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勸君惜取少年時
- 步步驚心(劉詩詩 吳奇隆主演)
- 桐華
- 13434字
- 2018-12-18 18:12:23
恰是人間四月天,蝶飛燕舞,花開草長,山水含笑,生機勃勃。
這時的北京還未有沙塵的困擾,天空是清澈蔚藍的,色彩雖純但輕透,好似清新的水彩畫一般。風(fēng)則在空中回旋游蕩,時能聽到它在林間游玩時與樹葉嬉戲的輕柔笑聲。才吐未久的葉兒,在陽光下泛著青翠的光澤,翠得讓你眼前一亮,翠得好似能點亮你的心。
這是丁香花的季節(jié),深深淺淺的紫色小花密密匝匝地壓滿了枝頭,香氣遠遠地就能聞到。我拿了竹籃采摘丁香花,曬干后,入菜調(diào)味很是不錯;拿來泡澡,潤膚止癢更是好。不過丁香花小,又要選開在正盛時的采,未全打開的和快開敗的都不能要,一上午,才摘了小半籃子,而我已經(jīng)站得腰酸酸的,額頭上也滿是細密的小汗珠。
正拿手絹拭汗,十阿哥和十四阿哥笑著走過來,我忙俯身請安。兩人看了看我籃子里的丁香花,十阿哥說道:“這些活兒也要自己干嗎?打發(fā)小太監(jiān)采不就行了?臉都曬紅了。”
我笑說道:“讓他們干,根本不辨花的好壞,全給我塞在籃子里,我可不放心他們。”
十四阿哥笑嘆道:“偏你有那么多花樣。”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子,我看他倆沒有要走的意思,笑問道:“你們今兒很閑嗎?難不成要看我摘花?”
十阿哥說道:“特意來找你的,玉檀說你采丁香花去了,我們琢磨著也就這里有丁香花。”
十四阿哥看著我身后的丁香花說道:“這幾株丁香還是當(dāng)年孝莊文皇后親手所植。”我“啊”了一聲,不禁轉(zhuǎn)身看花。大玉兒!那個來自草原的傳奇女子,一時不禁有“丁香依舊笑春風(fēng),人面卻已隨風(fēng)逝”的蒼涼之感。
收回思緒,我才問道:“特意找我?所為何事?”
十四阿哥對著十阿哥說道:“我說得不錯吧?她又忘了。”
十阿哥點著頭說道:“她把別人的生日都記得清清楚楚,就唯獨不記自己的。”
我聽完,才一下子想起來,再過三天是自己的生日了。馬爾泰·若曦的十八歲生日,張曉的三十歲生日。說來也巧,若曦和張曉竟是一天的生日。不過,說不定這個巧合也是我來這里的原因。
一瞬間竟有蒼老的感覺,我不禁說道:“哪個女孩子耐煩記著自己的生日呀?年年提醒自己又老去一歲。”
十四阿哥對十阿哥笑說道:“聽聽,倒成了我們的不是了。”
十阿哥也是笑著,問道:“老不老先不去管它,你倒是有什么特別想要的沒有?”
我說道:“和往年一樣給我買些小東西就可以了。”
十阿哥說道:“去年就沒正經(jīng)過,今年總要送些特別的東西的。”
我隨口說道:“真想要的東西,又得不到,隨便從宮外給我買些新鮮有趣的玩意兒也就可以了。”
我話剛說完,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互相對看了一眼,十四阿哥凝視著我,很是認真地說道:“你且說來聽聽,辦不辦得成再說。”十阿哥也眼巴巴地盯著我。
我側(cè)頭默想了會兒,自打進宮后,雖逢年過節(jié)也能見著姐姐,可只是請安問好,從未和姐姐私下里說過話。若姐姐能在生日那天陪著我,就是最好的壽禮了。可宮里規(guī)矩森嚴(yán),豈能隨便容我們姐妹閑話家常,相比那些連見一面都難如登天的人,我已經(jīng)很是幸運了。再說,太子風(fēng)波剛過去沒有多久,八阿哥現(xiàn)在自己都很少在宮中走動,我一直都未曾見過他,我又何必因自己的一點兒私心再替他招人口舌。遂一面微笑著,一面說道:“只是一個生日而已,你們揀著好玩的送就可以了。”
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一聽都靜了下來,十四阿哥注視著我說道:“你在宮里待久了,也把那說話只表三分意的毛病全學(xué)會了,再無當(dāng)年的爽利。”
我心想,這皇宮是什么地方呢?再粗爽的人入了宮也得變得謹(jǐn)慎。不想再解釋什么,只是看著十四阿哥認真地說道:“生日有什么打緊的呢?其實最緊要的是你們都好好的,我們大家都好好的。”
十四阿哥聽完,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注視著我。十阿哥也好像想起了剛過去的那場風(fēng)波,面色也一下子沉靜了下來,安安靜靜地在一旁立著。
自從那件事情后,我雖見過十阿哥和十四阿哥兩次,可大家都裝作沒有發(fā)生任何事情的樣子,一如往常地請安對答,從未提起過這個話題。今日我心急時的一句話,引得兩人面色都靜了下來。
我忙把心里的感傷趕走,微笑著說道:“你們不走,我可不理你們了,我還得摘花呢,趁著這幾日有空,趕緊摘一些,若不然錯過了,就要等明年了。”
十阿哥忙笑說道:“這就走,不耽誤你工夫了。”
十四阿哥聽完后,卻很是一愣,看著我半天沒有說話。我和十阿哥疑惑地對視一眼,十阿哥拍了拍他肩膀說道:“十四弟,想什么呢?”
