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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結交在相知

為了給云歌回禮,也是替孟玨送行,許平君請孟玨和云歌吃晚飯。

大公子聽聞,也不管許平君有沒有叫他,一副理所當然要赴宴的樣子。

長安城外的山坡。

太陽剛落,星辰還未升起。

七里香日常用來覆蓋雜物的桐油布此時已經被洗刷得干干凈凈,許平君將它攤開鋪在草地上。

從籃子里取出了一樣樣早已經準備好的食物。

都是粗褐陶碗,許平君笑得雖然坦然,可語氣里還是帶上了羞澀,“因為家里……家里實在沒合適地方,所以我就聽了云歌的意思,索性到外面吃。都是一些田間地頭最常見的食物,我的手藝也不好,二位別嫌寒磣。”

孟玨坐到了桐油布上,笑著幫許平君擺置碗碟,“以天地為廳堂,取星辰做燈。杯盤間賞的是清風長空、草芳木華。何來寒磣一說?吃菜吃的是主人的心意,情誼才是菜肴最好的調味料。‘千里送鵝毛,禮輕情義重’,許姑娘何必在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介懷?”

大公子本來對足下黑黢黢、從未見過的桐油布有幾分猶疑,可看到日常有些潔癖的孟玨的樣子,心下暗道了聲慚愧,立即坐下。

人都說他不羈,其實孟玨才是真正的不羈。

他的疏狂不羈流于表象,孟玨的溫和儒雅下深藏的才是真正的疏狂不羈。

許平君看到孟玨的確是享受著簡陋卻細心的布置,絕非客氣之語。心里的局促不安盡退,笑著把另外一個籃子的蓋子打開,“我的菜雖然不好,可我的酒卻保證讓兩位滿意。”

大公子學著孟玨的樣子,幫許平君擺放碗筷,笑著問:“病已兄呢?還有云丫頭呢?她不是比我們先出門嗎?怎么還沒有到?難不成迷路了?這可有些巧。”

一面說著話,一面眼睛直瞟孟玨。

許平君笑搖搖頭,“不知道,我忙著做菜沒有留意他們。只看到云丫頭和病已嘀嘀咕咕了一會兒,兩人就出門了。病已對長安城附近的地形比對自己家還熟悉,哪里長著什么樹,那棵樹上有什么鳥,他都知道,不會迷路的。”

“哦……”大公子笑嘻嘻地拖著長音,笑看著孟玨,“他們兩個在一起,那肯定不會是迷路了。”

孟玨似乎沒有聽見他們的議論。

干完了手中的活,就靜靜坐著。

唇邊含著笑意淡淡地看著天邊漸漸升起的星子。

山坡下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并肩而來。

許平君笑向他們招了招手。

云歌跳著腳喊了聲“許姐姐”,語聲中滿是快樂。

“對不起呀,我們來晚了。”云歌將手中的一個袋子小心翼翼地擱到一旁。湊到許平君身旁,一面用手直接去挑盤子中的菜,一面嚷著:“好餓。”

許平君拿筷子敲了一下云歌的手,云歌忙縮了回去。

許平君把筷子塞到云歌手中,“你們兩個去哪里了?看看你們的衣服和頭,哪里沾的樹葉、草屑?衣服也皺成這樣?不過是從家里到這里,怎么弄得好像穿山越嶺了一番?”

云歌低頭看了看自己,沒有回答許平君的問題,只笑著向許平君吐了下舌頭。

劉病已半坐半躺到桐油布上,隨手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笑看著云歌沒有說話。大公子卻是眼珠一轉,看看云歌的衣服,看看劉病已的衣服,笑得意味深長,曖昧無限。

云歌只是忙著吃菜,沒有顧及回答許平君的話,忽瞟到大公子的笑,怔了一下,臉色立即飛紅,幸虧夜色中倒是看不分明,狠瞪了大公子一眼,“你今天晚上還想不想安生吃飯?”

大公子剛想笑嘲,想起云歌的手段,摸了摸肚子,立即正襟危坐。

劉病已視線從大公子面上懶洋洋地掃過,和孟玨的視線撞在一起。

對視了一瞬,兩人都是若無其事地微微笑著,移開了目光。

云歌夾了一筷子孟玨面前的菜,剛嚼了一下,立即苦起了臉,勉強咽下,趕著喝水,“好苦呀!”

