地!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蒼嵐跌坐在地上,眼睜睜看著夏龍武這副慘狀,那點強行吊著他精神的弦,徹底崩斷了。他張著嘴,喉嚨里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整張臉像被瞬間砸了幾十拳,徹底垮塌下去。剛剛強撐著灌藥的那一點狠勁煙消云散,眼里的光比夏龍武死前還要黯淡,只有一片徹底耗盡的灰燼。
就在這片混亂和死寂中,石磊從短暫的昏厥中被夏龍武那非人的慘嚎震醒過來。他費力地撐開沉重的眼皮,后腰和腿上的劇痛無時無刻不在啃噬他的神經。渾濁的視線艱難地聚焦,第一眼看到的是夏龍武那垂死掙扎的慘烈景象。他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像是要把涌到嘴邊的血沫子吞回去。
目光在混亂中本能地掃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墻角耗子身上。
耗子已經不動了。血似乎流得沒那么快了,但人早就沒了聲息,臉白得像塊泡發的饅頭。斷腕的同伴歪在柱子冰冷的尸體邊,一只手還護著自己被扭斷的手腕,垂著頭,像是昏睡了過去,只有胸口微微起伏。
可石磊的眼角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蟄了一下!
他死死地盯住那傷兵的腳下——
從對方佝僂蜷縮的身軀底下,在那黑紅混雜的泥濘煤渣里……
半枚沾滿污泥的、邊緣有些模糊的……
黑乎乎、硬邦邦的……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