十四阿哥這才笑道:“沒什么,只是想起一首詩詞而已。”
十阿哥嘲笑道:“你們這些書袋子,隨時隨地都怕別人不知道你們讀過書,想著什么了?”
十四阿哥微笑地看著我,慢慢吟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靜靜聽完,我微微一笑沒有回話。十阿哥卻有些發(fā)呆,怔怔看了我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我朝他倆俯了俯身子,自轉(zhuǎn)身開始摘花,不再理他們。
他們走后,我嘴角的笑漸漸消失,嘴里苦苦的。我的年齡不管是在古代還是在現(xiàn)代,都已經(jīng)過了適嫁年齡。一面挑著花,一面問上天,我不要做傳奇,我只是個普通的女子,即使曾經(jīng)受過傷,把心收藏在最深處,也仍然企盼著有一個人愿意用他的真情撥開那層層花瓣下的花心,可是那值得托付的良人在哪里?
看著菱花鏡中的容顏,手指輕輕撫過自己的臉,皮膚是白皙水滑的,眼睛是清亮晶瑩的,嘴唇是胭脂紅潤的,這還是一張年輕的臉,可心卻老了,絲絲蒼涼存在心底。
今日不該我當(dāng)值,可我該如何過這個生日呢?在北京時,母親每年都會給我買一個生日蛋糕,后來到了深圳,母親也會囑咐哥哥在網(wǎng)上幫我訂購生日蛋糕,把祝福和愛送到。我趴在桌上再不愿想起。已經(jīng)四年了,回去的希望已經(jīng)消失,看來此生只能是馬爾泰·若曦了。
忽地想起生日不就是母親生我的日子嗎?一下子難以自持的悲傷涌上心頭,不禁再無任何欲望去想這個日子,起身從書架上隨手拿了本書,倚在榻上看起來。
看封皮是本唐詩,也沒有在意,隨手翻到一頁,看起來,竟然是孟郊的《游子吟》。我“啪”的一聲把書丟到桌上,可整首詩詞仍在腦海里回旋不去。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我長嘆一聲,躺倒在榻上,閉上了眼睛。正自神傷,忽聽得敲門聲,忙坐了起來,理了理衣裳,說道:“進來吧。”
一個看著眼生的宮女滿臉笑容地推門而進,我不禁一愣,趕緊站了起來。她福了福身子,說道:“若曦姑娘吉祥,奴婢彩霞,是伺候良主子的宮女。主子說無意中看到宮女手中的手絹花樣很是別致,問了知是姑娘所繪,想請姑娘過去,幫著繪幾個花樣。”
我愣了一會子,說道:“好。”
她在前面領(lǐng)路,我隨后跟著,以前雖也見過幾次良妃,可這是我入宮以來,第一次去良妃宮中。她雖說是八阿哥的額娘,中間有我和姐姐這層關(guān)系,可對我一直淡淡的,我也只是按規(guī)矩請安行禮。反倒是其他娘娘在這四年里對我態(tài)度變化很大,由起先的猜疑、冷淡到現(xiàn)在的和藹可親,畢竟如今康熙身邊服侍的人中,除了李德全,就是我最受倚重。連在廢太子事件中,人人都以為我會因為八爺黨受到波及時,康熙卻對我一切仍舊,宮里的人對我更是上了心。
彩霞幫我挑開簾子,說道:“姑娘自己進去吧。”我點了點頭,進了屋,正廳并無人,只聽到談話聲從側(cè)廳傳來,于是向側(cè)廳走去,守在珠簾后的宮女彩琴看我來,忙分開簾子。因為彩琴是良妃宮里品階最高的女官,又最得良妃看重,所以我緊走了幾步,笑著低聲說道:“煩勞姐姐了。”彩琴笑著回了一禮,沒有說話,只示意我進去。
進去后,一眼就看到良妃斜坐在榻上,姐姐一身宮裝,側(cè)坐在下方。我心里一熱,忙俯下身子給良妃和姐姐請安:“良妃娘娘吉祥,福晉吉祥。”
良妃輕抬了抬手讓我起來,淡淡說道:“看你繪的花樣子不錯,就打發(fā)人叫你來幫著繪制幾張。”
我笑說道:“娘娘能看得上眼,是奴婢的榮幸。”
她讓宮女搬了繡墩賜我坐在一旁,我忙說不敢,她淡淡說道:“難道你過會子繪花樣也是站著嗎?”
我想這屋里除了姐姐、良妃,也就守在珠簾旁的宮女彩琴,于是依言坐了下來,這才朝姐姐抿嘴一笑,姐姐也是微微一笑。
良妃看了我們一眼,說道:“若蘭難得進宮一趟,倒是真巧,你們姐妹竟碰上了。”正說著,彩琴已經(jīng)在桌上把筆墨紙張都擺好了。良妃一面起身,一面說道:“若曦,你就在這里繪吧,若蘭,你給她說說我喜歡的樣式。”我們忙站起來聽著。良妃說完,自帶著彩琴去了正廳。
姐姐走過來,輕輕摸了一下我的臉,嗔道:“又是你搗的鬼,前兩日,爺就打發(fā)人來說讓我今日進宮來給額娘請安。我還納悶,非年非節(jié)的,怎么特地讓我進宮呢?可一想不正是你的生日嗎?就知道肯定能見著你了。”
我笑著,輕輕依在姐姐身上,半帶著撒嬌問道:“難道姐姐竟不想見我嗎?”