許平君忙嘗了一口,立即皺著眉頭道歉,“我娘大概是太忙,忘記幫我把苦苦菜浸泡過水了。”

一面說著一面低著頭把菜擱回籃子中,眉眼間露了幾絲黯然。

苦苦菜是山間地頭最常見的野菜,食用前需要先用水浸泡一整天,換過多次水,然后過滾水煮熟后涼拌,吃起來清爽中微微夾雜著一點點苦味,很是爽口。

因為是每個農家桌上的必備菜肴,貧家女兒四五歲大時已經在山頭幫著父母挑苦苦菜,她娘怎么會忘記呢?只怕是因為知道做給劉病已和他的朋友吃的,所以刻意而為。

云歌看著籃子中還剩半碟的苦苦菜發了會兒呆,忽指著孟玨,一臉吃驚,“你……你……”

大公子趕著說:“他吃飯的口味比較重,他……”

孟玨一笑,風輕云淡,“我自小吃飯味重。”

那你怎么沒有覺得我日常做的菜味道淡?云歌心中困惑,還想問。

大公子搖了搖瓶中的酒,大聲笑著說:“明日一別,再見恐怕要一段時間了,今晚不妨縱情一醉!許姑娘,你的酒的確是好酒,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沒什么名字,我的酒都是賣給七里香,外面的人隨口叫‘七里香的酒’。”

云歌含了口酒,靜靜品了一會兒,“許姐姐,不如叫‘竹葉青’吧!此酒如果選料、釀造上講究一些,貢酒也做得。”

大公子拍掌而笑,“好名字,酒香清醇雅淡,宛如溫潤君子,配上‘竹葉青’的名字,好一個酒中君子,君子之酒。”

許平君笑說:“我沒讀過書,你們都是識文斷字的人,你們說好就好了。”

雖是粗茶淡飯,可五個人談天說地中,用笑聲下飯,也是吃得口齒噙香。

幾人都微有了幾分醉意,又本就不是受拘束的人,都姿態隨意起來。

大公子仰躺在桐油布上,欣賞著滿天星斗。

孟玨半靠在身后的大樹上,手中握著一壺酒,笑看著云歌和許平君斗草拼酒。因為桐油布被大公子占去了大半,劉病已索性側身躺在草地上,一手支著頭,面前放著一大碗酒,想喝時直接湊到碗邊飲上一大口,此時也是含笑注視著云歌和許平君。

云歌和許平君兩人一邊就著星光摸索著找草,一邊斗草拼酒。

不是文人雅客中流行的文斗,用對仗詩賦形式互報花名、草名,多者為贏。

而是田間地頭農人的武斗,兩人把各自的草相勾,反方向相拽,斷者則輸,輸了的自然要飲酒一杯。

云歌尋草的功夫比許平君差得何止十萬八千里,十根草里面八根輸,已經比許平君多喝了大半壺酒。

云歌越輸越急,一個人彎著身子在草里亂摸。

嘴里面一會兒是“老天保佑”,一會兒是“花神娘娘保佑”,到后來連“財神保佑”都嘟囔了出來,硬是把各路大小神仙都嚷嚷了個遍。

許平君端坐于桐油布上笑聲不斷,“云歌兒,你喝次酒,連各路神仙都不得消停。難怪你老輸,因為各路神仙都盼著你趕緊醉倒了,好讓他們休息。”

劉病已在身邊的草叢中摸索了一會兒,拔了一根草,“云歌,用這根試試。”

云歌歡叫了一聲,跑著過來取草。

許平君立即大叫著跳起來,“不可以,這是作假。”

許平君想從劉病已手中奪過草,云歌急得大叫,“扔給我,扔給我。”

劉病已手上加了力氣,將草彈出,草從許平君身側飛過,云歌剛要伸手拿,半空中驀地飛出一根樹枝,將草彈向了另一邊。

許平君笑對折枝相助的孟玨說:“多謝了。”

孟玨笑著示意許平君趕緊去追草。

云歌倉促間只來得及瞪孟玨一眼,趕著飛身追草。

正躺得迷糊的大公子看到一根草從頭頂飛過,迷迷糊糊地就順手抓住。

云歌撲到他身側,握著他的胳膊,“給我。”

許平君也已趕到了他另一側,握著他另一只胳膊,“給我。”

漫天星斗下,兩張玉顏近在眼前,帶笑含嗔,風姿各異。

因為都是花一般的年紀,也都如花般在綻放。

大公子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時無限陶醉,低沉沉的聲音,透出誘惑,“美人,你們要什么我都給。”

云歌和許平君各翻了個白眼,一起去奪他手中的草。

大公子迷糊中手上也加了力氣,一根弱草裂成三截。

云歌和許平君看著各自手中拽著的一截斷草,呆了一下,相對大笑起來。

云歌扭頭看向孟玨時,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哼!幫許姐姐欺負我,虧得我還辛苦了半天去捉……哼!”