姐姐含著笑,沒有說話。兩人靜靜依偎了一會兒,我牽著姐姐的手,走到桌邊坐下,姐姐也挨著我坐了。我朝她一笑,一面拿筆,一面問姐姐:“娘娘都喜歡什么花?”
姐姐說道:“顏色淡雅素凈的。”
我點了點頭,想了想,開始畫梨花。不要葉子,只把花密密地畫了幾朵。
姐姐一直在旁邊默默坐著看我畫,等我一口氣繪完后,才說道:“你這幾年在宮里,倒是學(xué)了不少東西。我起初還以為只是個借口呢,沒想到竟畫得這么好,看得我也想要了。”
我擱下筆,一面笑說道:“那還不是想要多少,有多少。回頭我畫好后,讓人帶給你。”一面想著,我打小可就學(xué)著畫了,雖不好,可畫個花樣什么的還綽綽有余,在宮里沒有什么娛樂項目,只好在這些事情上磨工夫了,可不就越來越精了。
姐姐一笑,沒有答話。兩人都靜靜地坐著,我心里滿是欣悅,好似又回到了初到貝勒府的日子,什么也不用多想,只管想著怎么打發(fā)無聊的時間,每日最緊要的事情不過是如何玩。嘴角含著笑意,頭輕輕靠在姐姐的肩膀上。唱戲、打架、與老十斗嘴、被十四阿哥嘲弄、和丫頭們踢毽子,一幕幕在腦海中閃過,仿若昨日,卻已經(jīng)隔了四年。原來,我這些年最快樂的日子竟然是在八貝勒府中度過的。
過了一會兒,姐姐輕輕說道:“已經(jīng)十八了。”我隨口“嗯”了一聲。姐姐把我的頭推正了,看著我,認真問道:“你在皇阿瑪身邊已經(jīng)四年了,自個兒有什么打算?”側(cè)頭看了看簾子外面,又低聲問道,“你心里究竟有沒有中意的人?”
這個姐姐呀!可真像我老媽!前幾年唯恐我早戀,后來又擔(dān)心我為何還沒有男朋友。我心里又是感動,又是難受,面上卻未露分毫,嘻嘻笑著問道:“前幾年,姐姐不是說讓我別亂動心思嗎?”
姐姐笑瞪了我一眼,說道:“前幾年你要入宮,誰知道皇阿瑪會不會挑中你,或者又會把你賜給哪家的公子哥,有了心思也是白有,又何苦自苦呢?可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這么大了,又是皇阿瑪看重的人,在皇阿瑪面前也能為自己說得上話,總得為自己謀算謀算,總不能做一輩子的宮女吧?”
我微微笑著,沒有說話。
姐姐拿起我的手,看著我手上的鐲子說道:“還戴著呢!”我心里一緊,忙抽了手回來。姐姐也沒有在意,靜靜想了一會兒,說道,“你若真喜歡十三弟,就讓十三弟去求皇阿瑪要了你。可我看十弟也還惦記著你,跟他也未嘗不可,不過十福晉……”她停了一下,又接著輕笑著說道,“那倒也不怕,你的性子還能讓她占了便宜去?”
我默默聽著,想到讓我為一個男人,和另一個女人在同一個屋檐下,鉤心斗角地過一輩子,需要多少的愛才可以支撐?
過了一會兒,姐姐又說道:“我看十四弟對你也不錯。”
我忍不住開始笑起來,笑問道:“這么多呀?還有沒有?”本是一句玩笑話,可姐姐看著我認真地說道:“爺對你也很好。”
我的笑意在臉上僵了僵,自側(cè)轉(zhuǎn)頭,強笑著說道:“姐姐再這么說下去,簡直個個阿哥都對我很好了,我竟不知自個兒何時成了香餑餑了。”姐姐笑問道:“依我看,這些人個個都嫁得,況且你和十三弟、十四弟他們自小一起玩大,脾氣秉性都知道,嫁他們總比嫁給一個話都沒說過的人強。”
我不吭聲,姐姐問:“若曦,你究竟想要什么樣的人?”
我望著前方,幽幽說道:“我若要嫁一個人,他須要全心全意地待我。姐姐,你懂的。”
姐姐靜默了下來。
我一面想著姐姐竟真的對八阿哥一點兒心思也沒動,一面看著姐姐柔聲問道:“別光說我,姐姐這些年過得可好?雖有見面,可從未有機會親口問問。”
姐姐聽后,目光低垂,注視著桌上我繪好的梨花,淡淡說道:“還不是老樣子。”
我一聽,忍不住脫口而出:“為什么不可以遺忘?”
姐姐身子一硬,過了半天,才淡淡說道:“想忘卻絕不能忘。”
我問道:“為什么不珍惜眼前的人呢?”
姐姐猛然抬頭看著我,我直勾勾地回看著她,我倆對視了一會兒,她凄然一笑,轉(zhuǎn)過了頭,說道:“我雖不恨他,可我也不能原諒他。若不是他派人去打聽,那……怎么會……死呢?”姐姐語帶哽咽,聲音顫抖,沒有再往下說。
我長嘆了口氣,無力地辯解道:“可他是無心的。”姐姐卻再不肯說話。
我心中哀傷,只覺得我們這些人就像一團亂麻,怎么理也理不清,我們都有自己的執(zhí)念,寧肯孤獨地守著,也絕不肯放,即使代價是孤寂一生。看了姐姐好一會兒,忍不住又提起筆,靜靜畫了一株恣意怒放著的歐石楠,畫完后,才覺得心中的哀傷宣泄出來一些。
墨跡剛干,彩琴正好進來,笑問道:“姑娘可繪好了?”