許平君笑攬住云歌的肩膀,“病已不是幫你了嗎?不過多喝了幾杯酒就輸紅了眼睛?羞不羞?”

云歌扭著身子,“誰輸紅眼睛了?人家才沒有呢!最多……最多有一點點著急。”

幾個人都笑起來,云歌偷眼看向孟玨,看到孟玨正笑瞅著她,想到明天他就要走,她忽覺得心上有些空落,鼓著的腮幫子立即癟了下去。

收拾好杯盤,云歌請幾個人圍著圈子坐好。

拿過了擺放在一旁的袋子。

眾人都凝視著云歌手中的袋子,不明白云歌搞什么鬼。

平君性急,趕著問:“什么東西?”

云歌笑著緩緩打開袋子。

熒熒光芒從袋子口透出,如同一輪小小月亮收在袋子中。

不一會兒,有光芒從袋子中飛出。

一點點,一顆顆,如同散落在紅塵的星子。

從袋子中飛出的星星越來越多,幾個人的身子都被熒熒光芒籠罩著,仿佛置身于璀璨星河中。

天上的繁星,地上的繁星,美麗得好像一個夢中世界。

云歌伸手呵著一只螢火蟲。

螢火蟲的光芒一閃一閃間,她的笑顏也是一明一滅。

螢火蟲打著小燈籠穿繞在她的烏發間,盤旋在她的裙裾間。

在漫天飛舞的小精靈中,她也清透如精靈。

她湊過唇去親了一下手中的螢火蟲,“螢火蟲是天上星星的使者,你把你的心愿和思念告訴它,它們就會把這些帶給星星上面住著的人,會幫你實現愿望的。”

許平君呆呆看了一會兒螢火蟲,第一個閉上了眼睛,虔誠地許著心愿。

劉病已抬頭望了眼天空,也閉上了眼睛。

大公子笑搖搖頭,緩緩閉上了眼睛,“我不信有什么人能幫我實現我的愿望,不過……許許愿也不是什么壞事。”

云歌說話時,一直看著孟玨,雙眸晶瑩。

孟玨眼中也是眸光流轉,卻只是微笑地看著云歌,絲毫沒有許愿的意思。

在漫天飛舞的光芒中,兩人凝視著彼此。

云歌堅定地看著他,她眼中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的螢火蟲,雖淡卻溫暖。

孟玨最終合上了雙眼,云歌抿著笑意也閉上了眼睛。

不過一瞬,孟玨的眼睛卻又睜開,淡漠地看著在他身周舞動的精靈。

劉病已睜開眼睛時,恰好看到孟玨手指輕彈,把飛落在他胳膊上的一只螢火蟲彈開。

螢火蟲的光芒剎那熄滅,失去了生命的小精靈無聲無息地落入草叢中。

孟玨抬眼看向劉病已。

劉病已爽朗一笑,好似剛睜開眼睛,并沒有看見起先一幕,“孟兄許的什么愿?”

孟玨淡淡一笑,沒有回答。

大公子看看劉病已,再看看孟玨,無趣地聳了聳肩膀,嬉笑著看向許平君和云歌。

許平君睜開眼睛看向云歌,“你許了什么愿?”

“許姐姐許了什么愿?”

許平君臉頰暈紅,“不是什么大愿望,你呢?”

云歌的臉也飛起了紅霞,“也不是什么大愿望。”

大公子眼珠子一轉,忽地說:“不如把我們今日許的愿都記下后封起來。如果將來有緣,一起來看今日許的愿望,看看靈不靈。愿望沒實現的人要請大家吃飯。”

云歌笑嘲:“應該讓愿望實現的人請大家吃飯!怎么你總是要和人反著來?”