我笑著說:“好了。”把花樣交給彩琴,和姐姐一塊兒進了正廳。
良妃接過花樣,邊看邊說道:“這是梨花,不過倒是少見有人繡在絹子上。”
我忙笑回道:“是化自丘處機的《無俗念·靈虛宮梨花詞》。”
良妃微微一笑說道:“‘天姿靈秀,意氣舒高潔’‘浩氣清英,仙材卓犖’,我可不敢當(dāng)。”接著看下一張,一面看著,一面說道,“這是什么花?我倒從未見過。”
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心里暗叫不好。當(dāng)時光想著歐石楠的花語是“孤獨”,一時情緒激蕩就畫了出來,竟然忘了這是生長在蘇格蘭荒野上的花,沒仔細思量過現(xiàn)在的中國是否有這樣的花。愣了一愣,才慢慢回道:“這是杜鵑花的一種。”想著歐石楠屬杜鵑科,不算撒謊,“一般生在懸崖峭壁上,平常不得見。奴婢也是從西北進京的路上,偶然看到過一次。”
良妃點點頭,看著花樣說道:“是有遺世獨立的風(fēng)韻。你倒真是個七竅玲瓏心的人。”正仔細打量我,忽然瞥到我腕上的鐲子,笑容一怔,我下意識地把手往后一縮。心中正慌,良妃卻已恢復(fù)常態(tài),轉(zhuǎn)頭讓彩琴收好花樣,命人照著去繡。
我看已經(jīng)得償所愿,就行禮告退,姐姐朝我微微一笑,我也回了一笑,然后自轉(zhuǎn)身退出。
默默走著,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我竟走到了太和殿外,我隱在墻角,遙遙目視著殿門。也不知站了多久,散朝了,大小官員紛紛而出,看到一個身著官袍的熟悉身影緩緩走了出來,身子似乎更加單薄瘦削了,可氣度是一貫的雍容優(yōu)雅。雖因為隔得遠,看不清面容,可我覺得能感覺到他那微微笑著的臉,和沒有絲毫笑意的眼睛。
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是定定望著他走下了臺階,又看著他走過殿前的廣場。周圍雖還有其他人相伴,卻只是覺得他是那么孤單寂寞,正午的陽光雖然照在了他身上,卻照不進他的心。正如那蘇格蘭荒野上的歐石楠,表面極盡絢爛,卻無法掩蓋那寂寥的靈魂。
他猛然頓住身形,轉(zhuǎn)回頭朝我藏身的方向看來。我一驚,快速縮回了腦袋,背脊緊緊靠在墻上,只覺得心突突地亂跳。過了一會兒,終是沒有忍住,又悄悄探出腦袋,卻只看見他的背影。
他漸漸越行越遠,慢慢消失在大門外,我忍不住沿著漢白玉的側(cè)廊快步小跑起來,立著的太監(jiān)、侍衛(wèi)雖有些詫異,可都知道我是誰,只是多看了兩眼。
想著清朝規(guī)定平日文武大臣出入午門左側(cè)門,而宗室王公出入右側(cè)門,沿近道跑到高處,隱在廊柱后看去,果然右面只有王爺、阿哥們走著。我從高處看過去,仍是他的背影,與身邊的人一面談笑著,一面緩緩走著。
漸漸到了午門,臨出門前他又突然頓住身形,轉(zhuǎn)回身子,仰頭向我藏身的方向看來。我緊貼著廊柱站著,腦袋抵在柱子后,一動不動。
過了好一會兒,等我再探出腦袋時,下面已空無一人,只有午后的陽光灑在地面上,白花花地反射回來,刺得眼睛生疼。我凝望著下面,背貼著柱子,一點點地慢慢滑倒,坐倒在了地上。
我感嘆姐姐守著自己的執(zhí)念不肯放手,我又何嘗不是呢?如果我不是念念不忘那個最終的結(jié)局,勇敢一些,是不是會好一些呢?如果我不那么狷介,要求少一些,能接受與其他女人分享一個丈夫,是不是會好一些?如果我單純一些,肯簡單地相信他是唯一地愛著我,是不是又會好一些?
一個太監(jiān)從我身邊走過,猛地看見我,唬了一大跳,趕著給我請安,我也忙站起來,讓他起身。這才收拾心緒,往回走。
正往住處走,卻看到前面隱隱約約走著的身影像是十四阿哥,忙快走了幾步,仔細打量,果然是他,叫了一聲。
他一回頭,看是我,停了下來,等我趕到,笑說道:“壽星,這是打哪兒來呀?”
我一笑,也不請安,只是問道:“你這又是去哪兒呀?”
他笑說道:“下朝后,去給額娘請了個安,正打算去看你。”
我隨口問道:“怎么也沒有多陪娘娘會兒呢?”