大公子拍了拍自己的錢袋:“來而不往非禮也!反正也該我請大家了。”

劉病已和孟玨微微笑著,都沒有說話。

云歌和許平君想了一瞬,覺得十分有意思,都笑著點頭。

許平君剛點完頭,又幾分羞澀地說:“我不會寫字。”

大公子說:“這很簡單,你挑一個人幫你寫就行。”

許平君左右看了一圈,紅著臉把云歌拽到了一旁。

許平君和云歌低語,面色含羞。

云歌雖是笑著,可笑容卻透著苦澀。

一人一塊絹布,各自寫下了自己的心愿后疊好。

大公子將大家的絹帕收到一起,交給了許平君,很老實地說:“剩下的活,我不會干。”

許平君拿了一片防水的桐油布,將絹帕密密地封好。

云歌跑到孟玨起先靠過的大樹旁,在樹干上小心地挖著洞。

折騰了半天,仍舊沒有弄好。

孟玨隨手遞給她一把小巧的匕首,“用這個吧!”

不過幾下,就挖好了一個又小又深的洞,云歌笑贊:“好刀!”

孟玨凝視了一瞬刀,淡淡地說:“你喜歡就送給你了,這么小巧的東西本就是給女子用的,我留著也沒什么用。”

大公子聞言,神色微動,深看了一眼孟玨。

云歌把玩了會兒,的確很好用,打造精巧,方便攜帶,很適合用來割樹皮劃藤條,收集她看重的植物,遂笑著把刀收到了懷中,“多謝。”

許平君小心地把卷成了一根圓柱狀的桐油布塞進樹洞中,再用剛才割出的木條把洞口封好。

此時從外面看,也只是像樹干上的一個小洞。等過一段時間,隨著樹的生長,會只留下一個樹疤。不知情的人看不出任何異樣。

云歌警告地瞅了眼大公子,用匕首在小洞上做了個記號。

如果有人想提前偷看,就肯定會破壞她的記號。

孟玨和劉病已唇角含笑地看向大公子。

大公子很是挫敗地看著云歌。

他可不是無聊地為了看什么愿望實現不實現,他只是想知道讓兩個少女臉紅的因由,這中間的牽扯大有意思。

許平君莫名其妙地看看孟玨、劉病已,再看看大公子,不明白大公子怎么一瞬間就晴天變了陰天?

她疑惑地看向云歌,云歌笑著搖搖頭,示意許平君不用理會那個活寶。

不管聚會時多么快樂,離別總是最后的主題。

夜已經很深,眾人都明白到了告別的時刻。

許平君笑說:“下一次一起來看心愿時,希望沒有一個人要請吃飯,寧可大家都餓著。”

云歌有些苦澀地笑著點頭。

孟玨和劉病已不置可否地笑著。

大公子笑瞇瞇地說:“有我在,沒有餓肚子的可能。”

許平君和云歌都是不解,不明白活得如此風流自在的人會有什么愿望實現不了。

大公子笑對許平君作揖,“我是個懶惰的人,不耐煩說假話哄人,要么不說,要說肯定是真話。今天晚上是我有生以來吃飯吃得最安心、最開心的一次,謝謝你。”

許平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飛繞在他們四周的螢火蟲已慢慢散去。

云歌半仰頭望著越飛越高的螢火蟲,目送著它們飛過她的頭頂,飛過草叢,飛向遠方,飛向她已經決定放棄的心愿……

雖然神明臺是上林苑中最高的建筑物,可因為宮闕連綿,放眼望去,絲毫沒有能看到盡頭的跡象。

重重疊疊的宮墻暗影越發顯得夜色幽深。

白日里的皇城因為色彩和裝飾,看上去流光溢彩,莊嚴華美。

可暗夜里,失去了一切燦爛的表象,這個皇城只不過是一道又一道的宮墻,每一個墻角都似乎透著沉沉死氣。

幸虧還有宮墻不能遮蔽的天空。

劉弗陵憑欄而立,默默凝視著西方的天空。

緊抿的唇角,孤直的身影,冷漠剛毅。

今夜又是繁星滿天,一如那個夜晚。

幾點不知道從何方飛來的流螢翩躚而來,繞著他輕盈起舞。

他的目光停留在螢火蟲上,緩緩伸出了手。

一只螢火蟲出乎意料地落在了他的掌上,一瞬后又翩翩飛走。

他目送著螢火蟲慢慢遠去,唇角微帶起了一絲笑。

“連小蟲子都知道陛下是圣明仁君,不捉自落。”剛輕輕摸上神明臺的宦官于安恰看見這一幕,行著禮說。

劉弗陵沒有吭聲,于安立即跪了下來。

“奴才該死,又多嘴了。可陛下,就是該死,奴才還是要多嘴,夜色已深,寒氣也已經上來,明日還要上朝,陛下該歇息了。”

“大赦天下的事情,宮里都怎么議論?”劉弗陵目光仍停留在螢火蟲消失的方向,身形絲毫未動。

于安明知道身后無人,可還是側耳聽了一下周圍的動靜。

往前爬了幾步,卻仍然在三步之外,“奴才聽說驃騎將軍上官安有過抱怨,說沒有年年都大赦天下的道理,自從始元四年陛下私自出了趟宮后,一到夏初就大赦天下,弄得政令難以推行。還說父親上官桀當年不該一時心軟就同意了陛下私自出宮,以至陛下回宮后老覺得刑罰過重,百姓太苦,還總是和霍光商議改革的事情。”

于安心內暗譏,一時心軟同意陛下出宮?不過是當年他們幾個人暗中相斗,陛下利用他們彼此的暗爭,撿了個便宜而已。

上官桀當年事事都順著陛下,縱容著陛下一切不合乎規矩的行為,一方面是想讓陛下和他更親近,把其他三位托孤大臣都比下去,另外一方面卻是想把陛下放縱成一個隨性無用、貪圖享樂的人。上官桀對陛下的無限溺愛中,藏著他日后的每一步棋,可惜他料錯了陛下。

“陛下,雖然有官員抱怨,可奴才聽聞,朝中新近舉薦的賢良卻很稱頌陛下的舉動,說犯罪的人多良民,也多是迫于生計無奈,雖然刑罰已經在減輕,可還是偏重。”

劉弗陵的目光投向了西邊的天空,沉默無語。

于安凝視著劉弗陵的背影,心內忐忑。

他越來越不知道陛下的所思所想。

陛下好像已經是一個沒有喜怒的人,沒有什么事情能讓他笑,也沒有什么事情能讓他怒,永遠都是平靜到近乎淡漠的神情。

他十歲起就服侍劉弗陵,那時候陛下才四歲,陛下的母后鉤弋夫人還活著,正得先帝寵愛。

那時候的陛下是一個雖然聰明到讓滿朝官員震驚,可也頑皮到讓所有人頭疼的孩子。

從什么時候起,那個孩子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沉默、冷漠,甚至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他,就連那個上官家的小不點皇后也要隔著距離回陛下的話。

因為先皇為了陛下而賜死鉤弋夫人?

因為燕王、廣陵王對皇位的虎視眈眈?

因為三大權臣把持朝政,皇權旁落,陛下必須要冷靜應對,步步謹慎?

因為百姓困苦,因為四夷不定……

于安打住了腦中的胡思亂想。不管他能不能揣摩透陛下的心思,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忠心。而現在唯一要做的事情,是要勸陛下休息,“陛下……”

劉弗陵收回了目光,轉身離開。

于安立即打住話頭,靜靜跟在劉弗陵身后。

夜色寧靜,只有衣袍的窸窣聲。

快到未央宮時,劉弗陵忽然淡淡問:“查問過了嗎?”

于安頓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回道:“奴才不敢忘,每隔幾日都會派手下去打探,沒有持發繩的人尋找姓趙或姓劉的公子。”