他卻半天沒有回話,我不禁有些納悶,難道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他過了會子才說道:“我也不瞞你,我看四哥和十三哥都在,就沒有多待。”
我心里一面琢磨著,一面默默走著,直到院內(nèi)。我說道:“你等等,我去搬個小桌子出來,今日給你煮壺好茶。”說完自進了屋子,他也隨了進來,要幫我搬桌子。我忙推了他出去,“你趕緊出去,被人看見你喝茶倒也罷了。若被人看見你在我這里搬桌子,那可了不得。”他聽完,只好又退了出去。
我把桌子在桂花樹下放好,又拿了兩把矮椅,桌上放一套紫砂茶具,旁邊擺一個小小風(fēng)爐燒水。看了看敞開著的院門,覺得還是開著的好。
我扇著蒲扇看火,十四阿哥把玩著桌上的茶具,說道:“這茶具好像是前兩年,你讓我?guī)湍闼蚜_的,我特地托人從閩南帶來的。我當(dāng)時還想著這南方的東西和我們的就是不一樣,茶盅這么小,只不過一口的量,茶壺才和宮里常用的‘三才碗’差不多大。”
我笑說道:“是呀,閩粵一帶人愛喝工夫茶,要的就是小小杯地慢慢品,花工夫,所以才稱其為工夫茶。”
看著水燒到蟹眼,忙提起壺,燙好茶壺,加入茶葉,注入水,直至溢出。第一遍的茶水只是用來洗杯子,第二遍的茶水才真正用來飲,先“關(guān)公巡城”再“韓信點兵”。
倒好后,我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十四阿哥笑拿起一杯,小小啜了一口,靜靜品了一會兒,然后一飲而盡,笑說道:“可真夠苦的。”
我也拿起一杯,慢慢飲盡,說道:“這是大紅袍,你一般喝的都是綠茶,味道要清淡一些。”
十四阿哥笑了笑,又拿起一杯喝了。
我看著他,問道:“你是為了上次的事情,惱四王爺嗎?”
十四阿哥目視著手中握著的杯子,說道:“不是惱,而是心寒。當(dāng)時皇阿瑪拿佩刀要誅我,第一個沖上去緊抱住皇阿瑪?shù)氖俏甯纭N甯珉m是九哥一母同胞的兄長,可一般不和我們來往。可就這樣,他仍是哭著求皇阿瑪饒了我。”
他停了下來,把茶一飲而盡后,才又說道:“四哥可是我的親哥哥,雖說我打小跟著八哥玩大的,和他不親近,可他……可他……”他猛地停住,不欲再說,靜了半晌,又冒了句,“當(dāng)年八哥和他一塊兒被封的貝勒,可現(xiàn)在人家已經(jīng)是親王了,趨利避害再沒有人比他做得更好了。”
我說道:“可我聽說,四阿哥也是跪著求情了的。”
十四阿哥搖了搖頭說道:“后來哪個阿哥沒有跪呢?”
我實在不知道再能說什么,他們之間的心結(jié)打小就有,性格不合是一個原因,一個飛揚跳脫,一個陰沉不定。兩兄弟又不是一塊兒長大的,四阿哥是由孝誠仁皇后養(yǎng)大的,德妃娘娘自然偏寵自己親手帶大的十四阿哥,再加上從康熙四十二年到現(xiàn)在暗地里的太子之位的爭奪,四阿哥一直站在太子那邊,而十四阿哥一直跟隨八阿哥,謀劃著廢了太子,兩個親兄弟只能越走越遠。至于說到將來,兩兄弟更要直接為皇位而反目成仇。想到這里,不禁輕輕嘆了口氣。
我又沖了一壺茶,舉杯笑說道:“今日我見著姐姐了,還說了好一會子話,謝謝你了。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他一笑說道:“該我給壽星敬才對。”不過說著,仍是喝了一杯。喝完,認真說道,“你真要謝謝的人可不是我。”
我低頭默默看著自己的茶杯,沒有說話。
十四阿哥瞅了我半晌,見我沒有任何動靜,嘆了口氣,問道:“若曦,你究竟心里在想些什么?八哥這些年為你做的事情還少嗎?愛新覺羅家老出癡情種,八哥如今也這樣。”
我愕然一驚,心嘆道,八阿哥可不會是多爾袞、順治,他們能為美女舍棄江山,八阿哥能嗎?
十四阿哥說道:“你還未入宮,八哥就要我求了額娘,設(shè)法把你劃在名單之外,讓你到額娘宮中服侍。八哥的額娘良主子因為地位所限,不能明著出頭,可暗中肯定也設(shè)了法子。”
他冷哼了一聲,說道:“不過這件事情上我也不想居功,四哥也替十三哥求了額娘,額娘看我們兩個難得有一次意見一致,倒是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
我聽到這里,不禁問道:“那后來為何惠妃娘娘也要我?”
十四阿哥說道:“我還以為你這輩子真就不打算問這些事情了。”
我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他說道:“十福晉的大哥是大阿哥的伴讀,惠妃要你,據(jù)我想只怕是八福晉和十福晉的主意,她們也不想你被皇上選中。不過倒是因禍得福,有惠妃幫忙,省了額娘很多工夫。只是沒料到,你也因此去了皇阿瑪跟前伺候。”我這才明白過來。
十四阿哥看我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一面笑著,一面說道:“你不知道,當(dāng)時初聽說你去了皇阿瑪跟前伺候,八哥又急又怒,足足有大半年都不去見八福晉,怕自己一時控制不住脾氣。直到后來看皇阿瑪對你壓根兒沒有心思,又看你自己小心謹(jǐn)慎,這才好起來。”
我聽著,只是默默無語,過了好一陣子,才問道:“后來惠妃娘娘并沒有為難過我,是否也和八爺有關(guān)?”