和以前一樣,陛下再沒有任何聲音,只有沉默。

于安猜測,陛下等待的人應該就是陛下曾尋找過的人。

幾年前,趙破奴將軍告老還鄉時,陛下親自送他出城,可謂皇恩浩蕩,趙破奴感激涕零,但對陛下的問題,趙破奴將軍給的答復自始至終都是“臣不知道”。

雖然于安根本看不出來陛下對這個答案是喜悅或是失望,可他心中隱約明白此人對陛下的重要,所以每次回復時都捏著一把冷汗。

幾個值夜的宮女,閑極無聊,正拿著輕羅小扇戲撲流螢。

不敢出聲喧嘩,卻又抑不住年輕的心,只能一聲不出地戲追著流螢。

夜色若水,螢火輕舞,彩袖翩飛。

悄無聲息的幽暗中流溢著少女明媚的動,畫一般的美麗。

從殿外進來的劉弗陵,視若無睹地繼續行路。

正在戲玩的宮女未料到陛下竟然還未歇息,并且深夜從偏殿進來,駭得立即跪在地上不停磕頭。

劉弗陵神情沒有絲毫變化,腳步一點未頓地走過。

隔著翩躚飛舞的熒光看去,背影模糊不清,不一會兒就完全隱入了暗影重重的宮殿中。

只殿前飛舞的熒光,閃閃爍爍,明明滅滅,映著一天清涼。

云歌、劉病已、許平君三人起了個大早送孟玨和大公子二人離去。

孟玨牽著馬,和云歌三人并肩而行。

大公子半躺半坐于馬車內,一個紅衣女子正剝了水果喂他。

雖是別離,可因為年輕,前面還有大把重逢機會,所以傷感很淡。

晨曦的光芒中,時有大笑聲傳出。

急促的馬蹄聲在身后響起,眾人都避向了路旁,給疾馳而來的馬車讓路。

未料到馬車在他們面前突然停住,一個秀氣的小廝從馬車上跳下,視線從他們幾人面上掃過,落在孟玨臉上。

本是苛刻挑剔的目光,待看清楚孟玨,眼中露了幾分贊嘆,“請問是孟玨公子嗎?”

孟玨微欠身,“正是在下。”

小廝上前遞給孟玨一包東西,“這是我家小……公子的送行禮。我家公子說這些點心是給孟公子路上吃著玩的,粗陋處還望孟公子包涵。”

孟玨掃了眼包裹,看到包裹一角處的刺繡,眼中的光芒一閃而過,笑向小廝說:“多謝你家公子費心。”

“孟公子,一路順風。”小廝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孟玨,轉身跳上馬車,馬車疾馳著返回長安。

孟玨隨手將包裹遞給大公子。

大公子拆開包裹看了眼,咂巴著嘴笑起來,剛想說話,瞟到云歌又立即吞下了已到嘴邊的話。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

大公子朝車外隨意揮了揮手,探著腦袋說:“就送到這里吧!多謝三位給我送行,也多謝三位的款待,希望日后我能有機會光明正大地在長安城招待三位。”

云歌和許平君齊齊撇嘴,“誰是送你?誰想招待你?是你自己臉皮厚!”

大公子自小到大都是女人群中的貴客,第一次碰到不但不買他賬,還頻頻給他臉色的女子,而且不碰則已,一碰就是兩個。

嘆著氣,一副很受打擊的樣子,縮回了馬車,“你們都是被孟玨的皮囊騙了,這小子壞起來,我是拍馬也追不上。”

許平君又是不屑地“哧”一聲嘲笑。

孟玨笑向劉病已和許平君作揖行禮,“多謝二位盛情。長安一行,能結識二位,孟玨所獲頗豐。就此別過,各自保重,下次我來長安時再聚。”

云歌指著自己的鼻子,不滿地問:“我呢?你怎么光和他們道別?”

孟玨笑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說:“我們之間的賬要慢慢算。”

云歌忙瞟了眼劉病已和許平君,拽著孟玨的衣袖,把孟玨拖到一旁,低聲說:“我究竟欠了你多少錢,我早就糊涂了,你先替我記著,我一定會勤快一些,再想些辦法賺錢的,這兩日我正琢磨著和許姐姐合釀酒,她的釀酒方子結合我的釀酒方子,我們的酒應該很受歡迎,常叔說他負責賣酒,我們負責釀酒,收入我們四六分,正好我和許姐姐都缺錢,然后我……”

“云歌。”孟玨打斷了云歌的嘮嘮叨叨。

“嗯?”云歌抬頭看向孟玨,孟玨卻一言未說,只是默默地凝視著她。

云歌只覺他的目光像張網,無邊無際地罩下來,越收越緊,人在其間,怎么都逃不開。

忽覺得臉熱心跳,一下就松開了孟玨的袖子,想要后退,孟玨卻握住了她的肩膀,在云歌反應過來前,已經在云歌額頭上印了一吻,“你可會想我?”