十四阿哥點點頭,說道:“八哥本來就由惠妃娘娘撫養(yǎng)過一段時間,求情也不是那么難,再說了……”他停住,皺了皺眉頭,沒有往下說。我卻心里明白,因為大阿哥后來放棄了自己奪位,決定支持八阿哥爭奪太子之位,自然不會再有為難一說。繼而想到大阿哥現(xiàn)在的境況,和他曾在皇上面前所進言的“兒臣愿盡心輔助八弟”,不禁心中難受。
兩人默默坐了一會兒,十四阿哥又拿了杯茶,我忙說道:“這個涼了,再沖一壺吧。”一面說著,一面又沖了一壺。
十四阿哥目視著我的動作,說道:“若曦,你心里究竟有沒有八哥?”
我靜靜倒好茶,慢慢品完一杯,因是第四道,味道已淡,可嘴里很是苦澀。過了半晌,硬著心腸想回說沒有,可到了嘴邊不知怎么卻變成了“我不知道”。
十四阿哥一聽此言,猛地站起來,臉帶怒氣地說道:“這樣你還不知道?這些年來,八哥唯恐你受了委屈,暗地里為你在宮里打點了多少事情?要不然你真以為宮里的日子就那么順當(dāng)?shù)模窟@些事情我也懶得和你細說。可你想想,八哥這些年來身邊只有早些年娶的嫡福晉和你姐姐側(cè)福晉,兩個侍妾也是打小服侍他的,這紫禁城里哪個阿哥有這樣的?就我現(xiàn)在都有四個福晉、一個侍妾,十三哥有三個福晉,十哥前兩年也收了兩個侍妾。你知不知道?紫禁城里的爺們兒私下里都說八阿哥畏懼悍妻不敢再娶,可八哥能是那樣的人嗎?我們幾個兄弟能跟著一個怕女人的人?”他說著說著,一時氣急,停了下來,最后深吸了口氣,怒氣沖沖地大聲喝問道,“馬爾泰·若曦,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正對院門坐著,一面看著門外,一面聽著十四阿哥的話,只覺心中凄楚難耐,我想要什么?即使我告訴你,你能明白嗎?他又能給嗎?忽看著不遠處,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正緩步行來,忙想要他住聲,可他那句大聲喝問出來的“馬爾泰·若曦,你究竟想要什么”,顯然已經(jīng)被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聽著了,兩人都是步子一頓。
我趕忙站起,對十四阿哥說道:“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來了。”
十四阿哥回頭看了一眼正走過來的兩人,冷聲說:“難怪你不知道呢!”說完,甩袖就走,經(jīng)過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時也不理會,只是快步擦肩而過。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對視一眼,都停了下來,十三阿哥出聲叫道:“十四弟。”十四阿哥卻假裝沒有聽見,急步而去。兩人轉(zhuǎn)頭又看向了我。
我緊追了兩步,想叫住十四阿哥,可看著已經(jīng)到了院門口的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只得把那聲“十四阿哥”吞了回去,向他們俯身請安。
十三阿哥看了看院中的茶具,瞟了我一眼,自走過去坐在矮椅上,順手把手中拿著的木匣子放在桌上,說道:“我們也來向壽星討杯茶喝。”
我無奈至極,只得苦笑起來,請四阿哥坐到了另一把矮椅上,半蹲著把壺中剩下的茶水倒掉,又用開水燙了杯子,新添了茶葉,沖泡了一壺。倒好茶后,我站起來說道:“請四王爺、十三阿哥用茶。”
十三阿哥并沒有去拿茶杯,看著我笑說道:“你尋把椅子坐。”
我聽后,恭聲說道:“奴婢不敢。”
十三阿哥一聽此話,騰地站了起來,還未說話,四阿哥站起,說道:“我在這里,她過于拘謹(jǐn),我先走了。”說完,就要走。十三阿哥一把拽住他,看著我懶洋洋地笑道:“我今兒個,偏要你坐。”說完自快步進屋,隨手拿了個凳子出來。
我不想駁了十三阿哥的面子,他特意過來給我賀壽,我總不能讓他帶著一肚子不快走,朝四阿哥俯了俯身子,說道:“謝王爺賜座。”坐了下來。
十三阿哥這才拿了杯茶,慢慢品了一口,微閉著眼睛說道:“武夷山九龍窠巖壁上的大紅袍,歷代均為貢品,產(chǎn)量極少,最高年份也只有七兩八錢。”睜開眼睛看著我嘆道,“難怪十四弟在這里吃茶,果然是好茶。皇阿瑪也真是待你甚好,連賞賜的茶葉都是極品。”他又仔細看了看茶具說道,“你可真是費了心思,連這閩粵人用的茶具也搜羅了來。不過品飲大紅袍茶,倒真必須按工夫茶小壺小杯、細品慢飲的程式,才能真正品嘗到巖茶之巔的韻味。”
我看他識貨,朝他會心地一笑。
喝完一小盅茶,十三阿哥放下茶杯,笑看著我,學(xué)舌道:“馬爾泰·若曦,你究竟想要什么?”
十四阿哥當(dāng)時是帶著怒氣喝問的,他卻問得軟綿綿,頗為滑稽。我心中酸苦,卻也不禁一笑,說道:“想要壽禮呀。”說完,朝他把手?jǐn)傞_伸了過去,看著桌上的木匣子,說道,“你吃了我的茶,禮呢?”