云歌覺得自己還沒有明白孟玨說什么,他已經上了馬,朝劉病已和許平君遙拱了拱手,打馬而去。

云歌整個人變成了石塑,呆呆立在路口。

孟玨已經消失在視野中很久,她方呆呆地伸手去輕輕碰了下孟玨吻過的地方,卻又立即像被燙了一般地縮回了手。

許平君被孟玨的大膽行事所震,發了半晌呆,方喃喃說:“我還一直納悶孟大哥如此儒雅斯文,怎么會和大公子這么放蕩隨性的人是好友,現在完全明白了。”

劉病已唇邊一直掛著無所謂的笑,漆黑的眼睛中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沒有。

云歌和他視線相遇時,忽然不敢看他,立即低下頭,快快走著。

許平君笑起來,朝劉病已說:“云歌不好意思了。”

劉病已凝視著云歌的背影,一聲未吭。

許平君側頭盯向劉病已,再看看云歌,沒有任何緣由就覺心中不安。

劉病已扭頭向許平君一笑,“怎么了?”

許平君立即釋然,“沒什么。對了,云歌和我說想要把我的酒改進一下,然后用‘竹葉青’的名字在長安城賣……”

馬車跑出了老遠,大公子指著孟玨終于暢快地大笑起來,“老三,你……你……實在……太拙劣了!花了幾個月工夫,到了今日才耍著霸王硬親了下,還要當著劉病已的面。你何必那么在意劉病已?他身邊還有一個許平君呢!”

紅衣女子在大公子掌心寫字,大公子看著孟玨呵呵笑起來,“許平君已經和別人定了親的?原來不是劉病已的人?唉!可憐!可憐!”

嘴里說著可憐,臉上卻一點可憐的意思也沒有。也不知道他可憐的是誰,許平君?孟玨?

孟玨淡掃了大公子一眼,大公子勉強收了笑意。

沉默了不一會兒,又笑著說:“孟狐貍,你到底在想什么?這個包裹是怎么回事?你想勾搭的人沒有勾搭上,怎么反把霍光的女兒給招惹上了?”

大公子在包裹內隨意翻揀著點心吃,順手扔了一塊給孟玨,“霍府的廚子手藝不錯,小玨,嘗一下人家姑娘的一片心意。”

孟玨策馬而行,根本沒有去接,任由點心落在了地上,被馬蹄踐踏而過,踩了個粉碎。

大公子把包裹扔到了馬車角落里,笑問:“那個劉病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我三四年沒有見皇帝了,那天晚上猛然間看到他,怎么覺得他和皇帝長得有些像?”大公子忽拍了下膝蓋,“說錯了!應該說劉病已和皇帝都長得像劉徹那死老頭子。難道是我們劉家哪個混賬東西在民間一夜風流的滄海遺珠?”

孟玨淡淡說:“是一條漏網的魚。”

大公子凝神想了會兒,面色凝重了幾分,“衛皇孫?老三,你確定嗎?當年想殺他的人遍及朝野。”

孟玨微笑:“我怕有誤,許平君把玉佩當進當鋪后,我親自查驗過。”

大公子輕吁了口氣,“那不會錯了,秦始皇一統六國后,命巧匠把天下至寶和氏璧做成了國璽,多余的一點做了玉佩,只皇帝和太子能有,想相似都相似不了。”

大公子怔怔出了會兒神,自言自語地說:“他那雙眼睛長得和死老頭子真是一模一樣,皇帝也不過只有七八分像。老頭子那么多子裔中,竟只皇帝和劉病已長得像他,他們二人日后若能撞見,再牽扯上舊賬,豈不有趣?那個皇位似乎本該是劉病已的。”

孟玨淺笑未語。

大公子凝視著孟玨,思量著說:“小玨,你如今在長安能掌控的產業到底有多少?看樣子,遠超出我估計。現在大漢國庫空虛,你算得上是富可敵國了!只是你那幾個叔叔能舍得把產業都交給你去興風作浪嗎?你義父似乎并不放心你,他連西域的產業都不肯……”

孟玨猛然側頭,盯向大公子。

大公子立即閉嘴。

孟玨盯了瞬大公子,扭回了頭,淡淡說:“以后不要談論我義父。”

大公子面色忽顯疲憊,大叫了一聲:“走穩點,我要睡覺了。”

說完立即躺倒,紅衣女子忙尋了一條毯子出來,替他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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