十三阿哥笑著伸手打了一下我的手,說道:“沒有。”
我縮回手,嗔了他一眼,說道:“沒有?還敢來要茶喝?”他笑笑,沒有理我。
我靜了一會兒,看著十三阿哥,說道:“謝謝你了。”
十三阿哥一怔,笑問道:“你要謝我的地方可多了,只是不知今兒這謝是為哪樁。”
我抿嘴而笑,說道:“為你幫我在德妃娘娘跟前說話。”
他看著四阿哥笑說道:“那你該謝謝四哥,說話的人可不是我。”我站起來,對著四阿哥福了一下身子說道:“謝王爺。”
四阿哥神色淡然,只讓我起來,十三阿哥卻呆了一下,沒料我竟這么鄭重。
我坐下后,仍看著十三阿哥說道:“王爺是因你才幫我說話,所以還是要謝謝你。”說完,向他舉了舉茶杯,他一笑端茶而飲。
飲完后,他微微笑著說道:“不幫你說話也不行呀,你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種話都說了,我總不能眼看著吧。”
我微微思索了一會兒,才想起,不錯,當(dāng)時剛?cè)雽m待選時,十三阿哥來看過我,曾問我,如被皇上看中會怎樣。我的確說過“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想著,心中一暖,只是看著十三阿哥微微笑,十三阿哥也看著我笑,兩人不約而同,同時舉杯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我心嘆道,非關(guān)私情,卻這般待我。當(dāng)年的十三阿哥也不過半大少年,又沒有什么勢力,為了我竟不惜求了唯一可信賴的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四阿哥看我和十三阿哥相視而笑,又對飲了一杯,嘴角也浮著一絲笑,瞅了瞅十三阿哥,又瞅了瞅我。
我正打算再沖一壺茶,側(cè)身拎水壺時,看見玉檀走過來。她走近院門后,猛地看清楚院中坐著的人是誰,不禁面露驚色,停住了腳步。
我把水壺放回風(fēng)爐上,站了起來看著門外的她。她忙快走了幾步,躬身向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請安,四阿哥淡淡說道:“起來吧。”一時各人都無話。
我看玉檀很是局促,笑對她說:“你先進屋休息吧。”她聽后,忙匆匆又道了個福,進了自己屋子。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站了起來,十三阿哥笑說道:“茶喝了,我們這就走了。”說完,拿起放在小桌上的木匣子遞給我。
我伸手接過,笑著說了聲多謝。十三阿哥一笑,朝四阿哥看了一眼,說道:“這是四哥讓李衛(wèi)辦差時從西北帶回來的,我看后覺得沒有更好的了,索性就不送了,這就也算我一份吧。”
我看了四阿哥一眼,想說謝謝,可張了張口,卻沒有發(fā)出聲音,低下了頭。
四阿哥看了我一眼,提步而出;十三阿哥低笑了兩聲,也轉(zhuǎn)身快步而去。我站在院中,捧著木匣子站了一會兒。匣子倒是平常,木頭是平常的桃木,既無雕花也無鑲嵌。打量了一下,隨手打開,里面是三個顏色各異的玻璃彩瓶,在現(xiàn)代很是稀松平常,但古代能做到如此精致,已非凡品。
我不禁來了興致,走到桌邊坐下,先拔開了一個乳白色小瓶的木塞,湊到鼻前一聞,不禁大吃一驚,居然是依里木的樹膠。我控制著自己驚詫的心情,匆匆打開了另一瓶,色澤殷紅,果然是海乃古麗的汁液。忙放下,打開最后的墨黑色小瓶,其實心里已經(jīng)猜到,這是奧斯曼的汁液,但還是忍不住輕輕嗅了一下,果然不錯。
心情沉浸在這么多年后能再見這些東西的喜悅哀傷中,我有多少年未見過這些東西呢?這些都是我童年的記憶。
維吾爾族姑娘從一出生,母親就會用奧斯曼的汁液給她們描眉毛,這樣她們才會有新月般的黑眉。而海乃古麗是我們小姑娘的最愛,包在指甲上,幾天后拆去,就有了美麗的紅指甲。依里木更是我們梳小辮子時不可少的東西。幼時,定型啫喱這些東西還很少見,全靠依里木的樹膠才能讓我們的小辮子即使飛快地旋轉(zhuǎn)跳躍后,也仍然整齊漂亮。
我看著桌上的小瓶子,心潮澎湃,沉浸在喜悅愁苦參半的心情中,猛地意識到這些是四爺送的,不禁心中滋味更是復(fù)雜。想著他居然如此細心,只因為考慮到馬爾泰·若曦是在西北邊陲長大,就送了這些東西,卻不知道竟真正合了我的心意。東西雖不貴重,可千里迢迢定要費不少心思。
我心情錯綜復(fù)雜地盯著瓶子看了半晌,又裝回木匣子中,拿進屋子收好。出屋后,開始收拾茶具和桌椅,玉檀出來幫忙,已經(jīng)沒有了先前的驚異之色。我看她神色如常,也就沒有多說。
晚間用晚膳時,我對玉檀說道:“今日是我十八歲的生辰,十三阿哥過來是送一點小玩意兒。”
玉檀聽后沉默了半晌,擠出一絲笑說道:“我和姐姐可真是有緣,沒想到竟是同一天的生辰。”說完起身向我做福,“恭賀姐姐壽辰。”
我笑嘆道:“可真是巧呢。”
用完膳后,我說想去外面走走,玉檀笑說,她也正好感覺吃得有些過,想出去走走,于是兩人相攜而出。
因是月末,天上只掛著一彎殘月,月色卻很是清亮。我和玉檀分花拂柳地靜靜走著,一路一直無話。
過了半晌,我問道:“玉檀,在想什么?”
玉檀沉默了會兒,才輕聲說道:“想起了家里的母親和弟妹。”
我說道:“難怪你處事穩(wěn)重,原來是家里的長女。”當(dāng)年就是看她比別人多了幾分老成,手腳麻利,心也細致,平常嘴又很緊,從不隨其他宮女議論他人是非,所以才特地把她留在了身邊。
玉檀聽后說道:“姐姐過譽了,只不過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又沒了阿瑪,比別人多了幾分經(jīng)歷,多懂了幾分世情而已。”
我一聽,不禁側(cè)頭看了她一眼。我一直保持著現(xiàn)代社會的不打聽他人私事的習(xí)慣,所以玉檀雖已經(jīng)跟了我一年多,可我只知道她是滿人,出身包衣。包衣雖地位低賤,但也時有顯貴之人,比如八阿哥的生母良妃就是包衣,鼎鼎有名的年羹堯也是雍正的包衣奴才,還有《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祖上也是正白旗漢軍包衣出身。
這時聽她提到家里,才又知道原來不僅低賤,還很窮苦。不管是現(xiàn)代還是古代,“窮苦”這個詞都離我很遙遠。我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好默默地陪她走著。
玉檀看我這樣,忙扯了個笑說道:“今日是姐姐的好日子,我卻說這些不相干的話,真是該打。”
我看著她微微一笑,說道:“我倒覺得說這些,反倒顯得我們親近,你若不嫌棄,就把我當(dāng)成自己的姐姐好了。”說完,我輕輕嘆了口氣,想著,你雖然與父母難見,可將來放出宮后,也總是可以見到的,而我恐怕是永不得見了:“我也很想父母。”
玉檀嘆道:“自打進宮,誰不是父母兄弟難得相見呢?”她看了我一眼,說道,“說句不怕姐姐惱的真心話,姐姐比我們可是好得多。八貝勒爺是姐姐的姐夫,各位阿哥平時待姐姐也很好,生日都有人惦記著。”她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在這宮里,都是主子,誰能記得一個奴婢的生日呢?”我聽后無語。
兩人走到水邊,都看著水中的月亮發(fā)呆,我抬頭望著天上的月亮說道:“我們和父母是在同一個月亮下的。”說完,心里問自己,父母能和我看到同樣的月亮嗎?
玉檀也隨我抬頭望著月,望了一會兒,她說道:“姐姐,我想給月亮磕個頭,全當(dāng)是給父母磕頭。”
我點點頭,兩人都跪了下來,拜了三拜。正在叩拜,忽聽得身后窸窸窣窣的聲音,忙回頭,卻看見是李德全正打著牛角燈籠而來,身后隨著的是康熙。
我和玉檀都是一驚,忙退到側(cè)面,跪在地上。康熙走近后,低頭看著我們倆,溫和地說:“起來吧,朕想清靜一下,沒讓人在前清路,不怪你們驚駕。”我和玉檀這才磕頭站起來。
康熙問道:“你們剛才在拜什么?”
我忙回道:“奴婢們一時想起了父母,想著同在一片月色下,所以朝著月亮拜了拜,也就算是在父母前拜的了。”
康熙聽完后,抬頭看著月亮,半晌沒有說話。我心里嘆了口氣,想著知道這樣說,定會引得康熙心里不好受,可不實話實說,一時也編不出什么好謊,再說玉檀在邊上,即使有謊,也不能犯欺君之罪。
康熙默默看了會子月亮,讓李德全依舊打著燈籠照路,他背著雙手,慢慢地走著。
我和玉檀跪著,直到康熙走遠了,兩人才起來,往回走。我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卻已經(jīng)看不見燈籠的燭光,心嘆道,平常人家的老人,也許是兒子或?qū)O子陪著散步,這個稱孤道寡者卻是一個太監(jiān)陪著。那個龍椅就如王母娘娘的玉簪,隨隨便便地一劃,就已經(jīng)把他和二十幾個兒子劃在了河的兩端。
我回屋后,在首飾匣子里翻找,這些首飾有些是馬爾泰將軍為若曦備的,有些是姐姐歷年來給的,應(yīng)該都是上等的。翻了半天,挑了一支碧玉雕花簪子和一套相配的耳墜子,包好后,去了玉檀屋中。
玉檀正在卸妝,散著頭發(fā),我笑著把東西遞給她,說道:“晚到的壽禮,妹妹莫怪。”
玉檀忙說不敢,伸手推拒。我板著臉說道:“你既叫我聲‘姐姐’,怎能不收我的禮呢?”
玉檀這才訕訕地收了過去,并未打開看,只說道:“姐姐的壽辰,我還沒有送東西呢。”
我笑著說道:“我不會繡花,趕明我繪幾幅花樣子,你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地給我繡幾塊手絹,我正想要這些。”玉檀忙說好。
我笑著出了門,玉檀一直送我到門口,還要送出來,被我笑著阻止了:“門挨著門,難不成你還想到我屋里坐一會兒?我可是要歇了。”她這才站定,目送我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